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玖平和地微笑道:“你们每个人的心意,朕都是知道的。便是万俟卿……”他微微一叹,“若是那个官家不许,你能私自做出这等事来吗?你惯是个最听话,最知晓官家心意的人物,不是吗?”
万俟卨闻言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还有张卿……”他冲着被一旁的韩世忠恫吓得心惊胆战的张俊点了点头,“朕不用你赌咒发誓你与岳卿没有私怨,因为在朕的手下你便是真有这样的心思也绝不敢去做的。你向来精明,又怎么可能会错了朕的意?”
最后他看向吕公相,面上带了些许愧疚之色:“朕其实除夕那天在你府上对你撒谎了。”
“臣不敢。”吕公相只是微微低了下头。
“朕之所以那般信重岳鹏举,乃至于其实在明道宫朕刚刚清醒过来的时分便念起了他……固然那日和你说的那番道理不能完全说是胡编,但真正原因……”
他摇了摇头:“岳鹏举是百年难遇不世出的忠臣良将,他不该得到这样的结局……在那个梦境——这本伪书里这样的结局,朕实在是记忆太过深刻,心意难平罢了。”
岳飞闻言也是惊诧莫名,继而又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状态。
“而现在看来,这个空间似乎认为诸位卿家们也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个故事……便让你们各自读一读自己的故事,而对于朕,大概也是需要再度鞭策一番,毕竟在明道宫时只有半日……所谓地上一日天上一年,那也只是半年便将这么多事迹都看破经历一番,太过草率了。”
他含笑看向万俟卨:“万俟卿请继续吧,不用担心,不用顾虑,唐太宗便说过,‘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大家总归是要从这本伪书里学到些什么的。”
万俟卨深深地吸了口气。
【大理卿薛仁辅、寺丞李若朴、何彦猷言飞无罪,禼劾之;知宗正寺士儴请以百口保飞,禼又劾之,士儴窜死建州。刘洪道与飞有旧,禼劾其足恭媚飞。闻飞罢宜抚,抵掌流涕。于是洪道抵罪,终身不复。参政范同为桧所引,或自奏事,桧忌之,禼劾罢,再论同罪,谪居筠州。又为桧劾李光鼓倡,孙近朋比,二人皆被窜谪。】
这段读罢万俟卨便惶恐要请罪,而赵玖只是摆了摆手:“朕从现在起不如与诸位定个规矩。无需为这本伪书中的行止向朕请罪……须知,在这本伪书所叙故事的诸位,的确是诸位,但却是在另外一个局势,另外一个官家手下行事……晏子都曾说过,‘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又如何能一概而论呢?还是那句话……须得真正学到些教训才是有用的。”
而他复又看向万俟卨:“万俟卿那日就郑亿年之事劝谏朕,其实朕是十分欣慰的,不仅是国家有忠臣,而是你万俟卨……”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到底便是块石头也能焐热。‘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你能那样劝谏朕,不也证明了朕和书中这个官家是截然不同的吗?”
但紧接着,赵玖也逐渐敛去了面上的笑意,严肃地看向他:“所以,朕当然也是知晓,你是个铁了心要做佞臣的,你的底线并不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而在于朕。朕是个你们眼中的圣明天子,你万俟元忠自然便能有几分人样,若是朕像这书中的官家一般,你是什么模样,自己心里清楚了吧?”
之后赵玖望了一眼皆是沉默不语的众人,忽又感觉有些无奈,自己迫不得已出来除了是要捞万俟卨和张老财一条命以外,其实是想顺便宣传一下辩证唯物主义思想,给原学刷刷存在感的,但弄得他们现在都不说话了,这个读书会听起来也是蛮尴尬的。他甚至都有些想拜托这个神秘的空间能不能把自己弄走,毕竟似乎自己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了?勉强编了一个还算合理的措辞来解释这本伪书里的阴间人完颜构是怎么一回事,并且让他们没有怀疑自己这个圣明的好官家。
难道和众人打成一片一起快乐吐槽完颜构,搞这种变相的自我批斗也是任务的一部分吗?想到这里他又摆了摆手:“诸位只是无需向朕请罪而已,就算伪书之中的事情做不得真,像先前那般实在意气难平骂上两句也是应当的,只要别太过分,不许动手便行,你们甚至可以大可当朕这个官家不存在……”
众人一片哗然,口称不敢,但张浚不愧是公认的除了杨沂中以外(所以说官家都出来了为什么杨沂中还是不在?那可真是奇怪)最知晓官家心意的人,一时间竟觉得……官家这是甚至恨不得看热闹,嫌他们不说话没劲了?
毕竟这书里的官家不是官家,但他们却还是他们嘛!
【和议成,禼请诏户部会计用兵之时与通和之后所费各几何,若减于前日,乞以羡财别贮御前激赏库,不许他用,蓄积稍实,可备缓急。梓宫还,以禼为欑宫按行使,内侍省副都知宋唐卿副之,禼请与唐卿同班上殿奏事,其无耻如此。张浚寓居长沙,禼妄劾浚卜宅逾制,至拟五凤楼。会吴秉信自长沙还朝,奏浚宅不过众人,常产可办,浚乃得免。】
“本相公这里倒有个问题。”想到这里,张浚在听万俟卨读完这段便立刻向官家眼神示意,得到肯定后旋即发问,“万俟经略先前帮着秦桧构陷岳节度,甚至还可以说是那个不做人的官家的意思,但这般三番五次地构陷我,欲置我于死地,可不能全赖在秦桧身上了吧?”
他无视了万俟卨瞠目结舌的表情,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喝了一口:“所以说,万俟经略最好还是解释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对我有什么私怨?现在正好官家在场,大家就此说开了以后也能少些矛盾,若是官家圣裁的确是我先前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那我即刻赔礼认错,绝无二话。”
万俟卨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既然张枢相都这么说了,那下官便承认了吧,下官先前心中确实对张枢相有些嫉妒乃至心生怨怼……”
这回倒轮到张浚发愣了,他将这个问题抛出来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毕竟他觉得官家需要自己来当个捧哏活跃下气氛,也有心敲打万俟卨这种本性实在不怎样的小人,所以并没有指望万俟卨这能给他编出来什么答复,只不过没想到还真是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下官乃是元丰六年生人,然而政和二年才将将上舍及第,遇到官家时是建炎二年,已是蹉跎半生,四十有五的年纪了。”万俟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张枢相……二十一岁进士及第,三十岁便荣登御史中丞,而今执掌枢密院……也不过三十六岁。张相公,当着官家的面下官不敢有半句谎言,下官确确实实是嫉妒过你,觉得无非都是揣度官家心思,做旁人眼中曲意逢迎的小人罢了,你能三十出头便位列半相,无非是运气好了些罢了。但听闻张相公当日在南阳自请辞去御史中丞转而前往蜀中为一任地方,下官便也心生叹服,知晓张枢相也是个有心气是有真本事的人,便也绝了这样的心思。但至于这本伪书里的事情,便实在无法推敲了……”
张浚冷冷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赵鼎,最后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果然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古人诚不欺我。”
小人自然指的是万俟卨,而这个君子很明显就是在说赵鼎了。他们俩和胡寅固然在太学里就是过命的交情,但在明道宫中他们三人政治**,也是张浚这个年轻的占了先机快人一步,可也没见人家赵鼎在心里觉得有什么不平的。
而小林学士、胡寅还有李光这三个曾经都和万俟卨在大晚上各自说了不少糊涂心思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万俟卨那滑不溜秋而且总是欲言又止的行状,的确也算应了这句话吧。
赵玖听了万俟卨这般解释,倒也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私心来说,他竟然觉得万俟卨这番说辞还有那么点道理,虽然小人的行为不能被赞同,但总归从他自己的利益以及行事逻辑上还勉强能理解……不像完颜构这个彻头彻尾的阴间人要杀岳飞这种事情,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任何像话的逻辑能说通。张浚的确不管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在都是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他这般锋芒毕露,遭到万俟卨这种蹉跎半生不得志的小人嫉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更何况历史上他到后期基本上都被看做是主战派的旗帜人物了,万俟卨、秦桧这种一心一意要媾和的对他自然是杀之而后快。
就不说私怨吧,路线斗争都这么尖锐了。而以这些人的小人行径,再加上点私怨只会使出更下作的手段而已。
见官家没有说话,万俟卨一时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但赵玖随后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读。
【除参知政事,充金国报谢使。使还,桧假金人誉己数千言,嘱禼以闻,禼难之。他日奏事退,桧坐殿庐中批上旨,辄除所厚者官,吏钤纸尾进,禼曰:“不闻圣语。”却不视。桧大怒,自是不交一语(赵玖好像听见了什么茶匙敲到茶杯上的声音,但他把眼一扫,众人皆是正襟危坐,只是有些人脸上明显在努力憋着可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言官李文会、詹大方交章劾禼,禼遂求去(李光本来也有些想笑,但一听又是台谏给秦桧当了刀子,顿时又笑不出来了,只能说万俟卨是天道好轮回,自己也尝到了先前的苦头)。帝命出守,桧愈怒。给事中杨愿封还词头,遂罢去,寻谪居归州。遇赦,量移沅州。】
“咳……”赵玖刚刚端起一杯茶含在嘴里,却是直接笑得呛了一口,离得最近的吕公相先是一愣,然后是年轻点的赵相公先反应过来上前伸手想要给官家拍拍背顺顺气儿。张浚虽然也有心但毕竟隔得稍微远了一点,只是不止官家差点笑出声来,在场其他人几乎都在暗自发笑,尤其对面的曲端要不是顾忌着官家在场估计已经是捧腹大笑起来了。
这像什么话!你们阴间人内部也能搞窝里斗的?你万俟卨这是翅膀硬了想踢开秦桧这个中间商直接找完颜构搞什么产地直销,不让中间商赚差价嘛?
而赵鼎、张浚、李光、胡寅还有刘子羽等在这宋史里被秦桧迫害过的人,一时间都莫名觉得有些不爽。虽然万俟卨在这书里看来好像算是恶有恶报,但李光联想到之前大家听见他被秦桧迫害都一脸同情的样子,忽然心里生出一个念头。
你俩这是狗咬狗吧!
而赵玖也是逐渐敛去面上的笑意,轻轻用手指点了点桌子:“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而小人嘛……利益相同的时候引以为同志,一旦有了分歧便就是这种模样了,倒也没什么值得惊奇的。若真要说学到什么教训,万俟卿这回可得仔细擦亮眼睛,当然……更不要学秦桧这种模样。”
他的眼神让万俟卨不寒而栗。
【二十五年,召还,除参知政事,寻拜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就你也配啊?”曲端小声低估了一句,心想你这种人都能当宰执,那我岂不真可以去弄个御史中丞当当)。纂次太后回銮事实,上之。张浚以禼与沈该居相位不厌天下望,上书言其专欲受命于金。禼见书大怒,以为金人未有衅,而浚所奏乃若祸在年岁间,浚坐窜谪。禼提举刊修《贡举敕令格式》五十卷、《看详法意》四百八十七卷,书进,授金紫光禄大夫,致仕。卒,年七十五,谥忠靖。】
“我……”韩世忠和张浚几乎是同时张口就要骂粗话,然而到底官家在场,不能御前失仪。韩世忠就算再没文化,但跟着胡寅在关西算是耳濡目染学了一年多,至少也听得懂“忠靖”二字是啥意思吧,这书里的官家怕不是得了失心疯,还能给这种小人上这样的谥号?而张浚则纯粹是因为万俟卨真的坐实了他之前的猜想,秦桧都死了那么久他还要这样发挥主观能动性来迫害自己,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只是韩世忠内心还有些迷惑,这张相公合该是蜀中名门出身,是中了进士的文化人,怎么也能学会骂粗话的?是之前在蜀中也被刘二那些西军给带坏了?他又瞥了一眼坐在后面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刘錡,可这刘二看起来也像是个有几分涵养的,早年也是在官家身边做过亲卫的,应该不至于吧?
他这边各种胡思乱想,但是做总结陈词的工作现在很显然从吕公相被交给了官家。赵玖见诸位文官都眼巴巴地望着他,倒并不想就他们口中的伪书,也就是宋史中的事情下任何结论。赵鼎、张浚、胡寅、李光等人是忠臣,高风亮节,这些不用读这个大家也都心里有数,而李彦仙、刘汲是殉国烈士……现在不用死了还在为这个大宋发光发热不是更好嘛!至于万俟卨和张俊嘛,本来在大家眼中也就有些私德有亏,谁也没真就把他们当什么好人,何必再拿根本没发生的事情去无端鞭他们的尸?
搞得好像如果没读这,张老财就不是贪财小人了,万俟卨就真是道德楷模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还是那句话,这些人的底线不掌握在他们的手里,全是时局与自己这个官家在左右,自己只要不忘初心,不做阴间人,那引导他们努力像个人样,还是很有希望的嘛!
赵玖想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但还是决定先试试看能不能成。而在座诸人却忽然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个几乎是透明的杯状容器,和他们以往见过的任何杯子都不同,是一种腹大口小的高脚杯,里面还装了深红色的液体。
赵玖眼见众人皆是讶然,却是端起酒杯笑道:“诸位相公、台谏还有经略们的传读完了,合该有美酒相祝。只是接下来似乎便也该轮到诸位帅臣们了,一时间朕却是忽然想起了那句‘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这夜光杯究竟如何,朕也是没有亲眼见过,但想来古人有诗为证,自然是存在的,便试了试能不能问这空间弄出来与诸位同饮一杯。”
众人这时定睛去看,只见那深红色的酒液在这琉璃(?)杯中荡漾,若是在烛光下,还真能有那诗中的夜光杯几分神韵,当即便谢恩然后拱手举杯,与官家一同饮了。
赵玖前世其实不怎么喜欢喝红酒,但只有这回他觉得这葡萄的气味格外香甜醉人,他望着在座诸人这些年来已经熟稔于心的面容,又想到他们在历史上与这里迥异的命运,顿时更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重了几分。
自己穿越而来,不仅是要活下去,完成自己定下的任务,还要肩负这么多人的期盼,不能辜负他们的信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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