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许多夫妻间恩爱往事,随后又仿佛看见正在生病的田妃,病体虚弱,靠在床上。她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双目含泪,分明心中有许多话,欲言又止。崇祯揩去自己的眼泪,再向床上看去,却只是一张空床。他对着空床点点头,伤心地小声说道:
“你死得早,死得好。你幸而早死一年多,朕不用为你操心了。你在陵寝中等着吧,朕快要同你相见了!……”
崇祯的话没有说完,已经泣不成声,跟在他身边的有承乾宫的原在田妃身边的贴身宫女王瑞芬和四个宫女,乾清宫的魏清慧和另外两个宫女,还有从坤宁宫追来侍候的吴婉容和两个宫女,其余的宫女们和太监们有的停留在田妃寝宫的外间,有的恭候在窗外廊下。此时大家听见了皇上的话,都不由地哽咽流泪。
每年春季,北京多风,现在又起风了。虽然风不很大,却使承乾宫院中树影摇晃,正殿檐下的铃声叮咚,更增加了宫女们的悲哀。
魏清慧首先在皇帝的面前跪下,吴婉容等众宫女也纷纷跪下。魏清慧在皇帝脚下悲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
又过了一阵,崇祯揩去脸上泪痕,对着田妃的空床在心中说:“爱妃啊,古人说,睹物思人,朕再来承乾宫的时候怕没有了!”说毕便挥泪起身,脚步踉跄地往奉先殿去。
奉先殿的太监们看见皇上来到,一齐跪到地上迎驾。奉先殿因是皇帝在紫禁城中的家庙,所以院落较大,古树较多。今夜有十几只乌鸦原在西城寄宿,受到大炮声的惊吓,从西城惊慌飞来,落在奉先殿的古柏枝上,因为有西北风,都将头朝着西北方向,缩着脖子,刚刚入睡。忽然有一大群宫女和太监打着十几盏灯笼,随侍着皇帝走进院中,那惊魂才定的宿鸦,乍然被脚步声和灯光惊醒,侧首下望,哑哑地惊叫几声,不敢再叫,等待动静。有的惊慌地飞离树梢,在低空中盘旋一阵,但见夜色昏暗,北风凄紧,无处可以去,又陆续落回原处。
崇祯进入奉先殿,先在太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了三跪九叩头礼,又在成祖皇帝的神主前行三跪九叩头礼,随即伏地痛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
“二位皇祖,你们身经百战,平定僭窃,驱逐胡元,而有大明天下。到了不肖孙子,无德无能,承继正德以来的历代弊政,虽也尽力振作,志在中兴,可怜国运日非。孙子苦苦挣扎十七年,有心中兴,无力回天,眼看就要城破国亡,家族屠灭,陵寝与宗庙任贼焚毁,不肖孙子纵然死志已决,甘愿身殉社稷,但恨无面目见二祖列宗于地下!在孙子手中失了祖宗江山,不孝之罪,上通于天!……”
崇祯说不下去,以头触地,号啕痛哭之声,震动大殿,惨痛更加动人,不仅进到殿内的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两宫“管家婆”魏清慧、吴婉容和其他四个宫女随皇帝伏地痛哭,那跪在殿外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泣不成声。
那些常在皇上身边侍候的太监和宫女虽然有多次看见皇上因为国事艰难,或默默流泪,或呜咽痛哭,但是像今夜这样当着许多宫女和太监号啕痛哭,倾诉衷肠的情形还是第一次。他们既出自忠君思想,也深感即将亡国之痛,又想着自己的眼前大祸,所以都只顾随着皇上伏地悲哭,竟无人劝解皇上。
忽然,从院中的高树枝上发出了一声奇特的鸟叫,好像是古怪的笑声。魏清慧有一夜曾经在御花园听见过这种鸟叫声,一位照料钦安殿的老太监告她说这是猫头鹰的叫声。如今魏清慧听到这声音,不觉毛骨悚然。她担心“逆贼”随时都可能攻城,如皇上在此时哭坏了身体将无法应付变故。她膝行而前,到了崇祯背后,哽咽劝道:
“皇爷,时候不早了,请圣驾回宫去吧!”
崇祯没有听见她的话,又抬头望着成祖的神主哭着诉说:
“自万历末年以来,内政不修,辽事日棘,至天启末年,朝政更坏,内地天灾不断,民不聊生,盗贼蜂起。辽东方面,虏势日盛,朝廷用兵屡挫,土地日削,不肖孙子登极以后,欲对关外用兵就不能专力剿贼,欲剿贼就无力平定辽东。内外交困,国运日坏,一直没有转机,以至有今日之祸!用武将则将骄兵惰,不能实心剿贼,徒会扰害百姓,驱民为乱。用文臣则几乎无官不贪,在朝中各树门户,互相攻讦,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为朝廷实心做事,敢在国家困难时担当重任。孙子并非亡国之君,偏有今日亡国之祸,都因为文臣误国,武将误国!……”
崇祯又一次放声大哭,感动得殿内殿外的太监和宫女们都放声大哭。自从永乐年间由南京迁都北京,在紫禁城外修建了太庙,在紫禁城内后宫中修建了奉先殿之后,二百多年从来没像今夜有皇帝和一大群宫女、太监在奉先殿正殿内外一片放声痛哭的事。由于哭声很大,又一次惊醒了树枝上的乌鸦,纷纷惊叫,飞往别处。
皇上在奉先殿伏地大哭的事,一开始就由吴婉容差遣两个宫女结伴,打着一盏纱灯,奔回坤宁宫,启奏皇后。周后知道皇帝这次去奉先殿痛哭并不是再去乞求祖宗保佑,而是前去“辞庙”,所以得到宫女禀奏后,立刻同袁妃在坤宁宫大哭起来。坤宁宫中众多的宫女和太监,还有一些女子,原是宫女身份,却已经有了女官职称,大家都随皇后和皇贵妃大哭起来。
深夜,月色昏暗,北风凄紧,树影摇动,檐际铁马叮咚……这一切更增加了坤宁宫中的悲凉和绝望气氛。
崇祯在奉先殿又伏地痛哭一阵,经魏清慧和吴婉容的苦劝,才向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分别叩了头,从拜垫上站起身来。但是他今夜来奉先殿的目的是因为他清醒地明白国家亡在旦夕,他自己将要遵照“国君死社稷”的《春秋》古训,以死殉国,如今是前来“辞庙”,所以他又到每个前代皇帝即所谓列宗的神主前叩三个头,只是在熹宗皇帝的神主前拜了一拜,没叩头。从正殿出来,他又到偏殿去,在有的神主前拜一拜,有的神主前只是走过,连拜也没拜。走到他母亲的神主前,他在拜垫上跪下去,叩了三个头,热泪纵横,但是他竭力忍耐住,没有放声痛哭。在偏殿的一个角落,他看见放着三个黑漆大立柜,用大铜锁锁着。他知道有两个柜子里存放着备用的祭器,第三个大立柜子中存放着永乐皇帝的盔甲、宝剑和其他遗物,从来不许打开。他幼年时候,曾听奉先殿的一个老太监说,这个大立柜有神灵守护,随便打开,会有灾祸降临。当他走到这个大立柜的前边时,忽然想到一个关于建文帝“逊国”的神秘故事,不觉心中一动,他不敢多想,便从殿中走出来了。
在返回乾清宫的路上,他禁不住又想起那个巨大的黑立柜和建文帝的神秘故事。相传当永乐皇帝率领人马进入南京金川门时,建文皇帝虽然在宫中纵火,烧毁宫殿,他自己却没有死在火中。太祖爷晏驾前知道他将有亡国之祸,给他留下一只小箱,遗命好好保藏,到万不得已时才可以打开。建文皇帝在南京乾清宫起火之后,正要投身烈火,忽然想起太祖爷留下的小箱,一向藏在奉先殿,他赶快命太监将小箱取来,锁孔被铁汁灌死,无法将小箱打开。他同几个准备从死烈火中的忠臣用斧头将小箱劈开,看见里边有剃刀一把,袈裟数袭,还有一张黄纸,上面写着从亡诸臣姓名。建文帝随即由从臣帮他剃了头发,从臣们也互相剃去头发,大家换了袈裟,从水西门逃出南京,从此就在云贵、广西、湘西各处过云游不定的生活,逃避了永乐皇爷的侦捕,得到善终。崇祯暗想,永乐爷是十分英明的皇帝,手下有不少奇异之臣,是不是预知子孙有亡国之祸,也给他留下一只小箱,就放在那第三个黑立柜中?……
他想返回奉先殿,命太监将那第三个黑立柜打开,看有没有永乐皇爷留下的一只小箱。但是他对吴三桂的救兵仍怀着一线希望,加上实在困乏,就不再去奉先殿了。
回到乾清宫院,他已经十分疲惫,便遣散众人,由魏清慧等宫女侍候,绕过乾清宫正殿,回到养德斋休息。留在乾清宫中的宫女将温水端来,服侍他洗了脸,又端来了一小碗人参银耳汤,一杯香茶。他一边喝人参银耳汤,一边想着那个神秘的黑立柜,心中害怕,向自己问道:
“难道逆贼进来之时,朕将在乾清宫举火自焚么?”
魏清慧服侍他漱口以后,躬身请他到御榻上休息。他问道:
“今晚是哪个都人在养德斋值夜?”
“奴婢值夜。”
“啊?连日来你日夜劳累,今晚为什么不叫别的都人值夜?”
“国家不幸,处此时候,别人值夜,奴婢不能放心。”
“唉,你这样辛苦,朕也不忍。好吧,你去净净手来。”
魏清慧不知皇上是何用意,赶快出去净净手,重新进来,恭候吩咐。崇祯叫她随便写一个字,由他拆字,以卜吉凶。魏清慧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她要写一个吉利的字,而目前最吉利的事莫过于救兵有望,北京有救,于是跪在凳上,从御案上取了一支笔,写出一个“有”字。崇祯将这个字顺看横看,忽然摇摇头长叹一声。魏清慧大吃一惊,赶快跪到地上问道:
“皇爷为何叹气?”
崇祯说:“你站起来,朕来给你看。”
魏清慧从地上站起来,看着皇帝提起朱笔将“有”字拆开写,成了“月”二字,忽然说道:
“你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大明已经完了。”
魏清慧听了皇上这样对“有”字作拆字解释,吓得面如土色,赶快跪下叩头,颤声说道: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奴婢不该写这个字!”
崇祯虽然神色悲愁,却没有流泪,也没有再叹一口气,他将象牙管狼毫朱笔放在玛瑙山子笔架上,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这是天意,不干你写字的事。朕非亡国之君,但天意若此,无可奈何。夜已经很深啦,朕要休息了。”
这时从玄武门楼上传来云板三响,魏清慧刚才仿佛曾听到三声鼓声,因为大家正在奉先殿痛哭,没有特别注意。现在听见这云板三响,才恍然明白,已经是三更三点了。她服侍皇上脱去衣服,在御榻上就寝之后,自己退到外间,和衣睡下。正在这时,打更的木梆声从乾清宫月华门外的西一长街自南向北而去,同时传来打更老太监的苍哑声音: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崇祯睡到枕上以后,冷静地想着倘若明日城破,他应该如何殉国,最好是在“逆贼”进宫之前举火自焚,以免落入“逆贼”之手。他又想,最好的办法是,他应该传旨,命皇后率妃嫔们都在坤宁宫举火自焚,他在乾清宫举火自焚,都不将尸体留给贼人,以免死后受辱。但他又想到许多宫女本来可以不死,让她们在两宫的烈火中号呼而死,他又感到不忍。忽然又想起来建文皇帝的故事,想起奉先殿偏殿中那一排黑漆立柜……
魏清慧本来很疲倦,但因为刚才皇上测字使她受了新的震动,久久地不能入睡。她十一岁被选进宫来,起初分在坤宁宫中服侍皇后,并在内书堂读书识字。后因皇帝身边需要一个聪明细心的都人,将她拨到乾清宫,十七岁就升为“管家婆”,成为皇帝身边一个得力的宫人。她生得不算十分美貌,但也眉目俊秀,唇红齿白,举止娴雅,体态轻盈。原来她希望倘若在宫中有出头之日,就可以奏明皇上,派人到静海县乡下将她的父母接来北京居住。虽然宫禁森严,不能够经常同父母见面,但只要父母能不受饥寒之苦,她这一生孝敬父母的心愿就满足了。如今不但她孝亲之心不能如愿,连她自身也要为皇家尽节了。魏清慧害怕惊动皇上,竭力忍耐着不哭出声来,但是那不住奔流的热泪很快就将她的绣花枕头湿了一大片。
她不知暗暗哭了多久才倦极入睡。快到五更时候,她忽然被痛哭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一听,明白这哭声不是来自别处,正是来自皇上!她赶快披好衣服,趿着绣鞋,跑进里间,站在御榻旁连推皇上,连声呼唤:
“皇爷醒醒!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仍在痛哭,但已半睁眼睛,对魏清慧哭着说道:
“你看看画像!看看画像!”
魏宫人恐怖地说:“皇爷,什么画像?……没有画像!……你醒醒!醒醒!”
崇祯的眼睛全睁开了,轻轻叹道:“原来是……朕又做了一个凶梦!”
“皇爷不要怕……皇爷做了什么凶梦?”
崇祯梦见他亲自率领王承恩等几个亲信太监,到奉先殿的偏殿中将几个黑漆立柜打开,果然找到了一个箱子,锁得很牢,上有封条,盖着“永乐皇帝之玺”。另外贴着一张纸条,上写“不遇大变,不可轻启”。他立刻命太监们将铜锁砸开,从小箱中取出一个纸卷,展开一看,是画着一位穿着龙袍的帝王,没戴帽子,披头散发,悬梁自尽,样子十分可怕。他一看画像,忍不住大哭起来。如今被叫醒了,犹自感到害怕。魏清慧又问他做了什么凶梦,他不肯说明,只是沉重地长叹一声。恰在这时,从玄武门上传来五更的鼓声。他听了鼓声,想了片刻,对魏宫人吩咐:
“叫别的都人也来,服侍朕赶快起床,按时到乾清宫前边拜天!”
第十四章
崇祯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以后,换上了常朝服,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中来到乾清宫的东暖阁,稍坐片刻,喝了宫女献上的半杯香茶,然后到丹墀上拜天。
每日黎明时皇帝拜天,照例不奏乐,只是丹墀上的仙鹤等古铜香炉全都点燃沉香,喷出来袅袅香烟。乾清宫的太监和宫女们一部分跪在丹墀两边,一部分跪在丹墀下边。整个宫院中没人敢随便走动,没人敢小声言语,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一片肃穆。
当崇祯在香烟氤氲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时候,表面上同往日一样虔敬,但是心情却大不相同。自从他十七岁登极以来,不论春夏秋冬,他每日黎明都要拜天。如逢大风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宫的正殿中拜。他认为天意合乎民心,敬天才能爱民,他立志要做一个中兴大明的英明圣君,所以十七年来,他每日辛辛苦苦地治理国事,纵然晚上为着省阅文书,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寝,但是照例黎明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日拜天,他或是默祷“剿贼”胜利,或是默祷“东虏”无警,总之都为着一个心愿祈祷:国泰民安。从今年一月间李自成的大军过河入晋以来,他在黎明拜天时的祝祷内容已经有了几次变化:他先是默祷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够固守,阻止“流贼”东来;当太原失守之后,他默祷宁武和大同能够固守,宣府能够固守,居庸关能够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军不但进入居庸关,而且毫无阻拦地越过昌平和沙河以后,他的心绪全乱了,默祷的唯一内容是吴三桂的数万勤王铁骑赶快来到,杀退“逆贼”,使北京转危为安。今早,他一面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面祷告上苍使吴三桂能够在今日来到。拜天之后,他没有马上起身,在黄缎绣龙拜垫上继续低着头停了片刻,忽然想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阵酸痛,暗暗流下热泪。
有几位站得较近的老太监,想着皇上在这样快要亡国的日子还不忘黎明拜天,又想着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国,竟有今日,不禁悄悄流泪;那位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几乎禁不住哽咽出声。
魏清慧是乾清宫的众多宫女中最贴近崇祯身边的人,埋藏在皇上心中的忧愁和痛苦,她不仅比一般的宫女和太监清楚,甚至皇后有时想知道皇上的饮食起居和皇上对国事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命吴婉容来悄悄地向她询问。昨天下午,因为袁皇贵妃在坤宁宫中同皇后相对流泪,皇后又命吴婉容来乾清宫向魏清慧询问情况,吴婉容跪下奏道:
“命魏清慧亲自来坤宁宫向二位娘娘当面禀奏好么?”
皇后摇头说道:“不用魏清慧亲自前来,如今到了这样时候,皇帝身边需要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人儿!”
吴婉容来到乾清宫背后的宫人住处,悄悄地将皇后和皇贵妃在坤宁宫相对流泪的事告诉了魏清慧,并说明皇后娘娘命她来问问皇上的情况。魏清慧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吴婉容,但是当她将吴婉容送到交泰殿旁边要分手时,悄悄叮咛说:
“吴姐,有些话我只是让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后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后知道,她不知会怎样忧愁呢!”
吴婉容含泪点头:“我明白。真不料会有今日!娘娘身为国母,读书明理,十分圣德,可是皇帝为严禁后妃干政,不管什么朝政大事从来不告诉皇后知道,也不许皇后打听,反不如民间贫寒夫妻,遇事一同商量!”
吴婉容从交泰殿旁边向坤宁宫走了几步,忽然回来,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问道:
“清慧妹,你日夜在皇爷身边服侍,据你看,还能够撑持几天?”
魏宫人凑近吴婉容的耳根说:“如今众心已散,无人守城,吴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时赶到,恐怕这一两天就要……”
魏清慧忽然喉咙堵塞,不禁哽咽,没有将话说完。吴婉容浑身微微打颤,将魏清慧的手握得更紧,哽咽说:
“到了那时,娘娘必然自尽殉国,我们也要按照几天前的约定,为主子自尽,决不活着受辱!”
魏清慧态度坚定地说:“我们虽不是须眉男儿,不能杀贼报国,血染沙场,可是身为清白女子,断无蒙羞受辱、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个时候,你来找我,咱们一同尽节。”
“还有费珍娥,虽然年纪小,倒很有志气。她告诉我说,她决意到时候为帝后尽节,决不贪生怕死。”
魏清慧又说:“我知道各宫院中,有志气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们都跟我来,跑出西华门不远,护城河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吴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这位乾清宫的“管家婆”,到这快要亡国的时候,更将她们的死生大事连结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网着血丝的一双凤眼和显得苍白憔悴的脸上注视片刻,忽然松开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颊上的泪痕,转身向坤宁宫走去。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现在,即三月十八日的黎明,吴三桂的救兵没有消息,亡国的大祸更近了。经过昨夜几乎是一夜的折腾,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着皇上拜过天以后赶快进暖阁休息,她好命宫女们献上银耳燕窝汤。但是过了一阵,皇上仍不起身,似乎在继续向上天默祷。她知道昨夜皇上哭过多次,甚至放声痛哭,还做了可怕的凶梦,一夜不曾安寝,再这样跪下去,御体是没法支撑的。她也明白,在这样时候,众多的太监们和宫女们肃静跪地,没人敢做声,只有她可以劝皇上起身,于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后,柔声说道:
“皇上,已经拜过了天,请到暖阁中休息吧!”
崇祯好像没有听见,仍在心中默祷上天鉴怜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衣旰食,唯恐陨越,保佑他渡过目前难关。他还呼吁上天保佑吴三桂的人马一路无阻,今日能赶来北京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声说道:“皇爷连日寝食失常,今日还要应付不测大事,请赶快回暖阁休息吧!”
崇祯一惊,想着魏宫人的话很有道理,便从拜垫上起来,走进暖阁休息。吃过了银耳燕窝汤和两样点心,随即有两个宫女进来,一个用银托盘捧来一杯温茶,跪在他的面前,另外跪着一个宫女,用银托盘捧着一个官窑粉彩仕女漱盂。崇祯用温茶漱了口,吐进漱盂,然后向龙椅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向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都是在围城以前送来的。前天,他正在批阅文书,忽然得到禀报,知道李自成的人马已经到了德胜门和西直门外,他大惊失色,投下朱笔,突然站起,在暖阁中不住彷徨,小声叫道:“苍天!苍天!”现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阅的一堆文书上投了一眼,轻轻摇头,又一次想着十七年的宵衣旰食都不能挽救国运,竟然亡国,不禁一阵心酸,滚出热泪,随即在心中问道:
“今日如何应付?如何应付啊?……”
一个太监进来,跪下说:“请皇爷用早膳!”
崇祯正在想着今日李自成可能大举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没有听见御前牌子请用早膳的话,甚至没注意这个太监跪在他的面前。等太监第二次请他去用早膳,他才心中明白,摇头说:
“免了!”
太监一惊,怕自己没有听清,正想再一次请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见皇上心情极其烦躁地挥手说:
“早膳免了,下去!”
御前牌子不敢言语,叩头退出。等候在乾清宫正殿门外的本宫掌事太监吴祥,知道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正在没有办法,恰好魏清慧从乾清宫后边来了。
魏清慧出于女子的爱美本性,已经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泪痕,对着铜镜,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饰脸上的憔悴神色,又在鬓边插一朵苏州进贡的深红色玫瑰绢花,然后带着两个宫女,脚步轻盈地来到乾清宫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门外,掌事太监拦住她,将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对她说了,并且说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为吃紧,皇上不用早膳,如何处置大事?别人不敢多劝,劝也无用。姑娘,你的话皇上听,请劝劝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猛然一惊,对着吴公公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不禁在心中叹道:
“天呀,不料皇爷对大事已经灰心到如此地步!”
她噙着泪对吴祥点点头,表示她心中明白,随即将随来侍膳的两个宫女留在殿外,她自己跨过朱漆高门槛,转身向东暖阁走去。
从前天以来,魏宫人由于明白了亡国之祸已经来到眼前,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贼”破城,皇帝能够脱下龙袍,换上民间便服,由王承恩等几位忠心不二的太监们用心服侍,逃出紫禁城和皇城,藏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静去处的小户民家,过几天再逃出京城,辗转南逃,必会有办法逃到江南。如今当她轻脚轻手地向最里边一间的暖阁走去时候,这一个幻想又浮上她的心头。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发展。她想,既然吴三桂的关宁兵已经进入关内,只要皇上能够逃到吴三桂军中或逃到天津,圣驾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于怀着这一幻想,她一定要劝说皇上进膳,使皇上能保持着较好的身体,以防不测之变。当她跪到皇帝面前,劝请皇上用早膳时,崇祯望望她,没有说话。他想着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还有他的一家人和众多皇亲、大臣,都要同归于尽。自从拜天以后,他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一即将来到眼前的惨祸,心中焦急烦乱,不思饮食。现在他看一看魏宫人,看见她的眼窝下陷,神情愁苦,眼睛发红,使他感动,在心中叹道:“这几天,你也够苦了!”魏宫人又一次恳求皇上用膳,禁不住在声音中带着哽咽。崇祯的心中更觉难过,轻声说: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闷,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灵机一动,随即说道:“皇帝应该为天下臣民勉强进膳。奴婢刚才沐手焚香,祷告神灵,用金钱卜了一卦,询问吴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够来到。两个金钱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龙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吴三桂知道北京被围,必定率领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日夜赶路,一定会在今日来到北京城外。请皇爷宽心用膳,莫要愁坏了圣体。”
崇祯问道:“你的金钱卜卦可灵么?”
“启奏皇爷,俗话说‘诚则灵’。自从三年前蒙皇爷恩赏这两枚金钱,奴婢用黄绫包好,放入锦盒,敬谨珍藏,只在有疑难事不能决断时才沐手焚香,将金钱请出,虔诚祝祷,然后虚虚地握在手中,摇动三下,抛在一干二净的梳妆桌上。每次卜卦都灵,全因为这金钱原是宫中前朝旧物,蒙皇爷钦赐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谨珍藏,在每次卜卦时,又十分虔诚,所以卜卦总是很灵。”
崇祯望着魏宫人没有说话,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吴三桂的救兵能够今日赶到,北京城就可以转危为安。”他因心头上稍微宽松,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魏清慧如此忠贞,深明事理,时时为国事操心,在宫中并不多见,倘若北京转危为安,朕将封她“贵人”,再过一年晋封“选侍”。崇祯的这一刹那间的心思,魏宫人全没料到,她只是觉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轻了一些,必须继续劝皇上去用早膳,于是她接着柔声说道:
“皇爷,今日关宁精兵来到,更需要皇爷努力加餐。奴婢虽然幼年进宫,对外边事丝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关宁兵到时,必然在东直门和朝阳门外有一次恶战。到那时,皇爷乘辇登上城头。关宁数万将士遥见城头上一柄黄伞,皇上坐在黄伞前边观战,必会欢声雷动,勇气倍增。皇爷,不用膳,伤了圣体,如何能够登城?”
听了魏清慧的这几句话,崇祯的脸上微露笑意,点头说:
“好吧,用膳好啦!”
虽然已经尽量“减膳”,但是御膳房依然捧来了十几样小菜和点心。崇祯只吃了一小碗龙眼莲子粥和一个小小的夹肉糜的芝麻饼,忽然想到吴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日李自成必将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色惨暗,投箸而起,对吴祥说道:
“辰时一刻,御门早朝,不得有误!”
魏清慧和御前太监们都吃了一惊,望望吴祥。吴祥本来应该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但看见皇上的方寸已乱,便不敢说话,只得赶快准备。
过了不久,午门上的钟声响了。又过了一阵,崇祯乘辇上朝。吴祥和乾清宫中的一部分太监随驾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规矩,不在上朝的日子,只有出特别大事,才由午门鸣钟,召集文武百官进宫。她害怕全宫惊疑,在皇上乘辇走后,赶快差遣宫女分头去坤宁宫、翊坤宫、慈庆宫等处,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门敲钟并没有紧急大事。随后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关起房门,坐下休息。别的宫女因知她连日来操劳过度,都不敢惊动她,只有两个粗使的宫女推开她的房门,为她捧来了早点。但是她什么也不想吃,默默地挥挥手,使两个宫女把早点端走。
她想着此时皇上该到平台了。仓促敲钟,决不会有群臣上朝,皇上岂不震怒?岂不伤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为着使皇上用膳,灵机一动,编了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慰圣心。虽然她跪在皇上脚前编造的事已经过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责备自己的欺君,暗暗地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编出这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解圣心,皇上一点早膳不吃,难道就是她对皇上的忠心么?她随即又想,在皇宫中,故意骗取主子高兴的大小事儿随时可见。田娘娘活着时最受宠爱,正是因为她聪明过人,懂得皇上的心事,随时哄得皇上高兴。宫人们都说袁娘娘比较老实,可是袁娘娘哄骗皇上高兴的时候还少么?……
这么一想,她不再为自己编瞎话感到内疚了,忽然决定,何妨趁着此刻没事,诚心地用金钱卜一卦,向神灵问一问吴三桂的救兵是否能来,北京城的吉凶如何。于是她关好房门,在银盆中倒进温水,重新净了手,在北墙上悬挂的观世音像轴前点了三炷香,然后从一个雕花红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个黄绫包儿,恭敬地打开,露出锦盒,她忽然迟疑了,不敢取出金钱卜卦。想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将锦盒放在观世音像前的方桌上,小心地将两枚金钱“请出”,放在锦盒前边,不让碰出一点声音。她跪到拜垫上,虔诚地叩了三个头,默然片刻,然后平身,拣起金钱,握在手中,摇了三下,却又迟疑了,不敢将金钱从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观世音的神像默祷,仿佛看见了这出自前朝宫中名画师焚香恭绘的白描神像的衣纹在微微飘动。她不禁热泪盈眶,又哽咽地祷告一句:
“请菩萨赐一吉卦!”
两枚金钱倒在桌面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钱镘朝上,另一枚还在摇动。她小声祈求:“钱镘朝下!朝下!”然而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几乎想哭,但是胆子一壮,立刻将两枚金钱拣起,握在手中,重新祷告,重新摇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为绝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头望着观世音,虽然观世音依旧用一只纤纤的素手持宝瓶,一只纤纤的素手持杨柳枝,依旧神态娴静地侧首下望,然而魏宫人忽然看见她不再像往日一样带着若有若无的慈祥微笑,而是带着满面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后,皇上的殉国和她的殉节,不由地一阵惊恐,在心中悲声叫道:
“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啊!”
崇祯以前的几代皇帝,很少临朝听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见面。崇祯登极以后,竭力矫正自明朝中叶以来导致“皇纲”不振的积弊,每日宵衣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后上朝。像他这样每日上朝的情形,历朝少有,只是从李自成的大军过了宣府以后,他为军事紧急,许多问题需要他随时处理,也需要随时召见少数臣工密商,才将每日早朝的办法停止,改为逢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决定上朝,前一日并未传谕,群臣如何能够赶来?
当崇祯乘辇离开乾清宫不远,到了建极殿时候,忽然想到自己错了。他后悔自己的“方寸已乱”,在心中叹道:“难道这也是亡国之象?”但是午门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要取消上朝已经晚了。他转念一想,在目前这样时候,纵然在平台只看见几个臣工也是好的,也许会有人想出应急办法,今天倘若吴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贼”破城,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御门听政了……
一阵伤心,使他几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静鞭已响,他也在右后门的里边落辇了。
平日常朝,虽然不设卤簿,也不奏乐,但是在丹墀上有鸿胪寺官员和负责纠正朝仪的御史,还有一大批锦衣力士在丹墀旁肃立侍候。至于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给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称为“言官”,都必须提前来到。今天,崇祯突然决定临朝,午门上的钟声虽然敲响一阵,但分散住在东西城和北城的官员们多数没有听见,少数听见钟声的也不能赶到。锦衣卫衙门虽然较近,但锦衣卫使吴孟明借口守东直门,正在曹化淳的公馆里密商他们自己的今后“大事”,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处巡逻。十七年来,崇祯每次常朝,从来没有像这般朝仪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太监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驾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邦华,二是兵部侍郎协理戎政大臣(又称戎政侍郎)王家彦。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白须如银,飘在胸前,王家彦今年五十七岁。崇祯看见离御案几尺外只跪着两个老臣,除这两位老臣外,便只有十几个从乾清宫随驾来侍候的内臣,显得宫院中空空荡荡,不觉落下眼泪。在往日,举行大朝会的热闹和隆重场面不用提了,就以平时常朝来说,一般也有一两百人,按部就班,在面前跪一大片。他不考虑今天是临时鸣钟上朝,所以没有多的朝臣前来,他只想着同往日的常朝情况相比,在心中伤心地叹息说:
“唉!亡国之象!”
他没法忍受这种不成体统的现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监们和跪在面前的两位大臣吃了一惊。大家的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儿,崇祯已经站起来向后走去。但是刚刚上辇,他就后悔不该突然退朝回宫,心思竟然如此慌乱!他想着王家彦是戎政(兵部)侍郎,职掌守城之责,如今赶来上朝,必有紧要事情陈奏。他应该在平台上当面问明城上守御情况,可是他因为不忍看见上朝时“亡国之象”,什么话也不问就退朝了!他又想到须鬓如银的李邦华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学问、有操守,刚正不阿,为举朝臣僚所推重;接着想到本月初四日,李邦华同工部尚书兼东宫大学士范景文都建议护送太子去南京。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只因当时有言官反对,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此计未被采纳,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议他自己迁往南京,也未采纳,因循至今,后悔无及!这两件争议,如今像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心头。难道李邦华今日又有什么新的建议不成?……
“传谕李邦华、王家彦到乾清门等候召对!”崇祯向吴祥吩咐一句,声音中带着哽咽。
崇祯回到乾清宫东暖阁坐下,等待着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他在心里恨恨地说:“往日,大小臣工,这个请求召对,那个请求召对,为何自从北京被围以来,国家将亡,反而没有人请求召对?往日,不但从各地每日送来许多文书,而且京城大小臣工,每日也有许多奏本,可是三天来竟无一封奏本,无人为救此危亡之局献一策,建一议!可恨!可恨!”刚想到这里,魏清慧轻轻地掀帘进来,用永乐年间果园厂制造的雕漆龙凤托盘捧来了一杯香茶。她跪到崇祯面前,说道:
“请皇爷用茶!”
崇祯正在等待李邦华和王家彦来到,同时又奇怪提督京营的心腹太监王承恩何以不见影儿,心绪纷乱如麻,突然向魏清慧问道:
“城上有什么消息?”
魏清慧答道:“宫外事奴婢一概不知,请皇爷趁热用茶。”
崇祯猛然清醒,才注意是魏宫人跪在面前。他命魏宫人将茶杯放在御座旁边的茶几上,又命她退去。这时他忽然看见御案上放着一个四方漆盒,上有四个恭楷金字“东宫仿书”。他向魏宫人问道:
“太子的仿书又送来了?”
魏宫人回答说:“是的,皇爷,刚才钟粹宫的一个宫人将太子近几天的仿书送来了。奴婢告她说皇上怕没有工夫为太子判仿,叫她带回去,等局势平定以后,再将仿书送来不迟。她说这是皇爷定的规矩,将仿书盒子交给奴婢就走了。”
“唉,此是何时,尚讲此不急之务!”
崇祯的话刚刚落音,吴祥进来,躬身禀奏:“李邦华和王家彦已经来到乾清门,候旨召见。”
崇祯说道:
“叫他们赶快进来!”
吴祥恭敬退出。魏清慧赶快跟着退出了。随即在正殿的丹墀上有一个尖尖的声音传呼:
“左都御史李邦华与协理戎政侍郎王家彦速进东暖阁召对!”
过了片刻,一个太监掀开帘子,李邦华在前,王家彦在后,进入里间暖阁,在崇祯的面前叩头。崇祯问道:
“王家彦,城上守御如何?逆贼有何动静?”
王家彦奏道:“陛下,城上兵力单薄,众心已散。前日在沙河和土城关外防守的三大营兵遇敌即溃,一部分降了敌人,如今在西直门和阜成门外攻城的多是三大营的降兵,真正贼兵反而在后边休息。三大营降兵同守城的军民不断说话,称说逆贼兵力如何强大,包围北京的有二十万精兵,随时可以破城,劝城上人识时务,早一点开门投降,免遭屠戮。城上人听了他们的说话,众心更加瓦解。”
“为何不严令禁止城上城下说话?”
王家彦痛心地说:“陛下!自从逆贼来到城下,城上人心瓦解,还说什么令行禁止!微臣身为兵部侍郎兼协理戎政大臣,分守安定门,从十六日到昨日上午,竟不能登城巡视,几次登城,都被守城内臣挡回;张缙彦是兵部尚书,为朝廷枢密重臣,值大敌围城之日,竟然亦不能登城视察。自古以来,无此怪事!……”
王家彦说不下去,伏地泣不成声。李邦华也默默流泪,悔恨自己一生空有刚正敢言之名,却对南迁之议不敢有坚决主张,遂有今日之祸。崇祯见两位大臣哭,也不禁流泪,恨恨地说:
“内臣本是皇家的家奴,不料竟然对守城事如此儿戏!”
王家彦接着说:“臣几次不能登城,只好回至戎政府抱头痛哭。戎政府的官员们认为这是亡国之象,看见臣哭,大家也哭。前日下午,臣去兵部衙门找张缙彦商议,张缙彦也正在束手无计。我们商量之后,当时由张缙彦将此情况具疏,紧急陈奏。幸蒙陛下立即下一手敕:‘张缙彦登城视察,内臣不得阻挠’。从十六日下午申时以后,本兵始获登城,微臣亦随同缙彦登城。局势如此,臣为社稷忧!蒙陛下恩眷,命臣协理戎政。臣奉命于危难之际,纵然决心以一死报陛下,但恨死不蔽辜!”说毕又哭。
崇祯看了李邦华一眼,想着还有重要话要同他密谈,挥泪向家彦问道:
“卿自入仕以来,已是三朝老臣,如今是第二次为北京守城事鞠躬尽瘁,君臣患难与共……”
王家彦听到皇上的这一句话,禁不住痛哭失声。崇祯也哭了。李邦华流着泪插言说:“国家到此地步,文武百官都不能辞其咎。老臣当言不言,深负陛下,死有余辜!”
崇祯对李邦华的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不很清楚,顾不得去想,又接着对王家彦说道:
“朕清楚记得,十五年冬天,你由太仆寺卿刚升任户部侍郎,忽然边事告急,特授你为兵部右侍郎,协理京营戎政。你拜命之日,即从正阳门开始,沿城头骑马巡视了内城九门;第二天又从西便门开始,巡视了外城七门,你察看内外城一万九千多个垛口,整顿了一切守御器具,使京师的防务壁垒一新。你曾经在雪夜中不带一人,步上城头,自己提一灯笼,巡视一些要紧地方。城上官兵和百姓丁壮,谁也不知道你是兵部侍郎。第二天,你该奖励的奖励,该处罚的处罚,将士们无不惊服。家彦,朕虽深居九重,日理万机,可是你如何治事勤谨,朕全知道!”
王家彦呜咽说:“皇上如此明察,千古少有。今日大局之坏,全在文武群臣!”
崇祯又接着说:“不久,东虏进犯京畿,京师戒严。卿受命分守阜成门,又移守安定门。自前年闰十一月至去年五月,前后七个月,卿躬冒寒暑,鼓励将士各用所长。狂虏退出长城之后,朕赐宴午门外,晋封你为太子太保,世袭锦衣指挥。卿一再谦退,上表力辞。朕不得已答应卿的请求,只加卿一级,袭正千户三世。今年开春以后,廷推卿为户部尚书,朕向内阁批示说:‘王家彦勤劳王事,且清慎不爱钱,理财最好,宜任户部尚书。但目前逆贼已渡河入晋,军情吃紧。王家彦在戎政上已有经验,临敌不便更易,应继续留在京营!’家彦,卿是朕的股肱之臣。事到如今,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办法么?”
王家彦哽咽说:“皇上,人心已散,臣力已竭,臣唯有以一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崇祯又一次陷于绝望,呜咽出声。王家彦也呜咽不止。李邦华虽然不哭,却是不断流泪,在心中又暗暗悔恨自己没有对南迁事作有力主张。君臣们相对哭了一阵,崇祯对王家彦说道:
“卿速去城上巡视,尽力防守,以待吴三桂的救兵赶来!”
王家彦叩头,站起身来,挥泪退出暖阁。
王家彦退出以后,崇祯望着李邦华说道:
“先生平身。赐坐!”
一个站在窗外侍候的太监,立即进来,在崇祯的斜对面摆好一把椅子。李邦华躬身谢恩,然后侧身落座,等待皇上问话。崇祯对待李邦华这样有学问、有操守的老臣一向尊重,照例称先生而不呼名。但是他明白,如今京师被围,戎马倥偬,不是从容论道时候,李邦华年事已高,纵有四朝老臣威望,对挽救大局也无济于事。崇祯心中难过,叹一口气,随便问道:
“先生,今日朕因心中已乱,临时上朝,文武百官事前都不知道。先生已是古稀之年,如何赶来上朝?不知有何重要陈奏?”
李邦华在椅子上欠身说道:“启奏陛下,自十六日贼越过昌平以后,老臣知大事已不可为,即移住文丞相祠,不再回家,决意到逆贼破城之日,臣即自缢于文丞相之侧。两天来……”
崇祯的心头猛一震动,挥手使邦华不要说下去。他忽然想起昨夜的一个凶梦,想到自己也要自缢,不禁掩面呜咽。李邦华见皇上哭,自己也哭,同时悔恨自己身为大臣对来到眼前的“天崩地坼”之祸负有罪责。崇祯不知道李邦华的悔恨心情,呜咽片刻之后,揩泪问道:
“先生刚才说到‘两天来’,两天来怎么了?”
“老臣两天来每至五更,命仆人牵马,到东华门外,再从紫禁城外来到阙左门外下马,进阙左门来到午门之外,望一阵,然后回去。臣以为再无见君之日了,在死前多望望午门也是为臣的一片愚忠。不料今日来到午门前边,听见钟声,恰逢陛下御门上朝,使老臣有幸再睹天颜。”
崇祯又感动又深有感慨地说:“倘若大臣每都似先生居官清正,忠心耿耿,国事何能坏到今日地步!”
李邦华突然离开椅子,跪下叩头,颤声说道:“陛下!国家到此地步,老臣死不蔽辜!”
崇祯猛然一惊,愣了片刻,问道:
“先生何出此言?”
“臣有误君误国之罪。”
“先生何事误国?”
“此事陛下不知,但臣心中明白,如今后悔已无及矣!”
崇祯听出来李邦华的话中含有很深的痛悔意思,但是他一时尚不明白,一边胡乱猜想,一边叫邦华坐下说话。等邦华重新叩头起身,坐下以后,崇祯问道:
“先生所指何事?”
李邦华欠身说:“正月初,贼方渡河入晋,太原尚未失陷,然全晋空虚,京师守御亦弱,识者已知京师将不能坚守。李明睿建议陛下乘敌兵尚远,迅速驾幸南京,然后凭借江南财赋与兵源,整军经武,对逆贼大张挞伐,先定楚、豫,次第扫荡陕、晋,此是谋国上策……”
“当时有些言官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乱了朕意。此计未行,朕如今也很后悔。可恨言官与一般文官无知,惟尚空谈,十七年来许多事都坏在这帮乌鸦身上,殊为可恨!”
“虽然当时有些文臣知经而不知权,阻挠陛下南巡大计,误君误国,但臣是四朝老臣,身为都宪,当时也顾虑重重,未能披肝沥胆,执奏南巡,也同样有误君误国之罪。”
“卿当时建议择重臣护送太子抚军南京,也不失为一个救国良策。”
“臣本意也是要建议皇上往南京去,因见李明睿的建议遭多人反对,所以臣就改为请送太子抚军南京了。”
“啊?!”
“确实如此,故臣也有负国之罪。”
崇祯如梦初醒,但他对李邦华没有抱怨,摇头说道:“此是气数、气数。”停了片刻,崇祯又说:“据先生看来,当时如若朕去南京,路途如何?”
“当时李贼大军刚刚渡河入晋,欲拦截圣驾南巡,根本无此可能。欲从后追赶,尚隔两千余里。况且到处有军民守城,关河阻隔,使贼骑不能长驱而进。”
“可是当时河南已失,已有贼进入山东境内,运河水路中断。”
“贼进山东省只是零星小股,倚恃虚声恫吓,并以‘剿兵安民’与‘开仓放赈’之词煽惑百姓,遂使无知小民,闻风响应,驱逐官吏,开门迎降。这都是癣疥之患,并非流贼之强兵劲旅已入山东。翠华经过之处,乱民震于天威,谁人还敢犯驾?不久以前,倪元璐疏请送太子抚军南京,陛下不肯,将元璐的密疏留中。元璐见局势紧迫,又密疏建议用六十金招募一个壮士,共招募五百个敢死之士,可以溃围而出,召来勤王之师。元璐的这一密疏陛下可还记得?”
“此疏也留中了。当时逆贼尚在居庸关外,说什么募五百敢死之士溃围而出?”
“陛下!元璐因朝廷上商议应变急务如同道旁筑舍,必将因循误国,所以他建议招五百敢死之士,以备护卫皇上到不得已时离开北京。这是倪元璐的一番苦心,事先同臣密谈过,但在密疏中不敢明言,恐触犯皇上的忌讳。今日事已至此,臣不能不代为言之。元璐请以重金招募五百死士,非为溃围计,为陛下南幸时护驾计!”
“道路纷扰,纵然募到五百死士,能济何事?”
“倘若陛下南幸,当然要计出万全。凡请陛下南幸诸臣,决无鲁莽从事之心。此五百死士,交一忠贞知兵文臣统带,不离圣驾前后。京师距天津只有二百余里,沿路平稳。陛下留二三重臣率京营兵固守北京待援,圣驾轻装简从,于夜间突然离京,直趋天津,只须二三日即可赶到。天津巡抚冯元飏预想陛下将有南幸之举,已准备派兵迎驾。倘若命冯元飏派兵迎至中途,亦甚容易。陛下一到天津,召吴三桂以二千精骑速到天津护驾,宁远军民可以缓缓撤入关内。”
“宫眷如何?”
“正二月间,逆贼距北京尚远,直到三月上旬,逆贼亦未临近。当时如陛下决计南幸,六宫娘娘和懿安皇后,均可平安离京。皇上只要到了天津,就如同龙归大海,腾云致雨,惟在圣心。陛下一离北京,即不再坐困愁城,可以制贼而不制于贼。如将吴三桂封为侯爵,他必感恩图报,亲率关宁铁骑护驾。陛下一面密诏史可法率大军北上迎驾,一面敕左良玉进剿襄郑之贼,使贼有后顾之忧。”
“倘若盘踞中原之贼,倾巢入鲁,占据济宁与临清各地,为之奈何?”
“倘不得已,可以走海道南幸。”
“海道!”
“是的,陛下。当逆贼到达宣大后,天津巡抚冯元飏连有密疏,力陈寇至门庭,宜早布置,防患未然。后见情势已急,遣其子冯恺章飞章入奏,内言:‘京城兵力单虚,战守无一可恃。臣谨备海船二百艘,率劲卒千人,身抵通州,候圣驾旦夕南幸。’本月初七日,恺章从天津飞骑来京,遍谒阁僚。因朝中有人攻讦南迁,陛下亦讳言南幸,阁僚及大臣中竟无人敢有所主张,通政司也不肯将冯元飏的密疏转呈,冯恺章一直等候到十五日下午,因其父的密疏不能奏闻陛下,而贼兵即将来到,只好洒泪奔回天津。倘能采纳津抚之议,何有今日!冯恺章来京八天,就住在其伯父冯元飙家中,故臣亦尽知其事。值国家危亡之日,臣竟然在两件事上不能尽忠执奏,因循误国,辜负君恩,死有遗恨!”李邦华老泪纵横,银色长须在胸前索索颤抖。
崇祯临到此亡国之前,对这位老臣的忠心十分感动,不禁又一次涌出热泪,哽咽说:“冯元飏的密奏,朕毫不知道。但这事责在内阁与通政司,与卿无干。”
“不,陛下!臣为总宪,可以为津抚代奏;况巡抚例兼佥都御史衔,为都察院属僚,臣有责为他代奏。只因臣见陛下讳言南迁,始而只请送东宫抚军南京,不敢直言请陛下南幸,继而明知冯元飏密疏为救国良策,不敢代他上奏。臣两误陛下,决计为君殉节,缢死于文丞相之旁,但恨死不蔽辜耳!”
崇祯叹息说:“不意君臣壅隔,一至于此!”
“此系我朝累世积弊,如今说也晚了!”
崇祯此刻心情只求活命,不愿就这个问题谈下去。因为李邦华提到由海道南逃的话,忽然使他产生一线幻想,低声问道:
“先生,冯元飏建议朕从海道南幸,你以为此计如何?”
“此计定能成功。”
“怎么说定能成功?”
“在元朝时候,江南漕运,自扬州沿运河北上,至淮安府顺淮河往东,二百多里即到海边,然后漕运由海路北上,从直沽入海河、到天津,接通惠河,到达通州之张家湾。自淮安府至张家湾,海程共三千三百九十里。我朝洪武至永乐初年,运河未通,漕运均由海运,所以先后有海运立功者受封为镇海侯,航海侯,舳舻侯。永乐十年以后,开通了会通河,南北运河贯通,漕运才改以运河为主,然海运并未全废。崇祯十二年,崇明人沈廷扬为内阁中书,复陈海运之便,且辑《海运书》五卷进呈……”
崇祯似乎记起来有这么一件事,微微点头,听李邦华再说下去。
李邦华接着说道:“当时陛下命廷扬造海船试试。廷扬造了两艘海船,载米数百石,于十三年六月朔日由淮安出发,望日抵天津,途中停留五日等候顺风,共用了十天,在海上扬帆,飞驶三千余里。陛下闻之甚喜,加廷扬户部郎中。陛下本来可以率六宫前往南京,津抚冯元飏已备好二百艘海船,足敷御驾南巡之用。淮安为江北重镇,驻有重兵。圣上只要到达淮安,何患逆贼猖獗!”
崇祯顿脚说:“如今后悔已迟,可恨!可恨!”
忽然,王承恩不管皇上正在同大臣谈话,神色仓皇地掀帘进来,跪到皇上面前,奏道:
“皇爷!奴婢有紧急军情奏闻!”
崇祯的脸色突然煞白,一阵心跳,问道:“何事?何事?……快说!”
李邦华赶快起身,伏地叩头,说道:“老臣叩辞出宫,在文丞相祠等候消息,为君尽节。”
崇祯目送李邦华出了暖阁,跟着从御座上突然站起,浑身打颤,又向王承恩惊慌问道:
“快说!是不是城上有变?”
第十五章
昨夜整整通宵,王承恩没有睡眠,在城上各处巡视。他已经十分明白,守城的三大营残兵、太监和少数百姓们都没有心思守城,准备随时献出城门投降。虽然他在内臣中地位较高,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又受皇帝钦命,负着提督京营守城的重任,但是他在城上说话已经没人听了。
昨夜二更,当皇上在坤宁宫中,快要往奉先殿的时候,王承恩巡视到阜成门,听说李自成的老营驻扎在武清侯李皇亲别墅,距阜成门只有数里。他站在城头上向西南林木茂密的地方观看一阵,但见李自成的老营一带,灯火很稠,并且不断有成群的战马嘶鸣。他认为如果用城头上的两尊红衣大炮对着灯火最稠的地方打去,再加上其他大炮同时燃放,定可以将钓鱼台一带打得墙倒屋塌,人马死伤成片。倘若能将李自成和刘宗敏等人打死或打成重伤,京师就有救了。他站在一处城垛口观望一阵,命令来到他面前的几个守城的内臣头儿立刻将两尊红衣大炮对钓鱼台一带瞄准,准备燃放,另外三尊射程较近的大炮也对准二三里外的人声和灯火瞄准,准备与红衣大炮同时施放。但是他面前的几个太监小头儿都不听话了。大家都说大炮不一定能够打准,反而会惹恼敌人,城上和城内会受到猛烈还击,白白使城中许多无辜百姓在炮火中丧生。王承恩又气又急,夺过来火香要自己点炮。但几个守城太监小头目都跪到他的面前,有的人拉住他的袍袖,苦劝他要为城上和城内的无辜性命着想,千万不要点炮。王承恩虽然受钦命提督守城军事,可以命他的随从们将违抗命令的几个内臣立刻逮捕,严加惩处,但是他看出来城上的人心已经变了,万一处事不慎,就会激出变故,不仅他的性命难保,而且守城的内臣和百姓会马上开门迎贼,所以他不敢发怒,只能向众人苦口劝说,恳求众人让他亲自点放一炮。正在纷争不休,一个太监匆匆来到他的身边,向他恭敬地说道:
“请王老爷转步到城门楼中,宗主爷有话相谈。”
王承恩问道:“宗主爷现在此地?”
“是的,他在同东主爷饮酒谈话,已经谈了很久,也快要往别处巡视去了。”
王承恩又问:“内臣中何人也在这儿?”
“没有别人。”
王承恩不觉心中发疑:曹化淳分守朝阳门,为何来此地与王德化密谈?
由于王德化和曹化淳比王承恩在太监中的班辈高,地位尊,尤其他出自曹化淳门下,所以王承恩不得不停止了城头上的纷争,赶快去城门楼中。当他跨进门槛的时候,两位受皇上倚信的大太监都向他微笑拱手,要他坐下。王承恩因敌情紧急,心急如焚,不肯落座。他一眼看见桌上的酒菜已残,两位深沐皇恩的老太监脸上都带有二分酒意,并无愁容,更增加他的疑心。不等他开口,王德化先呼着他的表字说道:
“之心,你辛苦啦。”
王承恩谦恭地说:“不敢,宗主爷和东主爷都是望五之年,连日为守城操心,才是辛苦哩。”
曹化淳说道:“只要能保住北京城有惊无险,我们大家比这更辛苦十倍,也是分所应该。”
王德化紧接着说:“之心,我刚才同东主爷正是为守城事商量办法。刚刚商量完,听说你在城上吩咐向钓鱼台燃放红衣大炮,守城的内臣们不肯听话,你很生气。我害怕激出变故,所以差一个答应去请你来。之心,你虽然不是我的门下出身,可是我同曹爷情如兄弟,一向把你当自己门下子弟看待。我已经快满五十,精力大不如前。几年之后,这司礼监掌印一职就落在你的身上……”
王承恩心中焦急,而且有点愤怒,赶快说道:“宗主爷,您老资深望重,阅历丰富,圣上倚信方殷,何出此言?承恩虽不肖,亦从无此念,况今夕何时,京师且将不保,遑论此与大局无干之事!”
王德化笑一笑,说:“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日后你自然明白。好,日后我将保你晋升掌印之事,此刻不必谈。”
他喝了一口温茶,接着说道:“刚才你在城头上为向钓鱼台打炮事,同几个内臣头目争执,请你不必为此事动怒。你是奉钦命提督守城重任,在城头上有内臣和军民拒不听命,当然可以从严处置,或打或斩都可。可是之心啊,无奈此时城上人心涣散,十分可怕,纵然是圣上亲自来城上下旨,也未必能雷厉风行,何况你我!”
王承恩伤心地问:“宗主爷,话虽如此,可是我明知逆贼的老营盘踞在钓鱼台内,倘若用红衣大炮瞄准打去,定能使众渠魁不死即伤,大杀逆贼狂焰。承恩在此时机,不敢对逆贼巢穴开炮,上无以对皇上,下无以对京师百万士民!”
王德化点头说:“你的意见很是。对钓鱼台打炮事由我吩咐,不过片时,城头上即会众炮齐鸣,使钓鱼台一带墙倒屋塌,血肉乱飞。”王德化向立在身后的答应说:“去,唤一个守城的内臣头儿进来!”他又对王承恩说:“之心,刚才我听说安定、东直、朝阳各门的情况都很紧急,你赶快去安定门瞧一瞧,这里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啦。”
曹化淳起身说:“皇上命我分守朝阳门,我现在就飞马前去。宗主爷,失陪了。”随即向王德化和王承恩拱拱手,提着马鞭子下城了。
王承恩不好再说别的话,也向王德化作揖告辞。他是从德胜门一路沿城头巡视来的,他的几名随从太监和家奴有的跟随他上城,有的牵着马从城内靠近城墙的街道和胡同追随。他从阜成门旁边的砖阶上下来以后,曹化淳已经带领着众人走远了。他猜不透王德化和曹化淳密谈何事,但觉得十分可疑:如今大势已去,难道他们也怀有别的打算?他越想越感到愤慨的是,王德化和曹化淳多年中依靠皇上的恩宠,得到了高官厚禄,在京城中有几家大商号,在畿辅有多处庄田。他最清楚的是逢年过节和王德化生日,他都去拜节庆寿,看见王的公馆在厚载门附近的鼓楼两边,房屋成片,十分壮观。而且院中不仅有亭台楼阁,还有很大的花园、假山池沼、翠竹苍松。奴仆成群,一呼百应。王德化年轻时在宫中同一位姓贾的宫女相好,宫中习惯称为“菜户”,又称“对食”。有一年皇后千秋节,把一批年长的宫女放出宫来。贾宫人出宫后既未回父母家中,也不嫁人,住到王德化公馆中主持家务,俨然是王公馆中的女主人身份,也很受王德化的侄子们和奴仆们的尊敬,呼为太太。……王承恩在马上暗想,像王德化这样的人沐浴皇恩,位极内臣,如今也心思不稳,可见大明朝的大势已经去了。他的心中非常难过,几乎要为皇上痛哭。
当王承恩带着随从骑马奔到西长安街的时候,突然从阜成门和西直门之间的城头上传过连续三响炮声,分明是向城外打去。王承恩和他的从人们立刻在街心驻马,回首倾听。不过片刻,连续几响炮声,声震大地,并听见炮弹在空中隆隆飞近,打塌了附近房屋。王承恩一起人大为惊骇,本能地慌忙下马,闪到街边的屋檐之下。这一阵炮声停后,他们惊魂未定,赶快上马,向东驰去。过了西单牌楼以后,王承恩在马上恍然大悟,明白原来先从城头上放的三炮,只装火药,没有炮弹,所以响声无力,也无炮弹向空中飞去的隆隆巨声,同随后从城外打来的大炮声大不一样。他对大势更加绝望,在心中愤恨地说:
“果然,城上的人心已变,王德化和曹化淳也不可靠。皇爷孤立在上,这情况他如何知晓!”
王承恩策马穿过西单牌楼,本来可以不进皇城,直接奔往安定门,但是他临时改变主意:他必须立刻进宫去将危险的局势奏明皇帝。他已经十分清楚:人心已变,京城的局势不会再支持多久了,城上的守御等于儿戏,不但“贼兵”可以毫无抵抗地靠云梯上城,而且更可能的是守城的内臣和军民们开门迎降。倘若皇上不能够立刻筹措数十万银子,重赏守城人员,重新征召忠义之士上城,恐怕北京失守只是旦夕间的事了。
他率领从人们策马到了长安右门,翻身下马。因为承天门前边正对皇宫,遵照明朝礼制,任何人不许骑马和乘轿子横过御道,所以王承恩命从人们绕道大明门,也就是今天的中华门前走过去,在长安左门外边等候。他自己只带着一个十几岁的小答应,打着灯笼,匆匆地从侧门走进承天门,穿过端门,来到午门前边。午门早已关闭,午门的城头上有两三只红纱灯笼在风中飘动。他以司礼监秉笔太监的身份,叫开了午门,急速往乾清宫走去。刚过皇极殿东侧的中左门,迎面遇着两位在三大殿一带值夜的熟识太监,告诉他皇上在坤宁宫同皇后和袁娘娘一起哭过后,又到承乾宫对田娘娘的遗像哭了一阵,又到奉先殿去了。这两位值夜的太监还悄悄告诉他,皇上在奉先殿已经痛哭很久,如今还在痛哭;随在皇上身边的众多太监和宫女也都跟着皇上伏地痛哭,没有人能劝慰皇上。一个年长的太监说毕,摇头叹息,又流着泪说了一句:
“王老爷,像这样事是从来没有过的。看来皇上也知道大事不妙,只是无法可想!”
王承恩不去见皇上了,赶快哭着出宫。因为不知道安定门的情况如何,他在东长安门外上马,挥了一鞭,向东单牌楼驰去,打算从东单牌楼往北转,直奔安定门。在马上经寒冷的北风一吹,他开始明白,皇上今夜去奉先殿痛哭和往日的痛哭不同:今夜是皇上已知国亡在即,决计身殉社稷,哭辞祖庙。大约在二十天前,当朝廷上出现了请皇上南迁之议以后,他希望皇上能够拿定主意,排除阻挠,毅然驾幸南京。他虽然是深受皇上宠信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在宫中有“内相”地位,但是他一向在皇帝前小心谨慎,不忘记自己是皇帝家奴,对南迁事他不敢妄言一句,不触犯皇上忌讳。事到今日,他不能不愤恨一部分反对南迁的大小文臣。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骂道:
“皇帝的江山都坏在你们手里!”
王承恩来到安定门城上时,知道自从黄昏以后,守城的人和城外敌人不断互相呼喊,互相说话。而城下的敌人夸称他们的永昌皇帝如何仁义和如何兵力强盛、天下无敌,大明的江山已经完了。王承恩以钦命提督守城诸事的身份严禁守城的内臣和兵民与城外敌人说话,又来回巡视了从安定门到东北城角的城防情况,天已经大亮了。
两天来王承恩日夜不得休息,昨夜又通宵不曾合眼,也忙得没吃东西。他本来想去德胜门和东直门等处巡视,但是头昏,疲惫,腹中饥饿,感到不能支持。于是他下了城墙,带着从人们骑马奔回家中。
王承恩的公馆在灯市大街附近的椿树胡同,公馆中有他的母亲、侄儿、侄媳,和一群男女奴仆。吃过早饭以后,他向家人们和从人们嘱咐了几句话,倒头便睡。后来他被家人叫醒,听了心腹从人对他悄悄地禀报以后,他骇得脸色苍白。匆匆梳洗之后,向母亲磕了三个头,哽咽说道:
“儿此刻要进宫去,今生不能再在娘的面前尽孝了。但等局势稍定,您老人家带着一家人仍回天津居住,不必再留在北京城中。”
他母亲不知道出了何事,但是猜想到城破就在眼前,浑身颤栗,流着泪说:
“我的儿,你快进宫去吧。自古尽忠不能尽孝。家务事我有安排,你快走吧!”
王承恩立刻到大门外带着从人上马,进了东安门,直向东华门外的护城河桥头奔去。
今日早晨,李自成命手下将士面对彰义门搭了一座巨大的黄色毡帐,端坐在毡帐前边,命秦、晋二王坐在左右地上,然后晓谕守城的军民赶快打开城门投降。像这样大事,竟没有人向崇祯禀报。当听了王承恩的禀奏以后,崇祯浑身一震,登时脸色煞白,两手打颤,心头怦怦乱跳,乍然间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为着使自己稍微镇定,他从御案上端起一杯温茶,喝了一口。由于手打颤,放下茶杯时杯底在御案上碰了一下,将温茶溅了出来。他愤怒地问道:
“闯贼的毡帐离彰义门有多远?”
“听说只有一里多远,不到两里。”
“城头上为何不放大炮?为何不放大炮?”
“奴婢并不在彰义门,详情不知。奴婢听到这一意外消息,赶快进宫向皇帝禀奏。”
“你速去彰义门,传朕严旨,所有大炮一齐对逆贼打去!快去!”
“听说城上不放炮,是怕伤了秦、晋二王。”
“胡说!既然秦晋二王不能死社稷,降了逆贼,死也应该!你快去,亲自指挥,必使彰义门城头上众炮齐发,将逆贼及其首要文武贼伙打成肉酱!”
王承恩颤声说道:“皇爷,已经晚了!”
崇祯厉声问道:“怎么已经晚了?!”
王承恩说:“闯贼在彰义门外并没有停留多久。在奴婢得到消息时,闯贼早已回钓鱼台了。”
崇祯恨恨地叹一口气,顿脚说道:“想不到守城的内臣和军民竟如此不肯为国家效力,白白地放过闯贼!”
王承恩说道:“皇爷,城头上人心已变,大势十分不妙,如今皇爷生气也是无用。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要想鼓舞守城人心,恐怕非立刻用银子厚赏不可。”
“唉,国库如洗,从哪儿筹措银子!”
崇祯没有主意,默默流泪。王承恩也知道确实国库如洗,跪地上不敢仰视,陪主子默默流泪。过了一阵,崇祯忽然生出了一线希望,说:
“承恩,你速去传旨,传公、侯、伯都到朝阳门楼上会商救急之策,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倘若他们能率领家丁守城,再献出几万两银子作奖励士气之用,既是保国,也是保家。一旦国不能保,他们的富贵也就完了。你去,火速传旨,不可有误!”
王承恩心中明白,要公、侯、伯们为国家出钱出力,等于妄想,但又不能不遵旨去办,也许会有一线希望。于是磕了个头,站起来说道:“奴婢遵旨!”赶快退出去了。
崇祯发呆地坐在御案旁边,很明白大势已去,守城的内臣和军民随时可能打开城门,迎接“贼兵”进城,而没有人能挽救他的亡国。他知道城上的红衣大炮可以打到十里以外,一种炮弹可以将城墙打开缺口,另一种是,炸开来可以使一亩地范围内的人畜不死即伤。至于一般大炮,也可以打三四里远。他伤心地暗暗叹道:“我大明三百年深仁厚泽,这些守城军民和内臣都受我大明养育之恩,为什么不对钓鱼台地方打炮?为什么不对坐在彰义门外的闯贼打炮?……”他忽然重复说道:
“咄咄怪事!咄咄怪事!”
他想到转眼间就要身殉社稷,全家惨死,祖宗江山亡在他的手中,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连呼三声“苍天!”猛然在御案上捶了一拳,震得茶杯子跳了起来,溅湿了御案。随即他站了起来,在暖阁中狂乱走动,又连连说:
“我不应该是亡国之君!不应该是亡国之君!”
魏清慧和两个太监站在窗外,屏息地听皇上在暖阁中的动静,觉得皇上快要发疯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慑于崇祯的威严,只是互相望望,没人敢进暖阁中去劝解皇上。虽然魏清慧也惊慌失色,但是她不忍心皇上这样独自痛苦悲叹,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快步走进暖阁,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颤的柔声说道:
“请皇爷宽心,请皇爷宽心。奴婢已经用金钱卜了卦,北京城有惊无险。请皇上宽心,珍重御体要紧!”
崇祯没有看她,也没有听见她的话,继续绕室乱走,极度悲愤地哽咽说道:
“苍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应该落到这个下场!苍天!苍天!你怎么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聩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只要我任用得人,严于罪己,惩前毖后,改弦更张,我可以使国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够安享太平。天呀,你为何不听我的祷告?不听我的控诉?不俯察我的困难?不给我一点慈悲?”他用右拳捶打着朱漆描金盘龙柱,放声痛哭,随即又以头碰到柱上,碰得咚咚响。
魏清慧吓坏了,以为皇上要疯了,又以为他要触柱而死,扑通跪到他的脚边,牵住龙袍一角,哭着恳求:
“皇爷呀皇爷!千万不要如此伤心!值此时候,千万不要损伤了龙体!皇上,皇上!”
经过以头碰柱,崇祯的狂乱心态稍微冷静,才注意到魏宫人跪在脚边,愤怒地问道:
“魏清慧,我应该有今日之祸么?”他回避了“亡国”二字。
“皇上圣明,皆群臣误国之罪!”
提到群臣误国,崇祯立刻火冒三丈。他不仅深恨自从万历以来,文臣们只讲门户,互相攻讦,不顾国家安危,不顾人民疾苦,加上无官不贪,无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挠他南迁大计,又阻挠他调吴三桂来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脚将魏宫人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御案旁边,在龙椅上一坐,双眼射出凶光,忿恨地说:
“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乾清宫执事太监吴祥进来,骇了一跳,但已经进来了,只好大着胆子向皇帝躬身说道:
“启奏皇爷,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崇祯没注意吴祥的话,仍在继续刚才的思路,忿恨地说:
“朕要杀人,要杀人……可惜已经晚了!晚了!”
吴祥赶快跪下,说道:“请皇爷息怒,王德化在司礼监服侍皇上多年,并无大罪。”
崇祯没有听清楚吴祥的话,定睛看着俯伏地上的吴祥,又看见魏清慧也从被踢倒的地方膝行来到面前,跪在吴祥身后。他问道:
“有什么事?城上的情况如何?”
吴祥说:“回皇爷,城上的情况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爷。”
“王德化?……”崇祯感到奇怪,又问道:“你说是王德化么?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自来有事面奏,不需要别人传报,为什么不自己进来呀?真是怪事!”
吴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后,听说皇上正在生气,不敢贸然进来,所以叫奴婢来启禀皇爷。”
崇祯又问:“他在守城,有什么好的消息禀奏?”
吴祥已经问过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吞吞吐吐地说道:
“王德化要当面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圣旨。”
“叫他进来!”
吴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赶快退出去了。
当王德化走进乾清宫的时候,两腿禁不住索索打颤。皇上的脾气他很清楚,他想着十成有八成杜勋会立时被杀,他也会以带进叛监之罪连累被杀。在宣武门一时糊涂,相信了杜勋的花言巧语,同意将杜勋带来面见皇上,如今后悔也迟了。
原来当李自成坐在彰义门外时候,王德化在阜成门上。这时曹化淳因听说阜成门和西直门面对李自成的钓鱼台老营,情况最紧,也来到阜成门察看并同他密商。他们本应指示守彰义门和西便门的太监和兵民对李自成的毡帐开炮,但因为眼见明朝的大势已去,正考虑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产,所以他们只是来到靠近西便门不远的内城转角处观看,却不下命令向城外开炮。后来他们看见李自成同一群文武要员走后,有一个人从彰义门缒上城头,并且传说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进城。他们大为吃惊,立刻下城,带领一群随从骑马奔往宣武门等候。
因为外城未失,内城的三座南门,即正阳、崇文、宣武,仍未完全关闭,可以单人进出。杜勋一到彰义门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监们围了起来,向他打听城外消息。他急于要进宫叩见皇帝,没有时间在城头多留,只说李王兵力强盛,所向无敌,如今李王亲率二十万精兵包围北京,北京断难坚守。他又说李王如何仁义,古今少有,所以义兵所到之处,军民开门迎降。他毫不隐讳地在城头上说出了煽惑人心的话,还对同他认识的、守彰义门的太监头儿小声说道:“你放心,不管谁坐天下,都不会不用内臣!”他向这个太监头儿借了一匹马,便奔往宣武门了。
杜勋在宣武门内看见了王德化和曹化淳,赶快跪下去叩头请安。王德化又喜又惊,弯身拉他起来,叫着他的字说:
“子猷,看见你平安无恙,我很高兴。你,真胆大!你为何缒进城来,自己寻死?”
不等杜勋回答,曹化淳也说道:“前些日子,传闻你在宣化尽节。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为司礼监秉笔太监,饬宣府地方官为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荫封你的侄儿为世袭锦衣千户。皇上英明,你竟敢缒进城来!给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连许多缒你进城的人也都要受到连累,陪着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勋也感到害怕,脸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顺皇帝面前说出大话,而且已经进了内城,便只好硬着头皮,冒死进宫见皇帝,至于见了皇帝后如何说话,他将见机而行,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缒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曹化淳带他去面见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贼的内臣,倘若没有他们帮助,他不但不能进入紫禁城和内宫,甚至走到承天门前也会被拿下。他在颤栗中向王德化和曹化淳深深一揖,请求说:
“两位老爷所言甚是。请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话禀明。”
王德化将袍袖一挥,从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谁也听不清这三个权贵内臣站在一起交头接耳地如何商议,只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表情沉重,有两次坚决摇头。后来王德化在迟疑中勉强点头,叹口气说:
“子猷,你平日喜欢押宝。这一宝倘若押不准,可就输惨啦!”
“请宗主爷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无事。”
王德化并不放心,说道:“哼,听说宋矮子从前在北京也卖过卦,不料他一到李闯王那里就变成了诸葛孔明!”他转向曹化淳说:“老曹,我带子猷进宫一趟,你到平则门等着。子猷从宫中出来,从平则门缒出城最为近便,不要走顺承门出到外城,再从彰义门缒城了。”
随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勋的人将杜勋借的马送回彰义门,让杜勋换骑另一匹马,同他往北奔去,只带着侍候自己的一个青年答应骑马跟在后边。王德化的其他众多随从跟随曹化淳转往平则门了。
王德化等人到了西长安街的东口,西三座门的外边下马,留下青年答应照料马匹,然后从长安右门进入承天门、端门和午门。王德化一路走着,心中很不踏实,后悔不该带杜勋进来。杜勋也是胆战心惊,脸色苍白,很后悔他在李自成的面前夸下海口,说他可以进宫来劝说崇祯皇帝自己退位,以成就禅让的千古美名。想着他可能被立刻斩首,可能被乱棍打死,连两条腿都软了。
王德化叫杜勋在右后门(平台)等候,自己鼓着勇气往乾清宫去见崇祯皇帝。当他进入东暖阁跪在崇祯面前时,崇祯一眼就看出来他的惊恐神色。崇祯以为城上出了变故,十分吃惊,厉声说道:
“王德化,你有何不好的消息禀奏?”
王德化不敢抬头,俯伏地上,颤声回答:“回皇上,杜勋进宫来了……”
崇祯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大声问:“你说什么?说什么?”
“奴婢向皇上禀奏,杜勋进宫来了。”
“有几个杜勋?”
“只有一个杜勋。”
“胡说!杜勋已经死了。你带进宫来的这个杜勋是鬼呀是人?是他的鬼魂进宫来了?”
“不是鬼魂。皇爷,是他的本人进宫来了。”
在片刻中,崇祯惊吓得目瞪口呆,望着跪伏在他面前的王德化,不由地想起来近日宫中几次出现鬼魂的事,再也说不出话来。
大约二十天前,李自成破了宣府以后,他接到塘报,说监军太监杜勋同总兵官王承胤、巡抚朱之冯都被流贼捉到,慷慨不屈,骂贼尽节。尤其是塘报中说,杜勋十分忠勇,手刃流贼多人,正要冲出重围,继续指挥杀敌,不幸受伤被俘,敌人劝其投降,杜勋骂不绝口,遂致见杀,死事最烈。他下旨阁臣,偕同礼部堂上官速议如何厚赐旌表,以酬忠节。虽然当时在言官中曾有人上过奏本,说杜勋已经降“贼”,所传尽节是虚,请将杜勋在京城中的弟弟和侄儿斩首,但崇祯绝不相信杜勋竟会辜负皇恩,降了“逆贼”,认为原塘报称杜勋在宣府尽节的消息是实在的。于是不等内阁与礼部复奏,立刻下旨说:
“国家不幸,贼氛鸱张。值大局危乱之日,正忠臣效命之时。顷据确报,钦派宣府监军内臣杜勋骂贼身死,忠义可嘉。特降鸿恩,赐杜勋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立祠宣府,有司春秋致祭;荫其弟为锦衣卫堂上官,其侄为世袭锦衣千户。钦此!”
虽然这一道圣旨下了以后,举朝为之失色,然而崇祯坚信杜勋是他亲手“豢养”的知兵内臣,忠诚可靠,为国尽节之事定无可疑。由于这时候李自成的大军迅速东来,朝廷上惶惶不可终日,关于皇帝是否应该南迁的问题和是否应该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问题,正在争论不休,牵动着京师臣民的心,所以大家不再关心杜勋的问题了。如今崇祯猛听王德化说杜勋确实已经进宫,有紧要事向他面奏,他怔了片刻,禁不住心中惊叫:
“又一件咄咄怪事!”停了一阵,他望着王德化问道:“王德化,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王德化胆怯地回答说:“杜勋降贼是真,前传骂贼死节是虚。”
“你为何不早奏明?”
“奴婢原来也受蒙蔽,只以为杜勋已经为皇上尽节,不知他竟然降了逆贼。”
“他来见朕何事?”
王德化不敢说出实话,应付道:“他不肯向奴婢说明,只说这话十分重要,为解救皇上目前危难,他才冒死进城。”
崇祯又问道:“他如何进得城来?”
“他在城壕边叫城,说他是宣府监军太监杜勋。起初城上以为是杜勋的鬼魂出现,后来在城头上认识他的内臣看清楚了,才相信他果然没死,就用绳子将他缒上来了。”
“是谁差他进城的?”
“听他说是李贼差他进城。”
崇祯气得脸色发青,说道:“该死的叛奴!去,命人将他抓起来,立刻斩首!”
王德化恳求说:“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见过他以后再斩不迟。至少可以从他的口中知道一点闯贼的情况。不问就斩,连逆贼的一点情况也不知道了。”
崇祯犹豫片刻,觉得王德化的话也有道理。但是他决不能容忍一个家奴叛变投敌,又引着敌人来围攻北京。他恨不得亲手将杜勋杀死,咬牙切齿地连声说道:“杀!杀!非杀不可!”想了片刻,决定问过杜勋以后再杀,决不让杜勋活着出城。王德化问道:
“皇爷,要不要叫杜勋进来?”
崇祯说:“胡说!这乾清宫是朕十七年间敬天法祖,经营天下的庄严神圣地方,怎么能叫这个该死的奴才进来?”
王德化又问:“杜勋正在平台候旨,可否就在平台召见?”
“不行!平台是朕平日‘御门听政’的地方,杜勋是该死的奴才,不配在平台受朕召见!”
“那么……皇爷,在什么地方召见好呀?”
崇祯沉吟片刻,记起来十年以前他曾经在乾清门审问并处死过一个犯罪的太监,于是向窗外问道:
“吴祥在哪里?”
站在窗外的吴祥随即进来,跪到地上。崇祯吩咐吴祥准备在乾清门审问杜勋,又吩咐他速去准备一切,还要他差人去午门叫十名锦衣旗校来乾清门伺候。等吴祥出去以后,崇祯恨恨地对王德化说:
“朕要在乾清门审问杜勋,你,你,你亲自去带他进来!”
王德化听见皇上使用“审问”二字,不是说的“召见”,知道杜勋必死无疑,他自己也难逃罪责,心头怦怦狂跳,充满了恐慌和后悔。他在地上叩了一个响头,两腿不住打颤,退出了乾清宫。在走下台阶时,因为心慌和两腿瘫软,几乎摔了一跤。
乾清宫的太监们都明白杜勋必死,认为是罪有应得,同时也为宗主爷王德化捏了一把冷汗,埋怨他一向小心谨慎,稳居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高位,今天为杜勋事难免不受重责,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吴祥心中明白,王德化处此亡国关头,为保护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偌大家产,所以甘愿受杜勋利用,栽跟头也是应该。
杜勋站在右后门平台的一个角落等候消息,愈等愈感到害怕,愈后悔不该进宫。看见王德化走出右后门,脸色十分沉重,他的心头狂跳,暗中叫道:“我完了!”他赶快迎上去,小声问道:
“宗主爷,皇上怎么说?”
王德化说道:“皇上在乾清门召见,快随我去吧。皇上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已经为你的投敌很震怒,经我苦劝,他才没有下旨抓你斩首。为着你的脑袋,你说话千万小心,不要再火上浇油!”
杜勋双腿瘫软,浑身打颤,硬着头皮随王德化向乾清门走去。当杜勋到乾清门时,御案和御座已经摆好,乾清宫的太监们分两排肃立伺候。稍过片刻,十名驻守午门的锦衣旗校跑步赶到,分两排肃立阶下。这种异乎寻常的气氛简直使王德化和杜勋不能呼吸。又过了很长一阵,一个太监匆匆走出,说道:
“圣驾到!”
杜勋赶快跪下,以头伏地,不敢仰视。随即,一柄黄伞前导,崇祯在几名随驾太监的簇拥中走完了汉白玉铺的御道,出了乾清门,升了御座。一个长随太监跟在他的后边,等他坐定以后,将捧来的一把宝剑从绣有“御用龙泉”四字的黄缎剑套中取出,恭敬地双手捧放在御案上。这是一柄据传是永乐皇帝用过的、削铁如泥的龙泉剑,漆成墨绿色的鲨鱼皮剑鞘上用金丝镶嵌着一条矫健的飞龙,用银丝镶嵌成朵朵白云,另外还用一些耀眼的小宝石、珊瑚、贝壳等镶嵌成日月星辰。据宫中世代相传,永乐皇帝曾经用这把龙泉剑亲手斩过叛臣。崇祯曾经习过骑射,也略通剑术。前几年举行内操时候,崇祯因慕成祖皇帝整军经武之风,命太监从内库中取出这把龙泉宝剑自己佩用,曾命人用这把宝剑在寿皇殿前斩过一个迟到的太监头儿以肃军纪。后来这把宝剑就挂在乾清宫后边养德斋中的柱子上,据说有时在风雨雷电之夜会发出啸声。
此刻,一个长随太监将这把轻易不令人见的龙泉剑抽出了鞘放在御案上,加上崇祯皇帝的愤怒脸色,使乾清门外充满了恐怖的气氛。
吓得面无人色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退立一侧侍候。看见御案上的御用龙泉剑,知道杜勋不免被斩,而他也要连累而死,恐怖得面无人色,心中想道:“我上了杜勋的当,今日大祸临头!”他又看一眼皇上的愤怒脸色,脊背上冒出冷汗。
“杜勋,你知罪么?”崇祯问,威严的声音中带着杀气。
杜勋连连叩头,颤栗说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恳皇爷开恩!”
崇祯恨恨地说:“朕命你到宣府监军,抵御逆贼东犯,原是把你作为心腹家臣,不想你竟然毫无良心,辜负皇恩,投降逆贼。你不能为朕尽节,却引贼东犯,罪不容诛,为什么敢来见朕?”
杜勋说道:“当时奴婢见宣府官兵都蜂拥出城,欢迎闯贼,喝禁无效,正要拔剑自刎,被手下人夺去宝剑,又被鼓噪将士挟制,强迫出城,面见李贼,使奴婢欲死不能。后来奴婢转念一想,既然军心已变,宣府已失,奴婢徒死无益,不如留下这条微命,缓急之际还可以为陛下出一点犬马之力,以报陛下豢养之恩。”
崇祯忽然产生一线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静的口气问道:“你已经降了闯贼,还能为朕做什么事情?”
杜勋说:“奴婢此次冒死进宫,就是要为陛下竭尽忠心,敬献犬马之力。”
崇祯心中惊异:莫非他能说出来使朕出城逃走的办法?随即问道:
“你究竟进宫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隐瞒!”
杜勋叩头说:“奴婢死罪。说出来如皇爷认为不对,冒犯了天威,恳求皇爷想着这不是平常时候,暂缓雷霆之怒,饶恕奴婢万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时冒死进宫,毕竟是出自犬马忠心。”
崇祯说:“你说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确实出自忠心,纵然说错了也不打紧。”
杜勋问道:“目前京城决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崇祯说:“三天以前,吴三桂所率关宁铁骑已到山海关了,正在赶来北京勤王。逆贼屯兵于坚城之下,一旦关宁铁骑到来,逆贼必然溃逃,京城可万无一失。”
杜勋默然不语,伏在地上,等待崇祯继续问话。崇祯果然又接着问道:
“杜勋,李贼命你进城,究竟为了何事?”
杜勋知道崇祯色厉内荏,带着恐吓和威胁的意图说道:“皇爷千古圣明,请听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亲率二十万精兵进犯京师,尚有数十万人马在后接应。吴三桂虽有关宁边兵,号称精锐,但只有数万之众,远非闯贼对手。他如今闻知流贼已经包围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关与永平之间观望徘徊,不敢冒险前来。奴婢听宋献策说,京师臣民盼望吴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听到贼中纷纷传说……”杜勋不敢直言说出,心惊胆战,咽下一口唾沫。
崇祯脸色大变,心中狂跳,怒目望着杜勋,厉声喝道:“什么传说!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请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说。”
“你说吧,快说实话!”
“贼中传说,宋献策在来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如今看来是有点儿应验了。”
“他卜的卦怎么说?怎么应验了?”
“奴婢听到贼军老营中纷纷传说,宋献策在居庸关来北京的路上卜了一卦,卦上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迟数日。今日巳时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惊,不觉望着城中悲叹。”
崇祯浑身打颤,拍案怒骂:“胡说!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贼做说客么?敢以此话来恐吓朕么?该死!该死的畜生!”
杜勋深知崇祯的秉性暴躁,有时十分残酷,对大臣毫不容情,说杀就杀,说廷杖就廷杖,所以他见崇祯动怒,吓得浑身打颤,以头碰地,连说: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崇祯忽然问道:“李贼叫你进宫来到底有何话说?”
杜勋横下心向崇祯奏道:“李自成进犯京城,但他同皇上无仇……”
“胡说,朕是万民之主,他是杀戮百姓的逆贼,何谓无仇!”
“以奴婢所知,李贼直至今天还是尊敬皇上,不说皇上一句坏话。他知道皇上也是圣君,国事都坏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误了皇上,误了国家。倘若群臣得力,皇上不失为英明之主。李自成离开西安时,曾发布一张布告,沿路张贴,疆臣们和兵部一定奏报了皇上,那布告中就说得十分明白,皇上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布告也就是檄文,虽然崇祯曾经见到,但是看了头两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脚乱踏,随即被乾清宫的太监拾起来,拿出去烧成灰烬,以后通政使衙门收到这一类能够触动“上怒”的文书再也不敢送进宫了。现在经杜勋一提醒,他马上问道:
“逆贼的布告中怎么说?”
“恳皇爷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实奏。”
“你只实奏,决不罪你!”
杜勋的文化修养本来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记不清楚,只好随口胡诌,但有些话大致不差:
“奴婢记不很准,只记得有几句好像是这样写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多;臣尽行私,比党而公忠绝少。’还有许多话,奴婢记不清了。皇爷,连李自成的文告也称颂陛下英明,说陛下常受臣下蒙蔽,政事腐败都因为臣下不好。”
崇祯望着杜勋,沉默不语,一面想着李自成写在文告中的这几句话仍然称颂他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义,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过了片刻,他又向杜勋问道:
“杜勋,看来逆贼李自成虽然罪恶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进宫见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勋抓住机会说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坏了,皇上并无失德,所以二十万大军将北京团团围住,不忍心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崇祯似乎猛然醒悟,问道:“他要‘清君侧’么?岂有此理!”
“皇爷,请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侧’,是要,是要……”
“是要什么?快说!”
“奴婢万死,实不敢说出口来。”
“快说!快说!一字不许隐瞒!”
杜勋连叩两个头,十分惶恐,冒着杀身之祸,吞吞吐吐地说道:
“皇爷天纵英明,烛照一切,奴婢照实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谬见说出,请皇爷不要震怒……李贼实是叫奴婢进宫来劝、劝说皇上……让出江山。他说,这是效法尧舜禅让之礼。他还说,只要皇上让出江山,他誓保城内官绅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亲照旧安享荣华富贵。他将尊称皇上为……让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说……”
崇祯听到这里,将御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几乎将御案推翻,随后突然站起,抓起横放在御案上的龙泉宝剑,登时有一道寒光在众人眼前闪烁。站在他的两边和背后的太监们一个个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阶下的十名锦衣旗校都以为杜勋替逆贼劝皇上让出江山,必斩无疑,立时紧张起来,紧紧地握住剑柄,准备随时登上台阶,将杜勋推出午门斩首。但皇上没有口谕,他们只能肃立等候,怒目注视伏在地上颤栗叩头的杜勋,身子却纹丝不动,也不敢违制拔剑出鞘。那恭立在御座背后,擎着黄伞的青年太监,担心杜勋身上暗藏兵器,可能会突然跃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间按了伞柄机关,黄伞刷拉落下,伞柄上端露出来半尺长的锋利枪尖。
在众人屏息的片刻之间,崇祯决定不下是就地挥剑杀死杜勋,还是命锦衣旗校将叛监推出午门斩首。王德化不敢迟误,赶快跪下,叩头说道:
“恳皇爷暂息圣怒!杜勋进宫来原是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实非帮逆贼劝陛下让出江山。请陛下命杜勋将话说完,再斩不迟。”
一团疑云扫过了崇祯的眼前,他将龙泉剑在御案上平着一拍,震得一支斑管狼毫朱笔从玛瑙笔架上猛然跳起,滚落案上。他厉声问道:
“杜勋,该死的奴才,你还有何话说?”
杜勋说:“皇爷!刚才说的那些效尧舜禅让天下的话,全是李贼一派胡言,奴婢当时就冒死反驳,使逆贼不得不改变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争大明江山,甘愿为圣明天子效力。”
崇祯大感意外,半信半疑,问道:“你如何劝逆贼改变主意?他又如何说不再争大明江山?”
杜勋说:“奴婢对李贼言讲,大明朝有万里江山,三百年基业,纵然你能破了北京,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亲王兴师继统,以陪都为京师,用江南财富与人力,恢复中原;满洲人兵强马壮,久已虎视于关外,时时伺机南侵。大王……”
“什么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对闯贼说话,为要以理说服敌人,所以称他‘大王’。其实,奴婢对逆贼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饮他的血!”
崇祯点头说:“你说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头起来,看见皇上脸上的怒容已减,心中略觉宽松,暗中骂道:
“好险!杜勋这小子真有一手!”
杜勋接着说:“奴婢对李贼说道,你纵能攻破北京,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愤,誓为皇上复仇,使你应付不暇。满洲人必然乘机进犯北京和畿辅,更可怕的是进占山西、山东两省,席卷中原。到那时你腹背受敌,反而顾南不能顾北,顾东不能顾西,到了那时,大王……”杜勋住口,重重地对自己左右掌嘴。
崇祯皱一下眉头,催促道:“说下去,快说下去。逆贼怎么说?”
杜勋又接着说:“他说他愿意拥戴皇上,拥戴大明。只要皇上肯让出一半江山给他,他愿意为皇上率领大军出关,征服辽东,平定国内。保皇上的江山像铁打铜铸的一样坚固。”
崇祯片刻无言,默默地暗想:杜勋这话是真是假?哪有逆贼到此时还不想夺取江山?闯贼已经包围北京,岂有拥戴朝廷之理?显然这话不是出自李自成的真心!何况他要挟朕分给他一半江山,岂有此理!哼,这不过是来试试朕的口气罢了。但是他想从杜勋的口中多知道一点敌人的情况,所以他没有动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化问道:
“王德化,你听杜勋这话可是真的?”
王德化赶快跪下,心头慌乱,不知如何回答。他晓得杜勋的这些话都是漫天撒谎,欺哄皇上,试探皇上口气,但是他不能点破杜勋的谎言,使杜勋身首异处,也连累他自己惹出大祸。崇祯见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语,便对杜勋怒冲冲地说道:
“你说的话全不可信!无非是对朕恫吓,欺朕身陷重围。你这个叛主逆奴,实实该死!……杀!”
王德化赶快提醒杜勋说:“杜勋,你真是胆大包天,竟敢以逆贼的话亵渎圣听,还不速速谢罪!”
杜勋明白必须赶快脱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将立刻被杀,于是他连叩两个头,说道:
“皇上天纵英明,烛照一切。李贼确实想逼皇上禅让江山,但经奴婢冒死相争,详陈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动心,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愿意不进北京,率大军征剿辽东。但奴婢人微言轻,必须皇上钦差一二皇亲重臣,出城详议;议定之后,对天盟誓,并请皇上颁降明诏,宣谕四海,天下共闻。李贼本来定于今日申时攻城,后来为等候奴婢回话,决定暂缓攻城。李贼还说,只要皇上封他为王,世守秦晋,他不但不下令攻城,还可以退兵二十里,以待盟誓。”
崇祯问:“他要申时攻城?”
“是的,皇爷。此刻已是未时。倘若奴婢在申时前不出城回话,李贼就下令攻城了。”
崇祯皇帝本来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又有十七年丰富的政治经验,像杜勋的话前后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骗了他?但是一则他此时心慌意乱,失去常态;二则此时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国的机会,他也不肯放过。李自成兵围京师,胁迫他封王裂土,这是他绝对不能允许的。此刻作为缓兵之计,他以为只好同意,求得北京城能够有二三日内不被攻破,等候吴三桂救兵来到。他望着杜勋思忖片刻,说道:
“你赶快出城去吧。必须使逆贼李自成上体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里外更好。朕明日一早即钦差皇亲重臣携带手诏,出城去面议封王裂土及讨伐东虏之事。你速速出城!”
杜勋叩头说:“皇上圣明,京师臣民之福,国家之福。万岁,万万岁!”
崇祯立刻起身,回到乾清宫东暖阁中。此时过了午膳时候已经很久了。尚膳监一个太监来到他的面前跪下,恭问是否即用午膳。崇祯无意用膳,挥手使尚膳监的太监退出。他的心中充满了狐疑、愤懑和屈辱,眼泪滚落颊上。他很快清醒起来,明白杜勋对他说的那些话,只有李自成逼他禅让是真,其余的话全是信口胡说,决非李贼原意。他将吴祥叫到面前,恨恨地吩咐:
“你火速亲自带人到城上将杜勋抓回,在午门外乱棍打死!”
却说杜勋离开乾清门以后,同王德化赶快走出紫禁城,到长安右门外上马,扬鞭疾驰,到阜成门下马,登上城头。曹化淳早在城楼等候,并且命人备好酒肴。杜勋已经很饿,坐下去饮了一杯长春露酒,正要吃菜,王德化提醒说:
“子猷,皇上秉性多疑善变,你赶快缒城走吧!”
杜勋一听,投箸而起,连声说:“是,是。宗主爷想得周到!”随即他们屏退从人,交头接耳地商量一阵。在城楼外伺候的内臣听不清他们所商何事,只看见王德化和曹化淳轻轻点头,最后王德化叮咛说:
“子猷,你向李王献出了宣府重镇,又劝说居庸关的监军内臣和镇将迎降,为李王立了大功。李王坐了天下,你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我同曹东主都已年近半百,早有退隐之心。今后要仰仗你多赐关照,方好安度余年。”
杜勋说:“李王十分仁义,请两位前辈完全放心。”
城头上的长绳子和竹筐子已经准备好了。杜勋要缒下城时,被一群熟识的太监围住,问长问短。杜勋对他们说:
“你们都不要害怕。李王进城,坐了江山,我们的富贵仍然照旧。”
有个别太监还拉住他问别的话。杜勋又说:“你们不必多问,有我杜勋在,你们就不会吃亏。”说了以后,同大家拱手告别,坐在竹筐中缒下城去。
杜勋出城后不到一个时辰,申时未过,守彰义门的太监和百姓将城门打开了,西便门也跟着打开了。几千大顺军整队进入外城,占领了各处十字路口和重要街道,其他外城诸门也都随着开了。
第十六章
杜勋的几个奴仆和长随、答应等太监,牵着马立在西郊离城约三里远的一个高坡上已经等候多时了。因为他们不知杜勋是否仍由彰义门缒城出来,或者改变主意,出宫后就近由阜成门缒城出来,所以他们选择一个适当的地方,可以兼顾两个城楼。那时西郊居民稀少,多是旷地,丘陵起伏,要选择一个可以望见从阜成门到彰义门一带的高阜并不困难。他们在一个高阜上,从午时三刻就等候杜勋缒城回来,愈等愈觉焦急,愈觉害怕,以为杜勋进宫去凶多吉少,已经被皇上杀了。直到交了申时,才望见有人从阜成门附近缒出城来,许多人站在城头上送行。在高阜上等候的人们突然大喜,纷纷奔下土丘,向城边跑去迎接,同时大声叫道:
“监军老爷!监军老爷!……”
杜勋同他的奴仆和随从太监们在离城一里远的地方相会,被众人包围起来,纷纷向他问长问短。杜勋说:
“我现在饿得很,许多话以后再谈!”但是对自己能平安归来感到庆幸,一面说以后再谈,一面忍不住说道:“多承宗主王老爷亲自带领进宫,在乾清门叩见皇上,他在旁见机行事,尽心照料,才使我逢凶化吉,平安回来。东主曹老爷命人在城楼上准备了酒肴,可是我没敢在城头多停,只喝了一杯酒就缒出城来。如今饿得肚子咕噜噜叫。”
杜勋的手下人告诉他说在会城门的临时公馆早已备好了一桌酒席,请他先回公馆休息用膳,然后去钓鱼台向新主子禀奏进宫经过。杜勋说道:
“胡说!本监钦奉新皇爷圣谕,进宫去劝崇祯皇爷让位,皇命在身,怎能先回自己的公馆休息!走,先到钓鱼台行宫去面奏新君,再回会城门休息用餐不迟!”
杜勋的手下人听了他说出的堂皇道理,不敢再说二话,纷纷随他上马。就在这时候,他们望见东南方四五里外的彰义门城头的城垛间挤满了守城的人,有的人在俯首与城外说话。城下的情况看不清楚,但知道城门外必是站立着许多李王的人马,正在呼喊打开城门。总之城上和城下已经不再对峙,惊人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杜勋想道,昨晚和今早晨在钓鱼台听到要先破彰义门的传闻,马上就要证实了。
因为知道大顺军即将由彰义门进城,杜勋认为自己必须赶在大顺军进入外城之前向李自成禀报他进宫劝说崇祯让位经过才有意思,所以在马上加了一鞭,沿一条捷径向钓鱼台方向驰去。
他先到钓鱼台行宫,在宫门内值房中先见了李双喜,要求叩见大顺皇爷。李双喜的事情很忙,唤一传宣官进去片刻,出来说圣上正在同牛丞相议事,牛丞相叫他去见军师将详情禀报,随后由军师进宫转奏。杜勋原以为李自成对崇祯肯不肯禅让江山的大事十分重视,必会立刻召见他面奏一切;他虽然没有将事办成,但他毕竟是冒死入宫劝说,几乎被斩,他的一片忠心必会受新主的温语褒奖。此刻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听传宣官传达了牛丞相的吩咐以后,心头不觉一寒,只好赶快去晋见军师。
到了军师府,中军官进去片刻,杜勋立刻被带去内院的花厅中。宋献策同刘宗敏、李岩正在围着一张八仙桌商议事情。桌上摊着一张木版印的京师地图,几乎有半张桌面大,这种地图在当时京师的坊间买到不难,但这是大顺军从西安带来的。宋献策的面前如何能摊着这样的地图,却使杜勋不能不感到吃惊。杜勋因刘宗敏和宋献策在新朝地位崇高,刘宗敏被永昌皇帝封为汝侯,所以一进来就赶快跪下叩头。刘宗敏微微一笑,没有做声。宋献策放下朱笔,欠身拱手,笑着说:
“请坐下说话,不必多礼。”
等杜勋在离八仙桌几尺远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后,他随即问道:“你见到崇祯了么?”
杜勋起立回答:“回军师大人,鄙人已经见到崇祯了。”
“他肯让出江山么?”
“他还指望吴三桂赶来救驾,不肯让位。”
刘宗敏用鼻孔冷笑一声,说:“哼,白日做梦!他派的两个人送手诏给吴三桂,催吴三桂火速来京,在通州境内给我军抓到了,哼!不管他崇祯肯不肯让出江山,我们按时进北京!你进城的时候,我就对圣上说:目前大事已定,差杜勋去劝崇祯让江山么,其实是六指儿抓痒,多一道子!崇祯没杀你,你带着脑袋回来就好,赶快歇息去吧。”
杜勋原以为他冒死进城去劝崇祯让江山,不管成不成,必会受到大顺皇爷和大臣们的赏识,没料到既不能进行宫向新主面奏,也不能得到位居大顺朝文武群臣之首的刘宗敏温语褒奖,他的心头猛然凉了。他不肯死心,还想多谈一点他面劝崇祯的经过,但是恰在这时,有军师府的一位中军副将匆匆进来,禀报彰义门和西便门相继大开,大顺军步骑兵整队入城,两座城门内的居民夹道欢迎。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刘宗敏快活地大声说道:
“军师!你算得真准,果然是十八日申时进入外城!”
李岩对于明朝历代宦官之祸深为痛恨,李自成北伐檄文中那两句“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就是李岩建议加进去的。看着杜勋进来向刘宗敏和宋献策叩头行礼,以及坐下说话,李岩一直稳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穆然不动,直到这时,他才开口说话:
“杜监军,我们马上要进行宫去向圣上祝贺大军进入外城,接着还要在御前商议许多大事。你很辛苦,请回去休息吧,等军师大人有了闲工夫,再约你来一趟,听你详谈入宫向崇祯劝说经过。今天,不必多谈了。”
杜勋看一眼刘宗敏和宋献策对他的淡漠神情,不敢再留,赶快向刘宗敏和军师们深深一揖,匆匆退出。杜勋心情郁郁地走出军师府大门,立刻有他的随从太监们迎了上来,有人悄悄问他:
“监军老爷,提营刘将军和军师对您说了什么话?”
杜勋强装高兴,说道:“那还用问?他们很说了些称赞的话。军师本来要留我详细谈谈,因皇上宣他们立刻进行宫议事,我只好赶快告辞。”
杜勋的一个亲信太监说:“老爷,看来您在新朝中要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已经十拿九稳了!”
宋献策对刘宗敏笑着说:“捷轩,我们该进宫去向圣上贺喜了。”他看一眼手中的一张纸,接着说:“我们正好商议已毕。你的提营首总将军府还按原来商定的,驻在田皇亲宅。那里有两三百间房屋,比较宽绰,倘若不够用,同一条胡同中还有几处达官宅第,可以征用。至于大军入城后各营分驻何处,刚才都已商定,我马上命军师府中文书房缮写多份,给行宫一份,首总将军府一份,各营主将各一份,不会耽误。”
宋献策的话刚说完,军师府的中军陪着行宫中的宣诏官来到院中。那宣诏官是录用的秦王府的旧人,年纪很轻,仪表堂堂,到了院中的太湖石假山前边止步,面南而立,声音洪亮地说道:
“有旨!”
宋献策、刘宗敏和李岩赶快从书房走出,来到宣诏官的面前。宋献策和李岩是读书人出身,好像是出于本能,立刻跪下,俯首听旨。刘宗敏由于官位最高,站在他们中间稍前半步。他是李自成起义后的生死伙伴,虽然忠心拥戴闯王称帝,但随时跪下听旨却一时尚不习惯。他抱拳躬身,恭敬肃立,忘记应该跪下。大顺朝的朝廷制度草创,各种仪注不严,平日上朝时没有御史纠仪,李自成对那些与他同生死共患难、一起打天下的高级将领原是视若兄弟,目前在君臣礼仪上并不强求,所以此刻宣诏官并不提醒刘宗敏跪下,声音琅琅地说道:
“圣上口谕:北京外城已破,大军分路入城,务须军纪严明,秋毫勿犯,使四民安堵如常,方好使内城不攻自破,开门迎降。特谕刘宗敏立即差得力将领去外城内巡视,不可有误。遇有骚扰百姓的,就地枭首示众!”
“遵旨!”刘宗敏声音洪亮地回答。
宣诏官又琅琅说道:“圣上口谕,首总将军刘宗敏、军师宋献策、副军师李岩,即去行宫,同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一起在御前商议军国要务!”
“遵旨!”刘、宋、李齐声回答,伏地叩头。
宣诏官传完皇上口谕,转身就走。军师府的中军副将将宣诏官送出大门,立刻准备正副军师大人的进宫事宜。
刘宗敏先回提营首总将军驻地,派遣执法将领,手执令旗、令箭,率领三百骑兵,匆匆出发,从彰义门进入外城,各处巡逻,严申纪律,禁止有抢掠奸淫之事。然后他率领从人,骑马奔往钓鱼台行宫。
宋献策和李岩因为外城已破,本来要进宫去向皇上叩贺大捷,现在听了宣诏官传皇上口谕,要他们速去参加御前会议,不敢怠慢,略整衣冠,就要动身。宋献策将刚才议就的大军入内城后各营分驻地区清单交给一个仆人,叫他送到文书房缮清二十份。仆人出去后,宋献策趁身边没有别人,小声向李岩嘱咐道:
“林泉,你我多年知心,互相敬重,无话不谈。今日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只是指顾间事。多年苦战,正为今日胜利。如今不仅主上十分高兴,满朝文武和全军将士莫不欢欣鼓舞,你对目前的军国大事常不乏真知灼见,令我佩服。但是林泉,目前我大军已进北京外城,明日天明时必破内城,所以主上与满朝文武一片喜悦,三军欢腾,这是理所当然。在西安出师之前,文臣中你我二人,武将中田玉峰,都主张持重,以巩固中原和与民图治为当务之急,占领山西与山东后暂缓向北京进兵,方是万全之策。然而皇上与捷轩锐意东征,而新近从龙之臣都巴不得早破北京,覆灭明朝,都打顺风旗,在朝廷上下几乎全是赞同北伐幽燕之声。皇上对我们的意见颇不愿听,虽不明说,心中认为我们的建议是书生之见,阻挠大计。田玉峰随皇上起义很早,可以说是生死之交,听说玉峰被召进宫中,当面受了责备,详情不悉,却看到玉峰不再说话了。启东明白皇上同捷轩主张北伐之计已定,大概也知道玉峰在宫中受皇上责备之事,也不再言语了。我一看情况不对,赶快劝你不要再说话了。当时的情状,你还记得么?”
李岩轻轻点头:“弟当然记得。可是目前虽然我大军已来到北京,外城已破,破内城只是指顾间事,但是我们建议缓进之策,未必即非。”
宋献策说:“林泉!你我二人空怀杞人之忧,主张先巩固已占领之数省,设官理民,抚辑流亡,恢复农桑。百姓苦于战乱已十余年,咸有喁喁望治之心。我朝新建,当前急务:使百姓得享复苏之乐,为国家建立稳固之基。仁兄在起义后奔往伏牛山得胜寨途中给主上写的那封书信,陈说方略,颇有远见卓识。当时主上初入河南,尚在艰难之中,所以不仅弟与启东对那封书信捧诵再三,主上亦赞不绝口。然而林泉兄,皇上在西安建国以后的形势不可与往日相比,除各种形势不同之外,还有我们同皇上君臣之名分已定,有些事可谏则谏,不可谏则止。自古在朝廷上謇謇谔谔之士,虽然怀着无限忠心,难免不多言获罪,身蒙不测之祸。你我虽都是读书人,都留意经济之学,然而你我所不同者,我是多年寄食江湖,隐于星象卜筮之间,而仁兄出身于宦门公子,读书好学,早登乡榜,身无纨袴之习,胸怀济世之心,被迫起义,实非得已;起义后,身在军中,犹不忘功成之后,急流勇退,归隐山林。此是足下比世俗高洁之处,然亦是足下不能与世俗和光同尘的弱点。今晚皇上正是大业将成、志得意满时候,在群臣一片颂扬声中,兄千万说话小心。”
李岩心中感谢宋献策的关照,轻轻叹一口气,说道:
“身为大顺之臣,岂能不忠于大顺之事。皇上率二十万之众渡河北伐,中途又散分兵力,来北京只有六万之众,可谓孤军深入。倘有挫折,不堪设想。所以虽然弟看见破北京已成定局,至今日且只待进入皇城而已,然而弟忠心为国,不能不心怀殷忧,这道理足下完全知道。比如下棋,往往看似胜棋,不小心一着失误,全盘皆输。人间事,胜与败,福与祸,喜与忧,好比阴阳之理,相克相生,正如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弟自束发受书,略知忠臣立身事君之道,往往心所忧患,不忍不言。”
宋献策担心李岩几年来在闯王军中仍不脱书生本性,有些意见已经使李自成心中不快,如不小心,日后可能招不测之祸。而且他纵观青史,深知历代开国帝王,方其创业之初,艰难困苦备尝,惟恐大业不成,故能谦恭下士,虚怀纳谏,一到大业告成,便讲究帝王尊严,同臣下只讲君臣之别,君为臣纲,不再讲患难之交与袍泽之亲,很少人能够再虚怀若谷,从谏如流,反而猜疑多端,甚至诛戮功臣,也是常事。故自古君臣之间,容易共艰难,不容易共富贵。但是像这样心腹之言,他对李岩这样的好朋友也不能明言。此刻他听了李岩的话以后,深有同感,轻轻点点头,说道:
“林泉,你对国事怀着殷忧,这心情我很明白。其实我皇上率孤军远征幽燕,到处兵力空虚,民心未服,城乡凋敝,地方不靖,可以说在胜利之下,危机四伏。辽东强虏只有长城之隔,虎视眈眈,伺机而动。但今晚在皇上面前,你必须说话谨慎。纵然是有利于国的意见,今晚不该说的也不要说,以免……噢,快进宫吧,迟了不好!”
忽然从钓鱼台一带响起了鞭炮声。随即从西直门外到阜成门外,又往南到彰义门外,许多有大顺军驻扎的地方相继响起了鞭炮声。这是因为北京的外城不攻自破,包围在北京西郊的攻城部队自动地燃放鞭炮庆祝,又因为西郊只有零星的较小的杂货铺,临时叫开小铺,买不到更多的鞭炮,所以鞭炮声参差不齐,响得不长。
宋献策和李岩率领从人,骑马来到钓鱼台,将从人留在行宫的大门外边,他们二人进了宫门。到了第三进院,即行宫正殿院内,遇到刘宗敏刚刚进来。这时,牛金星正率领丞相府、六政府、文谕院等中央各衙门的六品以上文臣们向皇上祝贺北京外城守城军民开门迎降,从正殿大厅传出山呼万岁之声。刘宗敏、宋献策和李岩站在甬路一边,等候一百多位文臣很有秩序地鱼贯退出之后,才恭敬地进入正殿。
李自成坐在临时设的宝座上,在群臣朝贺捷报之后,他满心喜悦,独将丞相留下,商量明日进城大事。当刘宗敏等进殿时,他免了他们行礼,吩咐他们坐下,说道:
“果然如献策所卜,如有微雨,十八日破外城,十九日黎明破内城。”
李自成忍不住放声大笑,接着又说:“自孤起义以来,至今已十六年了,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血流成河,果有今日!”
牛金星说道:“朱元璋于至正十二年起义,初为郭子兴亲兵,经十五年而身登九五,建立大明。我皇上自起义至去年进入西安,建立大顺,也是十五年,只欠举行登极大典耳。英雄提三尺剑定天下,何其相似?敢言皇上功业彪炳,必将远迈洪武!”
李自成谦逊地说:“孤出身农家,幼为牧童,长为驿卒,无德无能,得有今日,全靠你们众文武之力。孤现在找你们前来,不为别事,只商量明日如何进城,进了紫禁城中住在什么宫中。我们议定之后,即可传谕下去,赶快分头准备。捷轩,你是提营首总将军,位居百官之首,对明日如何进城的事,有何安排?”
刘宗敏说:“陛下,臣已告诉补之,明日破了内城,他必须亲自率领一千将士,尽快进入紫禁城中清宫。先派兵把守紫禁城四门,严禁出入,不许宫女和太监们逃散,严禁抢劫宫中财物,严禁火灾,更不许太监中有人暗藏兵器。各处宫殿,角角落落,仔细清查。李过的全营五千人马以后就分驻皇城四面,负拱卫皇城重任。如有失误,惟他是问。”
李自成问道:“李强和双喜的三千御营亲军驻扎何处?”
“御营亲军驻扎在皇城以内。皇城各门由御营亲军把守。在李过率领一千人马清宫时,御营亲军除双喜率领五百将士护驾之外,都由李强率领,紧随在李过部队的后边进城,分驻皇城以内。以后吴汝义和双喜所率领的五百亲军驻扎紫禁城内,担负警跸重任。为着使吴汝义熟悉紫禁城中情况,我命他率领少数将士随补之一起清宫。我想到的事儿就是这些,至于皇上明日由何处进城,居住何处宫殿,这是宰相和军师们的事,请陛下问问他们。”
李自成含笑点头,眼睛转向牛金星和正副军师,尤其是将眼睛望着金星,含笑问道:
“你位居宰相,如何决定?”
牛金星在几天前的进军途中已经同宋献策谈及此事,略闻献策之意,他也同意,但他不愿抢先说出。自去年十月间进入西安之后,由于他居于“总百揆”的宰相地位,每日忙于协助李自成进行建国创业的各种工作,中间还挤时间亲自到华州主持过一次全省的科举考试,为新朝选拔人才。从这时起,他明白自己是开国宰相已成定局,他也力求保有宰相禄位,因此他决定了三种处人处事态度:第一,凡皇上不同意的事,纵然他认为十分不妥,也不同皇上争执,更莫说犯颜直谏。第二,他竭力尊重宋献策的军师地位,凡属于军师职掌的事他决不多言,力求与宋献策和衷共济。第三,他虽然参加了李自成起义,一向重视经济之学,反对八股取士之制,但是说到究竟,他自幼诵读孔孟之书,受儒家思想涵养很深,所以他认为自己身为开国宰相,不要对一般事情多言,而为相之道,主要是如古人所说的“调和鼎鼐”,“燮理阴阳”。现在听了皇上询问,他恭敬地说道:
“阴阳五行之理,臣虽然也有涉猎,但不如献策。请陛下垂问军师。”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献策,昨日在昌平州,你说待到北京城下时,这些事,你要向孤奏明你的意见。现在,你快说吧。”
宋献策说道:“陛下,倘若如微臣所卜,明日五更破了内城,臣认为应于卯时二刻从钓鱼台鸣炮启驾,巳时三刻进紫禁城,午未之间在宫中受随驾来京的百官朝贺。”
李自成问:“听说从钓鱼台进阜成门,有一条笔直的东西大街可到皇城。我们骑马进皇城,需要两个时辰么?”
“是的,陛下。圣驾进北京,与进西安时情况不同。圣驾如今虽未举行登极大典,实际已经是大顺朝开国皇帝,必须沿路警跸,仪仗前导,群臣扈从,缓辔徐行。而且,圣驾不是走阜成门进城,而是从德胜门进城,再由德胜门向南……”
李自成觉得奇怪:“为什么放着近路不走,要绕道走德胜门进城?”
宋献策说:“德胜门在北京城的乾方,乾为人君之象。陛下,北京为明之京师,得北京即得天下,故陛下从乾方入城,方是大吉。《易经》上说得明白,启东与林泉必都记得。”他望一望牛金星和李岩,随即背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此系孔圣人之言,著于《易经》之《象辞》,皆言人君初得天下之事。所以微臣敬谨建议,请陛下不必走阜成门近路,以绕道走德胜门入城为宜。”
李自成虽然对宋献策的这些话半懂不懂,但是这些话既然是出自《易经》,又出自孔圣人之手,他就信之不疑,频频点头,转望牛金星,以含笑的眼色相问:
“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和李岩都中过举人。他们自幼先读“四书”,后读“五经”。“四书”要学童背得烂熟,连朱熹的注语也背;“五经”一部分也得背熟。宋献策所引用的《彖辞》中的话,他们在少年时都曾背诵过。看见皇上以含笑的眼色相询,牛金星赶快说道:
“军师所言极是,请皇上即决定从德胜门进城。”
李自成又望着军师问道:“从德胜门进城之后,从何处进皇城最为近便?”
宋献策说:“圣驾进德胜门后,先向西走不远,转上一条南北大街,正对阜成门是西四牌楼。过了西四牌楼,顺大街继续往南走,到了阜财坊北口,过了西单牌楼,便是西长安街,走完西长安街以后便到皇城的长安右门或称西长安门,共有三阙,所以俗称三座门。”
李自成截住问道:“从这里进皇城?”
“不,还得绕道。”
“八卦方位不利?”
“不是为的八卦方位不利。西三座门是皇城的一座偏门,皇城六门之一。皇上应由皇城的正门进去,南门才是正门。圣驾到了西三座门前边不远,从公生右门向南,过武功牌楼到了棋盘街,便到了大明门,才是皇城南门。大明门有三阙,中门是御道,平时不开。此时中门大开,圣驾乘马走御道进入皇城,护驾之文武百官及御营亲军均在下马碑前下马,牵着马分从左右门进去。再过千步廊,就到承天门了。”
宋献策对京师地理如此清楚,对皇上进入德胜门后如何再进皇城的道路,如此了若指掌,成竹在胸,句句合理,大家听了无不佩服。刘宗敏忘记是在皇上面前,在宋献策的肩膀上狠拍一掌,说道:
“你宋矮子果然不凡!”
李自成接着说:“献策真是难得的好军师!你如何想得这样周到?”
宋献策向李自成说:“微臣出身蓬荜,混迹江湖,不遇明主,必将与草木同朽。谬蒙陛下知遇之恩,忝备军师之任,遇事谨慎,惟恐陨越。明日皇上进入北京,是我朝开国时一件大事,做军师的自然要细心筹划,力求万全。今晚在御前议定之后,连夜传谕准备,不敢迟误。”
李自成面带春风,先表示称赞地点点头,又笑着说:
“孤于崇祯十四年春天进洛阳,十五年冬天进襄阳,去年十月进西安,都没有这么多的讲究,进去也就进去啦,还不是照样胜利?如今连进城门也要讲五行八卦,讲究趋吉避凶的事情越来越多啦。”
宋献策说:“从前陛下进洛阳,进襄阳,进西安,均在戎马倥偬之际,且在尚未建国改元之时。今日陛下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只欠举行登极大典耳。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此所谓今非昔比。”
李自成又称赞说:“倘若召集文武大臣在御前商议明日应从何处入城,群臣必将主张就近从阜成门,不然从彰义门进外城,再从宣武门进内城,也较德胜门为近。军师按照八卦的道理,建议孤从德胜门进城,真是人所不及!”
牛金星说:“军师建议陛下从德胜门入城,出臣意料之外。经他一说,臣始恍然而悟。臣自少年读《易经》,也较留心《易经》之理,然不逮献策远甚。献策可谓真正精干《易经》之理!如皇上应从大明门进皇城,不从偏门进皇城,这道理众文臣都会想到,惟皇上应绕道从德胜门入城,实难想到!”
李自成问道:“从阜成门进城,有何不好?”
宋献策回答:“阜成门在北京城的兑方。兑为西方之卦。西方主秋,谷物成熟,所以城门名曰阜成,取秋收丰足之义。此卦虽有秋收之美义,但与震卦相反,不再有生成繁茂之象。所以《周易·说卦》言兑为毁折,盖言秋天禾稼枯槁,继之毁折,乃自然之理。因兑卦与坤卦相邻,所以《说卦》又云:兑的涵义‘为少女,为妾,为羊’,都是柔顺之义。因此,陛下绝不能就近从阜成门进城。”
李自成出于好奇心理,又问道:“从宣武门进城,有何不好?”
宋献策赶快回答:“宣武在坤方。《易经》上说,乾为天,坤为地;乾为父,坤为母;乾为男,坤为女。又说,‘乾刚坤柔’,‘乾,健也;坤,顺也’。宣武门在元朝名顺承门,至今北京人沿习不改。为什么叫顺承门?《易经》上说:‘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顺承门的出处就在这‘乃顺承天’四个字上。紫禁城中有一座承乾宫,为皇贵妃所居,其地位仅次于坤宁宫。乾为天,为君,故承乾就是承天。陛下已是大顺皇帝,当然只能走乾方入城,不能走坤方入城。”
“有道理,有道理,确有道理!”
李自成认为宋献策今日所谈的话都是他闻所未闻,他忽觉又一次恍然大悟。而他对于应该从乾方进北京城的说法,不惟此刻没有一点异议,甚至在一个月后,他亲自率领的六万东征军在山海卫石河西岸惨败,仅剩下七千残余骑兵,从永平两日夜驰回北京,人马疲惫不堪之际,他也不赶快从就近的朝阳门进城,偏要绕道从德胜门进城。
议定了明日圣驾从德胜门进城的大事之后,李自成看见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是笑容满面,惟独李岩虽然也有笑容,但好像在想着别的心思,使他不能不稍感奇怪。他向刘宗敏和牛金星说道:
“为着明早就破内城,捷轩要部署各营人马如何进城的事,启东要同六政府等大臣们讨论许多事儿,你们都退下去吧。献策跟林泉也下去,晚膳后再进宫来,商量别的事儿。”
等大家叩过头退出的时候,李自成特别唤住宋献策和李岩,嘱咐他们:
“昨日在昌平州时候,大臣中有人建议孤进紫禁城后住在乾清宫,有人建议住在文华殿。你们精通阴阳五行,孤到底住在什么宫殿为吉利,晚膳后在御前商定。”
宋献策和李岩虽然出身不同,生活经历不同,所学不相同,处世的态度也不相同,但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好朋友,而且在起义前已经是莫逆之交,原是他们在不同之外有更重要的共同之处。他们都博览诸子百家,都抱有经邦济世之志,都痛愤明朝的政治腐败,民不聊生,这样就使他们沿着各自的道路,都到了李自成的起义军中。近几天来,全军上下,满朝文武,一片胜利的欢呼声中,难得他们两个人保持着清醒头脑,担心李自成会功败垂成,一受挫便有不可收拾之危。从行宫中回来以后,趁着晚膳尚未备好,正副军师站在一起,望着院中假山翠竹,趁着左右无人,宋献策向李岩小声问道:
“林泉,刚才在行宫御前会议,讨论明日入城的事,兄似乎另有心思,不肯多言,皇上也觉察出来。兄当时在想着何事?”
李岩微微一笑,说道:“弟忽然想起来两句唐诗,在心中琢磨。”
“什么唐诗?”
李岩不肯马上说出,在宋献策的面前来回踱了几步,终于忍不住再对好友沉默,便站在献策面前,按照当时读书人的习惯,用讲究抑扬顿挫的小声背诵出七言二句:
可怜夜半虚前席,
不问苍生问鬼神!
宋献策虽然不善做诗,但也读过许多唐宋人的好诗,记得这是李商隐的七绝《贾生》一诗中的名句,明白李岩的意思,轻轻点头,微微一笑,说道:
“君臣之间不同于朋友之间,召见时说话不可不多加谨慎,见机讽谏,适可而止。”
李岩的心思沉重,不便再往深处谈,便继续踱着方步。宋献策明白李岩借用李商隐的两句诗,不仅是对皇上,也是对他宋献策的婉转讽刺。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
“当然,你我蒙皇上知遇之恩,忝居正副军师之位,有些军国大事,所见者深,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
随即,为着晚膳后皇上召见的事,他们又密谈一阵。
晚膳后不久,宋献策和李岩不曾休息就奉召进宫了。他们在李自成面前叩了头,坐下以后,李自成因为看出来李岩在晚膳前的御前会议上似有什么心思,不像牛金星对决定从德胜门进城之事那样振奋,所以先不问宋献策,亲切地呼着李岩的表字问道:
“林泉,明日就要进北京内城,你认为孤应居何处宫殿为宜?”
李岩恭敬地回答说:“关于陛下进北京应驻跸何宫,臣曾与宋军师私下议论过,宋军师的主张臣颇佩服,他的意见是陛下驻跸武英殿最好不过。”
李自成立刻转向军师:“武英殿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能住乾清宫?”
宋献策回答:“在昌平州御前会议时,有人建议皇上按照历朝旧制,居住乾清宫……”
李自成截住说:“是的,你说过,按照《易经》,乾为天,乾为阳,乾为君,乾刚坤柔,这是不易之理。为什么你同林泉又建议孤居住武英殿?武英殿在什么地方?”
宋献策笑着说:“陛下所言,诚然是《易经》的不易之理。然而《周易·说卦》又说: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惟变所适。臣窃以为陛下不可居住乾清宫之故有二:第一条,如日前顾君恩所言,崇祯秉性刚强,不同于历代庸懦亡国之君。当内城破时,他必会自尽,身殉社稷。在何处自尽?他会在乾清宫自缢,在乾清宫服毒,在乾清宫举火自焚。不管他在乾清宫如何身殉社稷,陛下是不能进乾清宫居住的。”
“第二条呢?”
“第二条,以微臣愚见,崇祯纵然不死在乾清宫,然而乾清宫为崇祯居住与处理国事之处,今日亡国,必为戾气所积,不作大的祓除,皇上万不可居。原来知道西华门内有武英殿这座宏伟宫殿,但详细情况也不清楚。自从过了宣府以后,臣见距北京日近,便留心向进过武英殿的从龙诸文臣和新投降的监军太监询问,知道了武英殿规模很大,与文华殿规制相同,但多了三座金水桥,所以臣反复慎思,敢向陛下建议,以驻跸武英殿最为适宜。”
李自成沉默片刻,不能决定。在崇祯一朝,不但经常在文华殿召对臣工,而且从荒唐的明武宗以来,经过了大约一百二十年,独有崇祯一个皇帝勤于治事,喜欢读书,重新恢复了每年春秋二季请文臣为皇上讲书的“祖制”,称为“经宴”,而地点就在文华殿。所以,在崇祯登极以来的十七年间,文华殿特别出名。李自成想了想,向宋献策问道:
“有人建议孤居住文华殿,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在心中说道:“果不出我们所料!”他恭敬地向皇上回奏,说他已经同李岩研究过文华殿是否适宜,李岩有很好的意见,可以由李岩向皇上面奏。李自成随即将眼光转向李岩。李岩奏道:
“在昌平州御前会议时,有人建议,陛下如不居住乾清宫,便以居住文华殿为最适宜。文华殿规模宏伟,后有谨身殿,俗称为文华后殿。两殿与左右庑及其余厢房合为一个宫院,房屋足用,又周围有红墙围护,十分严密。而且他们又说,文华殿在皇极门之东,东华门之内。陛下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语‘紫气东来’之谶。还说……”
李自成插了一句:“还说,文华殿离内阁很近。”
李岩接着奏道:“以臣看来,陛下进入紫禁城后,居住文华殿不如居住武英殿为宜。”
“为什么?”
“古人虽有一句‘紫气东来’的话,但不能作为陛下平定幽燕之谶。相传昔日老子……”
“他也姓李。”
李岩接着说:“相传昔日老子因道不行于中国,骑青牛出函谷关西去。关令尹喜望见紫气自东西来,认为将有圣人来到。不久,果然老子来到了函谷关。陛下躬率义师,东征幽燕,所以‘紫气东来’一语不是陛下祥瑞之谶,只有献策所献‘十八孩儿兑上坐’之谶方为陛下受命之符。”
李自成含笑点头:“对,对。你说下去,说下去!”
李岩又接着说:“武英殿在皇极门之西,西华门之内,与文华殿遥遥相对,在紫禁城中居于兑方。陛下虽以北京为行在,不拟久留,但在北京紫禁城驻跸期间,也不应忘‘兑上坐’三字之谶。”
李自成大为高兴,说道:“多亏你们提醒,孤决定住在武英殿!”
李岩又说道:“臣等建议陛下驻跸武英殿,蒙陛下欣然同意,此实陛下从谏如流之美德,为我国家之利,愚臣等不胜欢忭鼓舞之至!趁此机会,臣仍欲就此事有所进言,望陛下俯听一二。”
“你说吧,不要顾虑。”
“臣不如献策深明五行八卦之理,但往年为科举考试,对《易经》也曾反复读过,对阴阳八卦之理略知皮毛。文华殿在紫禁城中居于震方。《说卦》云:‘万物出于震。震,东方也。’震卦主东方,又为春天之卦,又主万物生长发育。总之是一片和悦景象……”
“这与今日的情况也颇相合。”
“不然,陛下。”李岩停了停,望一眼皇上的神色,接着说道,“臣请陛下恕罪,听臣冒昧直言。献策与臣,备位正副军师,参与帷幄,兢兢业业,不敢懈怠。故日常所虑者多,不能不常怀殷忧。许多文武大臣因见我皇上义旗东指,一路迎降,势如破竹,将唾手而克北京,取明朝江山如拾芥,不怪文武臣工颇生骄傲之气,认为江南可传檄而定,太平即在眼前,上下欢腾,如醉春风。臣与献策,只怕粗心大意,变生不测。如今尚不是偃武修文时候,请陛下居住武英殿,除为了顺应‘兑上坐’之谶,也为了昭示群臣:得了北京,尚非天下太平之时。”
李自成的心中一动,向两位军师问道:“孤登极之后,也不愿再有恶战,也打算偃武修文,使天下早享太平之福。难道吴三桂还敢螳臂当车,自寻灭亡不成?”
宋献策说道:“臣亦愿吴三桂前来投降,但也要防备万一。”
“吴三桂如不投降,就用兵征剿,不留肘腋之患。你们说是么?”
李岩回答说:“吴三桂在山海卫驻军,虽为我朝肘腋之患,但是他前进不能,退无所据,实际不足为虑。臣等以为目前可虑者不是吴三桂,而是满洲。我军初到北京,立脚未稳,万一东虏乘机入塞,而吴三桂与之勾结,必为大患,所以不能不小心防范。”
李自成自从破了西安,恢复长安旧称,以长安为京城即所谓“定鼎长安”以来,在心态上起了很大变化。他陶醉于辉煌的军事胜利,除歌颂胜利的话以外,不愿听不同的意见。那些新降的文臣,多是在宦海中浮沉多年,自诩为洞达时务,认识“天命攸归”,所以才投归新主,庆幸得为攀龙附凤之臣,赞襄创业。他们很容易看出新圣上最喜欢歌功颂德、夸耀武功,于是所有的新降文臣都按照新主子所好歌功颂德。纵然有人看到了一些问题,想贡献有利于开国创业的一得之见,一看皇上醉心于功业烜赫,恶听直言,也就没有谁敢说实话了。
听了李岩的话以后,李自成的正在高兴的心情好似被浇了一股冷水。只是为着表示他虚怀纳谏,没有露出来不悦之色。他认为满洲人震于他的军威,必不敢此时南犯,李岩的话未免过虑。他望望宋献策,明白宋和李有一样看法,勉强笑着说:
“你们是孤的亲信谋臣,历年来赞襄帷幄,果然不同于一班文臣。说到满洲人南犯的事,孤何曾不在心中想过?在东征的路上也想过多次。不过……”
趁着李自成片刻沉吟,宋献策看见他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似乎不同意他们对满洲人的顾虑。
“不过,”李自成接着说,“以孤想来,满洲人未必敢在此时南犯。”
宋献策赶快说道:“陛下英明,比臣料事深远。愿闻陛下睿见,以释愚臣杞忧。”
李自成又微笑一下,胸有成竹地说:“在崇祯的十七年中,因为朝政腐败,兵力空虚,遂使满洲鞑子几次入犯,攻破城寨,饱掠而归。目前我大军攻破北京,建立新朝。我军声威,谅满洲也会知道。以孤忖度,满洲人不足为虑。”
宋献策说道:“陛下睿谋宏远,烛照虏情,实非臣等所及。然臣等恐事出料外,不得不防,所以已命刘体纯不必等候进入北京,即率他所部人马由昌平直趋通州,立即刺探山海关与辽东军情,不可稍有疏忽。”
“很好,很好。你们已经同捷轩商定,派出一万多精兵不参加攻城之事,赶快去驻防通州一带,这部署也深合孤意。”
李岩见皇上毕竟英明,肯听进言,赶快又说道:“陛下,我朝新建,同东虏必有一战,不可不尽早放在心中。《兵法》云:‘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以臣之愚见,从明日攻克北京之后,即应以不可胜之势,使敌人不敢来犯。”
李自成心中认为进北京后第一件大事是举行登极大典,昭告天下,传檄江南。李岩的话不合他的心意。他不相信他手下有精兵强将,百战百胜,满洲人胆敢来犯。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高兴的神色,含笑问道:
“如何使敌人不敢来犯?”
李岩回答说:“《孙子》说:‘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臣以为这‘修道而保法’一句话,言简意赅,深具至理,陛下应反复思之。”
“孤在商洛山中时,每日练兵之外,杂事不多,有闲暇读书。《孙子十三篇》也仔细读过多遍,遇有心得处反复背诵,并在书页上写了不少眉批。你说的‘修道而保法’这一句,孤也记得,你此刻提到这句话是何意思?不妨明白说出,无庸忌讳。”
宋献策看出来皇上微露不悦之色,暗中用脚尖在李岩的脚上碰了一下,要他适可而止。但李岩却有一种骨鲠性格,愿意趁此进入北京前夕,为皇上贡献忠言,所以不顾宋献策的暗示,向皇上说道:
“关于《孙子》的这句话,诸家注释,各有发挥,臣以为诗人杜牧的注解最得真谛。按照杜牧的注解,道就是仁义,就是仁政;法就是法制,既指治理国家的法制,也指军纪严明。所以臣惟望陛下不忘‘修道而保法’,便不必担忧东虏乘机入犯了。”
李自成问:“明日上午就要进北京内城,如何才是‘修道而保法’?请言其详。”
李岩凭着一片忠心,明知皇上不会听从,还是大胆地直言:“原来陛下早已决定,破城之后,将明朝勋戚与六品以上官员,除少数素有清廉之名的朝臣以外,全数逮捕,拷掠追赃,以济国用。皇上又念三军将士多年来追随陛下暴霜露,冒白刃,幸而不死,得有今日,所以决定顺应三军将士之望,在北京城破之后,三军入城驻扎,与民同乐。当时臣与献策对此两项决定,都曾谏阻,区区忠言,未蒙皇上见纳,至今忠心耿耿。今日我大军即入北京内城。臣冒死再次进言,请陛下取消成命,以利国家,不使敌人有可乘之机。”
李自成沉默片刻,问道:“倘若孤取消成命,如何处置方好?”
“陛下是一国之君,遇有大事,俯听众议,断自宸衷。众多部队,何者进城警备弹压,何者在城外原地驻扎,候令进止,今晚陛下即可下一上谕,诸将遵谕而行,不得稍违。至于原议对勋戚大臣拷掠追赃之事,可在今晚或明日进城时传谕汝侯刘宗敏,暂缓执行,听候再议。”
宋献策已经从李自成的神色上看出来李岩的话说得过直,引起“圣心”不悦,正想再踢一下李岩的脚,而李岩却耐不住接着说道:
“臣愚,值此进入北京之际,惟以效忠陛下为念,故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国家开业奠基,成为千古楷模。陛下为尧舜之主,功业将远迈汉祖唐宗。陛下应记得汉高祖初克咸阳,听了樊哙与张良的进言,随即从咸阳退出,还军霸上,与父老‘约法三章’,就是约定了三件大事:杀人者死罪,犯伤人罪与盗窃罪的,都要依法治罪。除这三条之外,秦朝的一切旧法全部废除。所以沛公在关中深受百姓爱戴,正如《史记》上说,‘秦民大喜,争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明日陛下进北京,当然与汉高祖入咸阳不可同日而语。当时刘邦不但尚未称帝,也未称汉王,名义仅是沛公。今日陛下已经是大顺皇帝,驾临北京,当然应驻跸于紫禁城内。但大军数万人都驻扎北京城内,军民混杂,臣窃以为非计。至于将明朝的勋戚大臣一齐逮捕,拷掠追赃,臣请缓行。首先在北京行宽仁之政,以收揽天下人心。俟大局安定之后,择勋戚大臣中罪恶昭著、万民痛恨的,惩治几个,其余降顺的一概不究。如此行事,不惟使北京安堵如常,而且使各地观望者望风归顺,也使敌对者无机可乘。”
“你还有什么建议?”
“臣生,蒙陛下厚爱,置诸帷幄之间,参与军国之事,故敢就以上二事,披沥直陈。还有一事,亦望陛下斟酌。”
“何事?”
“北京虽在辇毂之下,为百官巨商云集之地,然究其实,中小平民居于多数。数月来山东漕运中断,平民小户素无积蓄,生活必甚艰难。进入北京之后,如何赈济京师饥民,也望陛下斟酌决定。今日国家制度粗定,与往年情况不同。京师各处粮食仓储如何稽核以及如何放赈之事,均归户政府职掌,而五城直指使可以协助办理。”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献策,林泉建议诸事,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明白关于驻军城内与对大臣拷掠追赃都是在西安决定的,为刘宗敏和陕西将领所主张。李自成虽然英明,却十分倚信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将领,所以李岩今夜不脱离书生之习,向皇上提出前两条建议,已经晚了,徒惹皇上心中不快,他必须为李岩缓和一下。趁皇上要他说话,赶快婉转说道:
“陛下睿智过人,胸怀开朗,颇有唐太宗之风。林泉今晚直言建议,也是仰慕古人,欲效魏征之骨鲠。君臣契合,先后辉映,必将成为千古美谈。陛下进北京后,对官民行宽仁之政,收揽人心,并将人马驻扎城外,一则有利于招降吴三桂,二则使东虏见我无隙可乘,不敢来犯。林泉的这两条建议,均是为国家着想,出自一片忠心。只是以上二事皇上在西安出师之前已与汝侯商定,亦为诸将之愿,早已宣布于众,临时不好收回成命。不妨在明日大军进入内城时,皇上重降圣旨,谕三军严守纪律,秋毫无犯,违者斩首。至于拷掠追赃之事,如何适可而止,先严后宽,由陛下斟酌情况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的意见很好,由孤斟酌好啦。”
因为断定明日一早就会破了内城,如今已到三更,要赶快处理的事情很多,这次小型的御前密议到此停止。
宋献策和李岩刚离开钓鱼台行宫,李自成将吴汝义和李双喜叫到面前,又命传宣官去叫天佑阁大学士牛金星立刻进宫。
李岩和宋献策经过今晚的行宫召对,在满朝文武陶醉于即将进北京和即将一举灭亡明朝的伟大胜利之夜,他们出于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也出于他们做军师的军国重任,终于说出了埋藏在心中已久的一些意见,同目前大顺朝中一味歌颂的声音很不调和。虽然他们觉得应该向皇上说的重要意见还没有完全说出,但是他们都看得出来,皇上已经流露了不悦之色。最后,皇上并没有对他们的意见爽快采纳。关于原定大军进驻城内,对勋戚和六品以上的官员拷掠追赃这两件事,照旧执行;而对京师贫民放赈的事,皇上一字不提。所以两位军师从钓鱼台行宫退出以后,心上的忧虑并没有减轻,在行宫大门外默然上马,带着一群扈从的官员、奴仆和亲兵驰回驻地。
丞相府的临时驻地距行宫不足一里。牛金星正在同六政府尚书商议明日入城诸事,听到宣召就立即进宫,所以宋献策和李岩还没有回到军师府驻地,牛丞相已经坐在大顺皇上的面前了。由于各种原因,在李自成的心上,牛金星的分量比宋献策要重一些,至于李岩的分量,比牛金星差远了。李自成心中明白,如今尚在作战时期,所以在西安时宣布圣旨以刘宗敏为文武百官之首,等日后全国统一,天下太平,自然要依照汉、唐、宋历代旧制,以宰相为百官之首。至于军师府这个衙门,也是目前的短期建制。到了天下太平时候,军师府就要撤销了。由于牛金星在大顺朝文臣中如此重要,所以李自成召见过宋献策和李岩之后,立刻将牛金星召进宫来。
李自成问道:“文臣们有人建议孤进城后居住乾清宫,有人建议居住文华殿,可是两位军师建议孤居住武英殿,以合《谶记》上‘十八孩儿兑上坐’的话。先生以为如何?”
“陛下如何决定?”
“孤听了他们的面奏,觉得很有道理,已经同意。倘若你认为尚有不妥之处,不妨直言,还来得及召他们进宫来重新商议。”
“他们的建议很好。陛下立即采纳,实为英明过人。”
李自成又问道:“你也认为乾清宫不可居住?”
牛金星明白皇上仍是念念不忘乾清宫,立即回答:“臣虽然不曾与献策讨论此事,但意见完全相同。陛下试想,今夜我大顺数万将士和满朝随征大小文臣是何等振奋鼓舞,单等明日进城。可是今夜崇祯及其众多宫眷与朝臣正好相反,痛哭无计,纷纷自尽。崇祯非一般庸懦亡国之君,今夜他知道内城必破,必将设法藏匿民间,然后再逃出北京,以图恢复。如他认为逃走无望,必定自尽,或是自缢,或是自焚,这就是古人所谓‘国君死社稷’之义。他会在何处自尽?……”
“听说他在宫中还有一处家庙,称做奉先殿。会不会在奉先殿自尽?”
“不会。崇祯这个人,秉性十分刚强,即位后宵衣旰食,总想做一个中兴之主。如今亡国,他认为死后无面目看见祖宗,所以臣以为他不会死在奉先殿。”
“你认为他会死在乾清宫?”
“臣以为他十之八九会自缢在乾清宫,或在乾清宫举火自焚,而且必有一些宫眷从死于乾清宫中。不管如何,明朝新亡,乾清宫必然凝聚凶戾之气,不可为陛下驻跸之处。两位军师建议陛下驻跸武英殿,最为合宜。”
“崇祯会不会逃出北京?”
“臣最担心者正是此事。如今大军四面包围北京,外城已入我手,估计他今夜没有机会逃出北京;臣怕他藏匿民间,俟机逃走,一旦微服混出城门,即可以间道南下,辗转逃往江南。崇祯年纪尚轻,在民间并无桀、纣之恶名,倘若他据守南京虎踞龙盘之地,凭借江南之财富与人民,则我朝欲统一中国必将费很大周折。”
李自成沉吟说道:“这倒是一件值得……”
牛金星赶快说:“虽然这是一件值得担心的大事,但请皇上放心。献策与林泉一向思虑周密,必有通盘考虑。明日如何清宫,如何寻找崇祯生死下落,他们必不敢疏忽。明日李过将军先进入紫禁城中清宫,献策今夜必会详细嘱咐。”
李自成点点头,又问道:“对于清宫的事,你还有什么意见?”
“清宫之事,凡臣能够想到的,献策与林泉必然都已想到。只有一事,臣要面奏陛下……”
牛金星话未说完,传宣官进来,跪在李自成的脚前奏道:
“启禀皇爷,汝侯刘宗敏前来见驾。”
“传他前来!”
其实刘宗敏并没有站立在行宫大门内等待传禀,而是跟随在传宣官后边直往里走。别的文武大臣进入宫中时都是毕恭毕敬,脚步很轻,只有他依然是当年的草莽英雄脾性,脚步踏得砖地咚咚响。当李自成刚说完“传他进来”一句话,他已经进来了。自从在西安建国以来,别的大臣,从丞相牛金星和军师宋献策起,来到李自成的面前,都是先跪下叩头,行君臣之礼,然后李自成命坐,才恭敬地坐下奏事。刘宗敏虽然忠心耿耿地拥戴李自成做皇帝,并且想为众多武将做个榜样,然而他在短时间内还不习惯处处遵守严格的君臣之礼。此刻他来到李自成的面前,叉手躬身,声音洪亮地说道:
“万岁!今晚我们都别想睡,准备明日一早进城!”
李自成的心中猛然一喜,强装冷静地说道:“坐下。坐下说话。”
等刘宗敏坐下以后,他接着问道:“有什么新的消息?”
刘宗敏说:“我军将士同守城的人们互相说话,城上官员禁止不住。我军将士对城上说,如不大开城门,就要猛力攻城,对城上众炮齐发,云梯登城,杀进城去以后,对军民一个不饶。守城的人们十分恐慌,请我军不要攻城,答应在五更时打开城门,放我军进城。”
“哪个城门?”
“城上的人们已经变心,守城的大太监们也变了心。明早黎明时候,九门齐开。”
“军师府知道么?”
“军师府的消息灵通。我刚才得到禀报,献策那里自然也得到禀报了。我刚才往行宫来的时候,差人将这消息告知了丞相和两位军师,请他们速来行宫,在御前商议皇上明日如何进城的事,没想到启东已经进宫来了。”
“刚才献策和林泉在孤面前谈了很久,已经决定,明日孤由德胜门进城。献策说,德胜门在北京的乾方,孤应走乾方进城。”
刘宗敏的广额高颧、骨棱棱的方脸上绽开了一丝嘲讽的微笑,说道:
“这宋矮子!不让皇上就近从阜成门进城,偏要绕道德胜门进城!对阴阳八卦咱不懂,听他的意见吧。皇上进了紫禁城以后住在什么地方?”
“两位军师说,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兑方,建议孤居住在武英殿,孤已经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儿兑上坐’嘛!这建议也很重要,皇上当然同意。他们别的还有什么重要建议?”
“他们还有三条建议。”
“哪三条?”
“破了北京以后的两件事,本来在西安出兵时已经商定了,三军将士听说后无不鼓舞。当时文武大臣中只有献策、林泉,还有玉峰,独持异议。他们先是不同意马上向北京进兵,建议先经营中原、秦、晋和山东各处,两年后再派出大军东征幽燕。他们受到了孤的责备,才不敢坚持暂缓东征之议。当时在御前会议上商定了进北京的三件大事:一是进北京就筹备登极大典;二是逮捕明朝的勋戚大臣,拷掠追赃,以济国用;三是体念将士们多年辛苦,决定驻军城内,休息半月,军民同乐。估计在半月之内,登极大典就能举行。在西安时,献策和林泉因谏阻东征受了孤的责备,对破北京后休军城内和拷掠追赃两件都无二话,但是他们的心中并不赞同。今晚由林泉建议,献策赞同,一唱一和劝孤改变原议。他们建议:第一,将大军驻扎城外,只派少数人马入城,维护城内治安,弹压不轨;第二,暂缓追赃,效法汉刘邦入咸阳后对父老的‘约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贫民开仓放赈。”
刘宗敏笑着说道:“他们的建议也是出于忠心,只是太书生气啦。启东,你说是么?”
牛金星虽然心中同意宋献策和李岩的建议,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赖的是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武将,而急于东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后休兵城内和逮捕明朝的勋戚大臣拷掠追赃,都是陕西武将们的主张。他立志做一位开国的太平宰相,所以他不愿在这两个问题上说出来他自己的主张。他看刘宗敏和皇上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说道:
“我皇上应天顺人,由西安出师东征,一路势如破竹,昨日圣驾到达北京城下,明日一早就进入北京内城,灭亡明朝。如此武功,实为千古所少有。进入北京之后,赶快举行登极大典,以慰天下百姓之望,这是许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顺满朝文武,咸同此心。至于其他诸事,如大军是否应该暂驻北京城内休息,是否应该进北京就将明朝勋戚大臣逮捕追赃,非我大顺朝眼下立国的根本大计。凡事有经有权,献策与林泉所奏,也许是狃于刘邦入咸阳后与父老‘约法三章’故事,知经而不知权。遇此等时候,陛下既要容臣工们各抒己见,也要断自宸衷。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为一国之主,在八卦为乾。国家大事,众说不一,断自宸衷,称为乾断,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刘宗敏顿时忘了是在皇上面前,不觉哈哈大笑,说道:
“你说得真好,不怪是大顺朝开国宰相!”
一个宣诏官进来,禀报说正副军师在宫门求见皇爷。李自成正在高兴,说道:
“快传他们进来!”
不过片刻,宋献策和李岩毕恭毕敬地躬身进来,在李自成的面前行了叩头礼。李自成命他们坐下以后,随即十分高兴地问道:
“破了外城以后,守内城的太监和军民,跟着就人心瓦解,已经传出话来,明日五更打开城门迎降。这好消息你们都知道么?”
宋献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此所谓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李自成又称赞说:“你曾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准定破城。果如所卜,真是卦理通神!明日孤如何进城,你们都商议好了么?”
献策回答:“臣等原料定十九日黎明会破内城,所以已拟定了皇上入城节略,命军师府中司缮吏员誊抄数份,如今带来行宫。不知所拟是否妥当,请林泉取出,在御前恭读,请旨定夺。”
李岩从袖中取出一个简便的红绫文书匣,打开文书匣,取出四份用恭楷缮写的红纸文件,题目是《圣驾入城节略》。他先将一份捧呈御案,再将一份给刘宗敏,一份给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后对皇上恭读节略。李自成看着节略,同时听李岩读了一遍,面含微笑,频频点头,对两位军师说:
“你们在节略中详细写了如何从钓鱼台行宫启驾,一部分御营将士如何从阜成门先进城去,占领皇城诸门,包围皇城,一部分文武大臣与部分御营将士如何护驾,沿路如何警跸,先进城的文武百官如何由汝侯与丞相率领,在德胜门内接驾,然后圣驾如何进入皇城、紫禁城,进入武英殿驻跸,一一写得清楚。仓促之间,难得你们计议得这么周到!”
宋献策欠身说道:“几天来臣与副军师虽在征途之上,然因破北京已经是指顾间事,所以臣等在马上或宿营时议论数次,命军师府官员们拟稿备用。今日又稍加厘定,缮写数份,并非仓促写就。”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问道:“军师们拟的入城节略,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忝居宰相之职,但对圣驾如何入城,一应诸事,尚未考虑如此周详。两位军师所拟节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还请陛下与两位军师斟酌。”
“何事?”
“节略中拟定两次清宫,此议甚善。城破之后,李过将军率领一千将士迅速进入紫禁城内,占领四门,一则要搜查崇祯生死下落及太子、二王,二则要肃清太监中有无暗藏兵器之人,以防不测。然后吴汝义率领御营将士清宫,按册清点紫禁城中未曾逃散的宫女、太监,封存宫中库藏,派兵日夜巡逻,禁止宫女与太监盗窃各宫中金银宝物,以备几天内清查登记。双喜将军率五百将士护驾入城,以后专驻守武英殿周围,也受吴汝义节制。两位军师如此安排,十分合理。只是吴汝义将军的职衔,似与他的责权有所不符。”
宋献策说道:“丞相所虑极是。我朝因官制草创,颇为疏略。以前陛下称大元帅及新顺王时,吴汝义称中军制将军。去秋在西安建国,暂以秦王府为大顺皇宫,吴汝义统管宫禁之事,改称中军权将军,已觉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内一切军政要务,头绪纷繁,都归吴汝义掌管,确应另定官职,便于施展才能。但臣等对历代职官志未曾考究,请陛下酌为钦定名称。”
李自成向牛金星问道:“启东,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捻须低头想了片刻,抬头回答说:“陛下,上古之世,设有宫正一官,专管宫内之事,见于《周礼》。秦汉以来,并无掌宫中庶事的专职官员,内廷与外廷的政务交错,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内廷事务完全由太监职掌,设置了严密的内官官制。内臣分为十二监,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最尊,俗称内相。除内廷十二监之外,还有东厂与西厂派出的监军太监,万历时还有派到各地征收矿税的太监。陛下鉴于明代太监之弊,所以不再信用太监。目前吴汝义秉承皇上意旨总管行在宫内军政百务,此系我朝新创,可否暂称为宫内大臣,以待日后回长安再为确定?”
李自成点头同意,又问:“清宫的事,你还有什么建议?”
“臣请皇上命副军师李岩也带军师府若干官员和兵丁同吴汝义一起清宫。”
“为着何事?”
“清宫时有一件事必须副军师去为好。天启张皇后因不附和客、魏奸党,深受国人敬重。她原籍杞县,与林泉是小同乡。她曾经身为国母,按道理她会自尽殉国。但是仓皇之际,也许自尽未成。清宫时林泉即到慈庆宫去,看张皇后是否已死。如她尚未自尽,可对她宣布大顺皇帝口谕,我朝将对她厚养终身。如她必欲自尽殉国,可派人护送她回到张皇亲府中,从容自尽。不管张皇后是否已死,将士们都不许到慈庆宫中滋扰。陛下,可以如此办么?”
“好,好,就照你的建议去办。”
时间已经过了四更。因为准备进城的事情很多,大家今夜别想睡觉了。御前会议赶快结束,刘宗敏立刻回到东征提营首总将军府的临时驻地,飞马传令各营主将,准备开进内城。各营从什么城门进城,在城内驻扎何处,都是军师府在事前遵旨拟好的计划,已经由刘宗敏以军令传知各营主将,今夜只是重申前令,同时严令人马进城后对居民务要秋毫勿犯。
牛金星要赶快回到丞相府临时驻地,召集六政府与文谕院大臣会议,部署明早如何进城和如何在巳时前赶到德胜门迎接圣驾。
宋献策和李岩最后离开行宫。他们离开御前后,在临时朝房中等候。李自成将吴汝义和李双喜叫到面前,用杏黄纸写了两道手敕,一道是钦命吴汝义为“宫内大臣”,一道是钦命李双喜为协理宫内大臣兼御前侍卫将军。然后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吴汝义和李双喜驰回军师府驻地,又传知李过前来,一同研究明日如何护驾、警跸和如何清宫诸事。对李过和吴汝义而言,特别要紧的一件大事是要找到崇祯,弄清他的死活。
李自成虽然连日来鞍马劳累,今夜又几乎整夜未眠,但因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行宫御厨为他准备了夜宵点心,他随便吃了一点,便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了花园中的假山,向东方看了一阵,看到紫禁城方面并没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串问题,默默问道:
“崇祯此刻在做什么?自尽了么?心腹太监帮助他在民间藏起来了么?他的众多宫眷今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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