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山,时隐时现。往年这个季节,对面一览无余的武功仙山,此刻淹没于白茫茫的一团雾霭中。时令尚未深秋,山上却寒气袭人,两件衬衣穿在身上,感觉身上还是瑟瑟发抖。
沈家大宅里,神龛前条桌上的香炉里,燃着三根红香、两根白烛。香炉前摆着一块白纸黑字灵牌,上书“沈府老大人廷贵之位不孝男宗高、宗灏、宗相、宗魁、宗琦泣立。”
山风呼呼,烛火摇曳,灵牌前跪着头戴白布的五人,均双眼泛红,珠泪滚动,神色凝重。
众人行过三跪九叩之礼后,站在中间的宗高,对右边的弟弟宗相说:“三弟,父亲大人上月遭难,你此去大庾九牛塘,务要查明真相。父亲大人九泉之下,方能瞑目。”
宗相听后,不发一言,沉重地点了点头。宗高左边站着的宗灏,此时走过来,拉住宗相之手,嘱咐道:“此去路途遥远,车船劳顿,辛劳倍极,三弟照顾好自己。”
宗魁、宗琦也围过来,说:“三哥,路上保重。”
草草吃了点东西,宗相身背行囊,来到后堂,拜别祖父。年近八旬的祖父,向来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一夜间痛失至亲,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得锥心刺骨,只见他左袖套着一条黑纱,脸色苍白。见宗相进屋,眉色稍稍舒展。他询问着宗相,去往大庾的水路路程是否记清?到了大庾地方,见官之后,如何应对?父亲的后事,如何料理?拖欠衙门的钱税,如何缴清?
见宗相回应妥帖,兼三再三嘱咐一番,才放下心来。
宗相转身又去内室,向祖母王青娘辞别。祖母性情柔婉,贞静端庄,平素举止言谈不苟,待宾客以礼。母亲辞世后,父亲把祖父祖母接来常住,他自己常年累月在外,数月不归,家庭内外事务,全赖祖母多方计划。昨日一早,一闻噩耗,祖母倒地昏厥。醒来后,哭得天旋地转,日月无光。整天菽水未进,仅晚上勉强进了点米浆,然后倒床昏睡。
进的门来,宗相见宗琦早早陪在身边,看祖母右臂袖套黑纱,鬓发凌乱,双眼红肿,泪水禁不住又涌眶而出。
“奶奶——”宗相轻唤一声,跪伏于地。
王青娘心里又是一阵绞痛,眼泪眼看又要流出。她强忍悲恸,轻轻扶起宗相,柔声道:“相儿不哭。男儿远行,不流眼泪。婆婆晓得你心里苦。今日,你只身去往大庾,凶险十分,记得小心行事。”不等宗相回答,又拿过背囊,仔细翻看宗相所带什物,又问,盘缠是否带足?何处雇车?何处上船?
宗相见祖母脸色稍缓,没有昨日那般憔悴,心中的担忧,十分也是放下了八分。
“祖母大人保重身体要紧,孙儿此去大庾,定会揪出真凶,以慰父亲在天之灵。”说完,宗相朝祖母跪地一拜,站起来又是一揖,强忍热泪,和一身白孝、怀抱儿子传学的妻子张曼娘告别后,转身出门而去。
望着宗相离去的背影,王青娘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听到祖母哭声,身穿重孝的宗高、宗灏、宗魁连忙赶来,见祖母如此伤心,均是陪着暗自垂泪。
不久,吃过早餐的二叔廷岳,带着五个脚夫来到大宅门前。
昨日,廷岳兄弟在父亲的吩咐下,聚在一起商量了一天。自从六年前,雪竹垇老宅失火,家产大部被焚,兄弟分家自立后,兄弟齐聚,昨日算是头一回。只是,大哥廷贵意外故去,众兄弟的心头,异常沉重。
犹记乾隆庚子岁,他们兄弟六人,跟在祖母、父亲身后,离开洪水冲毁的王家坊,艰难跋涉,来到祖父视为可乐业安居的火龙之地雪竹垇艰难创业。不知几经筹划、沐雨栉风,冒暑冲寒,才把白术培植成功,家始小康。风水先生说,雪竹垇乃火龙之地,乃是聚财育人的最佳区域。讵料壬子岁季夏,天火陡降,火借风势,屋宇被焚去大半,可谓福兮祸所依,冥冥天道,阴差阳错,世间又有几人能说得清。
雪竹垇大宅失火,兄弟析产分家。大哥沈廷贵一家,从雪竹垇老宅迁出,建新宅于金牌山下。兄弟几人,每年花朝令节、清明祭会、秋祭节令期间,饮酒聚会,其他时间,各自栽植白术、厚朴,采收加工诸般事宜。大哥廷贵,每年年后,代表沈家与杭城术商钱日台定下白术、厚朴销购契约,冬季大雪封山前,各家按契运往山下宣风市,交于钱掌柜委派的莫管事装船起运回杭。
今年的采收已经开始,或晒或烘,烘好晒好的白术装篓起挑诸多事项,都要预作筹划。昨日,他们商量的重点,主要有三,一是,眼下,秋风乍起,气温转冷,白术、厚朴采收和加工,一天也耽搁不得。一是,今年钱掌柜派驻宣风市的莫管事,货要的急,要的紧,来人催过多次,询问能不能提前几天交货。一是,各家空着的生地,趁晴好天气,赶紧翻耕、移栽。
往年,廷岳他们几家只管栽培、加工。契约签订、验货交割、付款流程等,自有大哥廷贵与莫管事洽谈周旋。眼下,大哥不在,以前他们从未重视的这块,陡然变得最为重要。
好在宗高、宗相几个侄儿,跟在大哥身边历练多年,货过货物,也都略识高低。否则,突遇变故,定会夜卧不能安席。沈家的未来,恐一时难以揣测。
宗高见二叔他们过来,赶紧见礼。廷岳一脸凝重,把宗高拉过一旁,问道:
“高儿,宣风钱氏药店的莫管事你可熟识?昨日,他又派人来催了。说是要我们赶紧备货,他不日就要装船起运。今日,你可否与为叔一起,下山一趟,与他商讨送货事宜?我寻思着今日,横竖要与莫管事议事,要么顺便先挑些白术下山。你这里顾不上找人,二叔我帮着找了几个,你看可好?”
宗高点点头,道了谢。带着挑夫们来到堆满白术、厚朴的烘烤房,指挥他们将烘干的货物装进麻袋,捆作数挑,准备出门。
想了想,宗高又走进内室,找祖父拿了父亲当时和钱日台签订的契约,跟在二叔沈廷岳身后,去往宣风。
门外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轻纱般柔顺,飘向武功仙山。渐渐地,朦胧中的远处山峦,一点点清晰起来。
不久,一束阳光,穿过或隐或现的白雾,照着屋后的金牌山,宛若桃源仙境。山下沈家大宅屋顶,冒出缕缕氤氲的白气,空气中充斥的那股悲伤气息,感觉似乎消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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