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葡萄干卷也不错,所以倒闭之前我们经常来,我喜欢他们桌子上的大号海螺标本,爸爸向店主买了一个,就放在我的书桌上。
她絮絮叨叨,从街的这一头讲到街的另一边,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觉得厌烦,什么无聊的事,经她一说都变得活色生香。
街的尽头,是一家装修复古的礼品店,走到廊下有叮铃当啷的风铃作响,她很有兴致,又有点不好意思,“陆先生,你要不要陪我进去看看?”
又是这样,把请求变成施与的句式,很想看她再露出一次被偷走松果时的委屈表情,但也想看她的笑容,陆兰庭说,“好啊。”
那双眼睛像夜晚到点的路灯那样自动亮起来了,她拉他进去,熟门熟路走到首饰品的展示柜,大都是很常见的基础款,最夺人眼球的是中间的一副郁金香图案的耳环,人造的宝石散发着橙色固有的生机与色彩,像时尚杂志封面上才会出现的隆重款式,其实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来说显得有点成熟,但完美的脸蛋能够消化一切造型。
她看了又看,爱不释手,翻到价签时脸上的笑却凝固住了。
“好贵啊。”陈望月说,“算了。”
陆兰庭目光顿了顿,像是诧异,怎么看陈逐源都不是一位会在物质上亏待女儿的父亲。
她出生于本地最有名望的家庭之一,有一个名字和照片经常刊登在本地报纸商业版块的工厂主父亲,陈家除了食品工厂,旗下还有十几家连锁平价餐厅,几间主街商铺地产。即使她长相平庸,凭借家世,她仍然可以在本地区议员,检察长或银行行长的儿子中随意挑选婚嫁对象,陈家纵然算不得大富大贵,但在这个被时代抛弃的小城市,她是为数不多真正的上流女孩。
“我已经很会花爸爸的钱了!”陈望月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爸爸要给我请芭蕾舞老师,滑冰老师,通用语老师。别的都算了,陆先生,你不知道,学滑冰很贵很贵的,我每周上三节课,一节课时费就是一千二百卡朗,每两周需要磨一次冰刀,专业的冰刀师傅一次五百卡朗,冰球店便宜,一百卡朗两次,可是达不到我想要的效果。如果我要出去参加比赛,那爸爸不仅要出我的路费,节目的编舞费,考斯滕的定制费,还要负责教练的食宿费、工资,就算拿了金牌,奖金还不够我换一双冰鞋呢……”
她掰着手指,桩桩件件算给陆兰庭听,最后得出结论,“爸爸愿意是一回事,但是我不想这样,我有很多首饰了,少买这一副也不会怎么样,但是能多上半节课。”
陆兰庭难得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夸她懂事吗,不太想把这个词放到她身上。
他想起弟弟一月一换的名模女友,想起豪车豪宅流水一样送给情妇的堂叔,想起人生中所有烦恼只剩下舞会的新裙子该挑哪条项链搭配的表妹。
首都上城区的人生是另一种玩法,因为挥霍总有限度,而创下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才是烧钱的无底洞,所以拿不到主要继承权的孩子们常常被鼓励当好信托基金宝贝,做个无所事事的富贵闲人。
虽然倒也没有哪条法律规定,认真对待人生的人就会被人生认真对待。但他觉得够格匹配更高生活品质的女孩,却对一副六百卡朗的耳环望而却步。
他好像重新学会不公两个字的写法。
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蒙下来。
他视线平平地看过去,玻璃橱窗里,女孩的倒影和他的一前一后重叠在一起,分不出明显界限,有相亲相爱的错觉。她最后摩挲了一下耳环,恋恋不舍的样子,放下的动作又很迅速,被旁边堆在藤编筐里的发夹吸走了注意力。
这次学乖了先翻价签,确认在她的接受范围里,她嘴角就漾起来笑。
从展示的包装纸板上取下一对闪闪发亮的长颈鹿发夹,是那种不规整的戴法,侧边斜插进去,啪嗒扣紧,被撑起来的头发像两只小精灵的耳朵,再把碎发一缕一缕,不厌其烦地从脸颊拨到后面,陈望月转身,用他的眼睛当镜子,“好不好看,陆先生?”
“很可爱,要不要试着把碎发放下来一点?可能会更好看。”
他吐出滴水不漏的赞美,因为总是辅以不冒犯的建议,不让一句话有被误解为敷衍的可能。她脸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那我试试看。”
扫描价签的收银枪滴了两声,陈望月从钱夹里取出纸币,买下那副长颈鹿发夹,连同一只脸上挂着鼻涕泡的加菲猫挂偶。
陆兰庭看到了钱包夹层里的照片,和几张银行卡相对,一闪而过,但能分辨出和陈逐源摆在办工桌最中间的是同一张。
也许对这个女孩来说,世界广阔又渺小,大到双臂无法丈量,小到只能容纳她和她的家人。
熟悉又陌生的感受,潮汐一样涌上来,陆兰庭说不清那是什么,大概是一种对未曾拥有之物的好奇,上城区的家庭,亲缘寡淡是常事,站在祖辈肩膀上享受一些获得,也默认承受另外一些缺失,这是世世代代传下来,无人挑战的非成文规则。
好奇,也仅止于好奇,若是到了这个年纪还在渴求父母的拥抱和亲热,那么这二十多年人生也算是枉过,有些东西,看他人拥有比自己触及更美妙。
他收回视线,陈望月找店员要了剪刀,除掉标签的挂偶凑到陆兰庭眼前,顶灯之下,两只长颈鹿和陈望月同频对他眨眼微笑,“送给你的,陆先生,感谢你陪我,本来说是带你逛一逛垦利,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你迁就我了。”
她请求他戴在求职的公文包上,陆兰庭顿了顿,与她视线相交,她过度期待的表情显示出充分的恶趣味,他完全看穿她的目的,还是把包递给她打扮,如预期地得到她满足时眉眼弯弯的笑容。
线条平直方正的皮革公文包,拉链边缘却搭着一只不着调的鼻涕虫猫咪,随着走动的步伐在半空中一甩一甩,又因为主人和主人身侧女孩格外出色的相貌气质,引发周遭的瞩目和议论。
陆兰庭向来不在乎他人目光,只是安静低头听她继续絮絮叨叨,她刚说起前面那个街角有提线木偶艺人,同时操纵三十条线,小提琴表演栩栩如生,他像是惊觉什么,匆匆打断,“望月,我好像把东西落在礼品店了。”
“啊,那我陪你去找。”
“不用了,你在这家店等我,不要乱走,我马上就回来。”
他把她安置在陈家的连锁餐厅门口,这里大部分的店员都认识她,不会有安全问题。
折返回那家礼品店,他找到陈望月试戴过的郁金香耳环。
“先生,不再看看别的吗?”店员热情地推销,“还有这款海星项链,很符合时下的流行呢,如果是刚刚那位小姐的话,戴起来一定很好看。”
因为一口气买下了二十几副耳环,被赠送了两只本该额外花费五卡朗才能得到的印花礼品袋,陆兰庭提着满满当当的袋子走出店门,冷风扑进怀中,让他的头脑也降温,他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他做这些只是出于怜悯,就像随手丢给流浪汉的零钱,投喂鸽子的玉米粒,他觉得她可怜,没有任何的附加意义。
莫名其妙被与鸽子和流浪汉相提并论的女孩正坐在餐厅窗口位置,她过分出色的相貌既引人瞩目又让人不敢靠近,无数道目光集中过来,她没有露出一点不适表情,心安理得地习惯充当人群视线的中心,像征税一样强制向全世界征收注意力。
有一位一头棕发的男孩几乎把眼睛寄存在她的身上,视线失礼地相随,得到她一个坦然的微笑作为回礼,四目相对间,他怔愣到不小心忘记避让其他客人,如果不是反应灵敏,他大概会一头栽进炸鸡桶里。
陈望月吓了一跳,忙冲过去扶了那男孩一把。
“不要只顾着看我呀。”她笑着松开少年人的手臂,“也稍微注意一下路吧。”
她不掺假的温柔注视让人确信,这家店此时目睹此情此景的男孩里,有一半都在捶胸顿足,痛恨为什么差点栽进炸鸡桶里的人不是自己。
“谢、谢谢您……”棕发男孩结结巴巴,仿佛有什么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它逼迫自己一鼓作气地说出心里话,“小姐,您很漂亮……”
她语调拐了一个上扬的弯,“我只是‘很’漂亮吗?”
刻意加重这个程度副词,让人分不清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满。
“不,不是…是非常!非常…不,最漂亮!小姐,您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
棕发男孩手足无措,大脑完全失去了对舌头的主导权,他的同伴哄笑着把他推到陈望月面前,大声嚷着,“小姐,这家伙看上你了,你就行行好,赏他一个电话号码吧!”
男生脸颊红得像烘烤面包的热炉,“我,我……小姐,我能不能请您喝肉桂红茶,就在路口那家保龄球店,是我小姨开的,她做的牧羊人派和开心果gelato也很好吃……还,还有,我想加您的KsChat,可以吗?”
“抱歉,不可以。”
陈望月被一股不容分说的力量拉到身后,高大的影子覆过来,卡住她手腕的手掌,还携着室外的寒意。
“陆先生……”
她满脸错愕,手甚至还维持着在口袋里摸索手机的动作。
随便什么人要联系方式都会给。陆兰庭蹙了蹙眉,她似乎完全不会拒绝,就像今天下午躺在他的膝弯里,毫无正常社交的距离感。
他没有怪罪的立场,但就是在心里谴责起她的父亲,陈逐源把她养得既纯真又甜蜜,具备这个世界上所有值得被爱的品质,唯独没有培养她拒绝人的能力。
如果你精心浇灌一朵玫瑰,就不应该剪断她的尖刺,让她看起来可以被人随意折取。
“你的,拿好了。”
他把两个袋子塞进她手心。
被破坏了搭讪的男孩几乎无地自容,突然出现的男人,极英俊的一张脸,薄唇浓眉,鼻梁高挺,气势迫人的眼睛,嘴唇的线条都像是钢笔勾勒出来的冷硬,举止中带着王侯般的优雅与庄严,让人凭空在他面前矮下去一截。
他的同伴大着胆子问,“你是谁啊,凭什么听你的?”
“我吗?”
陆兰庭低头,陈望月恰好也看他,鼻息轻轻,脸在暖气里蒸得红扑扑,像他袖子底下寄住的一只小鸟,探出枝头张望。
就好像也在期待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他轻笑,“我是这位小姐今晚的监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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