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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五蕴皆空(第1页/共2页)

(一)

神秀也不介意她这样肆无忌惮地大喊,反而把扣在她喉咙上的手指放松的些许,好像巴不得她再多喊几声似的。

不等冷月再喊什么,景翊已舒开了思虑间蹙起的眉头,带着几分难言的悲悯一叹出声,“张老五就是这样被你劝死的吧。”

冷月一愣,画眉也是一愣,这两个对峙间的男人却像是各自心知肚明一样,景翊就这么看着同样不动声色的神秀,缓声道:“张老五死了,萧昭晔才会安全,是不是?”

景翊从内到外都没有一丝凌人之气,再衬着这副不沾俗尘的打扮,本是质问的词句被他这样说出来也就没了质问的意思,倒真像是佳节团圆之时兄弟间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谈。

神秀未置可否,只轻蹙眉头向画眉看了看,淡声道:“张老五死了,她就能彻底从那个鬼地方里解脱出来了。”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景翊却像是听出了什么话外之音,怔了一怔,有些意外地道:“你劝死了张老五,却不知道他和萧昭晔的渊源?”

神秀把目光从画眉身上收了回来,如诵经般毫无波澜地道:“我只对他说慧王爷萧昭晔在寻他,他问了慧王爷的生母是何人,便一头撞死在棺上了。”

神秀顿了一顿,才低声补道:“我本只想劝他离寺之后去萧昭晔那里自投罗网,无意劝他自尽。”

冷月是屋中离神秀最近的人,神秀这话是真是假她听不出来,但她总算是听出来萧昭晔与张老五有恩怨这件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

只是张老五这么一个上了年纪的手艺人,怎么会把一个刚出宫没几年的小皇子惹成这样?

见景翊确实没有犯傻的意思,冷月绷紧的精神放松下来,就有余力琢磨起了这些,不过不待她琢磨出个子丑寅卯,景翊已像想出了什么似的,眉目轻舒,望着神秀缓声道:“你人在寺里,萧昭晔却还能用你的性命威胁画眉,是因为他捏着你什么致命的把柄吧?”

景翊说话间把拂过神秀脸上的一丝错愕收入眼底,心里微松,看着仍被神秀毫不松懈地制在手中的冷月,沉声道:“我告诉你他为什么要花这么大的工夫找张老五,你放开她。”

神秀稍一思虑,便轻巧地点了点头,“你说来听听,若当真可用,我可以考虑。”

景翊一向很耐心,也很能忍,入朝为臣之后愈发的能忍,可他这回真真是使足了所有的定力才勉强把静定维持到这会儿,乍听神秀这般无赖的一句,实在忍无可忍,不禁眉头一沉,声音一厉,“你先把她放开!”

冷月刚被这个温柔惯了的人突生的怒意惊了一惊,惊诧还没过去,扣在她喉咙上的手与扣住她双手手腕的手倏然同时一紧,剧痛蓦地从两方传遍全身,猝不及防之间一声黯哑的呻吟冲口而出,几乎是听到自己呻吟声的同时,冷月也听到了那人似乎同样因为痛彻心骨而急应下的一声妥协。

“好!好,我说……”

冷月这才觉得喉咙与手腕上的束缚一松,痛感微缓,忙望向那个失了从容的人,才发现这人不只失了从容,还失了脸上本就有些淡薄的血色,心里不禁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景翊目不转睛地看着神色渐缓的冷月,看了好一阵子才平复下乱成一团的心绪,轻轻吐纳,沉声缓道:“我本也只是猜测,但你既然说张老五是听到萧昭晔生母是谁之后撞棺的,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景翊定了定神,才既轻且快地道:“张老五在三十八年前名声鼎盛的时候突然不声不响地离开京城去了东齐,在东齐一待就是三十年,八年前又突然因为亲人抱恙离开东齐回来探望,自此隐居于京城,直到日前与他相依为命的孙子张冲身涉一案遇害身亡,京中才知道瓷王尚在人世,且尚在京城……其实三年前我就在京中见过他一面,只是那时不知道他就是京城瓷王。”

冷月不察地蹙了蹙眉头。

景翊昨夜不是说过,这事儿至今还是秘密,连安王爷都没敢说过,怎么就这样当着萧昭晔的两个手下人说出来了……

景翊似乎毫不在意什么秘密不秘密的,沉了沉声,把声音放缓了些,愈发详明地道:“那时他被几个江湖打扮的人追杀,我阴差阳错地救了他,也阴差阳错地被那些人砍了一刀,刀疤到现在还留在背上。我试过很多方子想把这道疤除掉,但是不管怎么折腾都不见消,就跟老天爷故意跟我过不去一样,不过昨儿晚上我才知道,老天爷不是跟我过不去,而是要跟伤我的那伙人过不去。”景翊说着,深深地看向面露隐忧的冷月,“昨儿晚上我夫人从这道刀疤上看出来,当日在我身上留下这道伤的刀不是江湖人用的刀,而是一把宫中或王府中侍卫们用的官刀。”

景翊这深邃静定的一眼像足了一句无声的安抚,把冷月的担心化了个干净。只要他仍心思清明,她就敢相信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冷月不管仍扣在喉咙上的手指,清晰地点了点头。

“三年前当今圣上的子嗣都还没有离宫,在宫外建府的就只有与当今圣上同辈的几个王爷,在世且在京的就只有皇上的六弟瑞王爷,以瑞王爷爱财如命的性子,他就是恨张老五恨得入骨,也不会去杀这个随便做一个物件就能顶一处大宅子价钱的人。”景翊愈发静定地说罢,顿了一顿,才如一叹般轻道,“我刚才仔细琢磨了一下,宫里倒还真有个巴不得张老五快死的人。”

“三十八年前,八年前,三年前……”景翊细细数过这三个对张老五而言极为重要的年份,接道,“这三个年份宫里都有大事发生。三十八年前当今圣上还是太子爷,正年满十三,娶妃的同时也纳了一批女子进宫,这批女子里有几个就在皇上登基之后封了妃嫔,其中一个就是慧王爷的生母慧妃娘娘。”

冷月皱了皱眉头,这事儿大归大,但似乎跟张老五沾不着任何关系。冷月还没疑惑完,景翊又连说了两件跟张老五更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

“八年前的腊月,慧妃娘娘坠湖,据说是皇长子熙王爷的生母姚贵妃指使熙王爷推的,慧妃娘娘因此染了肺痨,勉强捡回一条命,之后每逢换季就缠绵病榻,身子再没好过,姚贵妃被皇上夺了妃位,在搬去冷宫前一天晚上就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朝中一度因为这事儿乱得一塌糊涂,想必关内关外全都传遍了……三年前在我偶然救下张老五不久,这位慧妃娘娘就因病辞世了,慧妃娘娘一下葬,慧王爷就以为母丁忧三年之名向皇上请求提前离宫建府,皇上就准他离宫了。”

冷月还迷糊得厉害,画眉却像是恍然悟出了什么,两手掩口,只露出一双惊愕之下睁得滚圆的泪眼。

景翊背身对着画眉,一门心思全在冷月的每一分神情上,全然没注意到画眉的反应,只兀自道:“我若记得不错,有关瓷王的诸多传言里有这么一条,说瓷王虽未婚嫁,却与一位佳人情投意合,隐退前那段日子做的很多物件都与那位佳人有关……”

景翊毕竟尚在病中,话说得久了到底气力不济,禁不住低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微哑,好似凭添了几分悲悯,“我曾听宫里人说过,慧妃娘娘最讨厌瓷器,平日饮食皆用银器,寝宫里的花盆也都是用的陶盆瓦盆……这猜测虽冒昧了些,但这位佳人极有可能就是入宫前的慧妃娘娘。张老五或是因为心灰意冷,也或是怕被宫里知道自己与慧妃娘娘有这么一段,就在慧妃入宫当年悄悄远赴了制瓷技艺颇佳的东齐,直到听说慧妃坠湖的事才放心不下想要回来看看,可慧妃娘娘由太子侍女一路爬至妃位,必是披荆斩棘,生怕张老五的事儿被宫里人知道用来大做文章,动摇她在宫里苦心经营的地位,就派自己信得过的侍卫去追查甚至追杀张老五,所幸这些年都被张老五逃过去了……”

除了同样知道张老五这段有关佳人轶事而先一步反应过来的画眉,冷月和神秀这一个被制之人和一个制人之人的眉宇间闪过的惊愕竟是如出一辙的。

景翊又咳了几声,才愈发轻缓地道:“想必是她临死前把这件事告诉了萧昭晔,要求萧昭晔务必斩草除根,还教了萧昭晔许多法子,比如在人多口杂的烟花巷里安排个探子,但这种事只有人在宫外才能办得到,所以萧昭晔就借为母丁忧这个名号提前出宫建府了。”

“张老五在东齐也没有成家,八年前离开东齐,居然有个十几岁的孙子,足证这孙子与他并无血缘关系,应该是他离开东齐之后才收养的……”话说到这儿,景翊蓦然想起刚得知张冲被害时张老五那般痛不欲生的绝望,不禁浅浅一叹,“张老五这么多年不成家,想必是还念着慧妃的旧情,你一对他说是慧妃的儿子在寻他,他就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既然相依为命的孙子已去,他便索性自我了断,了却慧妃之子的一块心病。”

景翊说罢,定定地望着神秀,也定定地用余光看着那个已被神秀困了许久的人,沉声道:“现在可以把她放开了吧?”

神秀轻轻摇头,摇出了几分惋惜之意,“慧妃已作古多年,如今张老五也已辞世,即便事实当真如此,萧昭晔也不会再怕了……你还是死吧。”

景翊目光一寒,声音也随之一寒,“神秀,你别得寸进尺。”

神秀依旧一派温和清淡,“你别逼我动手。”

景翊双目微眯,静了片刻,像是终于决定了什么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一样,笃定却又无可奈何地道:“你要是能动手杀人,萧昭晔还会活到现在吗?”

冷月听得一愣,这个她一时还真没想到。以神秀的武功,慧王府的侍卫简直就像一堆排布有序的木头桩子,他要是想救画眉,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潜进去杀了萧昭晔再不声不响地离开,怎么还要在这儿受萧昭晔的什么威胁?

难不成还真是因为要守杀生戒?

既然神秀不能下杀手,那倒不如赌一把试试,挣脱了当然好,就算挣不脱,反正也没有性命之虞,冷月刚默默在相对自由的腿脚上蓄力,就听景翊冷声道:“你挟持她无非是要逼我自尽,她有皇差在身,我死,她满门都要死,你就能两手不沾血腥地杀人灭口了。”

冷月一愕,腿脚间蓄好的力道登时化了个干净。她有皇差的事只告诉过景翊一个人,神秀怎么可能知道?

(二)

景翊用一道冷月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冷峻目光深深看了神秀一眼,一手探进宽大的僧衣袖子,牵出一块玲珑的鸡血石印来。

景翊拿印出来之后就把印底展给了神秀,冷月也一眼看了个清楚,印底用篆字刻着四个意味不明的小字:探事十三。

冷月背身对着神秀,不知道神秀看到这块印时的神情,但她分明感觉到神秀扣在她身上的手僵了一下,俨然是受了莫大的震撼。

景翊似乎甚是满意神秀这样的反应,终于敛起了那分与他形容极不相称的寒意,淡声道:“我夫人昨晚刚进这间禅房的时候就觉得这屋里干净得不大对劲儿,我只是隐约有点怀疑,今早闲来无事,就在屋里随手翻了翻……萧昭晔不用把你囚在慧王府就能捏住你的命,就是因为他知道了你是皇城探事司的探子吧。”

皇城探事司?

冷月茫然地愣了片刻,才恍然记起些什么,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皇城探事司,这是朝廷里众多衙门之一,但朝中知道这衙门的人不多,冷月曾在安王爷那里听说过,但也仅仅是听说过而已。

这是个只受当朝在位天子差遣的衙门,顾名思义,主要职责就是探事,但凡是发生在朝廷地盘里的事,只要天子一句话,这个衙门就会替天子探个一清二楚,至于这衙门在哪儿,衙门归谁管,衙门里的活儿谁来干,除了当朝天子之外没人知道,也没人有胆子知道。

因为差事极尽隐秘,皇城探事司的官差不像寻常的官差一样穿官衣坐衙门,上至王侯公卿,下至黎民百姓,凡是活人都有可能是这个衙门的人,也因为如此,探事司的人一旦被人识破身份,就会悄无声息地在人间蒸发。

当初安王爷在她进刑部当差之前对她讲明这个衙门的事,就是怕她打破砂锅问到底,一个不留神弄明白了些不该明白的东西,惹出些不必要的祸患。

景翊在宫里伴着一国储君一住十年,对皇城探事司的了解自然比寻常人要多上许多,比如这块作为皇城探事司密探印信之用的鸡血石印章,恐怕连萧昭晔都未必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皇城探事司的密探只能奉皇差探事,不能插手生事,也不能触犯朝中任何一项律条,一旦触犯,即便只是小偷小摸,也会被司里的人抓走,以谋逆之罪处以诛灭九族之刑,以免被捕受审之时泄漏司中消息。”

这样的事从景翊口中徐徐道出,竟也不觉得阴寒冷酷,只觉得悲从中来,禁不住要替这些命不由己的人默叹一声。

冷月清晰地感觉到神秀紧扣着她的手上已有了些许微颤,也看到呆坐在茶案旁的画眉惊愕得连眼泪都忘了落,屋中唯景翊一人是静定的,好像洞悉凡尘万象的佛陀,超脱却不失悲悯地看着苦苦挣扎的众生。

“萧昭晔虽知道你是探事司的人,但也知道探事司的密探同时也在受人监视探查,所以只捏着你的身份来威胁画眉,不曾让你来做什么,只是你一厢情愿地认为只要张老五死了,你和画眉就不用再受制于他了,但杀人灭口这种心思不只有你一个人会有。”

景翊缓声说罢,声音沉了一沉,才道:“我知道你这差事不易,我本也不想拿这个出来说事儿,但你得寸进尺,我也没必要跟你客气了。”

景翊把那块小巧的鸡血石印搁在掌心轻轻掂了一掂,缓步走到窗边,再开口时已没了佛陀的悲悯,只见朝臣的果决,“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放开她,这印我还给你,你的身份我也不会张扬,我还会给画眉安排一个绝对安全的去处。否则,你家遭殃的就绝不只是你们两个人了。”

事已至此,神秀满可以破罐子破摔,眨眼工夫杀掉冷月与景翊,再一死了之,但眼下景翊正站在窗边,只要扬手把这印往外一扔,别说他在世的九族内的亲人都会消失殆尽,连已入土的那些,坟头也会被平得一干二净,好像这些人从来就不曾在世上存在过一样。

这种恐怖已超越了生死,探事司之外的人恐怕连万分之一都很难体会。

神秀终于微抿了一下隐隐泛白的嘴唇,淡声问道:“什么去处?”

“安王府。”景翊也不与他拐弯抹角,坦然答道,“世上没什么藏身之处能瞒得过安王爷,他要是想藏一个人,十个皇城探事司也别想找到。”

冷月觉得背后之人气息凝了一下,静待了须臾,扣在她喉咙与手腕上的手倏然松了开来。冷月刚觉得脱离了束缚,忽见眼前人影一动,还没来得及活动的身子便落进了一个不甚结实却足够温热的怀里,眨眼间就被带离了神秀身前,落在了距神秀五步开外的茶案旁。

被景翊紧拥在怀里,冷月才发现这个看似最为静定的人竟全身都发抖,昨夜发烧的热度不但没有退下去,反而愈发滚烫了,隔着宽大的僧衣都能感觉到他高得吓人的体温,这人却还满目紧张地看着毫发无损的她,心疼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伤到哪儿了吗?”

她一向是保护别人的,从保护一方百姓到保护萧瑾瑜,再到保护他,保护已然成了她这条命存活于世的意义,她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为了保护她,也仅仅是为了保护她,而在高烧中强打着精神与一个一根手指就能弄死他的武功高手苦心周旋。

救过她性命的人不计其数,冷月却第一次感觉到劫后仍有余生是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冷月很想与他紧紧地拥抱一会儿,可劲敌仍在,冷月只对他认真地笑了一下,更加认真地道了一声,“放心,我很好。”

景翊对着怀里的人细细打量了好一阵子,确定她当真无碍,才勉强安下心来,也松了松紧搂着她肩膀的手,在她肩头上轻轻抚了抚,再开口时已不见了那般紧张焦灼,温柔得一如那晚彻夜不眠为她揉去腹间的痛楚时一样,“没事就好……”

景翊转目向僵坐在桌边深深望着神秀的画眉看了看,见他们两人默然对望了半晌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才轻叹了一声,温声道:“小月,你带画眉去安王府吧。”

押送本来就是她的差事,但冷月在景翊话中听出了些别的意思,不禁眉头一皱,有几分担忧地问道:“你呢?”

“王拓还在寺里,我的差事还没办完……”萧瑾瑜派他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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