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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北京!北京!(第1页/共2页)

第十章

在崇祯十七年的三月中旬,明朝存亡的关键时刻临近了,全国人民的眼睛都注视着北京。

自从永乐十八年到现在,明朝将京城从南京迁来北京,已经二百四十四年了。不仅整个中国,也包括无数外番,都把北京看成是中国的心脏。如今的北京城如何不引动全国人民的关心呢?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操心着北京的前途。从北方到南方,人们都在挂心:北京是否保得住?倘若北京保不住,大明的江山也就完了。那时不要说北京的千家万户,甚至全国的官宦人家、富豪大族以及小百姓的生活都要受到影响,有许多人要随着朝代的变化倾家荡产,以至家破人亡,可同时又会有许多人在朝代更换之际突然发了迹,成为新贵,成为王侯。所以举国上下如今都关心着北京。

在辽东和蒙古,人们的目光也注视着北京。特别是沈阳,而今是新兴的满洲政权的京城。那里的朝廷已经决定要进兵中原,实现先皇帝皇太极的夙愿。自从得到了李自成正向北京进兵的报告,也是不断地商议,不断地派人打探,关心着北京是否会落入“流贼”手中。倘若北京不落“流贼”之手,清国应当如何向长城以内进兵?倘若北京落在“流贼”之手,清国又应当如何进兵?这便是他们考虑的中心问题。尤其是年轻的辅政王多尔衮,刚刚夺得了政权,他本来就野心勃勃,一直想进兵长城以内,现在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使反对他的满洲贵族不得不听命于他,更要乘此机会建立不世功勋,把别人踏在脚下。所以他不断地考虑着北京的事情,甚至连做梦都在想着如何夺取北京。

至于住在北京的人们,更是天天关心着北京的命运。米价近来已经上涨,柴火煤炭也在涨价。万一北京被围,粮源断了,煤炭木柴断了,北京的千家万户会经历一场浩劫。同时人们开始纷纷议论李自成的为人。有人说李自成十分仁义,有人说李自成毕竟是个“流贼”。倘若李自成进了北京,那么多的皇亲贵族、官宦大户岂不要破家灭门?小百姓虽然不受皇家俸禄,情况不同,可是万一发生奸掳烧杀,又怎么好呢?所以这些日子来,上至公侯之家,下至庶民百姓,凡是懂事的人,没有不为北京操心的。有些老头子,尽管早晨仍然提着鸟笼到空旷地方散步,但是熟人相见,不觉互相叹息。常常有人低声叹道:“唉,北京啊!北京啊!……”随即摇头,下面的话就不再说了。

就在这时,从宁远到山海关的路上,草木略微有点发青,气候还带着残冬的寒冷,天气阴沉,春光迟迟地没有来到关外。大约有二三万骑兵和步兵,保护着文武官绅的家属,也保护着号称五十万而实际只有二十万左右的汉族百姓,向着山海关前进。还有两三万人马走在最后,防备满洲兵从北边追来,抢夺人口和辎重。这是一支大撤退的洪流,但见无数的马车、牛车、小车和可以载重的骆驼、骡马,沿着黄尘滚滚的大道向前移动。前头是一支精兵,大约有五六千骑兵和两三千步兵,已经离长城很近了。长城在山海关北边转了一个弯,由北向南直到海边。而这一支先头部队现在也正是向着近海的山海关前进。海边水中的姜女庙已经望得十分清楚,一切运粮的船只都出现在视线之内。

在这一支精锐队伍的中间,有一支特别精锐的骑兵,保护着平西伯吴三桂和他的眷属。这平西伯的爵位是最近受封的,鼓励他火速去援救京城。他离开宁远已经六天了。倘若他能够像昔年袁崇焕那样,从宁远率轻骑日夜兼程前进,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北京城下,在德胜门外立好营寨,等待迎战闯兵。然而他行军缓慢,每日行军不到五十里,如今还在开赴山海关的路上。纵然皇帝不断来手诏催促,兵部来羽檄催促,蓟辽总督亲自催促,都不能使他改变行军速度。当然,携带几十万辽东百姓,路途堵塞,运输困难,也是行军迟缓的借口,然而,为什么不抽出两万精兵,由吴三桂亲自率领,离开大军,奔救北京?

崇祯不完全明白吴三桂行军迟缓的原因,又不敢下旨切责,只能催促蓟辽总督王永吉。他日夜盼望着吴三桂的救兵,常常在乾清宫唉声叹气,真所谓望眼欲穿。

这时,在北京的西北方向,也有一支队伍正在迅速前进。他们大约有六七万人马,其中包括许多沿路投降的明军和文官。骑兵看去有三四万人,步兵约有二三万人。走在前边的都是精锐部队,约有四五万人。前队已经到了延庆州境内,正向柳沟堡进发。后队还在土木堡和怀来驿。李自成本人已经过了怀来驿。这时天色刚明,可是气候仍像两三天前一样,刮着大风,黄沙扑面,天昏地暗。然而这支队伍军容整肃,人人脸上都带着胜利的神气,好像寒风、黄沙在他们面前都不存在。李自成穿着毡马靴,骑着乌龙驹,身穿黄袍,前边有一柄黄伞。周围是他的亲信将领。军师宋献策、大学士牛金星以及在西安投降的大批文臣都骑着马紧随在他的后边。明朝的秦王、晋王等投降的亲王也跟在后边。约有两三千骑兵,骑着经过挑选的高头大马,盔甲整齐,前后左右护卫着李自成和大批文臣前进。这支骑兵由一员青年将领率领,就是李自成的近族侄儿李强,三年前他是亲兵头目,而今天已是一位果毅将军。在护驾的亲军后边,还跟着投降的明朝总兵官白光恩、姜瓖和太监杜勋等一班人和他们的亲兵与奴仆。

李自成连日马上奔波,虽不免感到劳累,但他从来没有像目前这样得意。因为在西安时尽管改国号大顺,年号“永昌”,并将西安改称长安,定为京城,但是不拿下北京,总觉得放心不下,全国人民也不会认为他已经夺得了江山。而如今距离北京已经越来越近了,也许明天就可以兵临城下。十几年的辛苦,流血,终于有了结果,北京马上就要拿到手了。因为心中不断地想着胜利在望,所以身上的疲劳也就差不多完全忘了。

他不但想着进北京,而且还想着下江南、统一全国的事。关于下江南,他和牛、宋等一班文臣商量过多次,大家都认为只要拿下北京,正式登了皇位,江南可以传檄而定,纵然有一些不识时务的人,还会为明朝作战,但大势所趋,决不会有大的战争。他又想到满洲。李岩曾经几次向他进言,说满洲是北方大患,也许会趁着兵戈扰攘之际,进兵长城以内,不可不预为防范。但许多人都认为这是过虑。李自成也认为这是过虑。他想,满洲毕竟是新起的小小的暴发户,他之所以能向明朝进兵骚扰,是因为明朝的江山已像一棵大树被虫子蛀朽了,又好比一个破败人家,谁都可以对它欺负。满洲未必敢碰一碰大顺。即使它竟敢派兵入塞,只要人数不多,也不足为患。过去满洲几次入塞,人马都并不多,只是明朝官军和地方官吏畏敌如虎,闻风瓦解,才使少数虏兵如入无人之境。今日他率领大顺军前来北京,这是百战百胜之师,东虏决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他担心的是吴三桂的人马。他已经得到探报,知道吴三桂在几天前离开宁远,率兵勤王,目前恐怕已经进了山海关。吴三桂究竟有多少人马,他不清楚,他只是很重视这一支兵力。他想,倘若吴三桂有两三万人马,抢先一步到了北京,北京城就很难攻破。倘若北京城在几天内不能攻破,他也不能在城下久留。自古以来,这么大的城市,从来没有用几万人马进行围攻的。而屯兵坚城之下,时间稍长,各路勤王人马陆续到来,他就不能不退兵。而一旦退兵,难免军威受损,军心动摇。张献忠可以乘机闹事,各地明朝的封疆大吏以及土豪劣绅也会起事。所以他在得意之中又不免有一点担心。不过他又转念一想,他在两天之内就可到达北京城下,大概会抢在吴三桂之前进攻北京。倘若一二天内破了北京,吴三桂就不敢往北京来了;纵然来了也晚了一步,救不了崇祯的命,也救不了大明的江山。想到这里,他又得意起来。原来在二月间,他听说北京城中哄传崇祯将向江南逃去。那时他同牛、宋等人都很担心崇祯会走这一着棋,认为倘有此事,要一举灭亡明朝就很麻烦了。幸而后来知道崇祯无意逃走,已经决定死守北京。于是他感到放心了,料想不出几日,就可活捉崇祯,或者崇祯自尽,总而言之,大明的江山算是完了。

这时,李自成左右的文臣武将也都在高兴地想着进北京的事,只是因为走在他的近边,没有人敢随便大声说话。不过那种即将大功告成的喜悦心情不可遏止地透露在各人的脸色和眼神上。

老马夫王长顺走在后边,离闯王大约有半里远,那儿的将领们可以小声说话。有人便同王长顺开玩笑,称他为“弼马温”,又称“牧马院使”。也有人劝他到北京以后找一个漂亮的老婆,以免他这个老头子的生活没人照料。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王长顺哈哈大笑。不过在大笑之余,王长顺的心中总有点放心不下。他想,万一北京攻不下,退到西安还能稳坐天下么?他还听说,胡人的骑兵很强,如果胡人进来,闯王住在北京,难道就没有风险么?不管怎么说,他的心中总觉得不很踏实,只是在左右前后将领们的一片欢快气氛中他只能将自己的忧虑深深埋藏心中。倒是在西安的时候,他偶尔去探望田见秀,两人还能说一点心里话。以后就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进去他的话,他也再不敢说出口了。

又走了一段路,刘宗敏从前队差人来向李自成禀报,说是前队已经过了柳沟,那里没有敌兵防守,留下一个官员等候,说总兵官唐通在八达岭恭迎圣驾。李自成听了十分高兴。虽然事前已有白光恩和姜瓖给唐通下了书子,劝他迎降,他也表示愿意归顺,可是李自成总有点担心已经被崇祯封为定西伯的唐通万一在八达岭、居庸关一带率兵抵抗,就会耽误了进攻北京的日期。即令只抵抗三天,也会使吴三桂乘机先到北京,增加了攻破北京的困难。如今既然唐通在八达岭迎降,这就使他大大地放心了。李自成骑在马上,纵目山川形胜,想着这一片雄伟的江山马上就要更换主人,一种英雄的心情不觉充满胸怀,于是他扬鞭催马,传谕人马要加速前进。本来每天的行程他都清清楚楚,这时却不自觉地向左右问道:“啊,今天是不是三月十六?”按照预计的日程,他们在十八日或十九日可以到达北京,而根据宋献策的占卦,这两天内就要攻进北京,夺取明朝的江山。所以当他听左右回禀今日确是三月十六时,又不觉得意地笑了一笑。

李自成到了柳沟,没有停留。有几位从延庆州城中来的官绅,跪在路边迎接。因为知州已经逃走,由同知献上了官印。牛金星代替李自成传谕众官绅,要他们照常理事,使城中百姓各安生业,等待新官前来。李自成对这些官绅只是望了一眼,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停下马来多看一看。如今他是大顺朝皇帝身份,不再把一般的投降官绅放在眼里了。

到了青龙桥,明朝的定西伯兼总兵官唐通和镇守太监杜之秩派人在这里跪接,并向李自成启禀:他们二人率文武官员在八达岭长城外接驾。李自成事前已经知道唐通和杜之秩投降,这时不觉在马上对宋献策、牛金星点头微笑。过了不多久,他们到了长城八达岭口外,果然看见大群的投降将领以唐通为首都在跪迎。他微笑下马,态度安闲地走到唐通面前,让他站起。又分别对唐通和杜之秩说了一些奖励的话。随即他看见刘宗敏也率领着将领们从长城里边出来,下马向他叉手行礼。他对刘宗敏说:

“快往北京要紧,你不必在这里耽误,到城中打了尖以后,你就率前队人马往北京走吧。”

刘宗敏答应了一声,赶紧率领将领们上马,向着八达岭城门扬鞭而去。

白光恩与唐通见面,站在大路上寒暄一阵。白光恩极力夸赞唐通和杜之秩是识时务的人,知道天命攸归,弃暗投明。牛金星和宋献策也夸赞唐通的效忠诚意,能够赞襄开国鸿业,必被重用,永享富贵。唐通和杜之秩说他们早已看到明朝气数已尽,大顺国运隆兴,只是到今天方能投顺新朝,今后一定矢忠矢勇,为大顺皇上效犬马之劳,不敢稍有二心。李自成点头微笑,说道:

“新朝正须用人,孤也久思你们效劳,如今得你们前来,心中十分高兴。今后一统天下,传之万世。你们也都是开国功臣,名垂青史,荫及后人。”

听了这番话,唐通和杜之秩赶快重新跪下,磕头谢恩,山呼万岁。

进了长城,转了两个弯,居庸关城就在眼前。这时城上大明的旗帜已经匆匆忙忙换了大顺的旗帜。全军进了居庸关后,一部分继续前进,一律青衣白帽,部伍整肃。唐通的军队虽然仍旧穿着明军号衣,但匆忙中也用白布缠在臂上,白布上写着一个“顺”字。城中百姓都在门口路边摆着香案,香案上竖着黄纸牌位,上书“大顺皇帝万岁”。家家门头上都贴着一个“顺”字。城中官绅和一些父老都跪在城门外边迎接。唐通、杜之秩率领地方官绅用鼓乐前导,将李自成迎进居庸关城中,在一座宅子里休息。这宅子虽然不算很大,但在居庸关城中已经很难得,一夜之间已经整理得十分干净。

李自成坐下以后,唐通率领地方官绅们重新行一跪三叩头礼,随即命人将准备好的酒宴摆出来。李自成在乐声中用膳,单独一席,众官绅退出大厅,不敢相陪。李自成很想同牛、宋和唐通留在一起用膳,以便谈话,但是碍于皇家体制,不可能像从前一样随心如意了。尤其是临时在居庸关城中驻跸,由唐通和杜之秩接驾,敬献御膳,而唐通更不敢有丝毫疏忽。李自成用膳以后,牛金星和宋献策率领降将白光恩、唐通、新降监军太监杜勋、杜之秩以及众随驾文武要员重新来到大厅,行礼后分为两班肃立。倘若在往日,李自成会起身相迎,同大家亲切招呼,谦恭回礼,和蔼让座,然而如今身份大变,尤其是在唐通和杜勋、杜之秩面前,生怕他们会背后讥笑仍是“流贼”,所以他神态肃穆,毫无笑容,向吴汝义望一眼,轻声吩咐:

“给唐营将士颁赏!”

唐通虽然是明朝大将,受封为定西伯,但是手下将士只有数千,连从柳沟和延庆州撤回的人马合起来不足一万,虚报一万五千,李自成心中明白,佯装不知。颁发赏银三万两,另外对唐通和一些重要武将及幕僚都特别赏了金银和绸缎。对杜之秩及其亲随们也有许多赏赐。颁赏和谢恩之后,乐声停止,李自成只将牛金星、宋献策、唐通和杜之秩留下谈话,示意其他众文武鱼贯退出。他先向唐、杜二人询问北京的守城情况。他们都说北京城兵力空虚,三大营只是一个残破的架子。在沙河一带防守的三万人根本不能作战,统兵大臣李国桢是一个纨袴子弟,只要大军一到,这三万人会不战自溃。至于北京城中,是既没有兵,也没有钱,老百姓也不肯为大明皇上守城。只要大军到了北京城下,那些守城的太监就会瓦解。李自成听了以后,心中十分高兴。宋献策在一旁问道:

“据你们看,吴三桂是不是这一两天内会来到北京?”

唐通说:“我看吴三桂并不是傻子,他不会很快来到北京。如果他实心勤王,前几天就会来到。”

牛金星说:“据说他带了五十万百姓向关内来,每天只能走四五十里路,所以来得慢了。”

唐通说:“倘若他真心勤王,可以选一部分精锐骑兵日夜赶路。从宁远到北京也不过三四天的路程。崇祯二年,袁崇焕从宁远来北京勤王,日夜行军,只走了三天时间。吴三桂说他率领老百姓入关,这话只是一个幌子,不能成为他耽误时间的理由。”

李自成觉得唐通的话很有道理,点点头问道:“既然吴三桂对勤王之事三心二意,我们当如何应付?”

唐通说:“倘若万岁许他高官厚禄,他纵然进了山海关,也会停下来观望风向。我大军进了北京城后,对吴襄全家要妥为保护,给予种种优待,然后命吴襄给他儿子写信。末将也愿写封书子,不愁吴三桂不欣然归顺。”

李自成很高兴,说道:“破了北京后,对吴襄全家自然要好生优待,只要吴三桂愿意投顺,决不会亏待了他。孤一定封以显爵,带砺山河,与国同休。这件事还要多指望唐将军和白将军你们从中出力。”

唐通和白光恩同时恭敬地说:“臣等理应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牛金星问道:“唐将军前年曾经在松山对虏兵作战,据你看,眼前东虏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唐通说:“这一点很难料就,东虏确实兵力很强,时时想进入中原。”

牛金星说:“不过虏酋皇太极才死不久,内部纷争,辅政王共有四位,互相猜忌。听说在辅政王中有一个叫多尔衮,年少揽权,颇有进犯中原之心,但他为人跋扈,未必能使别人心服,所以可能眼下没有力量进入长城骚扰。”

唐通赶快说道:“大学士所言甚是,尽管满兵也很强盛,可是它不会贸然与大顺为敌。我刚才只是就几年来明军对满军作战而言,总觉得满军比明军强盛。至于皇太极死后,多尔衮敢不敢进兵骚扰,我倒不能预料,看来他大概不敢吧。”

正说话间,从前队头来了禀报,说是前队已经过了昌平,望圣驾不要在居庸关耽搁过久。李自成同白光恩、唐通等又稍谈片刻,随即起身,率领众人出居庸关城向北京前进。

在居庸关与南口之间还有一些曲曲折折的山路。这地方因为北边有大山,又有长城,寒风吹不到,半山坡上迎春花、梨花、桃花正在开放。一些小小的村落,每个村落三家五家,顶多十来家,点缀着荒凉的山坡和沟岸。如今老百姓扶老携幼,走出村庄,走近大军经过的山路旁观看。当李自成的简单仪仗来到近处时,大家赶紧摆了香案,跪在地上。唐通对李自成说:

“陛下请看,这山中百姓知道陛下是真命天子,军纪严明,都远远地跪下迎接。”

李自成微微一笑,点头说:“你们传谕百姓,各安生业,等候赈济。等我进了北京,天下就大定了,以后再不会受兵戎之苦。”

这时刘宗敏已经快到昌平。昌平知州已经逃走。一些官绅父老在昌平城外道路旁摆着香案,恭候迎接大顺皇帝,在远处还有二三百人也摆着香案。大顺军人马从大路上不停地前进,也没有理会这些迎驾的人。但见黄尘滚滚,军容整肃。每个将领骑马走过,绅士们和父老们都躬身肃迎。将领们都没有停留,略为望一望,继续前进。如今大顺军已是接连得胜,相信锦绣江山已经十拿九稳地夺到手了,每人的心中都充满着得意和骄傲,所以纪律仍然很好,只是从前见百姓问寒问暖的情形日渐少了。

刘宗敏率领着一群将领在亲兵护卫中来到了昌平州的郊外。官绅父老看到他那样威武,周围将领们是那样紧紧地维护着他,以为他就是李自成。大家赶紧跪下,不敢抬头,只有一个绅士偷偷地抬眼一望,心中觉得奇怪,向旁边一个绅士悄声说道:

“果然器宇不凡,可是没有穿黄龙袍!”

旁边那个绅士身体微微颤动,悄声说:“要到北京登极以后才穿黄龙袍呢!”

说话间,刘宗敏已来到面前,跪着的人们将身子完全伏到地上,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叫道:

“昌平州投顺臣民恭接圣驾!”

刘宗敏向路旁扫了一眼,将大手一挥,说道:“圣驾在后。”随即在众将的簇拥中奔驰前去。

今日不费一矢而进入居庸关,使新兴的大顺朝文武群臣和三军将士兴高采烈,认为北京城在二三日内必定不攻自破,然后传檄而定江南,千秋大业从此奠定。刘宗敏只留下两千人,代替投降明军驻守居庸关和八达岭。七八万大军继续前进,像潮水般向北京涌去。李自成与丞相府、军师府、六政府等中央各衙门不必同大军一起赶路,暂到昌平城中休息。因有要事相商,刘宗敏也被皇上留下。

昌平州衙还比较宽敞,作为大顺皇帝的临时行宫。军师府驻在昌平总兵的镇台衙门,丞相府驻在学宫,六政府和文谕院分别挤在别处衙门和民宅,而御营亲军等部队都分驻兵营,又在空地上搭起了许多帐篷。晚膳以后,李自成同刘宗敏稍谈数语,便命传宣官分头传知丞相、正副军师、六政府尚书、侍郎以及文谕院学士等中央大臣,来行宫开御前会议。

自从渡河入晋以来,在行军途中已经开过多次御前会议。今晚的这次会议,将讨论攻破北京后的许多重大措施,包括大顺皇帝在北京城外将驻跸何处,破城后由何处入北京内城,由何处进入皇城与紫禁城,进入紫禁城以后将居住何宫,这些在路上非正式议论过几次的重大问题,也要在今晚的御前会议上讨论决定,以免临时慌张。也就在今晚的御前会议开始时,李自成问宋献策何时可以破城。一时,同僚们都将目光转到军师的脸上,等待他向皇上明白回答。

自从大顺军不战而进入长城天险居庸关,又越过昌平,宋献策即得到前锋将领禀报,知道明朝的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防守沙河。襄城伯李国桢本是纨袴子弟,毫无军事经验,只会夸夸其谈。三月十七日率领数千新招募的三大营兵——大部分是市井之徒,开到沙河布防,望见大顺军来到,不战自溃,李国桢逃回北京。宋献策在心中认真分析了攻守形势,断定大军只须围城二日,城中瓦解,必可轻易破城。他平日留心气象变化,特别是他在青年时骑马摔伤的左腿,每逢阴雨天气就感到疼痛。但是他毕竟是江湖术士出身,又依仗此术深得李自成和闯王部下的将士信任,三年来身任军师,飞黄腾达,所以他不用最简单的话说出来他的分析,而是略微伸出左手,手掌朝上,用拇指掐着食指、中指的关节,口中喃喃说道:“甲辰、乙巳、丙午、丁未,啊啊,依臣看来,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破城。倘若十八日无雨,尚须等二三日破城。”

李自成面露喜色,说道:“看来这天气不会马上转晴,按照十九日破城部署诸事好啦。我朝定都长安,北京只是行在,事定后将改称幽州府,这事在长安时已经商定。孤在北京行在,进紫禁城后将居住何宫为宜?”

牛金星早已知道宋献策的意思,李岩当然也知道,但他们都笑而不言。李自成平素对金星十分尊重,依靠他和宋献策决定大计,此时见他不言,不知何故,偏要望着他问道:

“牛先生先说,孤在紫禁城中应居住何宫?”

牛金星近来竭力养成雍容沉着的宰相气度,既不与同僚争功,也要一切重大决策都归自皇上乾断,所以他恭敬地向李自成欠身回答:

“今晚奉召前来御前议事大臣之中,多有在崇祯朝出入宫廷,对紫禁城中主要宫殿所知较多者,请他们为陛下各陈所见,再请宋军师按五行之理,以抒良谋,然后请陛下斟酌可否,断自宸衷,必将万无一失。”

李自成点点头,对新降的文臣们说道:“丞相说的很是,你们可以各抒己见,不必顾忌。”

那班从襄阳和西安以及在山西境内投降的,被认为是识时务的,知道“天命攸归”的降臣,如今被说成是大顺开国的“从龙之臣”,遇此进言机会,恰是个可以锦上添花的好题目,谁肯落后?多数人都认为新朝皇上到北京后理所当然地应该入居乾清宫,毋庸讨论。礼政府尚书巩焴站起来说道:

“陛下应运龙兴,吊民伐罪,天与人归,成此鸿业,德比尧舜,功迈汤武。攻克北京,诚如军师所料,只是指顾间事。臣以为,陛下进城之后,当入居乾清宫,名正言顺,不必更择别处。”

李自成问道:“孤常听说乾清宫之名,究竟在紫禁城什么地方?这宫可是很大?”

巩焴回答:“紫禁城中,宫殿甚多,外臣很难详知。臣自释褐以后,十年间先为工部给事中,随后供职礼部与翰林院,数同其他朝臣蒙崇祯皇帝召对,其召对之处,或为平台,或为文华殿,或为乾清宫,故臣幸有机会去乾清宫两次。紫禁城中宫殿建置,分为前朝后宫,这是就中间主要布局而言。所谓前朝,是指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而言,统称为三大殿。后宫乾清、坤宁二宫之间,有一殿,名曰交泰殿,取乾坤交泰之义。陛下进入紫禁城之后,当然应居住乾清宫中,处理国事。明朝自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至今二百二十余年,只有正德与嘉靖二帝,不理朝政,不喜欢居住乾清宫,不足为训。陛下应运而兴,以水德代火德而主天下,不住在乾清宫何以表大顺得天下之正?”

李自成觉得巩焴的这番话颇有道理,但看宋献策、牛金星和李岩都没有赞成表示,便心中产生怀疑,遂向别的文臣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文谕院学士顾君恩说道:“《易经》上说‘大哉乾元’,又说乾为天,为君;坤为地,为后。故明朝修建皇宫,皇帝所居之宫取名为乾清宫,皇后所居取名为坤宁宫。‘清’与‘宁’均是平安亨通之义,故两宫之间为交泰殿,盖取《易经》泰卦之义,象曰:‘天地交,泰。’刚才巩尚书建议陛下入居乾清宫,颇合正理。然而臣别有担心,不妨另考虑一处宫殿。”

李自成问:“你担心什么?”

顾君恩说:“以臣看来,崇祯虽是亡国之君,然与历代亡国之君不同。崇祯性情刚烈,人所尽知。城破之时,他既不肯投降,也不愿被俘受辱,必将自尽于乾清宫中,或自缢,或服毒,或自焚,甚至他会将后妃们都召到乾清宫中,一起死于火中,轰轰烈烈殉国。所以臣请陛下考虑另一座宫殿为驻跸之处,方免临时忙乱。”

李自成不觉动容,轻轻点头,向群臣问道:

“还有什么宫殿可以驻跸?”

兵政府尚书喻上猷回答说:“臣在明朝,曾备位言官,除参与早朝之外,又数蒙召对,或在平台,或在文华殿,故对文华殿略知一二。文华殿为紫禁城内一处重要宫殿,在左顺门之东,东华门内不远。文华殿……”

李自成点头:“这文华殿很有名气,孤也常听人说起。你说下去,说下去。”

喻上猷接着说:“文华殿建于永乐年间,原来不常临御。嘉靖践祚,将文华殿重新修建,换成黄瓦,此后为春秋经宴所在地,也往往在此处召见大臣。殿之正中设有臣工朝见的宝座,宫中习称金台,一般召见是在东西暖阁。殿中横悬一匾,上写‘学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经大法’十二个字,为神宗御笔。这文华殿和后边的谨身殿,加上文华门及其他房屋,成为一个完整的宫院,十分严密。而且文华殿与内阁很近。内阁在午门内向东拐,是从文渊阁划出来的几间房屋,为辅臣们值班之地。我大顺朝虽然恢复唐宋以来的宰相制,称为天佑阁大学士,不用辅臣组成内阁,但是丞相府人员众多,不能都在紫禁城内。午门内向东的内阁仍将为牛丞相在紫禁城内的值房,便于皇上随时召见,商议军国大事。倘若陛下以文华殿为宫中临时驻跸之处,则内阁可以说近在咫尺。故微臣无知,冒昧建议,请陛下进紫禁城后驻跸文华殿,不必考虑其他。”

李自成含笑点头,在心中称赞喻上猷说得有道理,但没有马上说话,等候别的文臣各抒所见。

文臣们看见皇上的神色愉快,而牛丞相也在用眼色鼓励大家说话,所以继续围绕着这个题目发言,除牛、宋和李岩三人外,几乎都说话了。但人们并没有新的建议,只是就乾清宫和文华殿发表意见,一般意见是如崇祯不焚毁乾清宫,也不在乾清宫中自尽,李自成就理所当然入居乾清宫,否则就驻跸文华殿。文臣们看着李自成的脸色,对主张文华殿的建议锦上添花,例如有人说倘若皇上进东华门,驻跸文华殿,正符合古人所说的“紫气东来”之义,而紫气就是祥瑞之气。又有人想趁机会迎合牛金星的心意,向李自成说道:

“陛下,我朝虽然定鼎长安,北京将改称幽州府,目前只是行在。然行在之期,可长可短。驻跸数月,亦是行在。以臣愚见,皇上驻跸文华殿之后,丞相以内阁为值房,不妨将文渊阁改名天佑阁,名正言顺,以新天下耳目。此事易办,只是换一新匾而已。”

李自成见群臣已经没有更重要的意见,又望着牛、宋和李岩三人问道:

“卿等三人,有何主张?”

牛金星说道:“关于此事,臣与宋、李二位军师因忝列陛下近臣,参与密勿,自然要私下商议,不敢疏忽。但如此大事,不到北京城下,秘密奏闻,断自宸衷,臣等不敢泄露一字。今晚既然在御前议论此事,就请献策面奏臣等所议,谨供皇上乾断。”

李自成在心中说:“啊,原来你们已经讨论过!”他望着宋军师问道:“献策精通阴阳五行,必有高见,你快说吧。”

参加御前会议的全体大臣都将眼光集中在宋献策的脸上,等待他说出主张。

好像为着表示郑重,宋献策恭敬地站起身来。

“陛下,微臣认为明日圣驾就要到北京城下,临时驻跸何处,必须今晚决定,以便做妥当准备。”

李自成说:“是呀,马上就要到北京城外,驻跸何处为宜,这事要赶快商定!”

“陛下,”宋献策说,“虽未举行登极大典,但在长安已经建国大顺,改元永昌,故陛下实已登九五之尊,非昔日冲锋决战时可比。窃以为圣驾到北京城下之后,临时驻跸何处;破城之后,圣驾由何处进城,何时启驾进城;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凡此诸项大事,皆关国运。小民搬家、动土、上梁,样样事都不能马虎从事,何况圣驾初到北京,一切行止,岂能悖于五行望气之理。微臣虽有管见,但仍须诸臣讨论,断自圣衷。且眼下亟待决定的是城外驻跸何处为宜,深望大家详议。”

李自成含笑说:“你是正军师,在这些事情上你多拿出自己的主张也是应该的。”

宋献策接着说:“当大军距居庸关尚有一日路程,得到居庸关守将唐通降表,我军将不战而至北京城下之势已定。当日陛下在马上向臣垂询:‘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应以驻跸何处为宜?’臣在心中默思片刻,向陛下回奏:‘请陛下稍候。唐通偕文武官员出居庸关三十里来迎圣驾,已经望见旌旗,等唐通等来到,臣方可向陛下奏明愚见,供陛下圣衷裁夺。’可见,臣幸蒙知遇,寄以腹心之任,唯恐思虑不周,贸然建言,贻误戎机。其实,关于陛下到北京城外应驻跸何处,早在两天前,臣之愚见已与启东、林泉二位谈过,颇得他们同意,只是在见到唐通之前,臣尚有情况不明,不敢向陛下言之过早耳。”

李自成问:“为何必须见了唐通之后才敢说出你的建议?”

宋献策说:“过宣府后,即闻吴三桂已奉崇祯密诏,舍宁远入关勤王,但不知关宁兵已到何处。倘我军到达北京城下之日,吴三桂已过永平西来,行军甚速,陛下当驻跸东郊,一方面督促义军攻城,一方面在通州部署兵力,痛击吴三桂勤王之师,一举将其消灭,至少将其击溃,迫其投降。迨见到唐通之后,知吴三桂因携来辽东百姓甚多,不能轻装勤王,尚在山海关一带。所以当日陛下又一次在马上向臣垂询,臣即迅速回答,圣驾以驻跸城西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宜,盖不必担心吴三桂来救北京了。”

喻上猷问道:“军师除洞悉兵法战阵之外,又深明《易》理,兼谙奇门、遁甲、风角、六壬之术,为上猷深深敬佩。但不知为何选择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为皇上在城外驻跸之地,请说明其中奥妙之理,以开茅塞。”

李自成同刘宗敏都知道宋献策选择钓鱼台的道理,十分同意,并已命令有关将领火速去驻跸地做妥善准备,但是他此时听了喻上猷的话,向军师点点头说:

“献策,你讲出这个道理让大家听听。”

宋献策说:“遵旨!”又转向众位部院同僚,接着说道:“往年献策未遇,混迹江湖,卖卜京师。偶于春秋佳日,云淡风清,偕一书童,策蹇出游,或近至钓鱼台一带,远至玉泉山与西山,如卧佛寺、碧云寺、香山红叶,均曾饱览胜境,与方外之交品茗闲话。以献策看来,八百里太行山至北京西山结穴,故西山郁郁苍苍,王气很盛,特明朝国运已尽,不能守此天赐王气耳。我皇上奉天承运,龙兴西土,故《谶记》云‘十八孩儿兑上坐’。如今定鼎长安,不仅是因为陕西乃皇上桑梓之地,山河险固,亦应了‘兑上坐’之谶。钓鱼台与玉渊潭地理相连,恰在京师的兑方,圣驾驻跸此处,亦是‘兑上坐’之意。且西山王气甚盛,明朝运衰,不能享有,而大顺义师自西而来,此郁郁苍苍之西山王气遂归我大顺所有。”

牛金星含笑插言:“军师所言极是。其实,我义师渡河之后,一路北进,处处迎降,势如破竹,如此胜利进军,不期然也有唐人诗句为谶。”

李自成更加喜悦,忙问:“如何唐人诗句为谶?”

牛金星:“唐诗云:‘三晋云山皆北向,二陵风雨自东来。’这前一句诗可不是为陛下亲率大军北进之谶么?”

在御前议事的从龙之臣,一个个在恭敬谨慎中面露微笑,纷纷点头。

李自成满面春风,频频点头,遍顾群臣,共享快乐。不料就在他十分高兴时刻,无意中看出来,唯有李岩,虽然也面带微笑,但笑中又带着勉强,分明是另有心思。李自成想起来四个月前,在西安商议向北京进兵的决策时,虽然主张从缓兴师北伐,不同意马上就远征幽燕的文武大臣并非李岩一人,但是当时李岩的谏阻最为坚决,曾经很使他心中不快,也使他在西安建国时不肯将李岩重用,不任用他为兵政府尚书,只任命他在新建立的军师府担任宋献策的副职。此刻他的脑海中像闪电般地又想起来这件不愉快的往事,在心中说道:

“奇怪!我大顺军一路胜利,已经到了北京城外,满朝文武欢腾,为什么唯独你李岩一个人另有心思,不高兴我早日登极!”

李自成的性格深沉,丝毫没有将心中对李岩的不高兴流露出来,随即望着军师说:

“献策,你的好意见还没有说完哩,再说下去,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况且,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不仅有泉水从地下涌出,故名玉渊,还有玉泉山和来自别处的水也汇流于此,碧波荡漾,草木丰茂,为近城处所少有。我朝以水德应运,圣驾驻跸此地,最为合宜。”

李自成又点点头,向李岩含笑问道:“林泉,你有何意见?”

李岩虽然像当时讲究经世之学的读书人一样,也略懂阴阳五行之理,但是他并不深信,也不愿谈术数小道,所以他同宋献策虽是好友,往往在重大问题上见识相同,但所学道路各异,处世态度也不尽同。大概由于这种不同,他们同在李自成身边,宋献策愈来愈受信任,而他却不能受同样信任。他正在思考进北京后的几桩大事,而宋献策劝他暂且不要向皇上奏明,所以在一片欢快中他独有不少忧虑。听见皇上询问,他赶快欠身回答:

“宋军师方才所言,陛下在北京城外以驻跸钓鱼台地方为宜,臣十分赞同。献策说,钓鱼台在阜成门外,驻跸钓鱼台有三利:一是迎来西山王气,二是符合‘兑上坐’之谶,三是正合水德之运。所论都甚精辟,敬请陛下采纳。臣从驻军方便着想,亦觉御营驻在此地最好不过。”

李自成问:“何以最好?”

李岩回答说:“御营骑兵三千,加上驮运辎重什物,又有五百骡马。中央各衙门合起来有一千二百骡马。臣闻钓鱼台与玉渊潭一带不单地方空旷,而且水草丰茂,将近五千骡马在此驻扎,最为方便。”

李自成高兴地说:“好,你补充的这一条也很重要!我们今晚还有许多事情要讨论,驻跸钓鱼台的事不用再议了。”他转向大家,接着说道:“刚才得到禀报,崇祯派襄城伯李国桢率领三大营兵数千人在沙河布防,妄图阻我大军前进。两个时辰前,三大营兵望见我义军前队旗帜,不战自溃,多数逃散,也有的举着白旗投降。那个李国桢,一看军心瓦解,不可收拾,赶快带着一群亲兵和奴仆奔回北京了。哈哈,毕竟是常说的纨袴子弟,真是勋臣!勋臣!”

李自成不觉笑了起来,是出自内心的真正喜悦,同时也想着此系“天命攸归”,他进北京就在眼前了。在众新降文臣的颂扬声中,他忽然望着汝侯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要赶快去指挥大军,今夜一定要包围北京。孤只问你,献策主张驻跸在钓鱼台这个地方,你有何意见?”

刘宗敏说:“陛下,我只管统兵打仗,什么阴阳五行,观星望气,我是外行。宋军师的话我相信,没错,就照他说的办吧。皇上,我先走啦。”

李自成说:“你顺便告诉吴汝义和李强,命他们率领两千御营亲军随你前去,在钓鱼台一带布置行宫,小心警戒,准备明日迎驾。”

刘宗敏匆匆走后,李自成因满意宋献策的这次建议,向他微笑点头,随即想起来另一个问题,赶快问道:

“献策,刚才谈孤进入紫禁城后,居住何宫为宜,有人主张皇帝居住乾清宫是理所当然,有人建议居住在东华门内的文华殿,应紫气东来之兆,你有何主张?”

刚才宋献策故意撇开了圣驾进紫禁城后居住乾清宫或文华殿的问题,直接建议圣驾到北京城下时应驻跸钓鱼台。其实,不但皇上在宫中应住何处,连进城时应从哪座城门进城,选择什么路线,他都根据阴阳术数之理已经想过多次,成竹在胸,但是他认为这样的事情不必在御前会议讨论,落一个发言盈庭,各执一端,耽误时间,不如皇上只询问军师和丞相二三大臣,断自宸衷,然后以钦谕行事。此刻皇上问起,他恭敬地站起来说:

“陛下,皇上与群臣鞍马劳顿,今日只决定圣驾到北京城下后应驻跸何处,圣上与大家可以早点安歇。昌平州距北京九十里。明日四更早膳,五更启程,中午在清河打尖,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黄昏前可到钓鱼台行宫休息。预计明日下午,我军可以将北京内外城合围。圣驾驻跸钓鱼台行宫之后,将有许多军国大事等待皇上处理。至于皇上如何进城,进紫禁城后居住何宫,微臣将于另外时间与丞相研究后详细奏闻。”

李自成觉得很有道理,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

今天是崇祯十七年(大顺永昌元年)三月十七日,也就是李自成驻跸北京阜成门外钓鱼台的日子。

早膳以后,李双喜率领一千御营骑兵带着驮运辎重什物的大队骡马向北京进发。中央各衙门大小官员及随从人员接着出发。李自成因为皇帝身份,由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三人护驾,鸣炮启程,鼓乐仪仗前导。李自成骑在乌龙驹上,前边是一柄黄伞,银鞍金镫闪光。他在马上左手揽着杏黄丝缰,右手用马鞭对牛、宋指点山川,谈论着取北京如此容易,笑容满面。

如今李自成的行军和驻营完全不同于往日。何时启驾,何时驻跸,都由宋献策望气和卜卦决定,趋吉避凶。因为今天不需要他亲自指挥攻战,所以按照军师意见,他应于申酉之间到达德胜门外,然后转路,干酉时稍过到达阜成门外。至于在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方圆三里之内,如何清扫行宫,如何严密警跸,如何指定中央各衙门临时驻地,已经有吴汝义和李强前去安排,不但用不着他操心,连动动嘴也不需要。

到了清河地方,护驾的御营停下休息,打尖之后,继续缓辔前进。等隐约望见北京城头时,他回头望一眼在身后扈从的正副军师,欲有所言,但没有说出。他看见副军师李岩仍旧像昨晚一样怀着什么心事,使他更加不快,在心中对李岩说道:

“林泉,孤待你夫妻不薄,为何在此文武欢呼胜利之时你偏不高兴?你在西安时坚主持重,谏阻孤率师北征。幸而孤不听谏阻,锐意踏冰渡河。果不出孤之所料,我大顺应运龙兴,天与人归,取明朝江山如摧枯拉朽,今日顺利到达北京城下。倘若听了你的谏阻,岂不误了孤的大事!”

又走不久,眼前出现一带土丘,中间有一豁口,贯通南北大道,而土丘上下林木茂密,烟云缭绕,气象不凡。李自成正在马上遥望,忽见许多兵将簇拥一员大将策马出了豁口,在几通高大石碑处下马,列队大道两旁。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

“此是何地?”

宋献策恭敬回答:“此处俗称土城关,为元朝大都的北门。距德胜门数里之遥。陛下请看,是汝侯率领众将领前来恭迎圣驾!”

李自成猛然一喜,不觉“啊”了一声。

刘宗敏的驻地在阜成门外,他不断地派将校奔往沙河路上,探听圣驾消息,以便恭迎。后来得到禀报,知道圣驾离土城关只有几里远了,他立刻率领驻扎在西直门、德胜门和安定门以外的果毅将军以上的将领,在土城关外,列队道旁。因为是在作战时候,免去大礼,武将们只随着刘宗敏在马上躬身抱拳,齐声说道:

“恭迎圣驾!”

李自成向刘宗敏问到包围北京的情况,刘宗敏回答说:

“北京内外城有数十里,内城最为重要。我军已将内外城的东、西、北面包围,不使崇祯逃跑。南城是外城,只将外城的各城门派兵包围,另外派骑兵不断巡逻,使外城与外地断绝消息。攻城的大炮都已经架设齐备,所需登城云梯,统限今夜准备停当。”

李自成满意地点头,说道:“大家辛苦几天,破了北京之后,将士们都为国立了大功,孤不吝从优升赏。”

众将领在马上又一次抱拳躬身,齐声说道:“恭谢陛下鸿恩!”

随即,刘宗敏率领一批武将护卫圣驾前进。驻德胜门和安定门外的将领们恭送皇上启驾后,分路驰回驻地。

李自成的御营骑兵进土城关以后约走一里多路便向西转,数里后遇大道再向南转,然后从西直门外万驸马别墅白石桥附近继续向南,向钓鱼台方向走去。守城的人们望见城外走过的两千多军容整齐的骑兵,中间有一柄黄伞和简单的仪仗,还有一群穿文官衣服的人都骑马追随在黄伞的后边,猜到必是李自成来到了北京城外。许多守城的太监和市井百姓从城垛的缺口间露出头来,纷纷观看。尽管城头上架设有许多大炮,特别是在西直门到阜成门的几处敌台上架设着威力很大的红衣大炮,但是没有人敢对李自成和他的御营骑兵开放一炮。守城的太监和百姓都认为明朝的大势已去,害怕激怒了李闯王,城破之后会遭到屠戮。当然,刘宗敏不是一个粗心人,他命张鼐驻扎在阜成门外月坛内,从西直门的北边到阜成门的南边,面对城墙,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安放大炮,只要城头上敢放一炮,张鼐就将红旗一挥,马上会有许多大炮接连向城上打去。

正在这时,分明是乌龙驹也明白北京已经到了,兴奋地萧萧长嘶。李自成驻马西望,但见夕阳衔山,西山一带山势重叠,郁郁苍苍,确如宋献策所言,西山王气很盛。他含笑点头,在心中说道:“占了北京,江山就算定了!”随即勒住马缰,停止前进。他一停止,他身后的队伍全停止了,而在前边的扈从亲军也立刻由李双喜传令停止了。他回头一望,对身边的传宣官轻声说:“请丞相和两位军师!”一个传宣官向后大声传呼:

“丞相和军师们见驾!”

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听到传呼,立即将丝缰一提,赶到圣驾旁边,听候谕旨。李自成面带踌躇满志的微笑,说道:

“一年前,我们此时正在襄阳,那时还没料到如今能够来到北京!”

牛金星回答说:“可见陛下今日夺取明朝天下既是顺天应人,亦是水到渠成。”

李自成问道:“献策,你昨夜曾说,如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可以破城。我看,现在天气似乎要晴,倘若明日无雨,破城还得数日,还需要一次恶战么?”

“以臣看来,只等城内有变,不需流血强攻。”

李自成望望城头,说道:“今晚要做好攻城准备,能够不用猛攻,逼迫城中投降才好。”

牛金星在马上躬身说:“今日在沙河镇休息时,杜勋曾对臣言,他愿意明日缒入城去,面见崇祯,苦劝崇祯让位,但请陛下对崇祯及其宫眷一人不杀,优礼相待。”

李自成向宋献策问道:“此事军师知道么?”

宋献策说:“丞相对臣说过,臣当时也问了杜勋,看杜勋确实是出于为新朝立功献忠之心,并无欺骗陛下之意。”

“崇祯会不会将他杀掉?”

“臣也以此为虑,但杜勋说他愿冒杀身之祸,也要进宫去苦劝崇祯让位。”

“启东,此事是否可行?”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杜勋被杀,不过死一个投顺太监耳,于我无损。如杜勋见崇祯劝说成功,则陛下能于成功之后,以禅让得天下,亦是千古美名。”

“好,叫杜勋今夜见我!”

李自成将鞭子轻轻一扬,同时将左手中的杏黄丝缰轻轻一提,乌龙驹缓缓前进。不需他说出一句话,整个护驾的官员、骑兵、黄伞和仪仗,都在斜阳的照射下,肃静地向钓鱼台方向走去。西城上的守城军民用吃惊的眼光向城外观望,不敢放炮,不敢叫骂,甚至没有喧哗之声。

自从今年元旦李自成在长安宣布建立大顺朝,改元永昌,将在襄阳建立的中央政府大加充实之后,虽然他还没有正式登极,为着表示谦逊,暂时自称为“孤”,不肯称“朕”,但是文武群臣在实际上都把他当皇上看待。现在他暂时落脚在阜成门外钓鱼台这个地方,等候进入北京,建立他的“不朽大业”。他手下的旧人,大家记忆犹新:最初他不管在什么地方暂时停留,都称做“盘”,是豫陕一带杆子口头称“盘驻”一词的省略,后来人马众多,称做驻扎或驻兵。从西安建国以后,他自己暂驻的地方不再叫做驻扎,而称做驻跸。从前他同高夫人和亲兵们驻扎的院落叫做老营,部下将领们和相随日久的老兵可以较随便地出入老营;后来称了大元帅,老营的戒备严了许多;称了新顺王,居住的地方戒备更严了,并且将襄王府改为新顺王府,不再称老营了。到了西安以后,改西安为长安,改新顺为大顺,以秦王府为大顺王宫,一般将领想进王宫见皇上可不容易。今年正月,他以大顺皇帝身份离开西安,向北京进兵,一路之上,驻的房屋称做行宫,军帐称做御帐,而驻扎叫做驻跸,对他的特殊警卫工作叫做警跸。虽然这“驻跸”和“警跸”两个词儿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在当今人们的口头上,“跸”字早已没人使用,大顺将士们在说到这两个词儿时都不习惯,然而这是国家礼制攸关的事,不能不命令将士们逐渐遵行。

如今以钓鱼台和玉渊潭为中心,东以三里河西岸为界,向南去也以小河的北岸为界,在大约方圆三四里内,都成了大顺皇上驻跸的禁地,将许多居民强行赶往别处,实在无处可去的人都不许随便出门,还必须用黄纸写“顺民”二字贴在门额上。倘若是居住在大路旁边的人家,还得在门口摆一张方桌,桌上供一个黄纸牌位,上写“永昌皇帝万岁”。牌位前放着香炉。御营有三千骑兵,跟随御营一起的一部分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文武官员(一部分留在长安),以及众多的亲兵、奴仆和厮役之类,步骑合计约有五千人之众。钓鱼台和玉渊潭一带的房屋远不够用,所以李强和吴汝义率前队骑兵和骡驮子来到以后,除立刻派将士们占领公私房舍,驱赶居民和闲人,进行清扫之外,又在较空旷的地方搭起了许多军帐,清扫和整治了通往行宫的道路。凡是要紧的路口和“行宫”的周围,都派了兵士警戒。一座最大的宅子,算作大顺皇帝的行宫,其余一处较好的宅子,作为牛丞相和丞相府官员们的驻地。另外,在三里河河岸上有一处叫做李皇亲花园的地方,作为正副军师和军师府官员们的驻地。

李自成来到了钓鱼台“驻跸”的地方,吴汝义同李强跪在道旁恭迎。然后,大顺朝中央各衙门的官员们都由吴汝义派人分别带到各自驻地休息,只留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护送李自成进入行宫。这地方在金朝是皇帝常来游玩钓鱼的地方,金亡后此地荒废。到了元朝中叶,被一姓丁的达官买去,重加修缮,增加了许多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假山池塘,水榭船坞,成为有名的丁家花园,所以又名花园村。明朝两百多年中,此地几次更换主人,丁家花园的旧名依然保存。经过两进院落,到了第三进院落,正中坐北朝南有五间大厅,前有卷棚,左右各有五间东庑和西庑,大厅正中安设有临时御座,是一张雕花檀木太师椅,上蒙黄缎绣花椅披。前有一张八仙桌,挂黄缎围幛。稍前一点,左右摆着两行较小的太师椅,带有蓝缎绣花椅垫和椅披,以备文武重臣在御前会议时使用。因为按“五德终始”学说,大顺是“水德王”,色尚蓝,所以除黄色为皇家专用服色之外,官民应该以蓝色为上。

李自成在御座上坐下以后,牛金星等正要叩头行礼,被他用手势拦住。他命大家坐下,随即向吴汝义问道:

“杜勋在哪里?”

吴汝义躬身回答:“臣为他准备了五座军帐,在会城门那个方向,离此不过三里多路,旁边有一小街,还有一片松林可以系马,也可避风。文谕院诸臣也暂时在那儿宿营。”

“速命人前去,叫杜勋赶快休息用膳,等候孤召见他有话要问!”

“遵旨!”

李自成又望着牛金星等人说:“诸位今日鞍马劳累,风尘满身,现在各回驻地休息。既然杜勋愿意进城去劝说崇祯让位,孤认为这是一件大事,不妨一试。你们先回驻地,等候孤在一更后传谕你们前来,商议大事。”

牛金星等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由随驾奴仆替他打去身上尘土,濯洗梳头,然后用膳。晚膳后,他在双喜和一群亲将的护卫下,在行宫大院中各处走走。他走上行宫西南角的钓鱼台,向开阔的荒池中望了一阵。月亮已在东边冉冉地上升了,照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这正是北京一带青蛙出土后开始求偶繁殖的季节。不论是池中池边,到处蛙鸣不断,互相应答;不时还有鱼在水面泼剌一跳,同时白光一闪。李自成命双喜差几个传宣官分头传谕几位重要大臣速来议事,同时也传谕杜勋前来。对双喜吩咐之后,他在心中兴奋地说道:

“到北京城下‘驻跸’在这个好地方,果然是‘水德’应运,并非偶然!”

将到二更时候,李自成知道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已经来到,正在行宫前院的东庑等候召见,他吩咐双喜派人宣召杜勋前来,随即回到行宫大厅(此时称为行宫正殿),在正中御座上坐下。刘宗敏等鱼贯进殿,向他行叩头礼。他命他们在旁边椅子上坐下。刘宗敏直接往一张椅子上一坐,但牛、宋和李岩三人却恭敬地躬身谢座之后,才敢落座。李自成问道:

“杜勋说他愿意进城劝崇祯……”

李自成的话未说完,忽然从阜成门附近的城头上传来一连三响大炮声音。大家不觉诧异,侧耳谛听一阵,却又寂然。宋献策笑着说道:

“这是三响空炮,只装火药,不装炮弹。”

李自成问道:“城上知道孤的御营在此,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正要起身回答,忽然刘宗敏向帘外叫道:“来人!”立刻有一将领掀帘而入,到他的面前垂手肃立,等候吩咐。刘宗敏说:

“速去三里河东岸,向我军炮兵传令:要回敬城上三炮,着实地打,叫守城的太监和百姓尝一尝我们的炮兵厉害!”

“遵令!”

李自成重新向军师问道:“献策,城上放空炮是何意思?”

宋献策恭敬地起身回答:“必是守城太监看见有大官奉旨来阜成门一带巡城,太监们故意施放三响空炮,以为敷衍,并非实意守城,也不敢与我为敌,唯恐伤了城外义军。”

牛金星也站起来说:“古人说,国家存亡,视乎民心。崇祯到了今日,不仅民心失尽,连他豢养的家奴也变心了。自从我义师过了大同,沿途重镇的守将和监军太监无不望风迎降。方才守城太监放空炮三响,实是守城太监已经变心,有了献城之兆。”

李自成笑着说:“原来也想到北伐幽燕,必会马到成功,却没有料到夺取北京竟是如此容易!”

牛金星说:“此所谓天命攸归。倘不战而克北京,声威所及,江南定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点头说:“你说的是。据孤看来,破了北京之后,江南定可传檄而定,虽有战争,但可以不烦血战。”他停一停,忽然问道:“杜勋进宫去向崇祯劝降,倘若所谋不成,会遭杀身之祸,连他一家人也将被斩。他为何要冒这样大险?”

牛金星回答说:“也许他算计崇祯不会杀他。”

说话之间,架设在三里河东岸的大炮响了。大家谛听,每隔片刻一炮,连续放了三炮,不但声震大地,而且炮弹声在天空隆隆地向远处响去。

宋献策笑着说:“这才是真正放大炮,炮弹越过城头,落入城内很远,足以震慑敌胆。”

李双喜进来,跪下向皇上禀奏:“杜勋已经来到,等候召见。”李自成点点头,轻声吩咐:

“传他立刻进殿!”

李双喜到门口对侍卫吩咐一句,随即有两个传宣官齐声高呼:“传杜勋进殿!”过了片刻,杜勋小心翼翼地躬身进殿,在李自成的面前跪下,叩了三个头,尖声说道:

“奴婢臣杜勋叩见皇上!”

明朝太监在皇帝面前本来都是自称奴婢,但今天杜勋对李自成自称“奴婢臣”,加了一个“臣”字,事前在心中费了一些斟酌。他依恃自己在宣府重镇的监军身份迎降,又写信劝居庸关镇守太监杜之秩出关迎降,对新朝是立了大功之人,将来理应受新朝重用,所以在“奴婢”后加以“臣”字,如果大顺皇上默然同意,以后就会使大太监们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提高一步。李自成对杜勋的这种细微用心完全不懂,但是在一个要紧问题上他并不含糊。他没有叫杜勋平身,也没有叫他坐下,更没有亲切地称他一个“卿”字。他问道:

“杜勋,孤刚才听牛丞相说,你愿意进宫去面劝崇祯让位,可是真的?”

“是的,皇爷。如若崇祯愿意让位,一则皇爷有因揖让而得天下之美名,二则京师臣民可以免遭战火之苦。”

“你看崇祯愿意让位么?如他情愿让位,孤不惟将保其不死,还将优礼相待,仍然世世富贵。你想他能够让位么?”

“如今崇祯困守空城,孤立无援,朝野上下无一可用之人,不让位则有亡国灭族之祸,让位则虽然亡国,却能使一家性命保全,安享富贵。奴婢臣原是崇祯皇帝的亲信内臣,只要能够进宫,面见旧主,痛陈利害,流涕苦劝,使崇祯皇爷知陛下神武宽仁,四海归心。他能听劝说很好,如不听从,也不误陛下攻城。而且奴婢臣进城一趟,还可以对守城太监说知情况,动之以祸福,劝他们开门献城,迎接陛下。”

李自成心里想道:“这厮真会说话!”随即又望着杜勋问道:

“孤听说崇祯平生刚愎自用,性情暴烈,随意诛戮大臣。你去劝他让位,不害怕他会杀你?”

“奴婢臣有弟弟和侄儿全家在京居住。崇祯皇爷一怒之下,不仅会将奴婢臣杀死,而且会杀奴婢臣全家十口。不过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奴婢臣一心要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成陛下得天下于揖让之美名,甘冒粉身碎骨与全家诛戮之祸,在所不辞。”

“你打算何时进城?”

“明日上午巳时进宫,不论劝说结果如何,下午一定回来。倘若明日下午奴婢臣没有消息,必是被崇祯皇爷杀了,请陛下大举攻城。”

“好吧,你进城去吧。明日下午,孤等候你的回话。”

杜勋叩头退出以后,李自成对杜勋为何如此甘冒杀身之祸,心中终觉纳罕,便向牛、宋等人问道:

“明日杜勋进宫去劝说崇祯让位,有几分成功希望?”

宋献策回答说:“以微臣看来,崇祯不是个软弱之人,倘不能逃出北京,便无路恢复江山,他必会以自尽身殉社稷,断无怕死让位之理。”

李自成又问:“崇祯的秉性脾气,杜勋完全知道。他献出冒死入宫劝降之计,用意何在?”

宋献策没有回答,李岩也没有做声。牛金星恭敬地起身说道:

“杜勋为何甘冒杀身之祸,臣亦不得其解。然我军一二日内必克北京,杜勋入宫不成,无碍大计,我们明日只准备好进城诸事可矣。”

李自成又说:“捷轩,北京无人肯替崇祯守城,众心已散,破城后应行诸事,你可准备好了?如何先破外城,再破内城,进城后各营分驻何处,都得事先决定,免得临时纷扰。还有,如何逮捕明朝六品以上官员,严厉追赃,你也得准备好啊!”

刘宗敏还不习惯在李自成面前每次说话都赶快起立,躬身垂手。他坐在椅子上大声说道:

“请皇上放心。臣已经与军师准备好啦,明日是三月十八,先破外城,三月十九日再破内城。几个月前我军已有许多细作进入外城,扮做各色江湖中人,小商小贩,小手艺的,钉盘子钉碗的,骨路锅的,他们同城内的穷苦百姓多有暗中接头,同住在广宁门内的回回也有串连,原来已经说就,只等大军围城,住在广宁门内的穷人们就打开城门,放我们大军入城。先破外城,内城人人胆寒,守城的太监们也会献出城门。杜勋愿意去劝说崇祯让位,让他去吧,其实,这好比大年初一逮兔子,有它过年,无它也过年。”

李自成哈哈大笑,几位大臣也陪着他绽开笑颜,但是除刘宗敏外,大臣们都没有敢笑出声来。刘宗敏突然说道:

“皇上,今天下午我一到阜成门外军营,就听将领们禀报,广宁门的守城军民前两天已经同我们的细作接头,有意等大军围城之后开门迎降。”

李自成问:“何时开门迎降?”

“只说十八日开门迎降,时间未定。昨天城门已闭,内外不通,没有继续接头。”

李自成沉吟说:“献策原来占了一卦,十八日如有微雨,外城可破;破了外城之后,十九日黎明可破内城。要设法催促守城军民早点开门迎降才好,献策,有办法么?”

宋献策回答说:“数月以来我军进入北京的各色各样细作,均由刘体纯亲自派遣,有的就住在广宁门内,早已同居民混在一起,那回回中也有我们的人,以卖羊肉串儿为幌子,已经有半年多了。只因满洲和山海关两方面情况不明,使臣与林泉放心不下,已经命刘体纯率他小刘营前往通州,刺探满洲和山海关消息。臣马上差飞骑追刘体纯回来,同他连夜商量,必须想办法与城内互通声气,催促广宁门守城军民,务必在明日打开城门,放我大军进城。”

刘宗敏忽然大声说:“有了!有了!不用叫二虎回来,我有办法叫广宁门的守城军民人心瓦解,赶快开门迎降,不劳我军攻城。”

李自成心中一喜:“捷轩你有何办法?”

“我自然有办法,暂不说出。”刘宗敏转望两位军师,说道:“献策、林泉,走,跟我到广宁门外看看!……陛下,你安心休息。我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看过之后,连夜准备,明天一早进宫向你禀奏!”

宋献策吃惊地问道:“捷轩,你有好计,先在御前说出来,商量一下不好么?”

“眼下快三更了,我们到广宁门外看了地势,连夜火速准备,片刻也不能耽误。快走,把李强和吴汝义都带去!”

刘宗敏不容迟疑,叫宋献策和李岩随着离开行宫。李自成心中奇怪,望着刘宗敏的背影微微一笑,然后对群臣们说:

“捷轩这个人,明军只知他作战勇猛,所向无敌。其实,在紧急时候,他很能拿出智谋,确有大将之才。他此去广宁门外察看地势和城上守御情况,一定又有了新鲜主意!”

牛金星说道:“汝侯一定有令人意料不到的好主意,请皇上等候佳音。”

李自成点头,随即命群臣各回驻地休息。当大家行礼退出以后,李自成走到院里,向城上望了一阵,但见城头上灯光稀疏,不打一炮,也没有守城人们的吆喝声,只从几处传来孤孤单单的梆子声。他想着汝侯今夜必有良策,破北京就在眼前,登极也在眼前,脸上露出笑容,在心中轻轻地说:

“大顺万世江山从此定了!”

三月十八日。

虽然连日来李自成十分劳累,但今日很早就起来了。五更以前,他已经醒来,将养子双喜叫到榻前,询问昨夜刘宗敏和两位军师到广宁门外察看后商定了什么计谋,夜间如何准备。双喜将昨夜的事情详细奏明。李自成明白之后,点头微笑,轻声说:

“此计可行!”

等他在奴仆们服侍下梳洗之后,宋献策进宫来了。他详细向他奏明一夜的准备工作,今日上午请皇上驾临彰义门外,坐在御帐前,晓谕守城军民速降。李自成问道:

“不是广宁门?怎么又成了彰义门了?”

宋献策说:“虽然北京外城的西门名叫广宁门,可北京人习惯上叫它彰义门,往往在公私文件中也是如此。臣往年卖卜京师,住在宣武门外,距广宁门较近,所以也叫惯彰义门了。”

“御帐距城多远?”

“远了城上人看不清楚,所以御帐距城门只有一里多路,好使守城军民得瞻皇上风采与御营军容。”

“离城门只有一里远,不担心城上打炮?”

“昨夜捷轩在彰义门看了地势,说出这一建议时,臣与林泉也担心城上打炮。但我们仔细研究,连夜作了部署,认为守城军民瞻望圣驾,必将更加夺气,决不敢向御营开放一炮。昨日下午,圣驾过西直门南来,离城不过二里,仪仗黄伞前导,百官扈从,御营部伍整齐,按辔雍容徐行。有一次陛下中途驻马,东望北京城头,西望西山王气,扬鞭指点,何其从容!此时城上军民,偷偷观望,寂然无声,竟无人敢放一炮,也无人敢高声叫骂,足证人心离散,不敢与我为敌。昨日情况已经如此,何况从昨夜以来,内外城完全合围,攻城准备就绪,守城军民更加解体,但求各保性命,谁肯惹是生非?再说,经过臣等连夜部署,使守城军民更加胆战心惊。所以汝侯出的这个主意,乍然看好似一着险棋,实际毫无险情,只是借陛下神威,但使城上城内百姓从速开门投降耳。”

李自成笑着问道:“孤将几时前去?”

“以臣推算,定于辰时二刻自行宫启驾最吉,过桥后绕白云观大门前向东,巳时一刻圣驾至彰义门外,在御帐升入御座。明朝秦、晋二王坐于左右地上,护驾大臣侍立御座两侧。随后有一声音洪亮武将对城上军民宣示皇上钦谕,晓以大义,促其从速开门投降,迎接大军进城,秋毫无犯。陛下只在彰义门外停留两刻,启驾返回行宫。”

李自成问道:“杜勋何时进宫去劝说崇祯让出江山?”

“皇上驾幸彰义门时,杜勋侍立一侧,使守城军民看见。俟陛下启驾返回行宫,杜勋就可以从彰义门缒进城去。”

李自成对宋献策的陈奏点头同意,随即命军师回驻地休息,又命传宣官分头传谕刘宗敏、牛金星和中央各衙门大臣,以及投降太监杜勋等,务于卯时三刻前来行宫早朝,护驾去彰义门外。

早朝以后,按照宋献策推算的吉利时刻,李自成由双喜率领的两百名御营亲军严密保护,从钓鱼台行宫启驾,黄伞前导,一部分文武大臣扈从。李强指挥众多御营亲军除在彰义门外保卫御帐之外,还有一部分沿路警跸,严禁闲杂人闯入御道。李自成一队人马在人声肃静中出钓鱼台向南行走大约两里,在旷野的大路上转向东行,又走了两里之遥,从一座石桥上过了小河,向南走一阵又转向东行,不久便进入一片茂盛的松柏林,走到一座道观的山门前边。白须垂胸的方丈事先得到通知,率领全体两百多老少道众,面带惊恐之色,跪在山门外边迎接,伏地叩头,然后抬起头来说道:

“白云观全体道众,恭迎永昌皇爷圣驾!”

李自成向方丈轻轻点头,随即将眼光转向山门,看见山门上边有一青石匾额,上刻“敕建白云观”五个大字,不觉面露微笑,在心中说道:

“听说这是北京有名的一座道观,从前邱处机在此修炼!”

一过白云观,便看见了彰义门和离城壕一里多远、连夜搭好的一座很大的黄色毡帐,上有黄铜宝顶,闪着金光。这一在西安为他特别制作的军帐,称为行军御帐,也称帐殿。御帐东南角竖一根三丈高的旗杆,上悬绣龙蓝旗,中有用红绒缝上的“大顺”二字;御帐前,面向城门,设有御座,上有绣龙黄缎椅披。

御帐左右,各筑成两座炮台,各炮台相距十丈,共是四尊红衣大炮。另外,还有四尊普通攻城大炮,也是相隔十丈一尊,架设在红衣大炮左右,每一尊大炮的红绸炮衣都已卸掉,并且有掌炮军官在每一尊大炮前焚了香表,每一尊大炮的后边站立十名炮手,穿着蓝色的过膝裆,前后心上各缝有一块圆形白布,上写一个“炮”字。

城头上的守城军民,以为大顺军马上要开炮攻城,一个个惊慌得心头狂跳,两腿瘫软,脸无血色,向天叩头。有的人准备滚下城去逃命……

当李自成尚未走到白云观山门前时,有一位年轻将领,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背后跟随着十几个骑马的随从,他们一直到城壕岸边勒马,向城头上放一响箭,然后用自然合韵的语言向城头高声晓谕:

守城的军民人等听清!我大顺军兵将如云,大炮千尊,已经将京城团团围定,水泄不通。进城之后,只杀贪官,不伤百姓,平买平卖,四民安生。我永昌万岁爷马上驾到,观看外城。明朝的秦、晋二王,已经投降,左右陪从。尔等不许放箭,不许打炮,不许出声。倘若放箭打炮,惊动圣驾,我城下众炮齐鸣,必将尔等严惩,决不宽容!

当立马于城壕边的大顺将领向城上高声晓谕的时候,守城的太监和百姓纷纷地从城垛间站起来,向城下观看。他们的恐慌心情略微好了一点,相诫千万不要向城下放箭打炮。当城下的大顺将领向城头高声晓谕之后,守城的太监和百姓们的眼光被白云观山门前的景象吸引去了。人们纷纷地向白云观的山门外指着,惊奇地小声说:

“看!看!那是干什么的?”

“看!有两个道士在山门前摆了香案!”

“方丈带着全观中的老少道士都出来了!都出来了!”

“啊,啊,来了!来了!”

人们看见,李自成是一位魁梧大汉,由一柄黄伞前导,骑在一匹黄辔头、黄鞍鞯的深灰色马上,毡笠,缥衣,气宇不凡。事前人们已经将御座移于帐前,并在御座前三尺外左右地上摆好两个矮凳,上有红色坐垫。李自成来到以后,在小松林外下马,由官员照料,大踏步来到御帐前边,昂然在御座坐下,举目向城头观看。秦、晋二王在御座左右稍前的矮凳上坐下。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六政府尚书和左右侍郎、文谕院学士等一批新朝重臣,分立御座左右。侍郎以下官员也立在左右的后排。杜勋也站在后排。吴汝义和李双喜因为要随时听皇上呼唤,站在御座背后。李强率领五百神箭手,站在城壕外边,对城头控弦引矢。倘若城头上有打算向御帐放炮的可疑动作或发出叫骂恶言,只要李强一声令下,这五百神箭手在瞬息之间,将连续向城上射出利箭,使守城的人们没法抬头,而站在一处土丘上的张鼐手中的红旗一挥,所有的北从西便门南到天宁寺的、对准城头的各种大炮将都跟着一齐点燃药线,顷刻之间将使城楼和雉堞多处崩塌。当时各种大炮尤其是红衣大炮的威力,北京人是知道的。所以不惟李自成的出现在彰义门外,秦、晋二王坐于李自成脚下这件事使守城军民十分惊骇,而且大顺军在夜间突然用沙包堆成了许多炮台,架好了攻城大炮,更使守城的太监和军民望之心跳腿软,面如土色。此时,城上太监中已经有人认出来杜勋站立在李自成右边第二排,但不敢用手指点,只敢悄悄地互相告诉。杜勋的出现,使守城太监们的精神更加瓦解。

宋献策按照昨夜与刘宗敏等商定的计划,抬头向东南望一望藏在微云中的太阳,躬身向李自成道:

“陛下,此时大概有巳时二刻,可以向城上宣布汝侯刘爷的奉旨晓谕了。”

李自成点点头。

一切都准备得十分周密。随即那位骑白马的将领又来到城壕边上,先向城头上空放一响箭,然后收弓在臂,双手捧着刘宗敏的一张文告,用浓重的关中口音,一字一字地高声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汝侯刘谕:

谨奉永昌皇帝圣旨,晓谕城上军民与内臣。明朝气数已尽,尔等均我臣民。义师进入北京,定在今日黄昏。只听炮声一响,尔等速开城门。大军吊民伐罪,纪律一向严明。入城之后,百业照旧,市井无惊;布新除旧,共享太平。倘敢闭门抗拒,不肯立即献城,定遭屠戮,以示严惩。切切此谕,务须凛遵!

刘宗敏的这一通文告,由声音洪亮的将领重复宣读三遍,城头上鸦雀无声。

李自成起身,在群臣的扈从下离开御帐,仍从白云观山门前返回行宫。到白云观山门外时,李自成下旨刘宗敏同文武官员们都回驻地休息,他一时高兴,留下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岩同他进白云观中看看。下马以后,李自成环顾不见了杜勋,想起了杜勋要进宫去劝崇祯让位的事,向宋献策问道:

“杜勋哪儿去了?”

宋献策躬身回答:“刚才杜勋请微臣转奏陛下,他已经往平则门去,想从平则门缒上城,进宫去劝说崇祯。”

“为什么他不叫守彰义门的太监缒他上城?”

“他怕宣武和正阳门都已关闭,内外城已经不通,所以决定从平则门缒上城去。”

“崇祯不是一般亡国之君,秉性刚烈,动辄诛戮大臣,何况太监是他的家奴!你说,杜勋能够活着回来么?”

“臣不敢逆料,等下午看吧。”

白云观是全国闻名的道观,所以李自成回头经过白云观时,叫御林亲军停留在山门以外,只让丞相、军师、李岩三位大臣跟随,由方丈引路,进到观内,各处看看。本来吴汝义和李双喜按照定制,请他暂缓入内,要率领二百御营亲军先进入观中警跸,但被李自成阻止,对他们笑着说:

“不用那样。吴汝义你留在山门外等候,双喜带几名亲兵跟着侍候就行啦。”

这座道观,创建于金朝,元朝改称太极宫,后来改名长春宫,经过重建,又改名白云观。虽然经过两次较大火灾,两次重建殿宇,但有些古树都是金元旧物,所以进入院内,但见许多苍松翠柏,虬枝相接,绿荫森森。大顺君臣刚走到“玉历长春”殿前,忽然落了零星微雨。李自成抬头一望,乌云不重,雨点落在脸上,颇觉清凉。他高兴地望一望牛、宋等人说:

“好,好,果然下了小雨!”

牛金星笑着说:“已应吉兆,可喜可贺!”

李岩接着说:“果然可贺,军师卜卦如神!”

老方丈看见李自成君臣为天降微雨竟然如此高兴,赶快躬身说道:

“皇上见几点微雨即喜形于色,君臣盛称可贺,足见陛下关心民瘼,真乃少有的尧舜之君。”

李自成正在想如何破城的事,随便问道:“北京一带旱情如何?”

方丈说道:“回奏万岁,一冬少雪,今春又是久旱,此时正是麦苗要雨时候,如无甘霖普降,必将夏粮无望,饿殍载道。”

李自成继续想着杜勋入宫的结果和即将破城之事,心不在焉地向方丈望了一眼,并未做声。方丈见李自成面有笑容,赶快跪下,接着说道:

“方外臣今日得遇圣主,愿冒死为民请命。恳皇上于底定幽燕之后,早日驾幸白云观为万民祈雨,或于白云观敕建普天大醮,必有春雨沛降,利国福民。”

牛金星明白皇上急于回行宫商量大事,无心再听方丈说话,便向宋献策使个眼色。宋献策向李自成躬身说道:

“请陛下驾返行宫,与群臣商议入城大事要紧。”

“好,回行宫去!”

第十二章

当大顺军过昌平这一天,吴三桂率领的宁远人马也到了山海关。从宁远到山海关只有二百多里地,可是吴三桂的人马竟然走了五六天。他们启程之前已经耽误了一些日子,启程之后又走得很慢,一方面是因为宁远一带的汉人男女老幼随着内迁,困难很大,另外也因为吴三桂及将士们不肯离开本土,所以每天顶多走五十里路,有时还因为老百姓拥挤在路上,互相搅扰,使路途不能畅通,一耽搁就是一两天。幸好清兵并没有追赶。其实当时清兵已经占领了长城外围的一些重要军事重地,如果清方派一支人马追赶,会使吴三桂的人马和内迁百姓发生混乱。可是满洲朝廷正在向盛京集结兵力,在锦州和松山堡等地的驻兵不多,所以让吴三桂的人马和百姓缓缓地平安撤走,只是在吴三桂离开宁远三天之后,才派一小股骑兵进入宁远城。

吴三桂按他原来的日程安排,明天才能到达山海关,可是昨天蓟辽总督王永吉奉崇祯皇上十万火急密诏,要他同吴三桂赶快到北京勤王,并说“流贼”已经过了宣府。王永吉亲自到路上迎接吴三桂,将密旨给他看了。这样吴三桂只得抽出二万精兵,亲自率领,加速前进,其余的数万步骑兵护送眷属、百姓以及大批粮草跟在后边。

约摸中午时分,吴三桂到了山海关。王永吉已于早晨进了关。山海关原来也有一个总兵官,率领着几千人马。还驻有镇守太监高起潜。高起潜因为看见吴三桂的宁远人马快到,而皇上并没有下旨命他担任吴三桂的监军,朝廷事已经乱了阵脚,所以他在昨天晚上就率领一千多亲信将士离开了山海关,越过北京的南边,向山西河北交界的太行山中逃去了。

吴三桂现在已是伯爵地位,自然这山海关的驻军都得归他统率。当他来到关外时,当地的官绅、守关的总兵官以及副、参、游将领都到关外恭迎。榆关县知县早已为他准备了行辕。他住进去后重新接见了地方官绅,说了几句闲话,就要地方官绅准备粮饷,务必使大军供应不缺,才能作战。地方官绅自然是唯唯答应,不敢怠慢。他稍事休息后,出来巡视了山海关的地理形势,吩咐手下人将一部分人马驻在榆关城内,一部分开到山海关以西,并按照他的事前指示,在山海关以西三十里以内和关外附近一带为他的驻军和关外来的百姓寻找驻地。关外百姓究竟有多少,他心里也不完全清楚。临离开宁远时,他向朝廷上报共有五十万人。实际这是经过夸大的一个数目,为的是让朝廷知道他的行军不易,给养困难。真正跟随大军南迁的百姓大约只有二十万人,沿途又有许多人不愿再走,偷偷地离开,重返宁远一带。所以如今剩下的大约只有十多万军民。

他巡视完毕,就回到行辕休息,既不愿接见部下,也不愿接见另外的官绅。一则路途疲倦,二则他有许多心事需要独自清清静静地盘算盘算。尽管他知道澄海楼一带比较清静,但他不能前去,因为目前军事十分吃紧,按照王永吉告他说的情况,今天李自成的人马应该已经到了昌平,甚至可能过了昌平,到了北京城下。可是他才到了山海关。要不要立刻向北京进兵呢?他仍在犹豫。

离开宁远以后,他因为很明白他的将士和携带的二十万百姓都不愿抛离故土,情绪很坏,怨言很多,所以他不敢离开大军,也不敢将人马分作两队,一队保护百姓,一队由他率领着驰援北京。他害怕满洲人只须派遣两三千骑兵追来,部队无心死战,一部分百姓就会被清兵掳去,或者散归宁远。这二十万随军内迁百姓都是将士族人和乡亲,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军心就散了。可是如今大军同百姓已经到山海关近郊,马上就全部进关,大部辎重和军粮也已经用船从海路运到山海关附近,泊在姜女庙到澄海楼之间的海边,不再担心满洲人派骑兵追赶了。北京是如此危在旦夕,皇上是如此急盼救兵,而他父子都受朝廷厚恩,并非没有忠心,不应该逗留关门,不去勤王。何况他的父母和一家主仆三十口都在北京!如果立刻向北京进兵,他可以命人安顿入关百姓,布置山海关守御,而他率领两三万骑兵一天一夜就可到达北京城外,然后步兵赶到。要不要去救北京,不仅关乎北京的存亡,而且也关乎他自己和宁远将士们的存亡。昨天夜间他召集少数亲信密议了很久。多数人因震于李自成声势强大,仍旧持观望态度。只有一两个人赞成选两万精锐骑兵火速去救北京。如今他不愿再召集会议,只是一个人坐在屋里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想着想着,他不由地自言自语:

“北京!北京!……”

吴三桂从二十岁左右带兵作战,年轻轻的就成为将军,几年前又升为总兵宫,最近又封为平西伯,在武臣中也可谓位极人臣。尽管他在战场上也受过许多挫折,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处境困难,使他心乱如麻,举棋不定。过去不管如何艰难,总还有一个立足之地。崇祯十五年,松山溃败,别的将领都没有办法,甚至像王朴那样的总兵官,最后落得在北京斩首,可是他吴三桂逃回宁远,仍然镇守一方,为朝廷所倚赖。兵源和粮饷,不管朝廷多么困难,都得想办法接济。可是如今宁远放弃了,以后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两代经营的立足之地了。到北京还有几天路程,会不会在他到北京以前“流贼”就破了北京?纵然北京可以支持几天,可是到处哄传李自成有数十万精兵,这力量不能小看。他原来只有三万多人马,临时又将一些丁壮百姓编入队伍,再加上山海关的驻军,一起也不超过五六万,如何能够对付数十万的强敌?如果在北京城下打不了胜仗,皇上是那样多疑,他会不会被皇上治罪?一旦治罪,他的关宁数万将士以及十几万将士家口和百姓下一步如何生存?如果不赶快到北京去,现有皇上的十万火急手诏,又有总督王永吉在此催促,如何可以逗留观望?如不火速驰救北京,一旦北京失陷,他将受千秋万世责骂,说他为臣不忠,为子不孝。然而救又没有力量,没有胜利的把握,万一败了就不堪收拾,再也没有退脚的地方。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叹口气,正要往下想去,一个老妈子蹑脚蹑手地进来,对他说:

“伯爷,所有的马车、轿子都已经到了。”

吴三桂看了女管家一眼,问道:“大小都安排好了么?”

女管家答道:“都安排好了。这左右两边腾出的空宅子都住满了。”

他又问道:“陈夫人如何?”

女管家说:“路上她不惯辛苦,昨天受了风寒,有点发烧。刚才服了药,已经睡下休息了。别人都还好。”

吴三桂说:“让郎中小心给看看,不要耽误了。我们在这里不能多停,病了可不好。”

女管家说:“别说陈夫人是从江南来的,从来没有辛苦过,就是我们宁远一带土生土长的人,也轻易没有这样辛苦。我们伯府上还算好,妇女孩子都有轿子坐,随从人也都有马车坐。老百姓可够苦的了,有的坐在牛车上,有的坐在敞篷马车上,还有的只好骑着牛,骑着驴,顶风冒雪,忍饥挨饿。唉,伯爷呀,这是哪一世造孽积下了罪,让大家抛弃家乡,抛弃祖坟,活像一群乱世难民!”

吴三桂不愿听这话,也不愿这个忠心耿耿的女管家说出这种话来影响军心,但他没有责怪她,挥手使她出去,只是又叮嘱一句:

“让丫环仆妇们小心照料陈夫人,赶快将病治好,说不定明天还要进军。”

去年五月,吴三桂曾经奉崇祯皇帝密旨,到北京向皇上密陈对付满洲方略。

那次进京,恰逢皇亲田宏遇已在几个月前的时疫中病故。吴三桂听说陈圆圆很美,就用一千两银子从田家买来做妾。那时宁远虽然受清兵的严重威胁,附近重要的军事据点一个一个被清兵侵占,但是吴三桂在宁远城尚有三万精兵,补给粮食的海上航道依然畅通,海边的补给总站觉华岛牢牢地在他手中,所以清朝皇帝只期望招他投降,无意用兵力攻占宁远,损兵折将。在这样情形之下,宁远虽是一座对清兵的前线城市,却实际并无战争:明军无力出击,清军啃不动这块骨头,短期间是一种对峙状态。明朝方面,认为自锦州失陷以后,宁远是大明朝在关外保留的最后一座军事重镇,万万不能丢失。崇祯因为吴三桂的舅父祖大寿已经投降了满洲,满洲方面又不断向吴三桂招降,又风闻吴三桂有投降满洲之意,很是害怕,便下一手谕,由蓟辽总督亲自送往宁远,要吴三桂秘密来京述职,同时将他的父母和一家人护送来京居住。为使满洲方面不知道他离开宁远,他的父母和一家人先离开宁远,由数百名精锐骑兵护送入关,然后改由数十名亲兵和亲信办事人员送到京城,居住在朝廷为吴襄安排的一处巨大的住宅中。崇祯给吴襄的官职不小,名义是京营提督,但实际是一种空衔,让他在北京做一位体面的寓公,实际性质是由朝廷控制的人质,使吴三桂不能够投降满洲。

吴三桂先派郭云龙带领几名仆人先行进京,做好安排,然后派他的亲信将领杨珅护送他的父母妻妾等一家三十余口起程。杨珅虽是武将,作战勇敢,立过战功,但是他的特别长处不在带兵打仗,而在为人机警,眨眼就是见识,善于应付场面。如何安顿北京的吴公馆,如何将公家拨给的一处旧宅子包括花园在内,短期内修缮得面貌一新,符合京营提督的身份,必须派杨珅进京一趟。还有,老总兵这次进京,皇上必然召见,应该向司礼监掌印太监和乾清宫掌事太监分别送去厚礼,打通关节,临时对老总兵进宫的事好有照顾。老总兵吴襄这次进京,不管在京城是否实际管事,表面上毕竟是荣升京营提督,要拜见和宴请一些京师同僚,由杨珅陪同,分别拜谒。

杨砷动身的时候,吴三桂除嘱咐他各种应办的事务之外,还悄悄地叮嘱杨珅为他在北京物色一个美妾,不管花多少银子都不心疼。杨珅笑着满口答应,请他的主帅只管放心。

特别使杨珅心中高兴的是,田妃的父亲在大病中死去,留下的一群美妾需要处理。杨珅听说有一位名叫陈沅,小字圆圆的女子,原来是江南名妓,今年才十九岁。一年前田宏遇到江南游了一趟,强行买来做妾。没有多久田宏遇就染上重病,医药无效,很快去世。

杨珅听说陈圆圆生得很美,略通文墨,风度娴雅。现在田府准备将陈沅卖出,但是一因索价太高,二因陈沅自认为是江南名妓,一般的官宦人家她不愿去,年纪大的她也不嫁,所以尚未离开田府。杨珅听到以后,赶快辗转托人与田府总管商量,请田府暂缓将陈圆圆嫁出。

杨珅护送吴襄来京之后,才明白关于皇上秘密召见吴三桂的事,只与兵部衙门的官员大人有关,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很重要,他就用力向这两处活动。很快得到确实消息:兵部有关大臣即将密奏皇上,请皇上速召宁远总兵吴三桂来京,面奏确保宁远,防御东虏,屏障山海的方略。

崇祯召吴三桂秘密进京述职,在吴三桂及其左右亲信中是一件令人惊喜的大事。不到十天,他秘密地到了北京。按照事前安排,他将一百八十人留在朝阳门外,他同杨珅只带领二十个亲兵和几位文武官员进城,进入轩敞富丽的吴公馆。

由于兵部衙门和司礼监在事先都已打点妥当,吴三桂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就蒙皇上在武英殿单独召见。崇祯首先问了与满洲对峙的军事形势,对吴三桂作了些重要指示,答应他不管内地如何困难,粮饷将会源源供应。吴三桂最担心的事是满洲兵从一些地方进入长城,然后在冀东占领一地,再从西边攻取山海卫。所以山海卫城中必须设一大将,并有重兵驻守。崇祯轻轻点头,答应以后再议。虽然崇祯已经猜到吴三桂希望兼任山海关总兵,将原来的宁远总兵改称关宁总兵,但是他目前不能同意,召见的时间不长,吴三桂叩头辞出。他有重要军务在身,召见后必须赶快返回宁远防地。如今剩下的一件事,就是如何买来陈圆圆为妾,带回关外。

田宏遇已经死去,不能由田皇亲设宴请吴三桂,这就没办法使吴三桂亲自与陈圆圆见面。还有,北京朝野,都知道在田皇贵妃病故之前,曾经决定将田妃的妹妹选进宫中,作为妃子,只是因军事日紧,国库空虚,将此事拖了下来。但因为有了此事,田皇亲府门禁森严,甚于往日。正如老百姓俗话说的:“田府大门外的一对铁狮子上连一个苍蝇也不能停留。”

吴三桂在北京不能多留,必须在两三天内返回他的关外驻地,怎么办呢?

突然,杨珅说出了一个办法,把困难解决了。吴三桂一听杨珅说出的办法,大为高兴,笑着说:

“你不愧是我的心腹副将,办法真多!好吧,你立即到周皇亲府中走一趟,务必将此事办成。”

原来,一个月前,杨珅曾经陪同新任京营提督的吴襄去拜见当今皇后的父亲、嘉定伯周奎,因而同周府总管李子春相识。今日杨珅决定利用这一关系,使吴三桂同陈圆圆在周府的酒宴上见面。而且酒宴必须在明日中午举行,不误后日一早离京。吴三桂是山海关外防御满洲的主将,如今宁远成了孤城,他身系国家安危,所以必须星夜返回防地,而且今日就应该将行期禀报兵部,由兵部密奏皇上。

明朝选后妃的制度与前朝不同,为避免外戚干政之祸,后妃只在清白良家的姑娘中选取,禁止选取勋臣外戚家的姑娘,也不许选取大官豪门家的姑娘。而且后妃的父兄只许赏赐金银庄园,封为侯伯,不许任以实职。处此乱世年头,周奎虽贵为皇后之父,也愿意在无伤朝廷制度的情况下与武将来往,说不定日后会有用到的时候。经过杨珅与周府总管李子春一商量,嘉定伯府立刻向吴三桂发出请帖,订于转天中午宴请宁远总兵大人。另一方,李子春与田府联系,明日上午接陈夫人(因为她是田宏遇的妾了)来周府“闲坐”。

次日中午,吴三桂只带着副将杨珅和四名亲兵,骑马来到嘉定伯府。宴席摆在大厅正间,随从亲兵都在别处坐席。在大厅中,主人是嘉定伯周奎,还有两位周府官员作陪。主客是吴三桂,杨珅陪同。

酒宴开始不久,周府中的两位乐师领着四五位浓妆艳抹的十七八岁的女子进来,先向席上行礼请安,然后两位乐师退到大厅一角的小方桌边坐下,四五位姑娘向席上老爷大人们福了一福,娇声请安。因为周奎原籍是江南宜兴,所以买来的这几个女子都是江南人,皮肤白嫩,腰身婀娜。为首的姑娘手执檀板,轻敲一下,坐在小方桌边。笛子和三弦声起,姑娘们唱了《西厢记》中的一支曲子。

吴三桂生长关外,世为武将,京城富贵人家的情况根本不懂。他在这一群女子中看来看去,猜不透谁是陈沅。而这几位漂亮歌妓向席上福了一福,退转到所坐的桌边。吴三桂正在瞎猜,忽听屏风后有叮咚之声。周奎正在举杯向他劝酒,他也端起杯来,随即停杯不饮,等候进来的人。等到第一个美丽的少女出现,吴三桂心中一惊,将酒杯放回桌上,心中暗说:“这是陈沅,果然不错!”

然而周奎并没有特殊表情,所以他也稳坐不动。不过此刻,又一位女子出现,身后跟着一位丫环。这位美人儿服饰淡雅,也不像一般女子过多地涂脂抹粉。她一进厅中,使大家蓦然一惊,好像一股灵秀之气扑面而来,白嫩的脸孔竟然使人们顿时感到满庭生辉。她的一双眼睛,顾盼中流光溢彩,饱含温柔与聪慧,使吴三桂心荡神摇,不能正视。周奎微笑着让她在一张留着的空椅上坐下,恰在首席贵宾吴三桂的对面。吴三桂不由地想到他在关外所见的许多女子,惘然若失,心中叹道:

“那些人枉施脂粉,比起这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尽如粪土!”

陈圆圆稍坐片刻,站起来先给吴三桂斟酒,再给周奎斟酒。当她来到吴三桂的身边斟酒时候,吴三桂才看见陈沅的手上很少首饰,只戴了一只嵌红宝石的戒指,衬托得她纤纤手指洁白如玉。而就在这时,吴三桂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似有若无的芳香。因为吴三桂既要看手,又要看酒,又要看美人露出来的一段皓腕,又一次心荡神摇,简直不明白那芳香是出自手上的脂粉还是美人的衣袖。

陈沅为吴三桂斟酒以后,又给周奎斟酒,随即回到自己的原位坐下,并不为别的陪宴的官员斟酒。周奎因为陈沅早已是田皇亲的一位爱妾,称她为陈夫人,所以他决不要她为别人斟酒。但是他对陈沅笑着说道:

“吴总兵少年元戎,驻军关外,国家干城。他后天一早就要离开京城,返回辽东。他素闻夫人色艺双绝,名满江南,可否请夫人清唱几句,以助今雅兴?”

陈圆圆并不推辞,回头向站在身后的一个丫环使个眼色,那丫环会意,立即向屏风后走去。她还没有走到,从屏风后走出一位中年妇女,服饰雅洁,神态大方,迎面将一副大约七寸长的象牙拍板递给丫环。她趁机会含笑向酒席上扫了一眼,特别向吴三桂看了一眼。吴打算起身,请她坐下,但被周奎的眼色阻止。他正在猜想这是何人,这人又退回屏风后了。这时有人告诉吴三桂,这位妇女是陈夫人的母亲。

陈沅站立起来,离开酒宴,接过象牙拍板,对身边丫环小声吩咐一句,立刻转告乐师。于是客厅中顿时寂静,杯箸全停,上菜的仆人捧着盘子停在门外。陈圆圆以象牙拍板按节,由乐师们以琵琶、箫、笛伴奏,唱了《牡丹亭·惊梦》一出中的《皂罗袍》数句。吴三桂生长军旅之中,只在关外活动,他听着陈圆圆的美妙歌声,看见她唱曲时的樱唇小口,齿如编贝,睛似点漆,不禁在心中暗问:“这可是真的么?活在世上,得此美人,不虚此生也!”

陈沅稍坐片刻,再一次起身为吴三桂和周奎斟酒,随后告辞,转入屏风,到了后宅,别了周奎夫人,就从后门乘轿车走了。

大厅中继续弹唱,继续饮酒。仆人们不断送来山珍海味,各种佳肴。但在吴三桂的眼中,大厅中突然空了,光与色突然暗了。

陈沅的养母看见了吴三桂之后,心中满意了。陈沅还是三四岁的时候,亲生母亲亡故,父亲没法在家乡生活,又不能带她讨饭。养母将她买下,待她如掌上明珠。等她长到五六岁时,聘请名师,教她读书,教她琴棋书画,教她弹唱,按照当时名妓的标准培养她的养女。陈沅本来小名圆圆,取幸福圆满之意,后来从师读书,老师为她起名陈沅,字圆圆,更像是大家闺秀。她的养母本来还有三个养女,都是中上人品,也会弹唱。养母靠那三个养女挣钱,维持用度,不使圆圆随便接客,愈来愈抬高了圆圆的芳名和地位。

圆圆有一个女友姓董名小宛,比圆圆只大一岁,也是当时的江南名妓。董小宛嫁给了如皋冒公子,年岁相当,颇为当时江南诸名妓所羡。陈沅的养母本来也希望给圆圆找一位像冒公子那样的丈夫,不意田皇亲这个五十多岁的色狼,前年来游江南,闻知圆圆芳名,一定要娶圆圆为妾。而地方官对田皇亲趋炎附势,助纣为虐,简直是用抢劫的办法将圆圆抢到船上,带来北京。

如今田宏遇已死,但江南路途遥远,处处兵荒马乱,归去不易。幸遇宁远总兵吴三桂来京,也许正是圆圆遇到了托身之人。所以她的养母随她来嘉定伯府,先站屏风后边偷看,苦干看不见面孔,后来利用递送象牙拍板机会,看了个清楚。

在轿车上,陈沅倚着养母,悄悄问道:“妈妈,你看如何?”

养母心中高兴,回想往事,不觉对女儿动了感情,将女儿搂在怀里,并且将女儿的一只手用力攥紧,悄声说道:

“孩子,上月听田府总管说,这位吴总兵只三十二岁,可以说少年元戎,这亲事十分难得。俗话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庙。依妈看,这门亲事就答应了吧。你说呢?”

陈沅故意撒娇地问:“田家总管怎么知道他今年三十二岁?”

“那还不是听吴总兵的手下副将杨珅说的?”

陈沅因为心中高兴,又故意问道:“妈妈,你知道的多,副将是什么官儿?”

养母将陈沅从怀中推出,又用食指向她的前额上轻轻一戳,含笑说道:

“听说吴总兵后天一早就起身离京,我们快回去整理行李吧!”

有几个将领想来禀事,看见吴三桂脸色阴沉,望一望不敢进来。吴三桂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多听烦恼的事情,他用眼色使他们退去,自己在屋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叫了一声“来人”,马上就有一个年轻的面目姣好的仆人走了进来,向他屈膝行礼。他说:“拿烟袋。”当时烟袋只在广东、福建、浙江等沿海地带流行,关内各省还没有传开。倒是关外不仅男人吸烟,连许多妇女也吸烟。于是仆人赶快将一个烟袋锅装好烟叶末,双手递了过来。吴三桂接着,将玛瑙烟嘴噙在口内。仆人用纸煤将烟锅点燃,看看没有别的吩咐,悄悄地退了出去。在吴三桂身边的奴仆都知道他有一个脾气:当他正在不愉快的时候,最好离开他,不要随便到他面前,免得惹他生气。平常他对奴仆和戈什哈们有情有恩,不吝赏赐,可是一旦恼火了,会一脚将人踢翻,或者动不动就要责罚。所以在他心情烦闷的时候,大家都不向他禀报事情,连他的亲信也都站在走廊下边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吴三桂一边抽着烟袋,一边不由地想起了近来的许多事情。当他不得不离开宁远的时候,将领们曾纷纷找他,提出许多困难。将领们的眷属和准备迁入关内的百姓更是一个个愁眉不展,伤心掉泪。常言道,有家难舍。何况这些人几代都住在宁远一带,也有的原在铁岭、辽阳、沈阳、锦州一带,后因满洲强盛了,打败了明军,他们逃到宁远落户,不料如今又从宁远往关内流浪。宁远城郊和四乡有他们的田地房屋,有他们亲手种的树,还有他们的祖宗坟墓。所以纵然有皇帝的圣旨,大家仍然哭哭啼啼,不愿意抛开这片土地。启程的日子到了,许多人去上坟,去祠堂向祖宗告别,向地下的父母告别。野地里凡是有坟墓的地方,到处焚化着纸钱,到处是一片哭声。人们都知道,这次离开以后,满洲兵会很快到来,再想看见祖宗坟墓,恐怕不可能了,再想回到自己家乡也不可能了。年轻男子的心胸还比较开阔,老人们不知道自己这一把骨头会扔在关内什么地方,反正不能埋在父母的坟墓旁边,就更加伤心。这些情况吴三桂都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也感到难过。何况他吴家的祖坟也在宁远城外,今后想再回来为祖坟添一把土,烧一张纸钱,也不容易了。这时候离开宁远的种种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一阵心酸。他想,万一救北京打了败仗,这些将士们的家眷和流落关内的百姓们如何存身?

想来想去,他觉得目前赶快往北京勤王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如何保存从宁远带来的这一支子弟兵和老百姓。刚想到这里,忽然有一亲将前来禀报:

“制台大人驾到!”

吴三桂猛然从沉思中醒来,放下烟袋,说道:“赶快请。”一边站起来迎接。外边一阵传呼:

“制台大人驾到!”

吴三桂一面走一面在心中说:“八成是来了皇上的十万火急……”

没有说完,总督王永吉已经走进了二门。

三四天来,崇祯皇帝已经知道宣化和阳和相继失守,巡抚卫景瑗为国尽节,还哄传监军太监杜之秩也尽节了。如今“流贼”正在向居庸关前来。他感到北京存亡的关头到了,大势很是不好,亡国的惨祸就在眼前。他每日寝食不安。虽然御膳桌上仍然像往日一样珍馐罗列,但是他很少吃东西。不管什么菜,所谓御馔,出自御膳房最有名的厨师之手,到了他的口中活像是泥土滋味。

当崇祯感到北京城局势危急时,便将守北京城的重任交给了亲信太监王承恩,命他提督京营守城。可是王承恩也没有什么办法。京营兵多少年来都没有核实过,大部分都是空额。兵饷被三大营的将领或执掌京营的勋臣和各级官员们下了私囊。仅仅靠这些兵没法守城,加上昨天又抽了几千人马,交给李国桢率领去沙河布防。守城的兵更缺了,不得不让一部分太监上城,又将一部分老百姓驱赶上城。

当王承恩被召到乾清宫,禀奏兵少粮缺的情况时,崇祯不住落泪。王承恩跪在他的面前,也是挥泪不止,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

崇祯问道:“吴三桂的救兵为什么迟迟不来?”

王承恩回答说:“皇爷,如今局势如此,有几个实心为皇上出力的人!”

崇祯说:“我对他父子不薄,又封他为平西伯,这也是难得的特殊恩宠,难道就不能鼓励他的忠心?”

王承恩回答说:“皇上对吴家确是皇恩优渥,可是他像许多武将一样,知道自己不是闯贼的对手,不敢来京勤王,故意迟迟启行。”

崇祯恨恨地说:“武将怕死,文官爱钱,叫朕如何撑持这个局面!”

说了以后,他不禁哽咽起来。王承恩只能空洞地安慰了崇祯几句话,说是:“各门都有勋臣和太监把守,京城能够守到援兵前来,请皇上不必过于担忧。”

王承恩刚走,一个太监送来了兵部的一封密奏。崇祯拆开一看,里边是禀报“流贼”刘宗敏送来的揭帖。这所谓揭帖,实际是刘宗敏晓谕京城官民的文告,上面写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刘宗敏为晓谕事:崇祯无道,天怒人怨。我皇上起兵北伐,所到之处,百姓夹道欢迎。预定本月十八日攻克幽州,仰全城官绅士庶,恭迎大兵入城,不必惊恐。特此晓谕!

下边注明:限十八日破城之前送到幽州会同馆。日期写的是“永昌元年三月十五日”。晓谕上边还盖了一个朱色关防。上面是“大顺北伐提营首总将军关防”几个字。崇祯拿着这份晓谕,脸色灰白,两手颤抖得非常厉害,身上出了冷汗,脸色如土。他想:这“流贼”的晓谕如何竟然送到京城?难道真的十八日京城就要失守吗?为什么写幽州,不写北京?他又将晓谕看了一遍,随即将它撕毁,在烛上点燃烧掉。一面烧,一面心中忽然恍悟:噢,传闻“贼人”要建都西安,已经将西安改为长安,所以它不愿意再称北京,要用幽州的旧名来代替。噢,原来如此!他越发害怕,半天没有再说一句话。

当黄昏来到的时候,他到了奉先殿,跪在祖宗的神主前,放声大哭。殿内殿外伺候的太监都跪在地上,不敢劝说一句,都感到亡国的惨祸临头了。他们有的伏在地上静静地流着泪,有的忍不住哽咽出声。崇祯哭了一阵,走出奉先殿,他已经觉得腿脚没有力气,一天来很少吃东西,身体几乎要垮了。加上亡国的危险就在眼前,更使他打不起精神。他上了步辇,吩咐回乾清宫去。

一到乾清宫,晚饭摆上来了。管家婆魏清慧跪下请他用膳。他走到御膳的朱漆大案北边,面向南颓然落座。乐工们照例奏起细乐。他摇摇头,轻轻说了两个字:

“撤乐!”

乐工们很快地从前廊下退走了。他稍稍吃了几口,将筷子往案上一放,进入东暖阁,徘徊了很久。他想:难道十八日果然要破城?吴三桂能不能赶在十八日以前来到?他叫进来一个太监,问道:

“兵部还有何奏报?”

太监跪下说:“不曾有何奏报。”

崇祯问:“给‘流贼’送来揭帖的人现在何处?”

太监回答:“兵部的密奏已经言明,那人已经斩了。”

崇祯重新从御案上拿起兵部密奏,才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农民将揭帖带进城中,兵部问了以后,将农民斩首。崇祯不再说话,又颓然坐在椅子上。魏清慧端着一个盘子进来,将一个青花双龙盖碗放在案上,跪下去说:

“皇爷晚膳没有吃一点,如今这燕窝汤请皇爷用了吧。”

崇祯没有说话,扬扬手让她退出。他稍微停了一阵,感到心中十分焦灼,就起身往坤宁宫去。

周后迎接崇祯坐下以后,看见他脸色比往日更加愁苦,低头不做一声,便小声问道:

“皇上有何吩咐么?”

崇祯停一停,叹口气说:“我来看看你,没有什么吩咐。往后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周后不觉涌出热泪。一个月前,在议论是不是要往南京去的时候,崇祯将眼睛一瞪,她不敢再说下去。现在她明白,目前再不走就没有走脱的机会了,所以她壮着胆说道:

“臣妾不敢过问朝廷大事,可是皇上如此愁苦,要是到南边去……”

话没有说完,就被崇祯用眼色阻止。她不敢再说下去,两行眼泪忽然涌出来,心里像刀割一般难受。崇祯站起来向她望一望,说道:

“朕自有主张,目前只有死守京城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吴三桂的精锐之师,旦夕可至,必可战胜‘流贼’。此是何时,你不要扰乱朕心!”

周后送他走出院子。他也没有回头望一眼,也不乘辇,径自回乾清宫了。

在乾清宫的东暖阁略坐片刻,心中不宁,又走到西暖阁,刚一坐下,一个太监匆匆进来,呈给他一份紧急塘报。这是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塘报,说吴三桂的人马十六日可到山海关,当星夜驰往京城。崇祯的心中猛然有了希望,问道:

“今天是十几了?”

太监回答:“今天是三月十五。”

崇祯问了以后,心中更加落实,想着吴三桂十六日可达山海关,十七、十八两天,骑兵月夜赶路,总可以到达北京城下。果然如此,北京就十分有救了。但是片刻过后,他又感到有些渺茫:吴三桂的人马会不会到了山海关不停顿,星夜赶来北京呢?这些年来,武将怯阵,特别是对“闯贼”畏之如虎,他肯不肯立即前来呢?他越想越感到没有把握。于是他又想起了杨嗣昌:倘若杨嗣昌不死,集中调度,不会有今日困难,更不怕“流贼”攻破京师。一会儿他又想起袁崇焕:倘若吴三桂能像袁崇焕那样,星夜奔驰勤王,几天之前就会来到北京城下,何惧“流贼”?他回到养德斋,想躺下去休息一阵。但一进房中,他就伏在案上痛哭起来。外边开始下起零星细雨,夹着雪花。寒风阵阵,吹着窗棂。

不知哪一个小宫女在内书房受了责罚,今夜打更。在飘着雪花的寒风中,从月华门的长巷中传过来小铜锣声和悲哀颤栗的叫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三更过后,崇祯才在御榻上矇眬入睡,魏清慧轻轻地在博山炉中添了沉香和衣睡在养德斋的门里边,以便皇上随时呼唤。

崇祯刚刚睡熟,就梦见他在文华殿召见杨嗣昌。他向杨嗣昌问道:

“如今京师危在旦夕,以卿看来,朕御驾亲征,先到南京,是否可行?”

杨嗣昌说道:“二月上旬,倘若皇上往南边去,还不失机会。如今已经迟了。误国者就是那些阻止陛下往南去的臣工。这些人徒尚空谈,置陛下的江山和安危于不顾,总想在青史上留个好名。”

崇祯说:“难道京城失守以后,他们就能不受‘流贼’之害吗?”

杨嗣昌说:“此事臣不好预度,但以臣猜想,许多人今日谏阻陛下南去,慷慨激昂,颇似忠于社稷。一旦京城不守,首先投贼者难免不是这些人!”

崇祯叹口气,说:“朝廷养这班文臣,平时只晓得各立门户,互相攻讦,争权夺利。一旦朝廷有事,徒尚空论,不能纾君父之忧,反而败坏大事。可恨!可恨!”

停了一停,崇祯又用恳求的口气说:“事到如今,卿难道不能救朕度过大难?”

杨嗣昌叩头说:“臣已经无能为力了。皇上往年宠信微臣,畀以剿贼重任,可是朝廷上纷纷空论,百方掣肘,众口攻讦,使臣一筹莫展,终致败事。往事历历,今日更难效力。难道陛下尚不清楚?”

说了以后,他跪在地上呜咽痛哭。崇祯也哭了起来。

杨嗣昌叩首辞出,一面走一面痛哭不止。忽而又有一个太监进来,向崇祯启奏:

“启奏皇爷,袁崇焕求见,已经等候多时。”

崇祯大惊,心中狂跳,吓出一身冷汗。他以为袁崇焕的鬼魂来见他决无好事,对跪在地上的太监问道:

“袁崇焕在十几年前已经被朕杀了,他的鬼魂见朕何事?难道是来向朕索命不成?”

太监回奏:“自古以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断无臣向君索命之理。恳皇爷不必多疑,召他进来。说不定袁崇焕在九泉之下,不忍心见皇爷有亡国之祸,前来献计。”

崇祯犹豫片刻,说道:“传他进来吧!”

袁崇焕像影子飘然进来,带进来一股寒冷之气。他跪下行了常朝礼,抬起头来。别的大臣见他常常带有十分畏惧的神色,而袁崇焕却没有这种神色,倒是满脸肃杀不平之气。

崇祯很害怕,问道:“卿来有何要事,向朕面奏?”

袁崇焕抬起头来说:“皇上到了今天,已经山穷水尽,日子十分危急,所以臣不忍不前来向皇上说几句话。”

崇祯说道:“倘有救国之策,不妨照实说来。”

袁崇焕说:“倘在十五年以前,臣确有救国之策,可惜陛下中了敌人反间之计,误杀了臣。从此对东虏的事情,一步一步错下去。错杀臣是陛下自毁长城,坏了陛下江山。东虏之事愈来愈不堪收拾,剿贼的事也跟着不堪收拾。这都是皇上多疑专断,任性行事,致有今日!”

崇祯也风闻袁崇焕的投敌并无其事,是他听了太监的误奏。可是多年来他对这事讳莫如深,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一个字。现在听了袁崇焕这几句话,不觉出了一身冷汗。但他故作镇静地说:

“朕并没有错杀你。如果你还有为国忠心,过去的事情不必再提了。目前国家有难,正是你效忠朝廷的时候。你有何救国善策?”

袁崇焕冷冷地说:“陛下误杀了臣。臣只有一条性命,一颗脑袋。杀了之后又叫臣不必念着往日的事,还要臣继续为陛下效力。陛下为什么不替臣想一想,不替国家想一想?杀了臣,误了国,也误了陛下自己。都因为陛下多疑专断,妄杀忠臣,才有今日这样的艰难处境!”

崇祯不觉大怒,说道:“误国者是臣工。诸臣专事门户之争,朕虽是英明之主,也没有办法。”

袁崇焕并不让步,说:“陛下虽自认英明,然而倚信太监,不信忠贞之臣。”

崇祯说:“文武臣都不可信,朕不得不以内臣为心腹,以内臣为耳目。”

袁崇焕说:“陛下就是误信了内臣的话,枉杀了臣,才使东虏势力日盛。”

崇祯说:“你暗通东虏,所以朕才杀了你,何枉之有!”

袁崇焕冷冷一笑,说:“陛下自以为明察秋毫,事事比别人高明。实际是受周围群小哄骗,如在梦中。当日那两个内臣中了敌人的反间计,陛下误信了他们的胡言。臣为之一再申辩,陛下执意不听臣言,将臣屈杀。倘若臣不被屈杀,东虏不会如此猖獗,使陛下顾东不能顾西,顾外不能顾内,两面受敌,民穷财尽兵竭,落到今日这步田地。想当年臣奉命勤王,从宁远到京师,日夜兼程,不要三四天就到了。如今陛下等着吴三桂,望眼欲穿。恐怕吴三桂未至,京师已经失陷。两相比较,谁是陛下忠臣?”

崇祯又出了一身冷汗,身上和四肢瑟瑟发抖。他既生气袁崇焕的毫无顾忌的直言,又觉得袁崇焕所说都是实话,可叹他听到这样的实话已经晚了。他一反刚愎自用的常态,自己也承认江山确实没法保了,用悲哀的口气问道:

“流贼声言将于十八日破城,卿以为确否?”

袁崇焕说:“破城的日子……”

崇祯说:“你说得慢一点,你的广东乡音很重,说快了朕听不分明。”

袁崇焕说:“是的,臣的东莞乡音很重。臣刚才说的是:破城的日子,臣没法料定,臣只能料定,北京必不能久守,失陷只是数日内的事了。”

崇祯几乎不能自持,浑身颤栗,问道:“亡国之事果然不能免么?”

袁崇焕含泪说:“半系天数,半系人谋不臧,致有亡国之祸。”

崇祯说:“卿既是忠臣,难道不能救朕?”

袁崇焕说:“臣纵欲救陛下,为时已晚,惟有为陛下痛哭于九泉,何济人间之急!”

崇祯哽咽说:“朕经营天下十七年,兢兢业业,朝乾夕惕,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亲理万机,不敢怠忽,总想后人称朕为尧舜之主。不意竟成了亡国之君……”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不住呜咽痛哭。

袁崇焕说:“陛下初登极的时候,杀了客魏,清阉党,亲正臣,举国盛称陛下英明,人人望治。倘若照此下去,即不能称为尧舜之君,也可称为中兴之主。误陛下者非他人,乃陛下自误耳。”

崇祯不高兴地说:“诸臣误朕,非朕之过也。”

袁崇焕说:“诸臣误陛下,陛下误苍生!”

崇祯说:“朕无失德。诸臣误国,致有今日。”

袁崇焕说:“陛下一生多疑专断,刚愎自用,爱听颂扬之话,忌听忠贞之谏,稍有拂意,动辄逐戮大臣,或廷杖,或下诏狱……”

崇祯大怒,喝道:“给我拿了!”

袁崇焕从容不迫,叩头起身,面带冷笑,向外走去。两个力士上前拦住,要将他捉拿。可是他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并无实体,谁也抓不到,出了文华门。

崇祯大叫:“拿了!拿了!”

魏清慧惊惶地进来,一边推他,一边叫道:“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半梦半醒,恨恨地说:“你竟然面责君父之过,成何体统!”

魏清慧又叫:“皇爷!皇爷!”

崇祯睁开眼睛,望望魏清慧,说道:“我做了一个凶梦,魇着了。近几日朕在梦中也是心神不宁!”

“请皇爷宽心,不要损伤御体。”

“今日十几了?”

“过了子时,已经交十六了。”

“‘流贼’说是十八日……”

“皇爷,十八日什么事儿?”

“你出去休息吧。我头昏,还要再睡一阵。”

魏清慧出去不久,崇祯又矇眬入睡。不料这三春之夜竟成了恐怖之夜,崇祯随即又陷入更大的恐怖之中。

崇祯梦见北京被“流贼”攻破,在仓皇中王承恩率领二三百名太监保护他逃出京城。在路上被李自成的一支骑兵追上,杀散了太监,杀死了王承恩,他藏身很深的枯草中,幸免于死。后来他一个人继续逃跑,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只记着要逃往南京。晚上投宿三家村旅店中,幸而单住一间小屋,连着门面房屋,窗对小院,但已没有窗棂,仅剩一个大的方洞。他身边无人护送,十分害怕,特别怕店中的人们会知道他是皇帝。约摸二更时候,又来一投宿农民,推着一辆小车,在铺板门外叫门。崇祯听见这投宿的农民与店小二的问答,十分可怕:

“谁呀?从哪来的?”

“我是北京来的,回涿州去。天晚了,请你开开门,让我住一宿,多谢多谢。”

“嗨,路上不平静,你真胆大,这么晚才来投宿!”

店小二懒洋洋打个哈欠,将铺板门打开,随即问道:

“小车上推的是什么货?”

“不瞒老哥,这小车上不是货物,是一具死尸。”

“啊?!……什么死尸?你走!你走!不要进来!我们店里只住活人,不住死人!”

“老哥,我给你作揖,我给你跪下。你行行好,积积阴德,留我住一晚,多拿店钱,千万不要赶我走。老哥,你听我说,千万听我说!……”

店小二的口气分明缓和一点,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你不说清楚我决不留你!”

农民说:“这死的是我的同村的人,是我的叔伯兄弟。他有事进京,路遇一个不相识的人,同路走了半天。那个不相识的人对他说:‘兄弟,你既然也是进京去的,我这有二两银子,请你拿去,有一封书子请你替我送进京城,老娘有病多日,卧床不起,我就不进京了。’我的叔伯兄弟说:‘这是什么书子?谁写的?送给谁?’那人说:‘书子是一位乡绅写的,投给北京会同馆,只是写些问候话,没别的什么要紧事。’我的这个叔伯兄弟不识字,人又老实,不晓得那要命的书子里边写的什么东西,他又很穷,二两银子可以买些粮食,救活家口,所以他就顺便把这书子带进北京。不想还没有投下书子,在城门口就被搜出来,这样就把他杀了。你看多冤枉呀!一家大小还等着他回去。要不是遇着我在北京卖山货,又推着一个小车子,顺便收了他的尸首,推回家去……”

店小二说:“啊,原来是他!……上午有人从北京来,哄传北京兵部衙门提了一个庄稼人,替‘流贼’给会同馆带封书子,被斩首了。他是乡下愚民,不识字,死得很冤枉。那封书子是李闯王的大将刘宗敏给当今圣上下的战表,声言三月十八日要破北京城。可是他一点也不知道,糊糊涂涂送了一条小命!要不是遇着你推小车在北京卖山货,别说没有人替他收尸,连他家里人也别想知道消息!”

推小车的农民又向店家恳求投宿,允许将尸首推进院中,免得被狗吃掉。别的客人也帮助说好话,终于得到了店家同意。小车推进院中以后,农民回到铺板门临街屋中,吃了东西,同别的客人挤在麦秸地铺上睡下。又过一阵,语言全止,惟有一些不同的鼾声继续。春夜寒气逼人,崇祯冷得发抖,没有一丝瞌睡,注视院中。院中月色皎洁,照着装载尸体的小车。

崇祯现在知道,放在小车上的尸首,原来就是那个替刘宗敏送揭帖的农民。他越想越怕。正怕之际,忽然听见车上的芦席有些响动。他早已下床,站在窗洞里边,目不转睛地向小车上注视,不禁毛骨悚然。过了片刻,只见从芦席里边慢慢伸出来两只手,解开绳子,芦席包绽开了,从车上滚下一个尸体,却没有头。这个尸体扶着小车站起来,走到另一边,又解开另一个芦席包上的绳子。这个芦席包也绽开了,尸体用双手捧出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崇祯几乎吓死。他看见这个死人头的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很轻的然而愤恨的叹息。于是那尸体用左手握着发辫,提起头颅,用右手将紧闭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撑开。那一双眼睛睁得挺大,充满愤恨,充满血丝。尸体提着头颅,好像提着灯笼,用眼睛各处寻找。忽然,那双眼看见了崇祯,从嘴里发出恨恨的声音。尸体向小车上放下头颅,向崇祯的窗洞走来。崇祯知道这是来向他索命,吓得大叫:“杀你的是兵部,朕无错!朕无错!”但是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不能够发出声音。

那无头尸体继续向他走来,眼看就要从窗洞爬进来,崇祯可以看清楚那扒在窗洞的双手是那样粗糙、肮脏,他从来没有见过。尸体的脖颈是砍断的,十分怕人。当尸体快要爬进窗洞时,崇祯从连着门面房间的小门逃了出去。他听见尸体在窗洞里边双脚沉重落地的声音,又听见猛扑在空床上的声音,向床下一摸,碰到了什么东西。崇祯害怕它从背后追来,赶快穿过门面房,转回小院,站月光下边。那睡在门面房中地铺上的客人们有的扯着鼾声,有的用冷眼望着他从身边惊恐逃过,毫无相救之意。那尸体扑了个空,又从窗洞爬出,回到小车旁边,重新摸到头颅,重新用左手握住发辫,将头颅提起,重新用右手将眼皮撑开,重新提着头颅像提着灯笼似的寻找。忽然,那愤怒的眼睛看见了崇祯逃在墙角阴影中的烂砖堆上。尸体放下头颅,径直向砖堆走来。崇祯背顶高墙,无处可逃,大声呼叫,无人理会。尸体马上就来到砖堆旁边,已经向他伸出可怕的双手,几乎要抓到他的袍子,正在这万分危急时刻,他忽然看见魏清慧站在远处,竟没有看见他的遇难。他用全力大声呼喊:

“魏清慧!魏清慧!快来救朕!”

魏清慧仓皇奔入,叫醒皇爷。因为她从来没有听见过皇上有这样的恐怖叫喊,她吓得脸色灰白,浑身打颤,两腿发软,一边呼唤“皇爷”,一边摇着崇祯的肩膀。崇祯从恐怖中醒来,望着魏清慧,愣了一阵,神志方才清醒,随即紧抓住魏清慧的手,握着不放,想着这个荒唐离奇的噩梦也是亡国之相,又想着满朝的文臣武将都不济事,只有一个宫女救他,不禁滚出了眼泪。魏清慧虽然不敢询问,但是心中明白必是皇上做了很凶的梦,魇着这么厉害。她想近几天又是宫中闹鬼,又是太庙鬼哭,今夜又见皇上如此,不禁在心中自问:“难道真要亡国么?”她一阵心中酸痛,一言不发,唯有陪着崇祯流泪。

已经四更四点,离五更不远了。因为崇祯照例五更拜天,然后上早朝,所以不再睡了。他在心中叹息说:

“天明就是三月十六了,吴三桂勤王之师何时可以来到?唉,唉!”

十六日这天,早朝时候,知道“贼兵”已近居庸关,群臣无计,崇祯痛哭退朝。这天上午,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了几个大臣,商量筹饷、守城的事。大家仍然是苦无良策,只是说:“京师万无一失。”下午,他为了故意表示镇定,以安臣民之心,在平台召见了考选各官。他询问筹饷、安民的办法,这叫做“对策”。问了一些问题,他自己觉得不着边际,被考选的官员也答得不着边际。尽管他心中十分焦躁,没有片刻的宁静,两只脚在地上踏来踏去,两只手也在御案上不住地动着,可是他还是耐着性子继续问下去。当他向一个被考选的知县问如何使军饷充裕、如何安民的问题时,这个知县回答说:

“裕饷不在搜括,在节俭。安民系于圣心,圣心安则民心安矣。”

崇祯听了这话,虽然认为空洞,但也点了点头,当时就批了几个字,授他为给事中。他还在继续考选,忽然一个太监将一密封送到他的御案上。他以为是吴三桂到北京的机密塘报,赶快拆开密封,匆匆一看,突然面如土灰,一句话不说,起身进宫去。被考选的几十个官员不敢退走,以为皇上临时有事,马上还会出来,继续考问。执事太监和锦衣卫也没有离开,照样站班。过了很长一阵,崇祯仍没有出来。又过了一阵,才有一个太监出来,向大家传谕退朝。

官员们开始退出。可是为什么事情,大家一点也不清楚。

今天是三月十七日。

大顺军昨天上午过了昌平以后,在沙河防守的襄城侯李国桢得到探报,立刻督率将士,把红衣大炮的炮衣去掉,一边准备拼死抵御,一边火速密奏皇帝。昨天下午崇祯正在考选官员的时候,接到的那封密奏,就是李国桢派飞骑送进京的。可是当刘宗敏率领的大顺军到了沙河镇附近,三大营的人马望见骑兵的尘土自北而来,立时惊慌失措,将大炮一扔,一哄溃散,各自逃生。有些没有逃得及的,大顺军一到,都跪下投降了。有的没有决定投降,也被大顺军的骑兵包围,成了俘虏。然后大顺军就带着夺来的大炮继续向北京进发。

李国桢在沙河镇一见军心已散、不战自溃,纷纷倒戈,便带着少数随从左右的亲兵和奴仆逃回北京,立刻到宫门求见皇帝。崇祯在武英殿召见。李国桢面奏了兵溃经过,伏地痛哭,请求对他治罪。倘在往年,崇祯准会将他拿问,斩首。李国桢不仅在沙河全军自溃,师徒倒戈,大炮辎重尽资敌人,也该死罪。然而崇祯现在变了。他没杀李国桢,甚至也没有动怒。他只问有没有人马到德胜门外布防。李国桢回答说:“陛下,无兵无将,不要再指望出城作战啦!”崇祯想着亡国已不可免,呜咽流泪,挥手要李国桢退出。

第十三章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上午,当李自成的一部分骑兵到达北京城外的时候,首先被包围的是北边的德胜门和安定门,西边的西直门和阜成门,内城的东边城门和外城各门是直到十七日下午才被大顺军包围的,并有骑兵在外城的近郊巡逻。从此,北京城与外边的消息完全隔断。

当大顺军由李过和李友率领的两三万先锋步骑兵毫不费力气击溃了在沙河布防的数千京营兵,长驱来到德胜门外时,驻节永平的蓟辽总督王永吉派人送来的十万火急的军情密奏侥幸送进正待关闭的朝阳门,直送到通政司。通政司堂上官一看是六百里塘马送来的军情密奏,不敢拆封,不敢耽误,立刻送进宫中。据王永吉密奏,吴三桂已于十六日到达山海关,随同进关来的二十万宁远各地百姓和将士眷属暂时安置在关内附近各地,他本人将率领数万精锐边兵星夜驰援京师,恳求皇上务必使北京坚守数日,以待吴三桂的援兵到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使崇祯觉得是绝处逢生,一时不禁狂喜,以掌拍案,大声说道:

“吴三桂果是忠臣!”

恰好魏清慧前来添香,听见皇上用力以掌拍案,心中大惊,但皇上接着说的一句话她没有听清。她赶快掀帘进来,看见皇上喜形于色,顿感放心,柔声说道:

“皇爷,为何事手拍御案?”

崇祯说道:“吴三桂已率领数万精兵从山海关前来勤王,北京城不要紧了!”

魏清慧说:“我朝三百年江山,国基永固。从英宗皇爷以来,北京几次被围,都能逢凶化吉,这次也是一样。请皇爷从今不必过于焦急,损伤御体。请下手诏,催吴三桂的救兵速来好啦。”

崇祯点头:“叫司礼监来人!”

魏清慧立刻退出暖阁,传旨在殿外侍候的太监,速传司礼监太监前来。趁这时候,崇祯用朱笔给吴三桂写了一道手谕:

谕平西伯吴三桂,速率大军来京,痛剿逆贼,以解京师之危!

司礼监太监将这一皇上手谕拿去之后,在黄纸上端盖一颗“崇祯御笔”便玺,封好,封套上加注“六百里飞递”五个字,登记发文的月、日和时间,不经内阁,直接送交兵部,要立即派塘马送出京城。

魏清慧在成化年制宝鼎式铜香炉中添完香,又送来一杯香茶,放在御案上。她看见皇帝正在默想心事,想着他连日饮食失常,夜不安寝,憔悴已甚,难得此刻心情略好,便向他柔声劝道:

“皇爷,既然有了天大的好消息,吴三桂即将率关宁精兵来解北京之围,请皇爷稍宽圣心,到养德斋御榻上休息一阵。”

崇祯望望她,没有做声,继续在思索着蓟辽总督王永吉的军情密奏。他知道王永吉曾经亲身驰赴宁远,敦促吴三桂迅速率兵勤王。后来又接到王永吉的飞奏,说吴三桂正在向山海关走来,三月十六日可到关门,而他先驰回永平,部署进关辽民的安置事宜,以后就没有消息了。现在崇祯正在绝望之中,忽接王永吉的这一密奏,如同绝处看见救星,自然不免心中狂喜。崇祯把密奏拿起来重看一遍,连连点头,似乎是对着站立在面前的宫女魏清慧,又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吴三桂果然是一个难得的忠臣,已经从山海关率领数万精兵来救北京!”

魏清慧望着皇帝,激动得两眼眶充满热泪,嘴唇欲张又止。遵照崇祯朝的宫中规矩,关于一切朝中大事,宫女们连一句话也不许说,不许问,所以魏清慧装做去整理香炉,悄悄地揩去了激动的热泪,同时在心中叹道: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然后悄悄地走出去了。

倘若在往年,崇祯如此狂喜,一定会立刻将王永吉的飞奏宣示内阁,然后由主管衙门将这一消息布告京师臣民周知,以安人心。然而,近来的经验使他变得慎重了。已经有许多次,他的希望变成了绝望,他的“庙谋”无救于大局瓦解。崇祯十四年督催洪承畴率领八总兵去救锦州,去年督催孙传庭出潼关入豫剿贼,两次战争结果,与他的预期恰恰相反。援救锦州之役,八总兵全军崩溃,洪承畴被围松山,继而降虏,锦州守将祖大寿也只得献城出降。孙传庭在汝州剿闯,全军溃败,闯贼进入潼关,又不战而进西安,大局从此不可挽回。想着这两次痛苦经验,他对吴三桂救北京的事也不敢抱十分希望。如今他担心吴三桂害怕“闯贼”兵势强大,在山海关一带畏缩观望,不能星夜前来,或李自成一面分兵东去阻挡关宁兵西来,一面加紧攻城,使吴兵救援不及。自从昨天三大营在沙河溃散以来,他的心头压着亡国的恐惧,只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为他分忧。由于这种绝望心情,他不肯贸然将吴三桂来救京师的消息向臣民宣布,独自在乾清宫绕屋彷徨多时,重新坐下愁思,忽然深深地叹息一声,没有注意到魏清慧进来送茶。

魏清慧实际上十分辛苦,这时本来她可以坐在乾清宫后边自己舒适的、散着香气的小房间里休息,命别的宫女为皇上送茶。为皇上按时送茶,这活儿十分简单,用不着她这个做乾清宫“管家婆”的、最有头面的宫女亲自前来。

魏清慧之所以亲自前来送茶,是因为她对眼下的国家大事十分放心不下。国家亡在旦夕,不惟她放心不下,她知道所有的宫人们没有谁能够放心。可是内宫中规矩森严,别人都没法得到消息,只有她常在皇帝身边,有可能知道一些情况,所以不但乾清宫的人们都向她打听,连坤宁宫中的吴婉容也是如此。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不安,躺不下,想来想去,决定亲自来给皇帝送茶,看有没有机会打听一点消息。既然国家亡在旦夕,纵然受皇帝责备她也不怕。国家一亡,皇帝也罢,奴婢也罢,反正要同归于尽!她于是对着铜镜整理一下鬓发,净净纤手,来给皇帝送茶来了。

在送茶时听见皇上深深地叹息一声,她吃了一惊,随即用温柔的小声说道:

“皇爷,已经来了大好消息,为何还要如此忧愁?”

倘若在平日,崇祯会挥手使魏宫人退出;尽管他知道她的忠心,他也决不肯对她谈一句心里的话。然而亡国之祸到了眼前,崇祯对宫女的态度也变了。他恼恨文武群臣都是混蛋,一定有不少人在等待向“流贼”投降,有的人在等待逃出城去。他痛恨平时每遇一事,朝臣们争论不休,可是今天竟没有一个人进宫来向他献救急之策!他望一眼面容憔悴,眼睛含泪的魏宫人,心中叹道:“患难之际,倒只有面前的这个弱女子还对朕怀着同往日一样的忠心!”他深为魏宫人的忠心感动,几乎要涌出热泪,轻轻点头,示意她走近一步。魏宫人走近一步,站在他的面前。崇祯又伤心地叹气,低声说道:

“吴三桂虽然正在从山海关来京勤王,但怕是远水不救近火。贼兵已到北京城下,必将猛攻不止。三大营已经溃散,北京靠数千太监与市民百姓守城,何济于事!”

魏宫人大胆地小声问道:“满朝文武难道就没有一个肯为皇上尽忠报国的人?”

崇祯摇头不答,禁不住滚出热泪。魏宫人此刻才更加明白亡国的惨祸确实已经临头,也落下眼泪,小声哽咽说:

“但愿上天和祖宗眷佑,国家逢凶化吉。”

崇祯不由地握住魏的一只手,语调真挚地说道:“倘若蒙上天与祖宗保佑,北京平安无事,事定之后,朕将封你为贵人,使你永享富贵。”魏宫人当崇祯握住她的一只手时,由于事出意外,不觉浑身一战,又听皇上说出了这样的话,赶快挣脱皇上的手,跪地叩头,颤声说道:“叩谢皇恩!”此时此刻,她一方面感激“天语恩深”,一方面也明白已经晚了,认为是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只能以宫女身份为皇上殉节。所以在照例叩头谢恩之后,小声地呜咽痛哭。崇祯明白魏宫人的伏地呜咽包含着即将亡国之痛,也跟着叹息洒泪。但是他不愿使太监看见,有失皇家体统,便将魏宫人拉了一下,小声说:

“起来!起来!”

魏宫人又叩了一个头,从地上起来,以袖揩泪,仍在断续哽咽。正在这时,新承钦命任京营提督、总管守城诸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进来。他先向魏宫人使个眼色,使魏回避,然后将崇祯给吴三桂的手诏放到御案上,跪下奏道:

“皇爷,如今各城门全被逆贼围困,且有众多贼骑在四郊巡逻,还听说有众多贼兵往通州前去,给吴三桂的手诏送不出去了。”

崇祯大惊:“东直门和齐化门都包围了?”

“连外城的东便门和广渠门也被逆贼的大军包围。奴婢去齐化门巡视,遇到本兵张缙彦,他将皇爷给吴三桂的手诏退还奴婢,带回宫中。”

崇祯脸色凄惨,默然片刻,然后问道:“崇祯二年,东虏进犯,来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焕一接到勤王诏书,留下一部分人马守宁远,他自己率领满桂、祖大寿等大将与两三万精兵,火速入关,日夜行军,迅速来到京师,扎营于广渠门外,使北京城转危为安。以袁崇焕为例,吴三桂知道京师危急,他率领关宁骑兵,从山海关两日夜可到朝阳门外,一部分守城,一部分驻扎城外与逆贼作战,北京可以万无一失。你想,吴三桂在两天之内会来到么?”

提到袁崇焕,王承恩伏地不敢回答。近十年来,由于东事日坏,北京朝野中私下议论袁崇焕的人多了起来,都说袁崇焕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祯先听了朝臣中的诽谤之言,随后又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枉杀了他,自毁长城。他知道皇上近几年也从厂臣密奏朝野私下议论,略闻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心中反悔,但不肯承认自己错杀了袁崇焕,所以一直无意对袁的冤案昭雪。崇祯看见王承恩俯首不语,问道:

“你也听说袁崇焕死得冤枉?”

王承恩叩头说:“奴婢不敢妄言,风闻朝野间早已有此议论。吴三桂只是一员武将,论忠贞、论谋略,都不能同袁崇焕相比。皇上,眼下十余万逆贼已把北京城四面合围,吴三桂的救兵不会来了!”

崇祯摇头,流下眼泪,痛心地叹息一声,命王承恩站起来,问道:

“城上的守御情况,你可去察看了么?”

王承恩哭着说道:“皇爷!事到如今,奴婢只好冒死实奏。城上太监只有三千人,老百姓和三大营的老弱残兵上城的也不多,大概三个城垛才摊到一个人。守城百姓每天只发几个制钱,只能买几个烧饼充饥。城上很冷,大家又饥又冷,口出怨言,无心守城。”

“逆贼今夜是否会攻城?倘若攻城,如何应付?”

“逆贼远来,今日陆续来到城下,将城包围,尚在部署兵力。以奴婢忖度,逆贼要攻城是在明天。今夜可以平安无事,但须谨防城中有变。”

崇祯问道:“城内派兵巡逻,查拿奸细,难道就没有兵了?”

“三大营的数千人在沙河御敌,不战而溃。留在城内的三大营虽然按册尚有五六万人,但是前两天经戎政侍郎王家彦按册点名,始知十之八九都是缺额,实有官兵人数不足五千。这不足五千官兵也是老弱无用之人,充数支饷罢了。王家彦同奴婢商议,从中挑出一千人上城,余下的分在内外城轮班巡逻。内外城中巡逻弹压,就靠这一些不管用的老弱残兵。”

崇祯明白吴三桂的救兵已经没有指望,守城兵力空虚,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来到眼前,蓦然出了一身冷汗,浑身颤栗,几乎不能自持。但是他毕竟是一位秉性刚烈的皇帝,霎时过去,他恢复了常态,叹气说:

“土木之变,英宗皇爷陷敌。也先兵势甚盛,挟英宗皇爷来到北京城下,认为北京唾手可得。那时国家何等危急,可是朝中有一个兵部尚书于谦,指挥京营迎敌,打退也先,使京城转危为安。如今朕非亡国之君,可是十七年来,满朝文武泄泄沓沓,徒尚门户之争,无一忠心谋国之臣,倘若朝中有半个于谦,何至会有今日!”说毕,随即痛哭。

王承恩又跪下说:“这是气数,也是国运,请皇爷不必伤心。”

崇祯哽咽说:“虽是国运,可是倘非诸臣误朕,国运何竟至此!只说从天启至今二十年中,国家何尝没有人才,没有边才。皆因朝廷上多是妨功害能之臣,蒙蔽主上,阻挠大计,陷害忠良,使人才不但往往不得其用,而且不得其死。从天启朝的熊廷弼、孙承宗算起,到本朝的杨嗣昌等人,都是未展抱负就群起攻讦,使朝廷自毁长城,而有今日之祸。朕非亡国之君,而遇亡国之事,死不瞑目!”说毕,又一阵泪如泉涌,掩面呜咽。

王承恩知道亡国惨祸已经临头,城陷只在一二日内,也忍不住伏地悲哭,却不知拿什么话安慰皇上。几个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都因为亡国惨祸已经来到眼前,十分关心王承恩和皇上的谈话,屏息立在窗外。这时听见主奴二人一个坐在龙椅上,一个跪在地上,相对呜咽,他们有的偷偷揩泪,有的轻轻走开,到别处哭出声来。

过了一阵,崇祯命王承恩起来,问道:“没有办法给吴三桂送去手诏,催他火速率骑兵来救京师?”

王承恩犹豫片刻,躬身说道:“兵部已无办法送出皇爷手诏,请容奴婢此刻再去同厂臣密商,厚给赏银,无论如何,今夜派遣一个忠心敢死之人,缒出城去,前往永平和山海关方面,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

崇祯明知他的手诏纵然能够送出,也已经是缓不济急。但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也决不肯放弃。他望着王承恩,滚出眼泪,哽咽说道:

“你赶快去吧!”

自从得到李自成的大军越过宣府消息以后,乾清宫每日中午和晚上都遵照崇祯谕旨,皇帝用膳时不再奏乐,菜肴减少到只剩下十几样,这叫做“撤乐减膳”。今日北京已经被围,西直门和阜成门方面曾经有几阵炮声传入大内,所以今日崇祯的晚膳更是食不下咽。但是他担心今夜李自成的人马会开始猛烈攻城,他需要勉强吃点东西,保持体力,好应付紧急情况。

宫中有两位年老的太妃,曾抚育过幼年的崇祯。皇后为了不使她们受到惊骇,不许宫女和太监将李自成包围北京的消息禀奏她们。按照往日习惯,每日皇上晚膳时候,这两位太妃从各自的宫中派遣两名宫女,共捧着两个朱漆描龙食盒,每个食盒装着两样皇上喜爱吃的精美小菜,送到乾清宫,以表示她们关心皇上饮食的心意。这两位太妃住在相邻的两座宫院,所以每日两宫的四个宫女总是相约一同将小菜送来。

由于皇上钦谕“减膳”,今晚由御膳房送来的菜肴不及平日的三分之一,但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无奈崇祯只想着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临头,正如俗话所说的“愁肠百结”,不管什么样人间美馔,到口中都只有泥土滋味。当两位太妃的食盒送来时,他照例从御椅上站起来说道:“谢两位太妃慈怀!”为设法使太妃们感到安慰,将送来的四样小菜都尝了半口,不觉滚出热泪。四个送菜的宫女蓦然一惊,相顾失色。魏清慧赶快向她们使个眼色,按照惯例,魏清慧命两个侍膳的宫女将太妃们的小菜倒在别的盖碗中,将原来的四个成窑瓷盖碗放回食盒。魏清慧亲自将四个宫女送出日精门外,小声叮嘱:

“四位姐妹,今晚乾清宫中事忙,我不能离开皇上身边,请你们代我回奏两位太妃:皇上今日食量很好;两位太妃送来的四样美味,皇上吃了大半,余下的赐给都人们吃了。乾清宫的都人们叩谢两位太妃的慈恩。”

一个宫女问道:“清慧姐姐,贼兵围城,吴三桂的救兵能够来么?”

“听说吴三桂的勤王兵前天已经过了永平,正在向北京前来。皇爷又下了手诏,催吴三桂火速赶到。两位太妃可知道贼兵围城么?”

“我们两宫的都人和太监,奉了皇后娘娘懿旨,不许将贼兵围城之事,在太妃们面前透露一丝风声,所以太妃们至今不知。”

魏清慧含泪点头,又问:“今日响了两阵大炮,难道两位太妃没有听见?”

一宫女回答说:“两位太妃正在下棋,吃了一惊,问是怎么回事儿。我们正不知如何回奏,恰好坤宁宫的吴婉容姐姐奉皇后懿旨来向两位太妃问安,说那是神机营在西城外举行操演,试放火器。两位太妃放了心,继续下棋。”

魏清慧哽咽说:“两位太妃年近花甲,几十年深居宫中,怎么也不会料到国运会如此凶险!”

一个宫女拉着魏清慧的手,用颤栗的悄声问道:“清慧姐,万一大事不好……”

魏清慧说:“到那时,有志气的都人姐妹跟我一起,宁死不能受辱!”

崇祯皇帝草草地用了晚膳,漱了口,回到乾清宫背后的养德斋休息,等候太监和宫女们用膳后随他去奉先殿哭拜祖宗神灵。他今天又听见身边的太监禀报:两三天来宫女和太监们又在纷纷传说,在深夜曾听见太庙中巨大响声,又似乎有脚步声走出太庙。他还听说,奉先殿连日来在深夜有恨恨的叹息声,有时还传出顿足声。他很留心这一类不吉利的迷信消息,所以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和左右长随,也常把这类消息向他禀奏。每次听到太监的禀奏,都使他的心灵发生震撼。他虽然口中不言,但是有时在心中绝望地叹道:

“这是亡国之象!亡国之象!”

崇祯十七岁继承皇位。在即位后的几年中,他每日兢兢业业,立志中兴明室,做一位“千古英主”。作为受命于天,代天理民的天子,他照例每日五更起床,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在乾清宫的丹墀上焚香拜天,祝祷国泰民安,然后乘辇上朝,一天的忙碌生活就开始了。

在刚即位的第二年,他命一位有学问兼善书法的太监高时明写一“敬天法祖”的匾额,悬挂在乾清宫正殿中间。这四个字,从前没有别的皇帝用过,是他经过反复斟酌,想出这四个字,表明他的“为君之道”。在他看来,天生万物,天道无私,能敬天即能爱民,所以作一位“尧舜之君”,敬天是理所当然。至于“法祖”,是表明他要效法大明的开国皇帝太祖和成祖。这两位皇帝被称为“二祖”,是他立志效法的榜样。成祖以后的历代皇帝,都称为“列宗”,他并不打算效法,只是出于伦理思想,对他们尊敬罢了。

近几年来,由于国运日坏,他的锐气日减,而迷信鬼神的思想与日俱增,每年到奉先殿跪在“二祖”的神主前痛哭祷告的次数也增多了。愈是国事挫折,愈是悲观绝望,愈是愤懑愁苦,他愈是想到奉先殿,跪在太祖和成祖的神主前痛哭一场。他不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到奉先殿去不全是求祖宗保佑,如古语所说的“乞灵于枯骨”。他有无限苦恼和说不尽的伤心话,既不能对朝臣明言,也不能对后妃吐露,而只能对两位开国祖先的神灵痛哭。他在痛哭时虽然不说话,避免被宫女和太监听见,但是他奔涌的眼泪和感人的呜咽就是他发自心灵深处的倾诉。自从前天居庸关守将和监军太监向李自成开关迎降,昌平兵变和官绅迎降,好几千京营兵在沙河不战溃散,而吴三桂救兵不至,崇祯就明白亡国局势已成,表面上故作镇静,而心中十分害怕。今日李自成已将北京合围,他知道城破只在旦夕,更加陷入绝望,在心中对自己说:

“朕朝乾夕惕,苦撑了十七年,竟落到今日下场!”

在这样国家将亡时候,即令奉先殿没有异常情况,他也要到奉先殿痛哭一场,何况一连数夜,侍候在奉先殿的太监们都听见正殿中在半夜三更时候,常有叹气声,顿脚声;还有一位老年太监看见烛光下有高大的人影走动,使老太监猛一惊骇,大叫一声,跌坐在殿外地上。崇祯认为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要亡在他的手中,他死后无面目拜见祖宗,这种多日来压在心头的自愧心情,今日特别强烈,使他坐立不安。他忽然在暖阁中狂乱走动,连连发出恨声,并且喃喃地自言自语:

“朕无面目见祖宗!无面目见祖宗!……”

这时,太监和宫女们都已经匆匆用毕晚膳。因为他们都知道局势十分紧急,皇上心情很坏,所以大家都是面带愁容,心中恐慌。几个常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太监和宫女都来到乾清宫正殿外边,屏息等候,不敢走进暖阁。

崇祯颓然坐进龙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温茶,打算使自己的心思冷静一下,但忽然想到了无用的大小朝臣,不禁满腔愤恨。在往日,大小臣工,每日除在上朝时面陈各种国事之外,还要请求召对,还要上疏言事。今日京师被围,国家亡在旦夕,满朝文武为何没有一个人要求召对,献上一策?

他忽然又想到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更觉恼恨。当朝廷得知李自成破了太原的时候,就有人建议下诏吴三桂进关,回救北京。蓟辽总督王永吉也从永平府来了密奏,力主调吴三桂回救京师,以固国家根本。他当时已经同意,加封吴三桂为平西伯,指望吴三桂平定西来之贼。可是朝臣中有不少人激烈阻挠,说祖宗疆土一寸也不能丢掉,责备放弃关外土地为非计。朝中为应否调吴三桂勤王的事争论不休,白白地耽搁了时间。后来因局势日见紧迫,朝臣们才同意召吴三桂勤王,但又说辽东百姓均皇上子民,必须将宁远这一带百姓全部带进关内,这样就必然误了“戎机”。他痛恨朝廷上都是庸庸碌碌之臣,竟没有一个有识有胆、肯为国家担当是非的人!……想到这里,他怒不可遏,将端在手中的一只茶杯用力往地上摔得粉碎,骂了一句:

“诸臣误国误朕,个个该死!”

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正在殿前,闻声大惊,赶快进来,跪到地上,不敢询问,只是等候吩咐。恰在此时,魏清慧也跟着进来,跪到地上。

崇祯望望他们,小声说:“传旨,马上往奉先殿去!”

掌事太监问:“要备辇么?”

“不用备辇,步行前去!”

掌事太监赶快出了乾清宫正殿,安排一部分太监随驾去奉先殿,一部分留在宫内,另外差一名小答应速去通知奉先殿掌事太监,恭候接驾。魏清慧也离开皇帝,赶快去将宫女们召集在一起,吩咐一部分宫女留下,一部分赶快准备随驾侍候。

当太监和宫女们正在准备时候,崇祯默默垂泪,在心中对自己说道:“城破就在旦夕,这分明是最后一次去奉先殿了!”他一想到亡国惨祸,不由地想到了皇后和袁妃,还有几个未成年的子女,心中一阵凄楚,鼻子一酸,热泪奔涌而出。

周皇后十六岁被选为信王妃。那时主持为信王选妃这件大事的是天启皇后张氏,即现在的懿安皇后。在许多备选的良家姑娘中,信王同张皇后都看中了姓周的姑娘,真是玉貌花容,光彩照人,而且仪态端庄,温柔大方。张皇后小声问他:

“信王,你看这位姓周的姑娘如何?”

信王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请皇嫂决定。她容貌很美,只是瘦了一点。”

张皇后微微一笑,说道:“她才十六岁,还没有长成大人,再过两三年就不会嫌瘦了。”为信王选妃的大事就这样定了。

又过了半年,天启皇帝病故,得力于张皇后的主张,当夜将信王迎进宫中继承皇位。那时客、魏擅权,朝政紊乱。为防备信王进宫去会被客魏奸党暗害,由信王妃亲自同宫女烙了一张饼子,给信王带进宫中。信王在庭院中上轿时候,周妃走到轿边,用颤栗的小声嘱咐:

“王爷,你今夜若是饿了……请你牢牢记住,只吃从家中带去的饼子,切莫吃宫中的东西。等到明日清早,你在皇极殿即了皇位,受了文武百官的朝贺,才算是万事大吉。”看见信王点头,她又噙着热泪嘱咐:“王爷去吧,请今夜不要睡觉,随身带去的宝剑就放在面前桌上。妾已经吩咐随王爷进宫的四个太监,今夜就在王爷身边服侍,……王爷进宫以后,妾整夜在神前祈祷,求上天保佑王爷平安登极!”

这几句颤声叮咛的话,还有他当时望见周妃明亮凤眼中闪着的泪光,深深地震撼着他的心灵,经过十七年记忆犹新,如今又在他的心上出现。

崇祯登极以后,信王妃周氏就被迎进宫中,尊为皇后,住在坤宁宫。接着,按照皇家礼制,由皇后主持,陆续选了一些貌美端庄的良家姑娘充实六宫,总称为妃嫔,实际上名称和等级很多。崇祯登极后最重要和最早的一次选妃是选了田妃和袁妃。由礼部拟定晋封仪注,皇帝颁赐册文,昭告天下。田妃住在承乾宫,称为东宫娘娘;袁妃住在翊坤宫,称为西宫娘娘。后来田妃逐步晋封为贵妃,皇贵妃,于崇祯十五年七月病故。田妃死后,袁妃晋封为皇贵妃。袁氏本应该移到承乾宫住,但她不愿皇帝为田妃伤心,坚决留在翊坤宫。崇祯本来就爱她容貌很美,颀长身材,肥瘦适中,面如皎月,唇红齿白,不恃脂粉而自有美色,加上她的秉性温柔贤慧,遇事谦逊退让,在宫眷中从不争风吃醋,受到所有妃嫔的称赞,也受到她身边的宫女爱戴。去年她晋封皇贵妃后,不肯移居承乾宫,使崇祯深受感动,更加爱她。

近来他为局势日非,很少到坤宁宫去,同翊坤宫的皇贵妃更少见面。此刻他准备往奉先殿时,想着由于不能保住江山,皇后和袁妃将惨死于“逆贼”之手,忍不住暗暗流泪。这时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进来,到他的面前躬身问道:

“皇爷何时启驾?”

崇祯害怕呜咽出声,没有回答,立即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吴祥赶快退出,在乾清宫丹墀上刚传呼太监们“侍候启驾”,崇祯已从殿内走出来了。他在一群太监和宫女打着十几盏灯笼的前后簇拥中走下丹陛,到了乾清宫院中,恰好王承恩进来了。

崇祯一见王承恩,便立刻止步,急忙问道:

“王承恩,朕的手诏送出城了么?”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爷,奴婢找到厂臣曹化淳,商量一下,又找锦衣卫使吴孟明密商。锦衣卫的打事件番子中,三教九流、各色人物都有,就由他们中挑选了两个特别精明强健的冀东人,道路最熟,要他们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每人给他们五十两纹银,作为安家费,对他们讲说明白:只要他们将皇上的手诏送到吴三桂手中,他们就是为朝廷立了大功,国家要破格重赏,使他们世世富贵。”

崇祯对王承恩在眼下困难时刻能够如此忠心办事,颇为感动,但是他没有说别的话,只是吩咐王承恩速去城上,督促太监和军民认真守城。他在心中叹息说:

“纵然手诏能够送到吴三桂军中,也来不及了!”

从乾清宫去奉先殿是从日精门出去,顺着东一长街往南走,再从内东裕库的前边往东,便到奉先殿院落的正门。但是出了日精门顺永巷正向南走,崇祯忽然转念,吩咐往坤宁宫去,并吩咐魏清慧往翊坤宫向皇贵妃传旨:速到坤宁宫来。魏清慧回答说:

“刚才吴婉容奉皇后懿旨来问皇爷晚膳情形,听她说,皇贵妃娘娘下午陪皇后相对流泪,然后一起去英华殿祈祷,又回到坤宁宫用晚膳,此刻尚未回翊坤宫。”

宫女和太监们听见皇帝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好,好。”但是崇祯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有说出,所以连魏清慧也一时不明白皇上说的这“好,好”二字是什么意思。

愁眉不展的周后,正在坤宁宫中与袁妃相对而坐,听到太监禀报说圣驾马上就到,吃了一惊,不禁心中狂跳,想道:“我的天,一定是大事不好!”她赶快率领袁妃、宫女和太监到院中接驾,一切都按照皇后宫中的素日礼节,只是不免显得草率罢了。

崇祯被迎进坤宁宫正殿,坐下以后,半天没有说话。他几天来寝不安枕,食不下咽,已经显得面色灰暗,眼窝深陷,刚刚三十四岁的年轻天子却两鬓上新添了几根白发,和他的年纪很不相称;尤其是皇后和皇贵妃最熟悉的一双眼睛,本来是炯炯有神,充满着刚毅之气。如今那逼人的光芒没有了,不但神采暗淡,白眼球上网着血丝,而且显得目光迟钝和绝望。皇后看见了皇上这种异乎寻常的神情,心中酸楚,不敢细看,回头向皇贵妃瞟了一眼。袁妃眼中含泪,低下头去。皇后在心中问道:“难道国家真要亡么?”她想放声大哭,但竭力忍耐住了。

崇祯觉得对皇后和皇贵妃有很多话要说,但是又觉得无话可说。皇后今年才三十三岁,袁妃三十二岁,原来都是花容玉貌,不施脂粉而面如桃花。今晚,崇祯看见她们都变得十分憔悴,好像在几天之内就老了十年。他不敢多看皇后,皇后的忧戚神情使他十分心痛,甚至深恨自己对不起皇后,使皇后有今日下场。十七年来,他同皇后之间有许多恩爱往事使他永难忘怀,特别是二十天前的一件事,使他现在痛悔莫及,不敢再看皇后,低下头深深地叹息一声,并且在地上跺了一脚,在心中说道:

“唉!那时听皇后一句话,何至今日!……”

周后听皇上顿脚,吃了一惊,抬头望望皇上,但不见皇上说话。十七年来,她很少看见皇上像这样失去常态。自从听说“逆贼”过了宣府以来,她在心中已经考虑过上千遍,万一城破国亡,她身为“国母”,断无忍辱苟活之理,所以她随时准备着为国殉身。看见皇上突然来坤宁宫,如此神态失常,心中猜想:莫非皇上要告诉她殉国的时候已经到了?又等了片刻,她再也忍耐不住,向崇祯颤声问道:

“皇上,对臣妾等倘若有话吩咐,就请吩咐吧!”

崇祯知道皇后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悔恨关于逃往南京的事不肯听皇后一句劝告,到今日欲逃不能,等待着城破国亡,一家人同归于尽。二十天前,朝中有大臣建议他离开北京,逃往南京,然后利用江南的财富和人民,整军经武,平定中原,重回北京。当时懿安皇后和周后都有此意。当李自成率十余万大军从太原向北京前来的时候,也正是朝廷上关于他应否往南京去争论最激烈的时候。懿安皇后和周皇后从两宫掌事太监的口中知道了两派朝臣争论不休,而朝廷上没一个真正能够担当重任的大臣,所以皇上一直举棋不定。懿安皇后暗嘱皇后,遇方便的时候,劝皇上早拿主意,免得临时仓皇无计。有一天,崇祯因为心情苦闷,来到坤宁宫闲坐,不觉长叹一声。周后趁机说道:“我们南方还有一个家……”崇祯不等她将这句话说完,对她严厉地将眼睛一瞪,使她不敢再往下说。自从他登极以后,鉴于前代后妃干政之弊,绝不许后妃们打听朝廷大事,更不许随便说话,所以在是否“南迁”的大事上对周后作出这样的严厉态度。此刻他望见周后的面容憔悴异常,神情愁惨,又听了她的询问,使他深感悔恨,几乎想放声痛哭。他竭力忍住,同时也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他要一开口便会忍不住呜咽起来,紧接着放声大哭。

皇后虽然对自己应该为国殉节,早已拿定主意,认为是“天经地义”,但是如今在等待皇上说话时候,她却不由地浑身打颤。她忽然想到她的两个儿子太子和定王,又想到她的两个女儿长平公主和昭仁公主,浑身颤栗得更加厉害。吴婉容悄悄地走到皇后身边,以便随时将皇后搀扶一下。

正在这时,从阜成门方面传过来一阵炮声,起初有三声炮响得没有力量,随后的几炮特别有力,震天动地。崇祯和宫眷们都吓了一跳,侧耳谛听,随后却寂然无声。大家知道这并非李自成的大军攻城,才略微放下心来。

北京四郊村庄的乌鸦、麻雀,依照一代代的生活习惯,每日黄昏,成群结队,肃肃地飞进北京城内,寄宿在各处的树枝上和屋脊上;黎明醒来,纷纷啼叫,然后又成群结队地起飞,盘旋,飞回乡下。这后边特别震耳的大炮声惊起了寄宿在西城各处的上万只乌鸦,一群一群地向东飞逃,其中有一部分飞到中南海和北海,一部分飞进紫禁城内,散落在各个宫院的树枝上。还有一小部分飞到坤宁宫背后的御花园中,落在高大的白皮松和连理柏上;另有十几只落在坤宁宫院中的古槐上。来到坤宁宫院中的乌鸦,虽然已经听不见炮声,但仍然惊疑不定,落下又起飞,飞起来又落下,方才安静。

当乌鸦安静以后,紫禁城中又回到可怕的寂静。因为天上有云,月光不明,到处是昏暗的宫殿阴影,使皇宫中更显得阴森森地骇人。

坤宁宫中,从皇后、皇贵妃,到宫女和太监,都将视线移到皇帝身上。由于刚才的一阵炮声,皇后明白李自成不久就要攻城,她同袁妃尽节的时候也快到了,忍不住又向崇祯颤声问道:

“皇上,您到底有何吩咐?”

崇祯尚未抬头,从东长街传来了打二更的木梆声。每敲两下,便有一个老太监用苍哑的声音叫一句:“天下~太平!”打更的太监从北向南,过了极化门,又过了永祥门,渐渐远了。崇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皇后说道:

“朕本来是要去奉先殿,出日精门刚走几丈远,忽然想到你同袁妃……”

周后说道:“皇爷,事已至此,臣妾等并不害怕一死。您有话请直说吧,臣妾等遵旨殉节!”

崇祯打个哽咽,接着说道:“朕本是要去奉先殿哭别祖宗神主,只是忽然想到你们,转到坤宁宫来。我们夫妻,十七年忧患与共,再见面的时候不多了!……”

他说不下去,首先呜咽。皇后和皇贵妃都忍不住痛哭起来。宫女和太监们有的流泪,有的呜咽出声。崇祯不忍看宫眷伤心哭泣,忽然起立,走出正殿,向恭候在坤宁宫丹墀上的宫女和太监们吩咐:

“启驾!”

皇后率宫眷们将皇上送到院中,随即拉着袁妃的手,回到作为寝宫的坤宁宫西暖阁坐下,揩去眼泪,向跟着进来的“管家婆”哽咽吩咐:

“婉容,今晚皇爷的精神有点儿反常,我很不放心,你带几个都人去奉先殿随驾侍候,有什么事儿随时来向我禀奏!”

吴婉容率领几个宫女打着灯笼追赶皇帝去后,皇后又吩咐另外的宫女在丹墀上摆好香案,说道:

“我要同皇贵妃对天祈祷!”

从坤宁宫出来,崇祯命乾清宫掌事太监吴祥直接横过东一长街,先到承乾宫去。承乾宫中大部分原来侍候田皇贵妃的太监和宫女还都留着,为着皇上有时前来看看田妃的旧居,他们每天照例打扫各处,浇花除草,小心饲养鹦鹉。今晚北京被围,情况很坏,皇上突然到承乾宫来,实出大家意外。在太监和宫女们纷纷奔出,跪在甬路旁接驾时候,挂在廊下的白鹦鹉虽然隔着黑绒笼罩,也已经感觉是皇帝驾到,在笼中兴奋地叫道:

“接驾!接驾!……万岁驾到!”

崇祯走进承乾宫的正殿,停了片刻,看了看由一位翰林院待诏、擅长肖像的江南名画师去年春天凭着宫女们的口头描述,为田妃画的一幅“幽篁琵琶图”遗容,仿佛田妃又活现在他的眼前。随后,他走进作为田妃寝宫的东暖阁,用泪眼看了一遍,一切陈设依旧,整洁犹如田妃在日。临南窗的长案上放着田妃的遗物:文房四宝和一本宋拓《洛神赋》。金鱼缸和江南盆景仍在几上。墙壁上挂着一张用锦囊装着的古琴和四幅田妃所画的花卉草虫条幅。崇祯又走进里边一间,桌椅和床上陈设,仍保持往年原样。崇祯在椅子上坐下去,眼光呆滞地望到床上,心头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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