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飞鸢听着当年的往事,一颗心总算是踏实下来。
她转头看着正在箱子里翻找大氅的谭嬷嬷。
她就说么,她这么善良这么仁厚的嬷嬷,怎么会是背主的白眼狼呢?
景飞鸢又低声问,“你既然知道这件事,那你为什么不告诉秦太后?谭嬷嬷虽然只是一介下人,可她也是无辜的,她给你生了个孩子,你怎么忍心让她一直受秦太后憎恶折磨呢?”
离墨回头看着身后周皇后的尸体。
他淡漠回答,“当时周皇后去世,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我整日沉迷炼丹制药,只想保存周皇后的尸体不腐,我哪有心情管一个丫头的死活?等我后来重新振作,将这件事的真相告诉秦慕雪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秦慕雪不信我了,哪怕我将张嬷嬷丢到她面前说明此事,她也认为是我屈打成招,她坚持她父亲和张嬷嬷不会害她,是谭氏勾引了我,我对谭氏动了心才故意将事儿推到她的嬷嬷身上为谭氏开脱——”
景飞鸢一时无言。
一边是亲生父亲和陪伴自己长大的嬷嬷,一边是生下了自己夫君野种的下贱婢女,秦慕雪固执相信她父亲和张嬷嬷是无辜的,认定是谭嬷嬷下贱勾引了她夫君,倒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亲疏有别。
景飞鸢抚了抚鬓发,讥讽离墨,“你说周皇后去世对你打击太大,你整日里沉迷炼丹制药,没有心情管一个丫头的死活……可是让你跟那四个丫头同房,你倒是有心情了?孩子都弄出来了?”
“……”
离墨一时语塞。
他闭上眼睛不想回答景飞鸢。
女人哪里懂男人?
越是苦闷无助的时候,越想发泄,他当时只是寻常发泄罢了。
景飞鸢又讥讽他,“当时那张嬷嬷只是给那四个丫头下了药,应该没胆量给你这个国师下那药吧?所以当时,你是自愿跟那四个丫头在一起的?一边说周皇后的死对你打击太大,一边又能跟那么多女人在一起,你可真是……”
离墨愈发不想搭理景飞鸢。
沉默了几息,他又有点忍不住,嗤笑道,“我就不信你夫君姬无伤能一辈子不碰其他女人。男人都如此,能管住自己一时,管不住自己一世,总有那么些时候想放松一下,姬无伤也会如此。”
景飞鸢不想与离墨争辩。
她知道,人这一辈子太长了,总有禁不起诱惑的时候,所以,她才想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不会给姬无伤背叛她的机会。
刚刚放下梳子,景飞鸢忽然问,“对了,你变成太监,是不是因为秦太后也受够了你管不住你自己,所以索性阉掉你?”
“……”
离墨脸色狰狞了一瞬,然后彻底装死不搭理景飞鸢了。
景飞鸢弯起嘴角。
哼,来恶心她是吧,看谁恶心谁。
景飞鸢站起身来等了等,终于等到谭嬷嬷找到了大氅拿过来。
她披着大氅,温柔抱住谭嬷嬷。
“嬷嬷,你这一辈子,太苦了……”
谭嬷嬷愣了愣。
好好的,小姐干嘛说她苦?
她笑着拍了拍小姐的背脊,柔声说,“我不苦啊,我最苦的时候遇到了小姐,后来每一天过的都是好日子。尤其是如今,你看,我如今有小姐疼我,有恩儿整天跟我吵吵闹闹,有阿牛哄我粘着我,还有鱼儿小公子缠着我玩,我日子越过越高兴了,哪里苦啊?”
她轻轻拍了拍景飞鸢的腹部,“等小姐肚子里这个出来了,我还要帮小姐带小世子呢,那才是真的热闹了。小姐我跟你说,方才我过来,小公子还带着他的小白狼弟弟到处炫耀,还缠着我给他的狼弟弟做衣裳呢,等他以后有了真正的弟弟,他肯定要带着弟弟闹得满府鸡飞狗跳的!”
景飞鸢失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所以我希望是个女儿啊,是个娇娇软软的妹妹,小鲸鱼就不敢带着妹妹上树下河到处胡闹了,把他拘在家里陪妹妹翻花绳,别想去给我捣蛋。”
谭嬷嬷也捂着嘴笑不停。
等景飞鸢在谭嬷嬷陪伴下吃完了饭,周桑宁也被人带到了房里。
景飞鸢看着痴傻疯癫的周桑宁,示意谭嬷嬷出去。
谭嬷嬷有些担心,“小姐,她要是没个轻重伤了您怎么办?您如今的身子,可禁不住她捶啊打的——”
景飞鸢摇头笑道,“没事,我能让她安分下来。”
谭嬷嬷见景飞鸢自己有分寸,就转身离开了。
景飞鸢去关好了门窗,然后来到周桑宁面前。
周桑宁正趴在桌边偷吃糕点,见景飞鸢靠近,她歪着脑袋迷茫地看了眼景飞鸢,似乎不认识,又低头继续吃糕点。
十几岁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吃得满嘴都是糕点渣。
景飞鸢让小玉给了她一颗解药。
她摇晃着红彤彤的解药,递给周桑宁,“吃这个,这个好吃。”
周桑宁盯着那极其鲜艳美丽的药丸子,毫不犹豫就抓过去喂进了嘴里,将“傻气”二字表现得淋漓尽致。
景飞鸢坐在小榻上喝了几口茶,周桑宁就慢慢恢复了正常。
景飞鸢放下茶杯,静静望着周桑宁。
这一次,周桑宁比上一次平静了许多。
她一言不发坐在桌边,回忆自己疯掉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当她眼前浮现出赵灵杰脸上的刺字时,她怔愣一瞬,忽然揪紧自己刻了字的大腿,低头红了眼眶。
不过瞬息之间,她眼里蓄积的泪水就夺眶而出,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景飞鸢将她无声啜泣的模样尽收眼底,缓缓说,“不论你因为什么那样憎恶姬无伤,姬无伤都不会真的弃你于不顾,你被人欺负了,他还是会去为你讨回公道。其实关于赵灵杰,我跟姬无伤商议过很多次,我一直告诉姬无伤,我希望看到赵灵杰去考科举,我要他名落孙山,我要他大受打击一蹶不振,我要彻底击碎他的自信……姬无伤也答应了我,他一定会让赵灵杰好好去考科举,可是那天听到你出事了,姬无伤还是去将赵灵杰给毁了……”
她凝视着周桑宁,“我承认,姬无伤是因为我而对赵灵杰积怨已久,可你也得承认,那天让他冲过去毁掉赵灵杰的导火索,是你,他是因为赵灵杰伤害了我们二人才忍无可忍毁掉了赵灵杰,他是为我,也是为你。”
周桑宁泪眼朦胧地望着景飞鸢。
下一刻,她的双肩颤动得更厉害,她哭得更难过了。
赵灵杰脸上那一行刺字,充分印证了姬无伤对她的父爱。
哪怕她重生以后这么不孝,这么忤逆姬无伤,姬无伤还是要为她出头。
若她还是以前那偏执模样的时候,她一定会认为,姬无伤纯粹是为了景飞鸢才这样对赵灵杰,她的事只是给了姬无伤一个弄死赵灵杰的借口而已——
可现在,疯了这么久,她再没有以前那么偏执了。
她能看出来姬无伤对她的父爱,她真的能看出来。
景飞鸢站起身走到周桑宁面前。
“能不能告诉我,你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周桑宁抬头望着景飞鸢。
好久好久,她才哑着嗓子回答,“好。”
她接过景飞鸢递给她的帕子擦了擦眼泪,望着窗户透进来的光,缓缓说起了自己前世的经历。
“前世你和你的儿子被赵灵杰沉塘之后,他过了一年娶了我过门,他对我百般宠溺,千般呵护,我要什么他给什么,哪怕我大半夜的想吃街东头的红油馄饨,他也能立刻起身去给我买回来……”
“我生孩子的时候,他跪在我产房外面求老天爷保佑我和孩子,听到我在里面哭喊,他在外面哭得比我还凶,他一直拍着门说,如果有危险,不要管孩子,一定要保大人,他宁可没有孩子也不能失去我……”
“他对我是真好啊,好到全京城女子都在羡慕我。”
“连我自己做梦都羡慕被那样宠着的自己,真的,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宠爱过我。”
“我虽然是郡主,有个大权在握的安亲王父亲,有个坐拥天下的皇帝伯父,有个三天两头赏赐我好东西的贵妃伯母,荣华富贵我从小不缺,我一直被世家子弟追捧着谄媚着,可是,那些都只是浮于表面的,我生病了没有人抱着我哄,我难受了没有人真的心疼我,只有他赵灵杰,他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有家了。”
“所以,沉溺在他那样的温柔宠爱里,我真的爱惨了他,他就是我的天,就是我的命,就是我的一切。”
“可是后来,他出事了。”
“在我二十八岁那一年,我的父王,摄政王姬无伤搜集了他的十大罪证,让他下了狱,将他砍了头。”
“我的美梦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那个用了十几年时间温柔给我织造了一场美梦的夫君就这么死在我面前,人头落地,双眼大睁,鲜血染透了我的鞋底。”
“而我,连为他收殓尸骨为他办一场丧事都不行,因为他是罪臣,我父王将他抛尸于乱葬岗,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尸骨被野兽啃噬……”
“我的两个孩子日夜哭闹,跟我要他们的父亲,我安抚完孩子,睡在那华美却冷冰冰的大床上,看着我旁边的位置变得空荡荡,摸着那冷冰冰的被窝,想到它这辈子再也无法暖和起来,我陷入了魔怔。”
“我想起我夫君临终前含泪对我说的报仇,我想起我的两个孩子一直在我耳边说他们长大后要去杀了王爷外祖父,给他们父亲报仇——”
“我忽然就跟疯了一样。”
“我准备了毒药,带着满脸的笑,想毒死我的父亲。”
“可是,我的父王姬无伤发现了我的酒有毒。”
“这一次他没有再纵容我,他将我的毒酒反手灌进了我嘴里,冷漠的看着我吐血,直到我快死的时候他才让人来救我……”
“虽然保住了命,可我还是被毒得瘫痪在床。”
“从此,我在床上躺了十年之久,也整整受了十年的苦。”
“我不能动弹,我不能自己擦洗身子,我的屎尿会拉在床上,来伺候我的人每次见我拉了都会偷偷骂我掐我羞辱我,我一开始还会跟我的儿女告状,可是换了一个又一个奴仆,每个人伺候我几个月后都会不耐烦都会骂骂咧咧,我就认命了。”
“一个瘫痪在床屎尿不能自理的人,没有人会喜欢。”
“后来时日久了,我生了褥疮,又疼又痒,钻心的难受,而且还会散发恶臭味,就连我自己的儿女都不愿意在我房间里待久了,他们每次来远远看我一眼就走了,都嫌弃我房里有臭味,说熏再多的香也遮掩不住那臭味……”
“可我没法责怪我的儿女,因为我自己,都厌恶那样肮脏难闻的自己。”
“我这样熬啊,熬啊,从漫长的白日直挺挺的熬到黑夜,夜里睡不着,又要睁着眼睛从黑夜熬到白天,我从不知道原来一天时间会那么漫长那么折磨人,能熬得人想疯掉,我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熬,熬得我整个人都呆傻了恍惚了,熬得我再也不想活着了,我终于,死了……”
景飞鸢听着周桑宁的话,有些恍惚。
原来即便是上辈子,赵灵杰也并没有落得好下场。
他被姬无伤这个摄政王斩首示众,抛尸乱葬岗,最后被野兽啃噬了。
真好。
景飞鸢在周桑宁身边坐下。
她听到空间里国师离墨的嗓音在脑子里响起——
离墨震惊地说,“周桑宁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前世?难道……难道周桑宁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景飞鸢没有回答他。
景飞鸢侧眸看着周桑宁。
她以为这个郡主前世过得很快乐,原来,也是不得善终。
周桑宁沉默了片刻,忽然,她想起了纠缠她许久的困惑。
她问景飞鸢,“你前世那个和你一起沉塘而死的孩子,赵煜,到底是谁的儿子?”
景飞鸢定定凝视着周桑宁,“你已经猜到了不是么?他是你父王姬无伤的亲骨肉。前世,赵钱氏和赵灵杰在白云观算计我,我没能逃过去,那天晚上我被人糟蹋了,那个糟蹋我的人就是你神志不清的父王姬无伤……”
周桑宁恍惚道,“果然是这样,难怪他前世搜集赵灵杰的罪证时,特意将赵灵杰设计谋害结发妻子一事加上去,他又让人将你和你儿子的尸骨从池塘里捞起来,葬在西山脚下,此后每个月,他都会去你和你儿子的坟墓前待一两个晚上,就好像,坟墓里埋葬的是他的妻儿一样……”
景飞鸢一愣。
随即她蓦地睁大眼睛,眼里满是错愕!
她以为她和煜儿会在池塘里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一辈子,可她死后十几年,竟然有人将她和煜儿的尸骨捞起来安葬了!
而且,那个男人还每个月都会去她和煜儿的坟墓前面陪着她和煜儿……
景飞鸢怔愣过后,忽然红了眼眶。
想必,那时候姬无伤已经发现了煜儿的身份吧?
姬无伤一定知道煜儿是他的亲骨肉,所以他才会每个月都去看看他的儿子和为他生了个孩子的女人。
可是,他发现得太晚了。
他知道他儿子的存在时,他儿子已经在别人家里受了几年折磨欺凌,又被人残酷害死,他找到他的儿子时,他儿子已经化作了一副白骨。
而那个害死他儿子的人,还是他亲手扶持起来的便宜女婿。
他将害死他儿子的凶手一路扶持到了一品大臣的位置,给尽了那凶手权力和荣光,他与那凶手一起喝酒时,他的儿子就躺在冷冰冰的湖水里……
突然发现了这残酷的真相,那天他一定极其悔恨,极其痛心吧?
所以,他才会不顾他的女儿骄阳郡主苦苦哀求,非要将凶手斩首示众,抛尸乱葬岗。
可即便他将凶手除去了,他仍旧换不回他的儿子了。
他除了将儿子小小瘦瘦的白骨亲手安葬,除了每个月去看看冰冷的坟墓,他再也不能做什么。
他……
真可怜。
他后半辈子,一定生活在懊悔和折磨里,没有一天好过。
所以,他终此一生也没有娶妻生子,他只守着一座冰冷的孤坟,守着他无缘得见的妻儿……
不知不觉,景飞鸢已泪流满面。
原来前世他们一家三口,谁也没有落得多好的下场,死了的,固然是惨,可是活着的,一样荒凉。
周桑宁怔怔看着泪流满面的景飞鸢,轻声说,“你怎么哭了?知道他前世一直守着你和你的儿子,没有娶其他女人,你不是应该高兴吗?”
景飞鸢垂首,纤细手指轻轻擦拭着眼泪。
她说,“怎么高兴得起来,他前世太苦了,皇位就在他垂手可得的位置,可他体内有怪病,只能逼迫自己放弃称帝,永远退守在摄政王的位置。活了半辈子,他忽然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可刚知道儿子的存在,又发现,儿子已经被人沉塘死了多年了,凶手还是他的女婿……他杀了罪该万死的女婿报仇,女儿又要给他下毒想让他去死……他活了一辈子,将自己活成了个孤家寡人,到最后只有个瘫痪在床对他满心怨恨的女儿,和一座西山脚下冷冰冰的坟墓……”
周桑宁怔怔望着景飞鸢。
几息过后,眼泪又从她眼眶里扑簌簌滚落。
是啊。
景飞鸢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父王前世好可怜,可是,前世她却跟瞎了一样,并没有发现这些。
她并不知道父王杀赵灵杰是为了给儿子报仇,她并没有看出来父王心里的苦,她只知道父王冷血残酷,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父王也不肯放过她的夫婿,不肯放过她孩子的父亲……
可就是这个冷血的父亲,这辈子在得知她被赵灵杰欺辱后,毫不犹豫去找赵灵杰为她报了仇。
周桑宁一把一把擦着泪,越哭越大声。
景飞鸢看着她哭,心里也觉得酸楚。
等她哭够了,景飞鸢问,“你对前世的皇帝姬明曜知道多少呢?”
周桑宁抽噎着,努力回忆姬明曜的事。
然后她哽咽着说,“曜儿弟弟吗,他是个好人,但是,不是个好皇帝,他太善良了,他耳根子也软,他见不得别人受苦,见不得人跪下来求他,谁犯了错跪下来哭哭啼啼求一求他,他就会饶恕人家,就连罪人的家眷他也能偷偷放走……为此,他惹了很多麻烦,父王出面捉拿那些人,他还嫌父王冷血无情……”
景飞鸢呼吸一紧,问道,“那曜儿前世跟姬无伤是不是反目了?”
周桑宁摇头,“那倒也没有,曜儿弟弟虽然耳根子软,但是他乖是真乖,他虽然嫌父王冷血,会跟父王吵架斗气,可是消气过后他也能想通父王是真的为他好,他又会主动来找父王撒娇求和。即便有人在他耳边说父王的坏话,说父王要造反,他也没有跟父王反目。只不过,后来他……”
景飞鸢见周桑宁沉默了,皱紧眉头问,“他后来出什么事了?”
周桑宁擦了一把泪,叹息一声,“我死前几天浑浑噩噩的时候,似乎听人说,他自尽向天下人谢罪了。”
景飞鸢错愕地望着周桑宁,“自尽?他是皇帝,他做错了什么事竟要自杀向天下人谢罪?”
周桑宁摇头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听说,他身边有个什么人是敌国探子,偷听了很重要的军事秘密,全城通缉那个人时,他却因为心慈手软放了那人一马,因此要引起两国战乱,要让边关百姓血流成河……反正当时朝臣都在指责他,百姓都在唾骂他,他也觉得自己对不起天下人,就自尽以谢天下了。”
停顿了一下,周桑宁又说,“听说,曜儿死之前还写了一张血书,上面的意思大概是——我从来都不想做皇帝,我很清楚我没有做皇帝的本事,可是你们非要逼我做,你们不顾我的意愿把我逼到了这个位置,又嫌我心慈手软,嫌我不堪大任,那你们当初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你们不放过,无妨,现在,我自己要放过我自己了……”
景飞鸢恍惚地望着周桑宁。
曜儿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可是,她却不觉得奇怪。
因为曜儿如今的性子,就已经能窥见未来的端倪。
他太纯善了,他太容易相信别人,太容易对人家掏心掏肺了……
只要对他好一分,他会十分奉还,这样的孩子,遇到好人,人家能将他捧在手心里疼,可遇到了坏人,必定会被人家骗得骨头渣都不剩。
景飞鸢有些心疼那个可爱的孩子,问周桑宁,“前世,曜儿死前可有留下继承人?”
周桑宁摇头,“没有,一个孩子都没有,听太医说他身子有些毛病,很难让妃嫔有孩子。”
景飞鸢闭了闭眼,愈发可怜那小娃娃。
她长叹一口气,想到空间里的离墨,又故意跟周桑宁说,“前世,阿澜和你弟弟小鲸鱼,确定是死在了白云山的悬崖下面,对吧?”
周桑宁点头,“是,前世安亲王府没有燕离澜,没有小鲸鱼,只有一个假冒安亲王儿子的郑知恩。”
景飞鸢又问,“那,郑知恩下场如何呢?”
周桑宁说,“他啊,还挺好,他是皇伯父派到父王身边的杀手,后来他似乎投靠了父王,在王府做纨绔世子悠闲度日,潇洒了好些年。不过他身高一直不长,十几年过去也才长到七岁的身高,一出门就会被人嘲笑,他经常为这事儿暴躁发脾气甚至自暴自弃。后来,那些小时候跟他一般高的小孩儿都相继成亲做了爹,唯独他还是孤家寡人,聚会时跟小时玩伴站在一起,竟然还没人家的儿子高,时日久了他也厌倦了这种被人嘲笑的日子,离开京城游山玩水去了,我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京城三年了,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景飞鸢叹息一声。
郑大哥也是可怜。
她又问周桑宁,“秦太后呢?”
周桑宁说,“太后娘娘啊,她好像中了什么毒,需要神医苏婉儿一直给她解毒续命,后来苏婉儿被人害死了,太后娘娘没多久也死了。”
景飞鸢蓦地看向周桑宁,“苏婉儿被人害死了?”
周桑宁嗯了一声,“有人觊觎她的医术,她被害死了。所以后来曜儿才没人能治他的病,三十几岁了膝下还一个孩子都没有。”
景飞鸢不禁唏嘘。
前世,这些认识的人似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她又问周桑宁,“那么王府的赵管家呢,你知道他前世的下场吗?”
周桑宁愣了愣。
似乎没想到景飞鸢会问起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仔细想了想,然后迷迷糊糊地说,“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好像,就是秦太后死的时候,赵管家也得了会吐血的重病,他跟父王请辞说想死在他家乡,父王留不住他,只能让他离开了……”
景飞鸢点点头。
该问的人都问得差不多了,景飞鸢打算发阿发周桑宁走了,“行,今天就问到这儿吧——”
周桑宁一听这话就紧张起来。
她再也不想被景飞鸢喂毒药做疯傻之人了!
她一想到她这几天在蠢兮兮的抓屎抓尿往赵灵杰身上抹,她就恶心得想拔掉自己手上的皮!
她怕了!
她真的怕了做疯子傻子的日子了!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飞快滑跪到景飞鸢面前!
她垂首磕头,做足了卑微姿态。
磕完三下后,她抬头望着景飞鸢,央求道,“我已经知错了,我也想改了,能不能……你能不能别再让我做疯傻之人?”
景飞鸢低头看着她。
许久之后,景飞鸢说,“可以,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周桑宁惊喜地望着她,“什么条件?”
景飞鸢将手放在周桑宁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周桑宁愣愣望着突然对她这么温柔的景飞鸢,有些心惊胆战,总觉得景飞鸢下一刻就会突然抓碎她脑瓜子!
景飞鸢摩挲着她的头发,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这世上,只有一个重生者才是最安全的,你说是不是?”
周桑宁心中一惊,“你要……你要杀了我?”
不等景飞鸢说话,她又摇头说,“不对,你要是想杀我,不会留我到现在……”
她盯着景飞鸢的眼睛,“你想对我做什么?”
景飞鸢一点点抚摸着她的眉眼,“忘了前世,忘了一切的不愉快,忘记你所有的往事,从一个懵懂的孩子做起,好不好?”
周桑宁错愕极了。
忘记一切?
不,好好的谁想忘掉一切?
过去的事不管痛苦还是快乐,那都是她独一无二的记忆啊,怎么能忘记呢?
可是……
最初的排斥劲儿过去以后,周桑宁抿紧嘴唇,忽然又觉得,她的那些破事,忘记了也未尝不可。
如果不忘记,她永远都会记得前世赵灵杰对她的好,可偏偏今生赵灵杰又已经面目全非,她跟赵灵杰已经形同死敌,她再也无法跟赵灵杰一起拥有前世的那些快乐,那些记忆留着,只会让她这辈子也没有安宁日子过。
就算重新嫁人了,她也会拿前世赵灵杰对她的好来跟今生的夫君做比较,她会永远不满足,她会永远不快乐。
周桑宁红着眼眶。
她哽咽道,“其实,忘记了也没什么不好,我从小一个人在王府成长,我没有父母教导,我没有感受过真正的爱,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就沦陷进赵灵杰这个漩涡里,如果能重新活一次,也许……也许我会与之前那个我截然不同。”
她抹了一把泪,哽咽道,“虽然我的不聪明已经是注定了的,就算重新活一次我也不会变聪明了,可是,我至少可以不那么偏执,不那么恶毒,不那么任性,凉薄,惹人厌……”
她膝行着上前。
她望着景飞鸢,“我只有一件事求你,我忘记一切重新活一次过后,等我二十岁那年,你能不能让我恢复所有记忆?我也想让现在这个不堪的我,看一看我将来变得温柔善良人见人爱的模样——”
她眼泪扑簌簌掉落,含笑说道,“如果有那一天,我一定,会很快乐。”
景飞鸢看着泪流满面哀求自己的周桑宁。
她与周桑宁同样是重生者,她知道重生的优势,她也知道过去的记忆有多么难以割舍,至少,她自己就不肯放弃那些记忆,可是周桑宁却答应了放弃——
从周桑宁愿意舍弃重生记忆,只求跟她和平共处这一刻起,她就可以放下以前的所有芥蒂了。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点头答应了周桑宁。
“好,我答应你,等你二十岁那一年,我便让你恢复记忆,让此刻的你,重新见到未来的你自己。”
她含笑对周桑宁说,“希望接下来九年的快乐时光,能填补你所有的遗憾和不圆满,能让你即便恢复了记忆也可以对往事一笑释然。”
周桑宁听到这话,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止不住自己的眼泪。
好一个,一笑释然。
好一个,填补她所有的遗憾和不圆满。
她好像知道父王为什么喜欢景飞鸢了。
她含笑望着景飞鸢,“我现在还是叫你景飞鸢,希望等到二十岁那一年我重新恢复了记忆重新跟你重逢以后,我能心甘情愿叫你一声,母亲——”
景飞鸢笑着嗯了一声。
虽然,她并不怎么期待周桑宁叫她母亲。
她自己能生不是吗?
她有孩子叫她母亲。
景飞鸢垂眸,让小玉给她一颗药丸。
对于小玉来说,让它选择性的压制周桑宁某一段时间的记忆很难,可是让它彻底将周桑宁所有记忆压制,变成一个毫无记忆的懵懂孩子,却很容易。
早在景飞鸢跟周桑宁谈话的时候,它就已经在制药了。
这会儿景飞鸢让它取药,它立刻就将药丸送到了景飞鸢掌心。
景飞鸢低头看了眼药丸子,递给周桑宁,“来,这枚药丸吃下去,你就会犹如刚出生的婴儿,记忆全无,开启崭新的人生。”
周桑宁缓缓拿起药丸。
她闭上眼睛,那些过往记忆里最重要的片段飞快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然后,她流着泪将药丸送进了嘴里。
但愿多年之后,她能不后悔今日的选择。
她睁开眼睛,望着景飞鸢。
“景飞鸢,你不会那么轻易就杀了赵灵杰吧?你会留着赵灵杰的命,让他活着受一辈子苦,对不对?”
景飞鸢点头。
“对,他理应永远生活在最底层,日日受活罪,每当我们日子过得不开心了,就可以去看看落魄的他,开心一下。”
周桑宁释然了。
她笑道,“那我就放心了,希望等我二十岁恢复记忆那天,我能骄傲地站在落魄的他面前,跟过去,也跟他告别,从此转身走向与他再无关系但比前世有他还要幸福很多的未来。”
景飞鸢莞尔。
她轻轻摸了摸眼前小姑娘的眉眼,“会的,你会像我一样,远离人渣败类,拥有更好的人生。”
周桑宁望着眼前温柔对她笑的人,也不由露出了灿烂的笑。
她想,她现在就已经看到了。
她从这双温柔的眼睛里,看到了。
景飞鸢一直温柔凝视着周桑宁,直到周桑宁闭上眼睛昏迷。
景飞鸢搂住这个即将倒在地上的小姑娘,轻叹一声。
前世姬桑宁虽然嫁给了赵灵杰,可事实上,前世姬桑宁与她并无任何仇怨,她并不希望将这个陷入情爱里做了糊涂事的小姑娘跟赵灵杰一起碾入泥沼里,她希望这个小姑娘也能放下赵灵杰拥有更好的人生。
因为,她也曾像这个小姑娘一样被赵灵杰迷惑过啊。
她也曾经糊涂过。
她已经用药惩罚这姑娘这么长时间了,已经足够了。
老天爷让她们俩一起重生的意义,大概并不是让她们彼此为难,而是让她们俩一起迷途知返,一起抛弃赵灵杰这个败类,拥有各自最好的后半生。
景飞鸢扶着昏迷的周桑宁躺在小榻上,然后坐在桌前,一边饮茶,一边跟空间里的离墨交谈。
景飞鸢说,“你相信吗,我和周桑宁是死过以后重活了一辈子的人。”
离墨回答,“我信。”
景飞鸢一愣。
她本以为还要跟离墨磨会儿嘴皮子才能让离墨相信,谁知道,离墨这么轻易就相信了她。
她有些奇怪,“你,不会认为这是我和周桑宁在演戏骗你吗?”
离墨摇头说,“一开始听你们说的时候,我的确怀疑过,可是当我听到周桑宁说,前世秦太后死后我也得了吐血的重病,我就知道你们没有撒谎。”
离墨平静地说,“因为,秦太后体内有我种下的咒术,我们会同生共死。我死了,她活不了,她死了,我也得陪着她。”
景飞鸢手中的杯子一抖,茶水都抖落了几滴出来。
她难以置信。
离墨明明深爱着周皇后,竟然又会跟秦太后同生共死,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她问离墨,“你为什么要下这种咒术?”
离墨轻笑一声,“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屡次辜负一直利用的妻子。我骗她服用那所谓的青春永驻的丹药时,我就知道她会折损几十年寿命,我不敢将这丹药的弊端告诉她,可我又于心不忍,所以我对我们二人下了同生共死的咒,我让她折损了寿命,那么,她死的时候我就陪她一起死,这是我能想到的补偿她的最好方式。”
景飞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他无情吧,他一个能活百岁的武林高手肯陪只能活四十几岁的秦太后同生共死。
说他有情吧,他骗秦太后服毒的时候又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秦太后这辈子遇上这个人,真是倒霉透顶啊。
景飞鸢揉了揉眉心,问离墨,“既然你相信我和周桑宁是重生的,那么方才周桑宁说的那些话,你也应该是信的吧?前世,你的几个儿子没一个有好下场,你和秦太后也一样死得早,尤其是你精心谋算了半辈子的江山,最后还是落入了外人手中,你断子绝孙了没得到,姬无伤这个一生无妻无子的人也没得到,白白便宜了外人,你甘心吗?”
离墨一声声叹着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景飞鸢自顾自的往下说。
“让姬无伤做皇帝,他好歹还是你恩人周皇后的儿子,可让外人把江山夺了去,人家可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了。”
“而且你看,你儿子姬明曜根本不适合做皇帝,他太过纯善,前世你们赶鸭子上架逼着他上,最后结局怎么样呢?他历经了那么多年痛苦之后,自尽以谢天下了,你忍心让他再经历一回自尽以谢天下的苦吗?”
“若是现在让他退下来,做姬无伤承诺给他的逍遥王爷,他或许还能快快乐乐过完一辈子。”
“还有你的小疯狗郑知恩——”
“我能为他解毒,让他恢复成年男子该有的身高,他再也不会像前世那样受尽嘲讽后孤独落寞的离开京城不知所踪。”
“至于阿澜么,我已经救了他,他前世死在了悬崖下面,今生他能好好活着,你不该感激我一下吗?”
景飞鸢慢悠悠地说,“所以国师大人,你能不能好好考虑一下呢,你能不能,成全我和姬无伤呢?”
离墨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景飞鸢对他强硬威逼过,如果他执意不肯成全景飞鸢和姬无伤,景飞鸢便会将姬明曜是他与秦太后的野种之事公布于天下,他的儿子姬明曜仍旧做不了皇帝,还会被斩首示众,株连九族。
他的两个儿子阿澜与郑知恩,也一样得死。
最多,他能拉个姬无伤垫背……
可景飞鸢如今腹中已经有了孩子,姬无伤即便死了,景飞鸢也能让孩子称帝,他根本威胁不了景飞鸢什么。
可他要是妥协,自愿让曜儿放弃皇位,那么不光曜儿能好好活着,阿澜与郑知恩也能好好活着,秦家的九族也不用无辜受死——
他还有什么好执着的?
就让他和秦慕雪,来终结这一切吧。
让秦家那些归隐田园平淡生活的亲眷,继续无忧无虑的活着。
让他的阿澜,他的小疯狗,他的曜儿,自由自在的活着,想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去江湖,想做逍遥王爷的去做逍遥的小王爷,这三个孩子不会知道任何不堪的真相,不用像他们可怜的大哥一样被斩首死不瞑目,此后余生不用背负任何污点,不用承担任何骂名……
离墨苦笑一声。
“这或许就是天意吧,机关算尽,蛰伏十几年,最终还是一场空。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全都是一场空……”
“我,认命了。”
他长叹一声过后,垂眸扯开自己的衣裳。
他并指如刀,轻轻划开腰侧的肌肤,从里面牵引出一个血淋淋的小蜡丸。
他殷红的指尖摩挲着小蜡丸,告诉景飞鸢。
“阿澜之所以无法将姬无伤体内的咒术彻底解除,是因为,这咒术被我结合了蛊,姬无伤体内是子蛊,这儿是母蛊,只要母蛊在,姬无伤体内的咒术就永远无法解除,一旦他将来背叛了你,你可以捏死母蛊,那么,他也会立刻暴毙。”
“你若是想为他解除诅咒,也简单,在他丹田处割开一条小口,将母蛊放在他丹田处,子蛊会受到吸引自己钻出来。”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办法可解。”
离墨将母蛊放在身边草地上,然后转身看向身后的尸体。
他望着容颜不改的周皇后,扯下了自己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那张英俊得无人能及的脸颊。
他含泪呢喃。
“师父……”
“当年我年幼之时,重伤濒死,又被毒瞎了眼,犹如丧家之犬惶惶躲在山洞里,是你如天神降临,英姿飒爽手握巨剑大步踏入,从那阴暗的山洞里救了我,牵着我的手领着我一步步走向光明,你治好了我的眼睛,你教会我本事,你亲手将我送到了国师的位置,你让我从鬼变成了人——”
“可是你知道吗,我其实从来没有变好过,我一直都是鬼,是只能生活在阴暗中的鬼。”
“你活着时,我愿意为你披上一层人皮,可是当你死了,这世上再没有你了,我便只想与你一起做鬼,活在不能见人的黑暗里……”
“而如今,我是真的快要变成鬼了。”
“我要来找你了,师父,你还会像当初等我那样,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吗?”
“师父……”
他的眼泪无声滑落。
他轻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保存你的尸体吗,因为他们说,只要尸身不腐,人的魂魄就会被禁锢,就无法转世投胎……”
“我怕你早早就转世投胎了,等我来生再遇到你时,你又已经是被那个男人捧在手掌心的爱妻,你又已经有了孩子,你又已经有了你想守护的家了……”
“所以,我得将你的魂魄留下,咱们先让那该死的老皇帝早早去投胎转世,等我死了,我们俩一起去投胎……”
“这一世我遇见你时太晚,我只能一辈子藏起自己的情感,像个晚辈一样仰望你,希望来生,我能有资格正大光明告诉你,我爱你。”
“即便你仍旧不爱我,也没关系,可至少,我能将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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