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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万俟卨(第1页/共2页)

刘子羽一读完,万俟卨便带着几分期盼和恳求的眼光看向了小林学士,意思是让他先读,可小林学士忽然愣住了片刻,然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万俟经略,看来得轮到你读了,因为……”小林学士无奈地摊手,“这卷告诉我,那本宋史里没有我的传。想来在那个故事里,林景默是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寿州知州,无功无过,甚至没有什么值得记载的内容。”

众人一时讶然,毕竟小林学士也是自八公山便追随官家的元从之一了,一直以来都是官家身边贴心晓意的近臣,如今更是官居成都府路经略这样的地方要员,要说他没有资格青史留名,大家都是不信的。但小林学士自己却是叹了口气,他心里明白,自己或者说其他在座的所有人之所以和这本伪书里的命运有所差异,俨然是因为他们的命运现如今都与这位建炎天子,这真正的官家交织在了一起。

万俟卨闻言,却是没有伸手去接那卷,而是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拱手看向吕公相:“吕公相,诸位相公……还有延安郡王、各位节度、都统……”他几乎是带上了几分哀求的语气,“我自知不如几位相公还有李中丞、胡漕司、刘经略他们是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平日里曲意逢迎的小人行径也的确没有少做……(张浚听到这里有些生气地用茶匙敲了一下杯子)但至少现在我自问也还是在一心为了咱们大宋,为了官家做事的,便是有些小人心思也绝不敢坏了国家大事,所以……”

“我明白你的意思。”吕公相见他铺垫了那么多,也是有些不耐烦地点了点头,“本相先前便说过,此书中的事情另当别论,不得为此互相攻讦甚至私刑报复,万俟经略便放心去读吧。”

而张浚和李光却是仿佛没听见一般冷哼了一声。吕公相现在是这么说了,但是一会儿他们真想骂两句,他真的能拦得住?

万俟卨显然也是这么想的,纵然吕公相是金口玉言替他保证了……但这书里的事情几乎都和他没关系,他当然稳坐钓鱼台,看谁都像在看戏一样,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自己在这书里害过张浚和李光了,天知道一会儿还会读出什么东西来。但在众人威逼的眼神之下,他还是只得战战兢兢地拿起了这。

只是甫一看见扉页,他就几乎要晕倒过去。

【卷四百七十四·列传第二百三十三·奸臣四万俟卨】

张浚最先没忍住直接噗呲一声笑了出来:“这本史书的编者真有意思,还单独给奸臣都列了个合集?万俟经略,你怕不是和六贼那些人还有秦桧并列在一起,真要是流传到后世,那可的确是青史留名了。”

李光也接话讽刺道:“流芳百世我看你们是做不到了,但遗臭万年倒说不定真有希望。”

然而面对他们毫不客气的讽刺,万俟卨却一句话不敢回,只是捧着书又往椅子里缩了缩,努力离坐他边上的刘子羽再远几分。开玩笑,刘子羽可是公认的张浚的亲信,不管是在现实还是在这里,都是张浚举荐提拔他的,他真的怕张浚一个眼神示意,刘子羽就要来动手教训他。

只不过刘子羽其人到底比他这种小人心理揣度的涵养要高不少,面对他的小动作也只是目不斜视,装作无事发生。

吕公相以眼神示意张浚和李光可以少说两句了,然后万俟卨颤巍巍地展开了书卷,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小心翼翼地开口读了起来。

【万俟禼字元忠,开封阳武县人。登政和二年上舍第。(万俟卨果不其然又听见了张浚的冷笑,想来也是,人家可是21岁时便进士及第的天之骄子,比起来自己算什么?连陈相公这个明法科的都不如)调相州、颍昌府教授,历太学录、枢密院编修官、尚书比部员外郎。绍兴初,盗曹成掠荆湖间,禼时避乱沅、湘,帅臣程昌寓以便宜檄禼权沅州事。成奄至城下,禼召土豪、集丁壮以守,成食尽乃退。除湖北转运判官,改提点湖北刑狱。岳飞宣抚荆湖,遇禼不以礼,禼憾之。(岳飞闻言抬头有些迷惑)禼入觐,调湖南转运判官,陛辞,希秦桧意,谮飞于朝(听到这里岳飞再次露出了些许迷惑的神色)。留为监察御史,擢右正言。】

读到这里不等岳飞开口发问,万俟卨便赶紧辩解道:“我与岳节度平素并无什么交集,更不用提会和他有什么矛盾和嫌隙了,这本伪书里发生的事情下官真的一概不知……”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胡寅也是冷哼一声,“岳节度还没说什么呢你就开始嚎起来了?”

曲端先是觉得有些莫名,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万俟卨这样其实是心虚了。因为这和他自己先前读到没有援救李彦仙的事情时是一样的心情!那就是都默认了以自己的为人是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所以这里万俟卨就是变相承认了,他的确有可能因为对别人怀恨在心就上书在朝堂之上、官家面前挑拨别人。

那比起来果然还是你更不做人一点。

岳飞大概是根本没太听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妥,亦或者觉得就算有人在朝中诋毁弹劾自己似乎也不是多稀奇的事情,之前马扩不也弹劾自己南下剿匪不利吗?万俟经略这里虽然动机有些问题,是出于私怨,但好像也算文官的正常操作?

【时桧谋收诸将兵权,禼力助之,言诸大将起行伍,知利不知义,畏死不畏法,高官大职,子女玉帛,已极其欲,盍示以逗遛之罚,败亡之诛,不用命之戮,使知所惧。】

这段其实如果除去主语是秦桧的话,似乎就事论事来看还真没什么问题?但秦桧其人想要谋求夺诸将兵权,显然不是存了好意的,怕不是为了与金人和议更加便利一些,少些阻力。几个武将听了顿时有些忿忿之色,但终究也还是没说什么。

【张俊归自楚州,与桧合谋挤飞,令禼劾飞对将佐言山阳不可守……】

万俟卨这句话音还未落,韩世忠已经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甚至伸手掐住了坐在旁边的张俊的脖子:“张俊小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吕公相顿时皱了皱眉头:“延安郡王,这伪书中的事情与现实无碍,赶紧放开张太尉。”

韩世忠闻言手上稍微松了点力,却依旧不依不饶,揪着张俊的衣领:“你敢说你没有嫉妒岳鹏举得官家抬爱,在京东抢了你的风头?”

“郡王明鉴,真的没有的事……”张俊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上来,在韩世忠的威逼下只得勉强装出恭顺的模样答道,“岳鹏举可是与官家都结了亲的……而且公认的武将中私德最好,我尚且还因为自己贪财而时有惴惴不安,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然而他心里却是惊恐难耐,韩世忠他们不知道,但官家又是写私信给他又是让田师中传口谕,往后御营前军与右军协同作战时要自己听岳飞的节度……自己难道真的没有那么一刹那心生怨怼,嫉妒岳飞?自己到底也是淮上有过大功的,又惯是西军的老资历……

但很明显,他不可能在现在的官家面前做出这种事情,就算他再怎么不服气岳飞,也绝不能动这样的念头。

那为什么这里自己就敢这么做?还拉上万俟卨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人?若是他真想在朝中搞点风言风语,直接找赵相公这个都省首相不是更有分量?哦,赵相公是个君子,大概是不会理会这种事情的。

不过韩世忠也只是一时气上心头稍微打抱不平一下,更何况他老早就看张俊其人曲意逢迎的小人行径不满了,就连当年打曲端鞭子的时候都毫不掩饰直接说出口了,要说他自己,其实心里也是有那么一丝对岳飞不那么服气的,只是不服气归不服气,他岳鹏举确实打仗是把好手,能立下泼天的功劳来,那么官家信重他也是理所应当。他在心里悄悄不服气一下也无伤大雅嘛!

万俟卨看他们闹得差不多了,望了一眼接下来的内容,却是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岳节度……我还是要再说一遍,下官真的对这本伪书里的事情一无所知,一会儿你便是要骂我,要打我,下官也都认,但还请看在大家都是共事同僚还要砥砺同行的份上,手下稍微留些情面……”

岳飞瞪着一双大小眼在他面上转了又转,最后只是干笑一声:“万俟经略说笑了,便是寻常弹劾乃至不实的诬陷,自有官家圣裁,又会如何……”

但话音未落,他自己也是沉默了,这书里的官家好像明显和那个与他结了亲还发了“精忠报国”大纛的官家……是两回事?

万俟卨只是愈发惶恐,又转而用哀求的眼神去看吕公相。吕公相也是一时无语,轻轻咳了一声:“之前张相公在书中杀了曲端……最后不也就此揭过了,万俟御史便继续读下去吧。”

万俟卨有些绝望地又看了岳飞一样,又看了看身边的刘子羽,最后认命般地闭了闭眼睛,几乎是涕泪交下地读了下去。

【命中丞何铸治飞狱,铸明其无辜。桧怒,以禼代治,遂诬飞与其子云致书张宪令虚申警报以动朝廷,及令宪措置使还飞军;狱不成,又诬以淮西逗遛之事。飞父子与宪俱死,天下冤之……】

刘子羽盯着万俟卨,突然扬起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很少做类似的事,而这次下手又格外的狠,手指上戴的练习射箭时用的扳指甚至在他脸上带出了一道血痕。

而万俟卨捂着脸只得蜷缩在自己的座位里瑟瑟发抖。

在刘子羽扬手还要打第二下的时候,一个他们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停一下,我……朕有几句话要说。”

吕公相也是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赵玖施施然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自然还是那一身熟悉的红袍金带戴幞头的打扮,而且他也没忘了把之前吃喝的那些现代食品给收拾了一下。而看见他忽然出现,其他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都生出了惊恐的表情,毕竟谁也不知道官家到底已经在屏风后面呆了多久,他们胡言乱语的那些话又听进去了多少。反而是万俟卨看见赵玖的那一刻起,反而放下心来了,因为他知道官家是不可能无缘无故因为这本伪书里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把自己如何的。

只是吕公相无奈地叹了口气:“官家不该……”

“朕明白吕公相的意思。”赵玖抬手拦住他的话茬,“其实朕也知道,吕公相早就发现了朕,只是有些事情朕无论如何还是要来说清楚的,不是躲在屏风后面假装事不关己就能糊弄过去的。”说到这里,他忽然冲着远处瑟瑟发抖的万俟卨笑了一下,“万俟卿当日不也和朕说吗,那什么……何以服天下来着?”

“莫……莫须有何以服天下。”万俟卨小心翼翼地应道。

赵玖笑得愈发和蔼了,然而几位久知官家心思的近臣,譬如张浚等人心中却愈发不安起来。

“是了……当日朕有心想寻个无端由头处置郑亿年,万俟卿便劝谏朕莫须有何以服天下,那卿可知道……”他冲着那卷努了努嘴,“这本伪书里,你替秦桧出主意处置岳鹏举用的又是什么理由?”

万俟卨顿时脸色惨白,而在座众人也俱是一时惊疑,最后还是张浚大着胆子勉强问道:“官家这是何意,难道您早就知晓这伪书中的故事吗……?”

赵玖微微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朕并不确信。”他巧妙地撒了个谎,“你们皆知朕自明道宫落井以来前尘尽忘,性情大变,但有件事情朕却是不曾和任何人提起过,那昏迷不醒的半日,朕像是置身于太虚幻境,做了一个荒诞不已的大梦,时至今日梦里的诸多细节朕早已忘却,唯独记得那个梦的结局导向了一条充满了苦涩与泪水乃至走向覆亡的道路,而那端坐在皇位上的人,似朕又非朕。一些细微琐事朕是记不清了,但……”他的目光在万俟卨、张俊还有岳飞的面上转了又转,流露出一种近乎悲伤的神色,“这件事,朕还是记得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本……你们所认为的伪书,其实是一个警示,它描述的是一个大宋抗金失败了最后覆灭的故事,而先前在明道宫的梦中,朕便已经以旁观者的视角亲身经历了一遍。”

“如果朕没有坚定决心抗金,逃过淮河,而是和那梦中、书中的官家一般去了什么建康、临安,再和他一般忠奸不分,听信小人谗言,所谓什么‘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就会让秦桧这样的人把持国家权柄、残害忠良……”

他的眼神逐渐柔和起来:“你们读过的那些事情,朕其实在梦里都亲眼见证过,只是今日再听一遍,才逐渐清晰地记起来。”

“那场梦,是对朕的警示,告诉那样的官家只会带领大宋走向毁灭,而朕绝不会容许自己走上那样的歧途,更不能辜负诸位卿家信念与理想。”

一边说着,赵玖的大脑其实在高速运转,思索自己的这番说辞究竟有没有什么明显的漏洞。说白了他是在承认自己是穿越者以及什么狸猫精附体之间努力想要寻找一个平衡点,他既不能让诸人确信自己已经被掉了包,或者什么妖物附体不再是正统的赵宋官家,哪怕现在其实他的权威已经如日中天,但在一个封建王朝,这依然是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他更不能指望古人去理解什么后世穿越者这种概念。

而被神灵托梦窥见一个注定失败的未来,之后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似乎相较而言已经是个非常友好的说辞了。

虽然他内心里还是很抵触承认那个阴间人完颜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但……好吧,只能这样姑且相忍为国了。

众人皆是沉默不语,似乎也在思考他这番说辞的可靠性。而赵玖不以为意地为自己变了把椅子出来,就大大方方地坐到了吕公相的右手边,正对着赵鼎赵相公。

他似乎看见坐在他边上的张浚眼眶有些发红了。

“原来官家先前都听见了。”年轻的张相公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说话不要带上哭腔,“官家是知晓臣的心意的……也明白臣,终究不会负了官家与国家社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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