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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第1页/共2页)

南安府大庾县城西码头,沈宗相坐上了一条前往白溪村的梭子船(一种形似织布机梭子的小船)。连日的舟车劳顿,宗相脸色,异常憔悴。

自巴邱上船后,过吉水、泰和诸县,一连数天,他都呆在船舱,催促船夫晓行夜宿,日夜兼程。眼看大庾越加临近,心里焦虑愈深,愤慨愈重。

昨日下午,船停大庾。下船后,他来到府城东大街,看到知县衙门,他一度想冲上去击鼓鸣冤。理智和情感,生生拉住了他的脚步。

梭子船缓缓前行,沈宗相的心里,如梭子船那般,上下颠簸,没有片刻平静。

申时初刻,白溪到了。他下船付了船资,紧了紧行囊,踏上了前往茶头的山道。

这条山道,数年前,他随父亲来过两回。前明崇祯年,高祖惟兴公携家迁九牛塘,置下薄田数亩,山岭数块。国朝乾隆朝,曾祖启祥公又携家迁萍乡县。祖遗产业,仍留故乡,着人耕种。每年秋获之际,父亲都不辞辛劳,跋涉数天,前来收取岁租,缴交赋税。

两个月前,父亲突遭毒手,竟致殒命。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何人?又是何因?他要赶到茶头,赶到九牛塘,尽快知晓父亲的死因。

酉时三刻,天色微暗,沈宗相赶到了茶头。他理了理头发,走到族叔沈开祥家,敲了敲了半掩的门扉。

“祥叔——”宗相进门,见到闻声走出的沈开祥,倒头便拜,泪眼模糊。

“宗相,你终于到了。”沈开祥见到匍匐在地的堂侄,见他一脸倦色,心里泛起阵阵酸楚。

他记得,八月中浣,沈廷贵回到九牛塘。次日,来茶头一叙族谊,廷贵对他说,先皇乾隆四十五年占籍萍乡县,已近二十载,偶然习得药材栽种之法,家虽不甚富,糊口已无忧。

言语间,廷贵又感慨,自己年岁渐高,倘若不是祭产坟山乏人料理,断不愿年来年往,车船劳顿,颠来簸去。

此后几日,廷贵手持地契,来往于九牛塘、五峒子印、上塘角、上塘门前、排坑尾几处,与佃户租户对契、收租。

八月二十二日,廷贵持契前往排坑尾,与佃户巫良核对。不久,两人发生口角,继而大吵大闹起来。

“租谷差了整整百斤,你父亲怎不气得发抖。”沈开祥扶起宗相,回忆道。

“不租了,不租与你了。你父亲气的大喊。”沈开祥接着说道。“不租与我,不租与我!好!好!看你能租与何人?那巫良——那巫良——甚是嚣张。”

“巫良,数年前过庾岭而来,听说是交、广人氏。你父亲见他一外地人,无处安身,便着他耕种排坑尾之地。初来之时,巫良倒也老实本分,是个勤快之人。后来染上**,吸食‘乌香’(鸦片),就不太干活了——好好的一个人,被**、乌香害成这样——咳——”沈开祥说着,长叹了口气。

宗相听了,也是愕然。乌香,他听人说起,说是西洋的一种“滋补药品”,吸食后可提神醒脑,久食则上瘾难戒。前朝时,南洋诸国朝贡乌香,暹罗(今泰国)一国,贡给皇帝、皇后之数,每年多达数百斤。

庾岭当五岭之最东,通道交、广。没想到,乌香已经庾岭,渗透进来,遗祸当地。

“那晚,我与廷贵一起,宿于法云寺。戌时,巫良在外哭喊,说是诚心悔过。不久,又唤你父亲开门,说要重定租契。”沈开祥继续说道,“你父亲一时不察,穿衣起身开门。被巫良一棍砸在脑袋,当场倒地吐血不起。亥时,人就没了。”

沈开祥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宗相听了,顿时头昏目暗,险些昏厥倒地。“父亲——”他痛呼一声,再次跪倒于地。

父亲一生豪爽,卓荦不群,文武全优,没想到竟死于此等恶毒小人之手。

“见砸倒你父亲,巫良丢掉木棍,连夜逃离九牛塘。”沈开祥道,“第二日,我遣人告知巡检陈大人,巫良被弓兵拿获,现押于县衙死牢。你父亲遗体,我用白木棺木装好,暂时停柩于法云寺。”

“巫良,无耻小人,我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宗相咬牙切齿。

接着,宗相朝开祥又是一揖:“祥叔大恩,小侄铭记在心。”

沈开祥见天色已晚,招呼宗相吃过晚饭,吩咐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前往法云寺。

次日,天刚放晓,沈开祥领着宗相,来到法云寺。

两人进寺,来到后院,走进偏殿,宗相看到殿中停放着一副白木棺材。

棺前,放着一张木桌,上有一块灵牌,上写着“故显考沈公讳国顺府君之灵位”十三字,旁书“族弟开祥泣立”。

灵牌前,摆着族叔沈开祥为宗相备好的奠仪:一碗米饭,两荤(一肉一鱼)三素(两蔬菜,一块豆腐),一杯米酒。

身穿孝服的宗相见到木棺,顿时嚎啕大哭。

十月下浣,萍乡县宣风市登船,经袁州府、临江府、吉安府、赣州府。晓行夜宿十余天,历尽艰辛,艰难跋涉,方抵达大庾,换来的却是一副冰冷冷的木棺。

“父亲——”宗相放声大哭。想到父子俩一别再无归期,自此天人永隔,再无相见之日,宗相更是哀恸不已。

沈开祥站在一旁,烧着纸钱,不停地摇头叹息。

许久,沈宗相擦干泪水,站起身来,拜了三拜。又对着沈开祥拱了拱手,泣声道:“祥叔,侄儿明日,想赴县衙,请县主李大人主持公道。”

沈开祥点点头。他引着宗相来到大殿,一一拜谢寺僧悟镜、悟通。宗相才知道,父亲身陨,事发突然,赖悟镜、悟通诸僧之助,族叔方安排购来寿棺,寿衣,安排停棺偏殿诸事。次日报官,弓兵拿获巫良后,悟镜等人又前往县衙指证凶犯。

宗相听后,再次叩首拜谢。望着族叔、悟镜、悟通一人二僧,心里暗暗发誓,今日三人有恩于我,他日有成,定要回报一二。

回到偏殿,宗相坐在蒲团上,望着父亲的牌位,一言不语。沈开祥站在一旁,不时拨弄油灯灯芯,火苗左右摇曳,发出“噼啪”作响。

晌午过后,沈开祥回到茶头,为宗相抱来了棉被。他说,立冬已过,虽是晴天不雨,独自守灵偏殿,早晚寒气袭人,有床棉絮暖暖,不会寒着凉着。

沈开祥曾祖惟泰公,与宗相高祖惟兴公为嫡亲兄弟。前明崇祯年间,惟泰公占籍茶头,惟兴公迁居九牛塘。

沈开祥与廷贵,年纪相仿,秉性相近,每次见面,两人纵使仅是随性畅谈,亦不觉冷场。两月之前,廷贵告诉他说,因祖遗之产,乏人料理,几个地方的田地,被无赖、泼皮强占多年,议定租谷,也是拖欠不交,他此番前来,乃要重复旧业。几日奔波,眼看大事即成之时,讵料遭此毒手,殒命于此,时也命也。

目睹族弟殒命,他起初大惊失色。报官、报讯,一应后事,事无巨细,他都尽力维持。

此次,见到宗相前来,见其落落大方,处事有条,略觉欣慰。

“祥叔——”宗相看到沈开祥抱来被子,鼻头一酸,感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明日,我与你一同前往县衙,定要为我故去的大哥讨个公道。”沈开祥见宗相泪如泉涌,发狠道。

次日卯时三刻,沈开祥、沈宗相叔侄来到县衙门前,只听“咿呀”一声,大门打开,两人走了进去。

门口的衙差见到有人告状,接过状纸进衙禀报。

稍后,一个衙差出门,将叔侄俩引进大堂。

知县李毓机,端坐堂上,沈开祥见了,赶紧双膝跪地。

沈宗相朝堂上的李知县拱手一拜,递上拜帖,泣声道:“晚学沈宗相,见过李大人,晚生有天大的冤屈,恳请大人做主。”

李毓机乃贵州举人出身,见前来告状的沈宗相头戴方巾、身着蓝衫,方巾上缠着一圈白布,他看了递上来的拜帖,知沈是袁州府萍乡县秀才,今年的府、县两试古文案首,不由高看几眼,轻声说道:“沈天骄无需多礼,坐下说话。本县初任大庾,嫉恶如仇,汝有何冤屈?为何来此诉冤?慢慢说来,本县定为你做主。”

候在一旁的师爷把沈宗相的诉状,递到李毓机手上。

李知县接过状纸一看,上面写着:

具状人沈宗相,年二十四岁,住袁州府萍乡县名惠乡惠津里二保二图一甲民籍。

呈为恶犯罔法逞凶恳准严究事,晚生亡父沈廷贵,年五十三岁,本年八月中,与族叔沈开祥,往九牛塘收取租谷,二十二日戌时,遭凶犯巫良用棍棒砸头,倒地流血不止,亥时不幸命殁。晚生族叔见凶犯逃遁,报官缉拿,现今凶犯押在大牢。恳请大人电鉴俯赐,饬提讯究。晚生沈宗相戴德沾恩。

李毓机看罢,眼中怒火喷射。稍停,他对着跪在地上的沈开祥问道:“堂下跪着的,可是沈开祥。”

“回青天大老爷,小老儿正是沈开祥。”沈开祥又是磕头。

“你住何处?如何与亡者沈廷贵相识?”李毓机问道。

“小的住内良隘茶头,亡者沈廷贵,乃是小人的堂兄,自小与小人相熟。”沈开祥回答。

李毓机点点头,回头对身边的师爷说道:“凶犯巫良既已拿获,你且往典史廨一走,请钱大人将凶犯带到堂前,即刻审问。”

“诺!”师爷转身往堂后典史廨而去。

典史钱仕麟,以北京大兴监生典大庾,掌大庾缉捕、稽查、狱囚、治安诸事,因他秉公执法,不避权贵,人皆惮之。李毓机到任后,凡有大案皆派他查处。

两月前,沈廷贵被暴徒巫良棒击脑袋,身陨九牛塘,沈开祥次日前来报官,钱仕麟派出手下弓兵,将已逃出大庾的巫良捉拿归案,打入大牢。

不多久,钱仕麟走进大堂,身后,两个衙役押着凶犯巫良。

钱仕麟朝李毓机拱了拱手,喝令巫良跪在堂前,然后站在李毓机旁边。

此刻的巫良,脚戴脚镣,蓬头垢面、两眼呆滞,哪有半点亡命之徒的凶煞模样。

沈宗相看到钱仕麟进来,站起身来,拱手一揖。随后又见到跪于堂前的杀父仇人,顿时两眼圆睁,上下唇紧抿,双拳越握越进紧。显然,他在心中强忍着满腔的怒火。

“大胆巫良,尔可知罪?”李毓机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

“小人——小人——罪——罪——该——万——死。”巫良登时一惊,吓得瑟瑟作抖。

“既知罪该万死,还不将所犯之事快快如实招来。”李毓机惊堂木又是一拍。

“小人——小人——”巫良瘫倒于地,嘴里一蠕一蠕。

片刻,巫良一五一十交代道,他来自交州,自幼父母双逝,靠邻居接济长大。因身强体壮,被商队看中,跟着搬运货物。后来,商队过庾岭,遇到土匪,他流落于大庾,靠打短工过活。

“五年前,沈老板来九牛塘,见小人气力大,诚实本分,便和小人签订租约,小人租下排坑尾三亩水田耕种,岁交租谷二担七斗二升。”巫良道。『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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