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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朱仙镇(第2页/共2页)

良玉人马最强,驻扎在水坡集的正北,直接面对朱仙镇,东西数里。刚才丁启睿与左良玉暗中巡视的战场,大部分都在左良玉的防线附近。杨文岳虽然人马较少,但因为火器较足,黄昏时由水坡集的东北边调到水坡集的西北边扎下营寨,与左军的左翼衔接,而他在水坡集东北空出的位置则由左兵填补。整个战场形势,左良玉担负的责任占十分之六七,而且是面对着义军以朱仙镇为大营的主攻力量。就官军方面说,督师和总督的两支人马都是依靠左军为“长城”。这种形势,使左军所受的压力最大,同时也使左良玉对督师和总督更加轻视。

巡视回来,丁启睿认为局势严重,邀左良玉就近同到水坡集西门外杨文岳的老营,连夜密商军事。杨文岳因为有一件机密大事,正要去见督师。因为左良玉与督师同来,他只好暂不提起。

应该参加最机密军事会议的少数重要将领和幕僚,是在丁启睿巡视回转的路上就派人分头传知的,所以很快就骑马来到了。会议一开始,丁启睿先将眼下的严重局势谈了几句,请大家提出挽救危急的作战方略。将领们和幕僚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默默无言,等候着督师、总督和平贼将军三人拿出主张。杨文岳一则为火烧店的败逃受到朝廷严责,几乎被下狱治罪,不得不在口头上勉强主张进攻,二则他在黄昏后发现可怕情况,想趁此时试探平贼将军的口气,便首先打破帐中沉默,说道:

“目前贼兵势大,抢占了朱仙镇,先得地利,又截断贾鲁河,使我将近二十万大军处境艰危。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必须选择一条:一是同敌决战,破釜沉舟,义无反顾。趁眼下我军士气尚未衰败,向敌进攻,全力以赴,同时约定开封守军自北策应,两面夹击,庶几可以扭转局面。倘能重占朱仙镇,与开封守军声气相通,即是首战告捷。继续努力,全胜不难。所以我主张与敌决战。各位大人以为然否?”

杨文岳心中怯战,实不希望有人附和他的主张,但是人们从他说话时的声音和神色上,猜不出他的真意,都用惶惑的眼睛望他,奇怪他为何竟然主张决战。左良玉只是用眼角瞟他一眼,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儿似有若无的微笑。杨文岳说毕以后,向全体参与密议的文武要员们慢慢扫了一眼,看出来丁启睿和大家的惶惑神情,很投合他的实际怯战的心思。惟独左良玉的神态使他的心中大为不安。他同丁启睿都害怕左良玉骄横跋扈,临阵自作主张,将他们抛给“流贼”。他不敢向左良玉的脸上多看,只是装得若不经意地扫过一眼,留意到左对他的冷淡和轻蔑神气。他不禁想到黄昏后他所发现的机密,更觉害怕。为着解脱大家陷于惶惑与沉默的困境,他深知丁启睿素来畏闯如虎,想借丁的口打消决战的建议,向丁轻声问道:

“督师大人以为是否可以趁早与敌决战?”

丁启睿从昨天起右边小眼角的肌肉经常跳动,这本是末梢神经过于疲劳所致,但是他自己疑心是不吉利的征兆,在目前的处境中更增加他的失败预感。他已经注意到平贼将军的冷淡与傲慢表情,当然也看出来文武要员们没有一个人同意决战。可是他自己既害怕贸然决战,又不敢说出来反对决战的话,成为皇上对他治罪的把柄。在片刻沉默中,他只觉得小眼角跳动得特别厉害。看见所有的眼光都在望着他,他只好捻着两年来迅速花白了的胡须向杨文岳问道:

“杨大人刚才说眼下摆在我军面前的有三策,其他两策如何?何不全都说出来请大家斟酌?”

杨文岳叹口气说:“眼下被迫决战,尚有两三分胜利希望,至于另外两策,恐怕……不必说出来吧。”

一个监军催促说:“杨大人不妨说明,以便共同斟酌。”

杨文岳说:“第二策是竭力苦撑下去,深沟高垒,不与贼军决战。用计离间闯、曹二贼,伺隙而动。但恐怕离间未成,我军士气丧尽,人心瓦解,不可收拾。”

丁启睿问:“第三策如何?”

杨文岳说:“再支撑数日,如不得已,大军徐徐向杞县、睢州引退,不必困守此地。贼军如追赶前去,即在睢、杞一带决战,不至于如今日断绝水源。贼军如不敢尾追前去,我军随时可以返回,使敌人不能全力围攻开封。”

丁启睿的心里开始清楚,说道:“这第三策决不可行。大军一动,敌人乘机猛攻,很容易惊慌溃败。何况未经苦战,便要退兵,皇上见罪,如何是好?学生奉命督师,罪无可逭,如其死于西市,反不如死于战场!”

杨文岳问道:“然则决战乎?”

丁启睿说:“我昨日已差人密檄豫抚高名衡做好准备,于三日之内看见朱仙镇一带火光,即饬陈永福率城中兵勇三万出城以击流贼之背。故以学生看来,应该坚持数日,俟与开封联络就绪,进行决战。昆山将军意下如何?”

从开会到现在,左良玉一言不发,使人对他的心思猜测不透。他确实心中既有牢骚,又存狐疑,而且对丁、杨十分藐视。当他同丁、杨在汝宁境内会师以后,曾经建议大军走杞县、陈留,直趋开封城下,在禹王台、繁塔寺一带安营扎寨,背倚坚城,立于不败之地,同时占据黄河南岸,使开封北路畅通无阻,粮食由黄河源源接济。可是这个建议未被采纳,而以第一步占领朱仙镇为目标,致使今日前有强敌,后无坚城。他估计大军在水坡集无险可守,水源已断,三天之后必将不战自溃。他在丁启睿请他说话之后,又紧皱着浓黑的扫帚眉沉默片刻,想了一想,然后说道:

“刚才杨大人说的第三策,我倒以为可行,但是要快,也不必退得太远,致为敌人所乘。为今之计,确实只有暂时向东南撤退,算是上策。撤到什么地方?我看,可以撤到陈留一带,不受贼军包围,人马不愁断水,再图进兵开封城外。如此暑日炎热,一无水喝,二无柴草,人马如何支持?”

丁启睿一听到撤军的话,就想到皇上会将他下狱治罪以及满朝言官将对他肆口攻讦,不觉出了一身热汗,小眼角越发不停地跳动。他望着左良玉说:

“撤军?不可,不可。眼下大军万万不可后撤。将士们正在人心惶惶,猜疑百端,一旦后撤,容易溃乱。敌人乘机以大军冲突追击,并以精骑蹂躏,则结局不堪设想矣。”

在座的许多将军和幕僚多是督师和总督手下的人,都反对撤军陈留,认为此时大军向后移动十分危险。左良玉心里骂道:“同这班庸才在一起,受他们拖累,叫老子一筹莫展,真他妈的!”他向大家扫视一眼,不禁面露忿然之色,冷冷一笑,说道:

“既然督师大人与诸位大人都认为应该在此地与贼决战,我也无话可说,至于胜负吉凶,只好听天由命!”

丁启睿赶快说:“话不能那样说,左大人。只要我们与开封通了声气,约定日期,南北同时向敌营猛攻,进行决战,胜利仍有几分把握。”

左良玉不再说话,急于回营去料理军事。会议毫无结果而止。

这天夜间,左良玉在帐中召集他自己的亲信将领和幕僚开会。他毫无顾忌地提到丁启睿和杨文岳,说他们都是文臣出身,不懂军事,且系李自成手下败将,尤其是杨文岳,火烧店那一仗竟然撂下傅宗龙单独逃走。谈到这里,他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今日打仗,非同平时,贼军势力强大,又得地利。我们要谨防别人逃走,单独把我们留下。”

他手下的将领和幕僚们也纷纷嘲笑丁、杨不知兵。有人谈到,自从下午断了水源以来,军营中谣言很多,都说官军已被流贼四面包围,明日李自成就要来攻。又说目前丁、杨营中已经军心不稳。左良玉心中忧郁,说道:

“如此处境,我们的军心也一样不稳。要传令各营,谨防逃兵;抓到逃兵,立即斩首。”

又有一个将领谈到午后放回俘虏的事,说:“这事十分奇怪,他们对我们的士兵用酒食款待,然后放回,却把丁、杨麾下的将士,有的斩首,有的剁去右手,有的割掉耳朵,然后放回。”

另一个幕僚说道:“此事我也觉得奇怪,想来想去这大概是李瞎子用的一条毒计。”

左良玉说:“这显然是李瞎子用的挑拨离间之计。我下午已经同丁、杨二位大人谈过,他们也认为这是闯贼存心挑拨。在这样人心浮动时候,我们要严禁将士们轻信谣言,更不许乱说闲话。”

一个将官摇摇头说:“尽管丁、杨两位大人知道是敌人挑拨之计,可是他们手下的将士并不明白。现在谣言愈来愈盛,都说我们的将士中曾有人带回一封书子,是李自成写给大帅的。”

左良玉的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既然谣言愈来愈盛,我们更要严禁谣言。我身居平贼将军,李贼除非投降,断不会给我书信!”

散会以后,左良玉率领几个重要将领登上一个高阜,向北瞭望,但见远远近近,到处都有火光,有的火光向北延伸很远,分明在十几里外。从火光可以看出,义军的营垒一层一层,星罗棋布。如今官军再指望走近开封,与城中呼应,已不可能。左良玉看了一阵,心头感到沉甸甸的,便又转过身来向南望去。他发现,南边也有不少火光,一会儿在这里出现,一会儿在那里出现,火光有时很小,显然正在熄灭,但新的火光忽然又起。左良玉知道,那里并没有敌人营垒,而是一些游骑在焚烧田间麦子。他又想道:倘若战事不利,丁、杨势必先逃,他自己当然也要预先想好退路,眼下看来,向东南逃走或向西南逃走,都没有十分把握。他是一个深沉威严的大帅,不肯将他的心思向左右流露。同时,尽管已经考虑着战事失败和逃走的问题,他仍然希望明天能够说服丁、杨,向陈留一带撤兵,然后再从仪封方面迂回到开封城下。

回到帐中,他不敢解甲,就这么矇眬睡去。忽然一个亲将进来把他叫醒。他睁开眼睛问道:

“有何紧急事儿?”

“禀大帅,派往开封的小校回来了。”

左良玉虎地坐起,说:“把他叫来!”

这个小校是左良玉尚未到达水坡集时,在路上派往开封去的。他绕了许多路,方才到达开封城下,被城上用绳子系进城内,向巡抚呈递了左良玉的书子。左良玉在书子里表示:愿意把人马开到禹王台和繁塔寺一带扎营,以护省城,再分出二三万人马驻扎在开封与黄河南岸之间,打通粮道。可是开封官绅们在巡抚面前开会商议,竭力反对,说左良玉的军纪十分败坏,到处奸掳烧杀,万万不可让他的人马开到开封。商议之后,巡抚就给左良玉回了一封书信,交给小校带回。

小校被叫进帐中,向左良玉呈上了高名衡的书子。左良玉虽然不怎样通文墨,但大体意思还是明白了,知道高名衡是婉辞拒绝他到开封城下作战。从小校口中他又获知了开封官绅们的态度,不禁十分生气,猛地把脚一跺,大骂了一声:“一群混蛋!”随即挥手使小校退出。

这时隆隆的炮声从北边响了起来,接着西北边和东北边也响了起来。炮声虽然稀疏,但响声很大,震得大地动摇。左良玉睡意全消,迈步走出帐外。他很有经验,轻轻地对左右说:

“这是贼军试炮,大家不必担心。”

说罢,又问身边一员亲将:“督师和总督那里有何动静?”

亲将回答:“他们那里还没有别的动静,但要谨防他们逃走。”

左良玉点点头,心情沉重起来:会不会他们也像在火烧店扔下傅宗龙那样,扔下我先逃呢?万一那样,我该怎么办?我是不是应当先他们走这一着?向哪个方向走?应该退往何处?……一连串的疑问涌上了他的心头。

当天夜间,左良玉走后,在杨文岳的军帐中又开了一次小小的军事机密会议,只有杨文岳、丁启睿和几个最亲信的将领、幕僚参加,现在会已经散了。杨文岳请丁启睿再坐一下,另有一名中军将领站在旁边,随时听候吩咐。帐外戒备森严,任何人不奉命不许走进。

杨文岳轻声说道:“督师大人,你认为今日闯贼不杀左营被俘的官兵,反而用酒食款待,然后放回,是何用意?”

“我看不过是离间之计,不必重视。”

杨文岳轻轻摇头,说:“我们要谨防被昆山所卖。”

丁启睿一惊,说道:“大人何出此言?我看尚不至此吧?”

“不可不防啊。我是保定、河北、山东总督,不能节制平贼将军,也不会放在他的眼中。他只受督师节制。万一战局不利,像左昆山这样的人,连杨武陵尚且驾驭不了,何况大人无杨武陵辅相之尊?”

丁启睿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确实比杨嗣昌差得远。一年来同左良玉在一起,虽然他有督师之尊,左良玉却并不把他放在眼中,使他常常徒然生些暗气。于是他沉默片刻,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如今骄兵悍将,确实难以驾驭,汪岁星就吃了这些人的亏:在襄城尚未接战,贺人龙、郑嘉栋等总兵便各自逃走,留下他独自困守襄城,终至城破身亡。火烧店之役,也是贺人龙、李国奇首先逃走。看来如果左昆山不肯用力打仗,或有私心,你我的处境就更加困难与危险了。”

“左昆山是一个能够打仗的人,只是太骄横了。杨文弱待他不薄,他却不听调遣,致使剿灭献贼之事,功亏一篑,反而丢了襄阳,逼得杨文弱只好自尽。如今据我看来,闯贼也在用各种办法拉拢昆山,说不定暗中也有些咱们不知道的情况。”

“这就难说了。归德侯家是昆山的恩人。这次闯贼破了商丘,对侯家就保护备至。侯家的人已经逃走,只留下住宅和一些奴仆,闯贼竟然派兵看守,不许动侯家的一草一木。看来闯贼用意甚深,我们不得不防。”

“岂但如此,今日放回的左营官兵,在被俘后不但没有伤害一个人,还用酒食款待,而我们两营的官兵,不是被杀,就是被剁去右手,割掉耳朵。虽然是李贼挑拨离间之计,也难怪将士们流言纷纷,自有道理。”

“不过此事昆山自己倒是在下午见面时先说了,认为是闯贼故施离间之计。”

“明的事情他不好不说,可是暗的事情就未见得向大人说出。”

丁启睿又是一惊,忙问道:“大人莫非另有所闻?”

杨文岳探身向前,悄声说道:“他手下有个军官,名叫刘忠武,是今日黄昏后才从闯贼那里放回的。他不知我的保定兵与左营已经换防的事,误走我保定巡逻地界,被我兵拿获,搜出罪证,并已经审问明白,情况十分蹊跷。我现在单独请大人留下,正是要面陈此事。”杨文岳说到这里,便吩咐在一旁侍立的中军说,“叫刘忠武来见大人。”

中军出去片刻,带来一个军官。那军官先向丁、杨躬身叉手,然后扑通跪下,害怕地向总督说道:

“卑职死罪,今日被闯贼所俘,幸而生还,如何处分,恳大人法外施仁。”

杨文岳说:“现在不是问你的罪,是督师大人有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禀。”

“是,卑职一字不敢隐瞒,一定老老实实回禀。”

丁启睿问道:“你叫刘忠武?”

“是,大人。”

“你站起来,好好说,你是怎样被俘的,他们为何没有杀你,又把你放回来了?”

刘忠武站起来,垂手恭立,回答说:“回禀大人的问:五更时候,我们左营有两千人马杀进朱仙镇,我率领五百人走在前边,不料起了大雾,对面不能见人。我走错了路,被贼兵包围。我还没有看清敌人,他们已经到了身边,被他们活捉了去……”

“后来呢?”

“后来被捉的人都送到刘二虎那里,共有三四百人。快近中午时候,刘二虎忽然走到卑职面前,望着卑职微微一笑,对我说:‘老兄,我看你有点面善,好像在哪儿见过的。噢,我想起啦,从前我有个朋友跟你的面貌差不多。现在你是想活,还是要死?’卑职当时说:‘我当然要活,可是我不能投降。’……”

说到这里,刘忠武偷偷地瞟了丁、杨一眼,因为“我不能投降”这句编造出来的假话,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看见丁、杨并无反应,他又接着说:

“刘二虎对卑职说:‘我不要你投降,也不要你死。我同你前世无仇,今世无冤,见你是左营军官,我要救你。我奉闯王之命,不杀左营的客人。’说着,他把卑职……”

丁启睿截住问:“怎么,他说你是客人?”

“是,大人。他有时称我是客人,有时称我是左营朋友。”

丁启睿和杨文岳交换了一个眼色,向刘忠武说道:“快说下去,他把你……”

“他把卑职带进另一座军帐中,陪着我吃酒,要我不必害怕,说他一定送我回到左营。刘二虎还说,这次打仗,闯王立意要消灭丁、杨两军人马,但不想同左军打仗。还说,左小姐现在闯王老营,闯王愿意同左帅暗中言和,将小姐送还左帅。”

丁和杨又交换了一个眼色,心照不宣地点点头。关于左小姐去年在南阳卧龙岗被李自成劫去的事,他们都早已知道。

刘忠武接着说:“刘二虎对卑职盛夸他们闯王的人马如何众多,如何兵强马壮,粮草充足,又说不出数日,就要向督师和总督两支人马猛攻。他说,闯王将士跟左营将士井水不犯河水,只要左营按兵不动,只打空炮,闯王决不进攻左营。”

丁启睿对这话半信半疑,在心中默问:“真乎?假乎?闯贼离间之计乎?”他想了片刻,不肯相信,又向刘忠武问道:

“他向你询问我们官军情况,你都老实说了?”

刘忠武心中害怕,背上出了热汗,但是他装出微笑,立刻回答:“他也问到我们官军情况,卑职对他漫天撒谎,没说一句实话。他并不追究,只说:‘你们那边的情况用不着问你,我们完全清楚。今天我要同你做个朋友;要是审问你,就不是朋友情分了。咱们少谈军事,痛快地喝酒吧。’所以,请大人放心,卑职丝毫没有泄露我们官军这方的实情。”

杨文岳说:“刘忠武,你快将见到闯贼和左小姐的经过情形向督师大人照实禀报。”

刘忠武说:“是,是。卑职不敢隐瞒,照实禀报。”

刘忠武将他被带到李自成老营以后的经过情形,对丁启睿说了一遍。丁启睿沉吟不语,心中增加了忧愁。杨文岳向中军使个眼色。中军将刘忠武带出去,随即将左小姐的东西取来呈上。丁启睿看过之后,对杨文岳说道:

“啊,我明白了。听说左昆山的夫人长得并不好看,可是昆山发迹之后,因她是糟糠之妻,共过患难,所以待她恩情如初,不另外贪恋女色。如今夫人已死,留下这点念物在小姐身边。今日两军对垒,李贼命左小姐将此念物送给昆山,又说他同昆山无冤无仇的话,其用心颇为明白。”

杨文岳点头说:“正是此话。幸而这刘忠武回来被敝营巡逻抓到,不然,不然……”

丁启睿问道:“贵营将刘忠武抓到,可曾走漏消息?”

“不曾走漏消息。”

丁启睿伸出右手在烛光下比画一下。杨文岳将中军叫来,小声吩咐他速派人将刘忠武剥掉衣甲,嘴中塞进破布,推到敌营近处暗暗砍死,不许声张。中军出去以后,丁启睿长叹一声,说:

“唉,外有强敌,内有军心不稳,十分可怕。倘若左昆山更有异图,这战事就不堪设想了。”

他们相对摇头叹气,又说了一些关于左良玉极不可靠的话,便都把希望寄托在今日派往开封的那个把总身上。丁启睿曾嘱咐那个把总从陈留附近绕道前往开封,想来路上不会出事。而只要这个把总明日能够回来,就可以同开封约好时间,与李自成的义军进行决战。虽然胜利并无把握,但情况总会好得多。只要他们能够鼓舞士气,拼死向前,而开封出来的人马又比较精强,战局或许能转为对他们多少有利。

阴历五月的夜特别短。当丁启睿和杨文岳在愁闷中分手时候,义军开始不断打炮,而天色也开始麻麻亮了。

天明以后是五月二十日,天气依然像往日那样晴朗,也像往日那么炎热、干燥。明朝的援军和李自成的义军在朱仙镇一带对峙,已经进入第三天了。今天开始,义军向官军猛烈地施放火器。从早晨到下午,战场上一直是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官军的炮火不多,主要依靠守在水坡集西北一带的保定部队开炮还击,但他们火药也不太多,所以有时不得不停下来,不敢多放炮。义军却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越来越猛。在官军的阵地后面、水坡集街上和附近的村庄里,凡是驻有官军的地方,都常有炮弹飞来,打坏房屋、军帐,打死打伤士兵和战马。

因为内地官军经历炮战的时候较少,所以义军加强火器进攻,给官军造成很大恐慌。许多官军躲到壕沟里,也有不少人躲到堡垒后面。

这时官军的粮食、柴草也更困难了,出去搜集粮草的将士常常被郝摇旗指挥的游骑杀散或俘虏。不得已,他们只好拆门窗、拆房子做饭。凡是受伤的骡马他们都杀死充饥。水,也更困难了,连池塘里的脏水都差不多喝干了。有的人渴不可耐,竟然接马尿来喝,可是因为马的饮水不足,所以马尿也很少,而且特别臊。

丁启睿和杨文岳都很着慌,左良玉更是着慌。他知道军心已经很不稳,担心会一败涂地。朝廷一向对他很忌恨,只是由于他手中人马众多,对他莫可奈何。倘若这一仗全军溃败,他也就跟着完了,说不定性命难保。这时在一般将领中也弥漫着恐惧、抱怨和失败情绪。丁启睿多次召集将领们开会,都拿不出什么办法;战还是不战,谁也不敢提出明确主张,怕以后追究罪责。

两三天来,丁启睿、杨文岳和左良玉都几次派人绕道陈留县境前往开封联络,可是杳无回音,谁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是否能够平安到达开封。越是没有回音,他们越是害怕,越是焦急万分,而他们的焦急和忧愁也影响到下级军官和士兵们。军营中常常有人在骂,说他们被将领们带到这个绝地,一无粮,二无草,三无水,硬是要死在这个地方。还有人说,没粮没草还容易熬,这没水,硬是渴死,实在难受。这些怨言是大家心里都有的,起初只是少数人骂,小声地骂,后来骂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变为大声嚷叫了。这情形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虎大威等完全清楚,有时他们自己也听见士兵在谩骂。倘在平日,他们一定要杀几个人,镇压一下,但是事到如今,军心动摇,上下离心,诸营猜疑,他们不能靠杀的办法来杜绝怨言了。谁都明白,如今一百个人里头,九十九个人有怨言,想用威压的办法维持士气,更容易激成兵变。

当水坡集官军陷入困境之时,在开封城内却另是一番景象。连日来城内也曾多次派出探子去刺探朱仙镇战况,都被义军的游骑捉住或者杀死。也有的探子走得比较近,只在离开封城南二十里左右的村庄中向老百姓打听,而那些老百姓都受过李闯王的救济,这时就按照义军的嘱咐,告诉这些探子说:官军正在朱仙镇步步得手,定能杀败流贼;流贼虽然人马众多,到底是乌合之众,顶不住左良玉、虎大威这些精锐之师。看来不出一二天,官军必定会胜。探子把这些好消息带回城中,开封的官绅军民更加放心。几天来他们一直在搬运义军遗弃在阎李寨的粮食和金银器皿,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大家纷纷议论:如果不是官军强大,李自成惊慌失措,决不会丢掉这么多粮食。粮食笨重,不好运走,丢掉还不奇怪,为什么连金银器皿都丢掉呢?可见流贼兵力实际也很虚弱,退走时极为慌张,这是大家都看见的事实,谁也不能不信。

从昨天到今天,朱仙镇方面不断有炮声传来,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炮声显得更响。而今天的炮声又比昨天更稠密。人们都认为这必定是官军正在向李自成的人马进攻。自从开封被围以来,巡抚高名衡和一些封疆大吏、重要官绅,不断地在商讨军事,遇有紧急事情随时开会,没有紧急事情则规定在每天午后未申之间都到巡抚衙门见面,或互通情况,或商议大事。今天他们又按时来到这里,与往日显得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有喜色,似乎胜利已经在望。

今天他们商议的题目就偏重在如何犒劳朱仙镇的援军和全城祝捷。犒劳之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因为需要银子。官军号称四十万,按三十万说,钱给少了,恐怕不行,给得多,就有一个如何摊派的问题。商量了一阵,决定由相当拮据的藩库中拿出一部分,主要指望殷实大户和商号拿出绝大部分,再请周王殿下赏赐一部分。

会后,高名衡进宫去叩见周王,把官军即将胜利的消息启奏了周王,请殿下放心,并请殿下拿出数万银子慰劳官军。

就在这个时候,开封南门下边,驰来了一小队飞骑,向城上高呼,说他们是督师丁大人派来的,有重要公文递交巡抚。因为城门已经堵死,城上就用绳子把为首的一个小军官接到城上。那小军官自称姓张,名叫进忠,是丁启睿下面的一个把总。看他的腰牌,果然写着“张进忠”三个字。从他的盔甲来看,确是丁营的人。他还携有丁启睿的令箭和给巡抚的一封书子。城上的军官向他略微问了几句话,就把他带到巡抚衙门。这时高名衡尚在周王宫中未回,黄澍和陈永福闻讯先赶来了。黄澍对于丁营的头面人物还知道几个,因怕其中有诈,就问他某人现在如何,某某人现在又如何。张进忠对有些人的情况对答如流,好像十分熟悉。也有些人的情况他不清楚,就说:“小人官卑人微,上边的事情多有不知,请老爷不要见怪。”黄澍问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破绽,又问他朱仙镇的战况。他说官军已将流贼包围,一二日内即可剿灭。大家听了都十分高兴。黄澍命人将张进忠带下去吃饭,休息,并将酒肉系下城去,对张进忠留在城外的十名骑兵好生款待。

张进忠离开不久,高名衡就回来了。陈永福和黄澍向他回禀了刚才询问张进忠的情形,并递上丁启睿的书子。高名衡拆开一看,果然是丁启睿的字迹。信中说,他们正在步步得手,不日定可大获全胜,要开封守军固守城池,不要随便派人出城,谨防中计。

“好,好。”高名衡一面读信,一面高兴地自言自语。

一个仆人揭起半旧的湘妃竹帘,踱进来一位略带酒意的、态度潇洒的老士绅。大家赶快起立让座。这缓步进来的、胸前垂着花白长须的人物,是河南省士林中的有名人物张民表,字林宗,中牟县人。他的父亲张孟男在万历朝做过户部尚书,而他是富有学问,擅长诗、古文和书法的老名士。因为他的名望很高,所以巡抚和布、按二司等封疆大吏以及镇将陈永福,都对他十分尊敬。他上午也参加了每日照例在巡抚衙门的开封重要官绅“碰头会”,散场后被巡抚的两三位地位较高的幕宾邀到花园中饮酒赏花,限韵赋诗,刚听说丁督师差人前来下书,所以特从花园来看个究竟。他将丁启睿的书子看了以后,哈哈大笑,说道:“好了!好了!”随即望着陈永福说:

“陈将军,该你立功了。”

陈永福说:“这次援军的主将是左昆山平贼将军和保定镇将虎大威将军,主要是他们立功,我不过固守省城而已。”

高名衡仍然陶醉在刚才的兴奋中,说道:“是啊,左将军等立此大功,真不愧为朝廷干城。”

张民表仍然接着刚才的话头,不客气地对陈永福说:“陈将军,我看你不如率领自己麾下将士,杀出开封,给流贼一个措手不及,岂不更好?”

陈永福是个十分稳重的人,一向不愿冒险作战,听了张民表的话,笑了一笑,说:“张先生不知,用兵之事诡诈多端。我手下只有几千将士,连新招收的算在一起也不过万把人,既要守城,又要出战,力不从心,还是守城要紧。”

张民表甩甩手说:“可惜我老了,读书无用。如果我是将军,此正立功封侯之时,岂可坐失良机?”

大家知道张民表的秉性豪迈,说话向来直爽,恐怕再说下去,陈永福会吃不消,便忙用别的言语岔开。

张民表又对高名衡说:“抚台大人,往日你说藏有名酒,请我来喝。我因为开封危急,酒兴大减,不曾一尝仙露。今日既有如此大好消息,晚饭我就不能不叨扰了。真有名酒以助诗兴乎?”

高名衡笑道:“有酒,有酒。但是酒后得请老先生既要做诗祝捷,也请挥毫作书,留光蓬荜。往日求先生写字,先生总说有事,不肯动笔,今日如何?”

“今日我一定写,不但写字,还要写自己新做的诗。”

高名衡便请大家都留下来吃晚饭。当时在座的除陈永福、黄澍外,还有几个官绅。其中有个绅士叫李光壂,这时也对张民表笑着说:

“张先生,今日既是在抚台大人这里即兴挥毫,也请赏赐光壂一幅如何?”

“当然可以。你也是世家子弟,与我原有通家之谊。你知道我只是不替大商人写字,不替贪官写字,别的人,只要我酒后兴发,都可以写,何况今日不同平日,汴梁孤城即将化险为夷矣!”说毕,纵声大笑。

高名衡暂离客厅,走进签押房,亲笔给督师丁启睿写封复信,说“周王殿下与全城官绅父老望救情切,伫候捷音”。还说“已备有犒军粮、银、牛、酒诸事,一俟贼退,即便送上”。他命人将朱仙镇来的下书把总叫来,亲自问了几句,将书子交他,又厚给赏赐,打发下书把总趁黄昏率领他的一小队骑兵动身,绕道回去。

这天晚上,巡抚衙门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所有的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只有黄澍和陈永福比较克制。饭后,李光壂向坐在他旁边的陈永福轻轻问道:

“镇台大人,尊驾今天酒喝得不多,颇亏海量。依大人看来,左将军们一定会打个大胜仗么?”

陈永福神色阴沉地回答说:“骑着毛驴看账本,走着瞧吧。目前对朱仙镇的好消息只能相信一半,那一半要靠开封百万官绅军民的运气了。”

二十日这天夜里,情况比昨日更加危急。左良玉和杨文岳都到水坡集寨内丁启睿那里开会,依然毫无结果。会后,他从水坡集北门出来,怀着一肚子闷气和疑虑,到自己的阵地上巡视一阵,然后转回他的大帐。尽管左良玉的中军大营外边挖有壕沟,又有临时筑起的土寨和小的碉堡和望楼,但在左良玉的大帐外边,面对义军方向,临时又筑起一道土墙,以防义军逼近时会有流弹飞来。在他的大帐周围搭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军帐和窝棚,岗哨密布,战马成群,但是整个这一片老营所在地肃静无哗,半轮月光下人影匆匆走动,帅旗招展,偶有战马嘶鸣和咀嚼麦秸或豌豆秆的响声。他在辕门外下马,向左右环顾一眼,一语不发,大踏步走向大帐。在大帐外和辕门前值夜的士兵们惊骇肃立,亲将们分两行屏息叉手,直到他走进大帐,才敢自由活动。那些迎接他的亲将们虽然肃立在路两旁寂静无声,却是每个人的心中都暗藏着许多疑问,同时偷偷窥探着他的脸色,希望从他的脸色上判断大军的前途吉凶。

在历年作战中,左良玉同张献忠打过多次,同罗汝才打过几次,同张、罗两家组成的联军也打过。尽管崇祯十二年夏天他曾在鄂西因轻敌中伏而吃过败仗,但是除此一次外他总是每战必胜,所以已经不把献忠和曹操放在眼中。他承认献忠用兵狡诈,十分勇猛,但是他看透了献忠在狡诈中有粗疏,小有胜利就骄傲起来,粗疏的地方更多。他专找献忠粗疏的时候猛然进攻,将献忠打个大败。他看透了罗汝才空有曹操之名,胸无大志,所以用兵上不能从大处着眼,只玩弄小诡诈,也不敢打硬仗。如今在他的心中视为劲敌的只不过李自成一人而已。他虽然实际还没有同李自成较量过,但是对于李自成进入河南两年来的各种行事深得民心,部伍整肃,纪律严明,兵强马壮,他完全清楚。所以常常不敢同李自成直接较量,采取避战态度。此次奉皇上严旨,同丁启睿、杨文岳联营援汴,却不能到达开封近郊,又不能抢占朱仙镇,不得已退驻水坡集,贾鲁河上游被截断,既失地利,又缺人和,败局已经显然。今晚会议之后,他完全丧失了取胜念头,而只是想着如何能够多支持数日,不要败得“倾家荡产”,连老本赔光。只要老本不光,他就可以重新恢复,而皇上也不敢对他治罪。

进到大帐以后,左良玉颓然坐下,他很想顿脚长叹,然而他没有,甚至不肯在脸上流露出过多的苦闷神色。他的儿子、二十六岁的副将左梦庚,随即同几个亲信的重要将领进入大帐,肃立等候,想知道他与丁督师和杨总督会议结果。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向他们轻轻挥手。大家明白必是会议又一次毫无结果,不敢多问,互相望望,肃然退出。

一名把总职衔的奴仆端进来半盆水放在他的面前,蹲下去替他脱鞋。左良玉将脚向后缩去,望着浑水,说道:

“如今将士们连吃的都十分欠缺,还洗什么脚啊!”

奴仆说:“大人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了。天气炎热,大人还有脚气,不管水多么困难,也不能不让大人洗一次脚啊!”

左良玉严厉地轻声吩咐:“端走!饮马去!”

这个奴仆不敢再说话,将水盆端出大帐。随即左梦庚又进来了。

左良玉猜到儿子必会再来,但是他神色严肃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左梦庚用眼色使两个在帐中侍候的亲兵退去,然后走前一步,恭敬地小声说:“大人,如今处境不妙,人心惶惶,众将都想知道大人与丁、杨两位大人会商之后有何决策。”

左良玉轻蔑地冷冷一笑说:“他们还能拿得出什么决策!”沉默片刻,他又说:“你告诉众将,请大家努力苦撑数日,不要负朝廷厚望。数日之后,我自有主张。”

“是,孩儿去传谕众将,不过,大人,倘若军心瓦解或丁、杨两军逃走,我军想苦撑几天,怕也很难。”

“老子心中明白,你不用多言。”

“已经快四更天气啦,请大人赶快休息一阵。”

左良玉见儿子正要退出,忽然说道:“梦庚,老子今日处在嫌疑之地,你可清楚?”

左梦庚有点吃惊,小声问道:“难道丁、杨两位大人会怀疑父帅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良玉望一眼帐外,感慨地说:“看来他们中了瞎贼的计了!”

“大人此话怎讲?”

“我们左营的士兵被闯贼俘去之后,用酒肉款待,全都放回,连兵器也都发还。丁、杨的士兵被俘之后,有的被杀;那些饶了性命的,有的割去鼻子,割去耳朵,还有的剁去一只手,然后放回。纵然是三尺童子,也都知道这是瞎贼的挑拨离间之计,不会上当。……”

“大人,难道丁、杨两位大人不知是计?”

“在今晚会议中间,谈起此事,虽然他们也说这是闯贼的挑拨离间,可是又两次提到贼兵破商丘后对侯府派兵保护,百般照顾,好像故意试探老子。他妈的,老子为朝廷血战十年,升为大将,又因战功拜为平贼将军。他们故意对我提这话是何用意?这不是对我有猜疑之心么?”

左梦庚劝解说:“请大人不要生气,也不必介意。只要我们一心报国,何惧猜疑?”

左良玉沉吟片刻,说:“刘忠武至今未回,使我放心不下。”

左梦庚说:“也许被瞎贼留住不放,在战争中也是常事。”

“哼,没有那么简单!”

左梦庚一惊:“大人……”

左良玉叹口气说:“你自幼随我作战,已经升为副将,竟然少一个心眼儿!”

左梦庚慌忙说:“儿子确实无知,料事不周。”

左良玉说:“你想,李自成这狡贼将你妹妹劫去,作为他自己义女,百般优待,必有深的用心。刘忠武既非有名战将,也非我的亲信,瞎贼留他何用?我担心的是瞎贼将他叫去,好言哄骗,然后命他带书给我。瞎贼也会命他拜见你的妹妹。你妹妹年幼无知,看见他以后必会伤心哭泣,然后按照闯贼的意思修书一封,命他带回。我不是担心他被留在贼营,倒是担心他带着李瞎子和你妹妹给我的两封书信,说不定还有什么贵重礼物,回来时被丁、杨二营的游骑抓去,使我跳进黄河洗不清,岂不受冤枉的窝囊气?”

左梦庚越听眼睛瞪得越大,忽然冲口而出:“啊呀,大人!”

“什么事?”

“大人所虑很是。孩儿听说,有人仿佛看见,保定兵在昨日黄昏后抓到了一个什么人,后来不知下文。”

左良玉:“果有此事?”

左梦庚:“此事不假,只是后来没有再听到一点消息。”

左良玉沉默片刻,对儿子说:“明日暗中打听,弄清是不是刘忠武给保定兵抓去了。”

“是,大人。”

左良玉轻轻叹口气,神色苦恼地低声说:“皇上多疑,又惯于偏听偏信,喜怒无常。我们同丁、杨两军在水坡集决难取胜。将来丁、杨二人为要推卸战败之责,必会诬奏我们左营同闯贼暗中勾结,不肯实心作战。”

左梦庚:“大人,这一手倒要提防。”

左良玉淡然一笑,不再说话。他心中明白:在这样朝纲不振的乱世,他只要手握重兵,谁对他也奈何不得。

左梦庚不明白他的微笑是什么意思,劝他赶快休息。他挥手使儿子退出大帐,然后沉思起来。过了一阵,他将一位帮他处理机密事项的中军刘副将叫来,小声问道:

“你派人两路刺探军情,今日有何变化?”

刘副将恭敬地小声回答:“往许昌方面去的五个细作只回来两个,一个走了大约四十里远近,一个走了三十里,都没有看见贼兵;询问百姓,也都说未见贼兵。往杞县、通许方面……”

左良玉:“往许昌的路上还有三个细作没有回来?”

“是,大人。他们大概去得远,尚未赶回。”

“好,你说说杞县、通许方面。”

“昨夜分头派往杞县和通许方面的五个细作,今日黄昏后都回来了。这一带有贼兵游骑出没,百姓哄传将有闯贼数万大军开到杞县,以防官军逃走。”

左良玉说了句:“明日再探!”挥手使刘副将退出。不到时候,他不肯对左右人泄露他的打算,只是想着三军之命系于他一人之手,在心中说道:

“我不能困守此地,等着全军覆没!”

第四十三章

五月二十一日,义军继续整天打炮,比前两天更为猛烈。义军的大炮主要是对着丁、杨两军的营垒,好像故意对左军留有情面。因此在水坡集的大军中,到处是猜疑和谣言,使左营将士感到气愤。丁启睿和杨文岳虽然在他们各自的营中严禁谣言,但是他们自己也更加对左良玉不相信了。

在左营遭到各种猜疑的日子里,左良玉心中很清楚,对他的将领们嘱咐说:“你们要准备好,李瞎子很快就要以全力对付我们!”果然不出他的预料,义军两天来除面对左军阵地已经修筑的十来座炮台之外,又在距他的中军大营二里处修筑三座炮台,其中一座是二十一日夜赶修成的,特别高大。还有一座两丈高的望楼,可以清楚地观察左良玉大营中的动静。

二十二日黎明时候,左良玉发现了这座新筑的炮台,他立马在炮台对面的高处,仔细观察,看出了对方的弱点:炮台虽然在义军的营寨旁边,但是还没有和营寨连起来;炮台前面的壕沟也没有挖好,更没有布置树枝等障碍物;炮台本身也没有完全筑好,大炮还没有架起来。他又仔细观察营寨,发现寨中人马好像并不多,似乎有别的调动。最明显的是:在炮台旁背土和掘壕沟的,竟然大部分是妇女。他想:准定是闯王今日或明日有大的举动,所以这里人马不多,连妇女也用上了。

左良玉又观察了一阵,决定趁现在赶快派一支骑兵去夺占炮台;夺占以后,能守就守,不能守也要想办法把炮台拆毁。因为这座炮台上如果架起大炮,对左营的威胁实在太大。另外,他又寻思:应当把义军的营寨也夺过来,如果能够牢固地占领这座营寨,就可以将义军三面包围的阵势冲破一个缺口,甚至从这里打开一条通往开封的道路,那样,整个局面就可以完全改观。

想到这里,左良玉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立刻下令,派出一支骑兵去攻占炮台。他自己也全副披挂,亲自督战,希望一鼓作气,取得成功。

这座营寨原来是袁宗第驻扎的地方,如今他正在岳王庙参加闯王主持的军事会议。他的人马在这一带分建了三座营寨,这座营寨中原来驻有两千步兵和一千骑兵,可是一部分调往别处使用,一部分奉命在帐中睡觉休息,以便蓄养精力,参加决战。目前正在守寨和修筑炮台的加起来不足一千人。另外从健妇营来了几百名女兵,也在帮助修筑炮台。闯王本来不愿抽调健妇营的人,因为红娘子怀孕,慧梅又走了,红霞和慧琼毕竟不如慧梅能干。可是后来经不起红娘子一再要求,慧琼等也在高夫人面前一再请战,才答应让她们派一部分健妇来修筑炮台和挖掘壕沟。红娘子虽然身上不利,但因为不放心,所以还是亲自前来指挥。炮台上还有一部分人是张鼐的火器营弟兄和罗虎的二百名孩儿兵。这时张鼐正在指挥弟兄们将三尊大炮从下面往炮台上运。这座炮台是用黄土装在麦秸编成的草包里,然后把草包一层一层垛上去筑成的,不需要打夯,筑得比较快。目前健妇们正在把最后一批草包抬上去,也有些姐妹们正在加紧修筑炮台和前边的壕沟。

忽然,一个健妇惊叫了一声:“敌人来了!”大家抬头一看,果然一支左营的骑兵正向这边迅速冲来,势如飙风。这里的弟兄们、女兵们和孩儿兵们正在干活,虽然身边带着刀剑,可是都没有盔、甲,战马也拴在后面十几丈远的树上。幸而在炮台下面还筑了一些小的堡垒,里面安放着一些较小的火器,是为保护这一座炮台用的。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些弟兄奔到堡垒中,燃放了一批火器,把第一排冲到附近的骑兵射伤不少。就在这片刻之间,张鼐已跃上战马,大喊一声,冲了出去。他身边的几百名弟兄也都纷纷跃上战马,跟着他一起冲去。他们虽然是仓促应战,但一个个勇气百倍,并没有把官军放在眼里。官军连日来又饥又渴,又慑于闯王义军之名,不免有些胆怯,加上战马的体力不足,所以同张鼐的人马稍一接触,便败下阵来。

左良玉站在后面不远的地方督战,一看自己的骑兵退了下来,勃然大怒,立刻挥剑把第一个逃到他面前的千总斩首,大喝道:

“不准退!再退全部斩首!”

他马上命令身边一个平时作战勇猛的副将亲自领兵向前,人马又增加了一批,合起来有两千五百骑兵。那个副将一马当先,向着张鼐那边猛冲过去。左军将士看到千总被斩,又见副将如此英勇,也都振作起来,冲了上去。张鼐虽然勇猛,毕竟人马太少,左冲右冲,逐渐陷入包围。但他知道,万不能后退一步;后退一步,不但炮台会被夺去,营寨也会丢失。

红娘子在后面全神贯注地看着这场厮杀。这当儿她已把健妇们组织起来。人人上马,准备冲杀。眼看张鼐被围,正在竭力苦战,她马上吩咐慧琼说:

“慧琼,你带姐妹们去救援一下小张爷,从左边冲过去。我在这里守炮台、营寨。去吧!”

慧琼正在为张鼐担心,早就想杀出,一听到红娘子的命令,马上把宝剑一挥,对女兵们喊了一声:“姐妹们,随我杀出!”女兵们虽然没穿绵甲,而且为修炮台累了整夜,现在却一个个像猛虎一样,越过炮台外很浅的壕沟,冲向敌人。她们在慧琼的带领下,并没有直接去救被围在右边的张鼐,而是在敌人的左边突然冲杀起来。官军不得不分散兵力来应付这一批健妇。张鼐乘此机会,杀开一条血路,冲出重围。

于是这两支人马,左右呼应,互相支援,来回杀敌。由于他们的人数比敌人少得多,想把敌人杀败,根本不可能;但是他们的战马吃得饱,饮得好,十分矫捷,人也十分勇猛,所以官军想把他们再包围起来,也不容易。

正在这时,又一支官军的骑兵冲杀出来,显然,左良玉是决心要把张鼐和慧琼这两队人马包围消灭,夺占炮台。红娘子见状,十分焦急,如果不是因为怀孕,她早就冲出去了。忽然,一个声音向她说道:

“邢大姐,让我们去吧!”

红娘子一看,原来是罗虎在请战。她马上果断地下令:“好吧,罗虎,带着你的孩儿兵,从右边猛冲过去。先用箭猛射一阵,再冲进垓心,免得自己的小兄弟多有死伤。”

罗虎刚走,又有一支左营的骑兵绕过交战双方,直向义军的营寨扑来。左良玉认为,只要冲进义军寨中,义军就会整个崩溃,炮台也可唾手而得。而这座营寨不过是个小土寨,寨墙不高,守寨的人又不多,看来要冲进去并不很难。带领这支骑兵的是一个有经验的参将,他发现寨西边的地势较高,便率领骑兵先绕到西边,然后来一个猛冲。可是没有想到离寨西门约摸一箭之地,是通向开封的大道,而中原地带的大道由于年年月月,大车通行,被轧得很低,往往比普通的地面低几尺,最低处甚至有一人多深,这在河南被称为大路沟。眼前的这条大路沟经义军稍加改造,两岸格外陡峭。左营的骑兵冲到这里,不能前进,正在徘徊,突然寨上火器、弓弩齐发,顿时死伤了不少官军。那个参将并不惊慌,迅速地观察了一下地形,立刻发现右面不远处有一段大路沟很浅,他便将人马往右面带去,打算从那里攻进营寨。

这时奉命在寨中睡觉休息的义军早已被杀声惊醒起来。为首的两个义军将领都姓白,一个是白旺,一个是白鸣鹤。他们早已注视着这支企图劫寨的官军,刚刚看见官军冲到大路沟边,便发射了一阵火器、弓弩。现在看见官军又从右边绕过来,白旺和白鸣鹤商量了一下,便各率五百骑兵分两路出寨迎敌。

由于义军来势很猛,官军禁不住纷纷后退。大约退了一里多路,那个参将发现义军人马并不多,而且没有后续人马,立即拨转马头,挥军再战,挡住了两支义军的攻势。

正当双方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在岳王庙开会的义军大将们也都听到了杀声。袁宗第听出杀声来自他的营寨,情知是左良玉派人劫营,立刻一跃而起,率着自己的亲兵飞驰而去。

李自成担心袁宗第吃亏,便霍地站起来,要自率标营亲军前去救援。刘宗敏也马上站起来,劝阻道:

“今日与往日不同。往日我们兵将很少,每遇打仗,你不顾危险,身先士卒。今日我们兵多将广,何用你大元帅亲自出战?我去!”说罢,迈开大步就要出去。

宋献策起来拦住,说:“大元帅不能去,刘爷也不必去,这事用不着你们亲自出马。我看左良玉决不是倾巢而出,仅仅是想夺取炮台,占点便宜罢了。派任何一位将军去都可以。”

闯王觉得有道理,便对刘芳亮说:“明远,你替我走一趟吧,率领一千骑兵前去驰援,要是有困难,这里再派人马支援。”

等到刘芳亮赶到炮台附近,左良玉已经收兵了。左良玉本来是想乘营寨空虚,奇袭得手,并不想大打,后来看见袁宗第率人马赶来,他知道时机已经过去,不愿继续鏖战,便赶紧鸣锣收兵。

袁宗第和张鼐赶快督率生力军,将大炮运上炮台,将炮台加固,又将没有挖完的壕沟全部挖好,防守的事情也布置得十分周密。

从下午开始,这尊大炮便不断地朝着左营打炮,有的炮弹刚好落在中军营,也有的炮弹穿过中军营落到更南边的营寨中,炸伤了不少人马,这给左营造成很大的威胁,人人惊慌不安,许多人躲到壕沟里面。炮火最猛烈时,连左良玉也不敢留在大帐。他故作沉着,缓步躲到壕沟。直到天黑时,炮声才渐渐稀疏。

由于左良玉的营盘成为义军的炮火的主要目标,左良玉又亲自督战去抢夺炮台,左营三天来所受的猜疑登时减少,对左良玉的谣言也平息了。然而这种变化已经挽救不了官军的败局。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开始,李自成的部队开始注意火器的重要。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张鼐的火器营成了一支进攻官军的可怕力量。目前,炮台准备就绪,很快就要对官军猛烈进攻。

二十二日晚上丁启睿又召集紧急会议,研究作战方略。大家都没有主意。杨文岳仍然主张进攻。他心里想:进攻纵然失败,也不过是溃乱,比不进攻而自溃总要好得多,至少朝廷不会治罪。但别的人都不同意,所以会议还是毫无结果。最后,丁启睿苦笑了一下,说:

“明天再议吧。”

到了半夜,左良玉通知他麾下所有参将以上的将领到他的大帐中听令,并命令他们严守机密,对于来大帐听令的事,不许使别人知道。

将领们陆续到来,他们看见大帐外戒备森严,左良玉的标营亲军已经站好队伍,牵着马等待出发。大家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将下什么军令。有一个将领轻轻地问他的同事:

“是不是我军要独自杀开一条血路直趋开封城下?”

对方轻轻答道:“也许是,马上就会知道了。”

所有来到的人都匆匆地走进大帐去了。外面一片寂静,人马无声,只有繁星和下弦月缀在天上,照得地下人影憧憧。在对面义军营中还闪着火光。所有站在大帐外面的骑兵和步兵都把心提得很高,不知道马上如何出战。

趁着众将来到之前,左良玉从后边走出大帐,独自来到一个小土堆上,向对面敌营瞭望。一群亲随兵将都站在土堆附近,大约在两丈以外,不奉呼唤不敢走到他的身边。大家肃静无声,连轻微的咳嗽声也不敢发出。每遇左良玉心情不佳或将要做出重大决策时,他最讨厌左右人打乱他的安静,日久成了习惯。

今夜,他要决定的事情实在关系重大,也许算得是他一生中最大胆的一次决定。像今夜这样的决定,在贺人龙、李国奇、郑嘉栋等大将都较容易,然而他和贺人龙等大将不同。他在全国将领中声望较高,兵力较强,目前人马在十万以上,他自己受封为平贼将军,麾下有总兵和副将职衔的将领成群,荣誉和权势远超出一般镇帅之上。十几年来,他很少打败仗。尤其自从崇祯十二年在罗猴山受过一次挫折之后,他每遇战事总是小心筹划,大胆进攻,独当一面,不愿受担任督师或总督的文臣节制,朝廷上都骂他骄横跋扈,然而他总是处在胜利之中,不断地建立功勋。特别是对张献忠作战,他几乎是每战必胜。所以荣誉和权势都使他对今夜要做的决定大为苦恼。前天他就在思虑着这一挽救全军的办法,临到行动关头,他却不能不踌躇了。

他继续站在土堆上,在星光月色下默默思忖,下不了最后决心。突然,他看见就在昨天他想夺占的那座炮台左右,又出现了两座黑影,使他顿吃一惊。他推测:这必是对方在天黑以后赶筑起来的两座炮台,大约不到天明,三座炮台上的大炮就会一齐向他营中打炮。他愤愤地骂了一句:“李瞎子要专打我了!”顿时下了决心,不再犹豫。

当他回到帐中时,将领们已经来齐。大家见他进帐时神色严峻,嘴唇紧闭,知道战事临到了决定关头。但是都猜不透他如何决定,有人猜想他可能按照几天前的主意,下令向敌人全力进攻,夺取正北的炮台和营寨,直趋开封近郊,背城扎营,以求立于不败之地。有人知道向闯营进攻不易,胡乱做些别的猜测。等他坐下以后,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整个大帐中静悄悄的,气氛紧张。倘若此时有一枚绣花针落在地上,大概也会被人听见了铿然声音。左良玉先向按官职高卑分两行肃立的众将官扫了一眼,轻声问道:

“如今这局势,你们都清楚。你们看,这个仗,应该如何打才能够使我们全军不至于溃败?”

众将领相顾无言。从正东方传过来三次隆隆炮声。左良玉心中明白,这是敌人故意向丁启睿营中打炮,使他不提防正在赶筑的专门对付他的另外两座较大的炮台。他因为自己看透了敌人的诡计,不自觉地从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随即,他又用威严的目光遍视众将,等待他们说话。一个职位最高的将领见别人都在望他,他习惯地轻轻清一下喉咙,回答说:

“请大帅下令!职将等追随大帅多年,大帅要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抛头颅,洒热血,全凭大帅一句话。”他看大帅并未点头,又接着说了一句:“或夺取上游水源,或直趋开封城下,请大帅斟酌,但不可迟疑不决,误了大事。”

左良玉听了这些话,全无特别表情,于是转向一位素有智囊之称的幕僚,轻轻问道:

“局势如此不利,你是智多星,有何善策?”

这个幕僚本来想劝他退兵,但是不敢说出,怕的是一旦退兵会引起全军崩溃,日后追究责任,他就吃不消了。略一思忖,故意说道:

“依卑职看,拼力北进,打到开封城下,也是一个办法,大帅以为如何?”

左良玉冷冷一笑,摇头说:“已经晚了。”

于是帐中又一阵沉默。左良玉知道大家拿不出好主意;目前时间紧迫,也不允许在这里商量太久。他严肃地望望大家,说:

“目前想去开封,为时已晚;要进攻李自成大营,夺取上游水源,断难成功。惟一上策是离开这里,立刻离开,不能等到天明。”

全体都吃了一惊,所有的目光又一次都集中注视在左良玉的脸上。他带着焦急和愤怒的眼神,继续说道:

“刚才我看见贼营又在修筑两座炮台,连白天修筑的一共有三座大炮台。等黎明修成后,必然会向我营一齐开炮,敌人的三十万人马看来也会同时向我们进攻。到那时,丁营、杨营会先我们而逃。他们一逃,我们三面作战,也许是四面被围,再想退走就来不及了。如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离开这里,先走为上。”

有人问道:“我们现在一走,丁营、杨营还有虎营,这三营怎么办?”

左良玉冷冷地说:“那就得听天由命了。如今保我们左营十二万将士的性命要紧,顾不了那么多了。”

又一幕僚问道:“倘若丁督师、杨总督、虎镇的人马一旦覆没,朝廷岂能不问?”

左良玉向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说:“朝廷事我早看穿了。今日只说今日,保我们将士要紧。日后事何用今日担忧!”

那个幕僚吓得不敢再说话。左良玉又说道:“我们先往许昌撤退,到许昌立定了脚跟,再作计较。”

有些人明晓得许昌不是立足之地,但也不敢多问。其实左良玉话虽然这么说,他的目的也不是驻军许昌,而是要从许昌直奔襄阳。他认为河南已经完了,在中原决无他左良玉立足之地,只是他不愿马上把奔往襄阳的话说出来。

大家正等待他说出如何能够全师而退,左良玉忽然提高声音说:

“诸将听令!”

所有的人都一下紧张起来,恭敬地站直身子,注目望他。只听左良玉非常清楚地把退兵的部署一条一条说了出来。哪一个将领在前开路,哪一个将领在后护卫,哪一个将领居中策应,他都考虑得十分仔细,说得十分明白。最后,他命令诸将出去后马上整队,等他的号令一下,立即出发。

负责在前开路的将领问道:“我们向西南去,要穿过丁营、杨营的部分驻地……”

左良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多!”

众将肃然退出。

大约到三更时候,有几个骑兵从左营中军奔出,分向左军各处。没有号角,也没有人大声呼叫,但见各部营寨的人马都按照预定的部署开始向西南迅速开拔。当他们经过丁营、杨营的部分防地时,冲乱了这两营的人马。丁启睿和杨文岳都派人来找左良玉询问:“是何缘故,忽然撤走?”左良玉根本不见他们的人,只命他的中军简单回答:

“奉了皇上十万火急密旨,要绕道去救开封。”

来人又问:“救开封为何往西南退走?”

“此系机密,不便奉告。”

左营人马就这样直奔西南而去,顺路还夺取了丁营、杨营的一些骡马。丁、杨两营的将士事出意外,赶紧出来拦阻,同左兵互相杀戮,各有死伤。但左营的将士不敢停留,一面砍杀,一面放箭,一面急忙赶路。

丁启睿在帐中急得顿足叹气,不知所措。他早就害怕左良玉来这么一手,今天果然如此。他只得去找杨文岳商议,可是马上有人报告他,杨营也匆匆撤走了。原来,杨文岳曾有项城火烧店的经验,那一次他几乎未能逃脱,全亏将士们把他强拥上马,撇下了傅宗龙,才保住一条老命。现在一见左良玉逃走,他不管督师丁启睿生死如何,马上将自己的部队集合起来向南方奔逃。丁启睿知道杨文岳已经扔下他逃走,赶快在他的亲兵亲将的保护下向东南狂奔。由于逃得太急,连皇帝赐他的尚方宝剑也丢掉了。在逃走的路上又丢掉了督师大印和皇帝敕书。

总兵虎大威原归杨文岳指挥,本想保护杨文岳一起逃走,没想到杨文岳没有给他打招呼就先逃走了,接着听说丁启睿也逃走了。他知道大势已去,便率着自己的人马也向东南方向逃走。

官军整个崩溃了。十七万人马分为几支:大支是左良玉的部队,另外是杨文岳一支、丁启睿一支、虎大威一支。在逃跑的过程中,每一支又分为若干股,互相争道夺路。将士们恨不得自己比别人多生两条腿,或能长出一对翅膀。

惟一不同的是左良玉的人马。虽然也是逃离战场,但是一路上部伍不乱,哪一个将领在前,哪一个在后,哪一个在左,哪一个在右,基本上都能按照他的命令行动。他的帅旗已经卷了起来,由掌旗官手下的兵士扛着,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他自己虽然换上了小兵的衣服,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作为全军主脑,一切情况都有人随时向他禀报,他也随时发出必要的命令。士兵不晓得他在什么地方,可是他的亲兵亲将,特别是中军营的将士,都晓得他的所在。这些情况确实表现出左良玉不惟经验丰富,而且确有大将之才。

不仅如此,对于如何应付义军的追击,如何迎击义军的拦腰截杀,他胸中也全有准备。他虽然骑兵不多,不足一万,但都在打张献忠时经过恶战锻炼,比较精锐。他命令骑兵一部分在后掩护,一部分分在两翼。还派了许多游骑在三四里外巡视,如发现敌人,一燃火光,全营马上可以占据地形,等待迎战。另有二万步、骑精兵作为中军营,随着他的最精锐的帅标营三千人马,一同前进,倘若某处出现危急,随时可以策应。

太阳慢慢地上了树梢,左军经过紧张的奔跑,已经走出五十里以外。骑兵还不怎么样,步兵已经显得困乏。几天来大家水喝得不多,东西也吃得不多,在平时也许跑五十里还能保持精神,今天就不同了。左良玉很庆幸李自成不知道他会逃走得这么快,不曾派人马拦住去路。

又走了一二里路,他们发现义军的骑兵追了上来,人数约有二万左右。左良玉心中一惊,立刻命令后队做好迎战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这支义军并不逼近左军,总保持着二三里路的距离。有时派出小股骑兵前来骚扰,并不认真打仗,与左军稍一接触便退了回去。就这样,左军在前面走,他们在后面走,好像是送行一般。

左良玉发现前无伏兵,后面的追兵人马不算多,也不穷追,开始放下心来。他担心人马过分疲倦,倘遇意外,不能仓促应战,便下令全军赶快休息打尖。在打尖的时候,部队还是十分整齐,摆好了迎战的阵势。闯王的骑兵也停了下来不再前进,偶尔有数十名至多数百名骑兵走到左军附近窥探,可是左良玉的骑兵一迎上去,他们便赶快退走。

不一会儿,左营将士们都吃了干粮,饮了冷水,精神恢复过来,马也饮了水,大军又继续前进。义军也照样在后面跟随,仍不逼近。左营的将领一般都富有作战经验,见此奇怪情形,丝毫不敢松懈。也有些人心中感到纳罕:为什么李自成的这一支大约两万人马不穷追猛打呢?他们人数虽少,但这些日子来休息得好,精力旺盛,如果猛冲一下,左军是会吃亏的。这么想着,有人就在马上小声议论起来。

左良玉知道将领们心怀疑团,在马上望了望左右亲随,说:

“这有什么可稀罕的?自古打仗,谁都知道有两句话,就是‘穷寇莫追,归军莫遏’。现在我们不是打了败仗,是全师退出水坡集,奔往许昌,万众一心,军容严整。李瞎子不愿同我们打硬仗,怕损失他的人马。他们跟在后面为什么?还不是想把我们沿路遗弃的军资抢去,看我们有机可乘时捡点便宜。要紧的是我们自己不疏忽大意,不给敌人便宜捡。”一个身边的将领说:“大人,跟在我们后面的只有李瞎子的一部分人马,我担心他的大军会随后追到。”

左良玉说:“我想,他吃柿子拣软的。眼下他的大部队人马,正在一心一意地去消灭丁、杨两军,两天之内不会全力来追我们。”

一个常在身边的清客向他奉承说:“大帅知己知彼,用兵如神,全师而退,未失一兵一卒。自古名将用兵,罕有如此!”

左良玉摇摇头说:“眼下还应该多加小心,可不能轻视李瞎子这个人。他善于用兵,非张献忠可比。”

那清客见自己的话不对左良玉的口味,赶快在马上拱手说:“是,是,大帅所见极是。”

当左良玉从水坡集逃走的时候,李自成正在岳武穆庙中。因为已经侦知左良玉同丁启睿、杨文岳的意见不合,且处境十分困难,所以他特来这里同罗汝才、刘宗敏、宋献策等商量天明后如何集中更多的大炮攻击左营,迫使左良玉丢下丁、杨两军先逃。可是谁也没有料到,竟然不等到天明,更不等到他们再用大炮猛烈轰击,左良玉就慌忙地逃走了。

在当夜前来参加会议的大将中,郝摇旗到得最迟。连日来他一直率领游骑在水坡集南面放火烧麦子,扰乱敌营,监视官军动静。当他正要前往岳王庙时,得到禀报,说水坡集的官军营寨中人马声音杂沓,不知出了何事。他赶紧吩咐“再探”。自己飞马来到岳王庙,向闯王报告了上述消息。大家一分析,认为很可能是敌人趁黑夜逃走,但具体情况不清楚。正在商量如何出兵追击时,水坡集方面又有飞骑来到,向闯王禀报说:左营大军正从西南方向逃走,可是部伍不乱,有上万骑兵殿后,两翼也有少数骑兵。

得到这个探报,李自成、罗汝才等一下子心中全明白了。这突然的变化打乱了李自成已经做好的部署。在片刻之间,他重新做了一番思虑,正要发出命令,郝摇旗忍不住走到他的面前,说:

“闯王,让我带自己的弟兄去追左良玉这小子吧。我的人马驻在朱仙镇南面八里处,要去追他们很容易。”

李自成没有理他,下令李过和袁宗第率领二万骑兵和三万步兵前去追击。如何追击,他也做了一些指示。又命刘芳亮率领一万五千步骑兵进入水坡集,剿杀明朝尚未退走的部队,搜集遗弃在水坡集一带的骡马和各种军资。这样命令之后,他又望望罗汝才,把追击丁启睿、杨文岳的事情交付给他,并从自己手下拨出一万人,也归罗汝才指挥。

郝摇旗再也忍不住了,跳起来说:“闯王,大元帅,你把我急坏了!如今老左逃走,你为什么不派我去追赶?我去拦腰截住,准能把左营人马冲得五零四散!”

闯王笑道:“你太看轻老左了,所以我才不让你去追击。万一你又因为轻敌吃了老左的亏,岂不后悔无及?”

郝摇旗说:“难道我跟着你是吃白饭的?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今日你不让我追赶,那我只好解甲归田了。有痛快仗不叫我打,要我这个人在闯王大军有什么用呢?”

闯王又笑了笑,说:“我给你一道军令,让你率领手下人马,专找虎大威,盯着他不要放,能把他消灭就消灭掉;不能消灭,也要打得他没有力量再去救援丁启睿和杨文岳。好,你赶快去吧。”

郝摇旗高兴地说:“好!虎大威也是朝廷有名的战将,我找他算账去,不让他轻易跑掉!”说罢就匆匆地退了出去。

李自成又把如何搜集明军遗弃的各种物资、如何搜抄逃散的明军、如何处置俘虏等许多事情通盘想了一下,对宋献策说:

“军师,我同捷轩去追左良玉,你和一功留下来。天明以后你们就去水坡集坐镇,这里的事情都由你二人主持。如何接应追杀丁启睿、杨文岳、虎大威的人马,也统统由你们相机处置,不必等我回来。”

宋献策说:“请大元帅放心,但愿老左这一仗飞不出我们布下的罗网,将其活捉或阵斩,使各路官军闻之丧胆,崇祯从此更无能为力。”

刘宗敏接着说:“使他无处可逃,逼得他阵上自尽,那样的下场也行啊。”

李自成心里也巴不得将左良玉捉获或者杀掉,但他不愿预先把话说得过火,因此他没有做声,也没有笑容,匆匆地看一眼身上的披挂,就带着刘宗敏离开了岳王庙。

他们率领五千精锐骑兵出发,向南大约走了十里左右,来到一个三岔路口。闯王分给刘宗敏两千骑兵,说:

“今天的事来得突然,手头可用的兵没有我们原来商量的那么充足,你带两千人马去吧,赶快去,能捉就捉到,不能捉就把他阵上杀死,总之这一次不能放他轻易逃走。”

“我知道,就按我们昨天的想法去做。估计等我遇着他的时候,他身边人马已经很少,我不会放过他的。”

闯王点点头,挥一下手,说:“事不宜迟,快走!”

将近中午的时候,左军人马又奔跑了三十里路,从后半夜算起,到现在已跑了七八十里,步兵早已十分疲倦,只是由于都想逃命,才勉强鼓着劲,继续赶路。原来部伍十分整齐,现在开始显得乱了。所好的是,前路没有拦阻,没有遇见埋伏。现在他们已经发现,在李自成的骑兵后面,还有很多步兵跟随着,但步兵同他们相距很远,大约在十里以外。跟他们接近的只有那二万左右的骑兵,仍然像早晨一样,不紧不慢地跟着,偶尔有小股骑兵靠得较近,左军一迎上去,对方立刻就退走了。

又走了一段路,左良玉在马上望见前面三四里路外有一个较大的市镇,炊烟缭绕,似闻牛、羊、鸡、犬之声,后来又听到一头驴子的叫声。看来老百姓并不知道他从这里逃走,所以仍然像往日一样,留在市镇里面。这情况使他十分高兴:既然这个相当大的市镇安堵如常,鸡犬不惊,可见并没有李自成的人马在这里拦截;倘若有“贼兵”在此,老百姓早就逃空了,不会听见这些家畜家禽的叫声,如同平时一般。他在心中笑道:

“人们都说李瞎子善于用兵,且有宋献策等为之谋划,今天看来,真是吹得过火。他们竟然没有料到我会向许昌退走,不知道在这里阻拦,真是疏忽可笑。”

刚刚在心中说了这话,他看见前队人马忽然停住,而后面人马仍在继续向前走,道路拥塞起来,部伍混乱了。他厉声喝问:

“前军为何不进?”

一个偏将从前面策马奔来,向他禀报:“前面有一条深沟,宽约八尺,深约七尺,挖起来的土堆在西岸,使壕沟更难越过;顺大路蜿蜒不绝,不知究竟多长。对岸竖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一行大字,看来我们是中计了。”

左良玉大吃一惊,问道:“那木牌上写的什么字?”

偏将惊骇地说:“那木牌上写的是:‘左营溃于此地,降者不杀!’”

左良玉才知道果然中计,不禁心惊肉跳。但是他故作镇静,骂了一句:

“瞎贼妄想!老子会全师退到襄阳!”

这句话刚刚骂出,又一个将领骑马奔来,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左良玉:“大帅,请看。”

左良玉打开那张纸,认得上面写的四行字是:

奉告昆山将军,

君乃釜底游魂;

速速率众投降,

免遭兵溃成擒。

“从哪儿撕来的?”左良玉大声问。

“在壕沟这边一棵树上撕下来的。”

“从左边绕道!”

左良玉担心敌人从右边包围上来,认为左边比较安全。可是刚才跑来的那个将领说:

“不行,大人。你瞧,左边数里之外,贼兵旗帜甚多……”

刚说到这里,一直跟在后面的二万名追兵陡然擂起战鼓,杀声震天。左良玉立即命令后军拼死应战,不得后退一步;又命令前军:

“填壕!立刻在壕沟上填出一条道路!”

他自己策马向前,督率将士填壕,但缺乏工具,不可能很快地填出一条路来。最前面的步兵没有办法,只好向左右散开,打算寻找浅处过去。可是数里之内,几乎没有浅的地方,最浅处也有五六尺深。左军一看这个情况,更加大乱,互相拥挤。前面的人先跳进壕沟,还没爬上对岸,后面的人又继续往里跳,一时沟里跳满了人。左良玉的中军骑兵,看到这种情形,没有办法,只好也策马过壕。马蹄踏在下面步兵身上,引起一片更大的混乱,一片惊人的惨叫。

等左良玉来到沟边,壕沟里已经填满了死伤的步兵,有些骑兵跳下去后也落下马来受了伤。左良玉再也顾不了他的人马,吩咐左右的亲兵亲将说:“立刻过壕!”

说了以后,他就狠狠地在马上加了两鞭,马跳起来,但因为将士拥挤,没有跳过对岸,落在壕里,马腹碰上下边的刀枪。他的亲兵亲将拼死来救他,有的先过去了的人也在那边拉他上岸。但是他的战马已经受伤,行动不得。一名亲将赶快把自己的马换给他,让他骑上。等他和亲兵亲将上了岸,后面的人马也开始潮涌而来,你推我挤,拼死争路。

左良玉勉强把上岸来的人马整顿一下,正待向西南冲去,忽然从前面冲来几千义军的骑兵和步兵,拦住他们截杀。义军的旗帜上出现一个“田”字。左良玉骂了一句:

“他妈的,田见秀原来在这里等着!”

左良玉明白别无办法,下令人马向田见秀的阵势猛冲,不许退缩。可是田见秀的人马并不同他死拼,只是不断地接仗,打了以后就稍微退一段路,然后接住再打,目的是使左良玉的人马不断溃散。

这时在壕沟东边,义军的一万多骑兵攻得很猛,使左良玉的后队很难支持。左良玉看见后面乱得很凶,而田见秀的人马并不很多,便一面抵抗田见秀,一面准备派已经过了壕沟的部分人马去回救后军。他还严令后军大小将领必须拼死抵敌,不准惊慌乱逃。后军人马得到这条命令,又知道马上有人回来救援,果然不敢逃走。可是正在此时,左营将士忽然发现义军方面出现了闯王的大旗,还看见李闯王骑着乌龙驹驰向战场。虽然跟随闯王大旗驰来的只有三千骑兵,但是官军本来已在苦苦支撑,忽见义军又增添了人马,而且闯王亲自来了,精神顿时崩溃,再也不能抵抗,如同山崩似的,丢掉旗帜,各自逃命。壕沟早已填满半沟死伤的人马,活着的尚在挣扎,这时后队的步兵和骑兵又往里跳,又一次互相践踏、互相拥挤、互相砍杀。没有逃过壕沟的,在一场混战中有的被俘,有的自己跪下投降,有的被杀死在旷野上,有的落荒而逃。

知道闯王本人来到战场,左良玉非常惊慌。他左右尽管已有五六千人马集结在一起,但已经没力量控制败局。他的儿子左梦庚和一些将领劝他赶快走。他顾不得后边部队的生死,率领这几千人马杀开一条血路,继续往西南冲去。

闯王的骑兵正在沟东边到处追杀溃逃的左军,后面的步兵也赶上来了。他们全力消灭了未能逃走的大部分左军,但对左良玉本人却没有追赶。追随在左良玉身边的虽然只有几千人,连同后来跟上来的逃兵也不过一万几千人,人饥马乏,盔甲不全,十分狼狈,但在逃跑的过程中却是一股决死拼命的力量。田见秀不断地追杀、拦截,都无法阻挡这一股溃逃的激流。后来田见秀接到了闯王的命令,便不再穷追左良玉,把人马带回,一起搜剿在原野逃散的官兵。一个小将问道:

“田爷,为何不追赶啦?难道白白地让老左从我们手里逃掉?”

田见秀笑一笑,说:“咱们搜剿散兵吧。闯王自有布置,你怕他左良玉能够插翅飞走?”

第四十四章

左良玉仍然没命地奔逃,逃了十里左右,忽然前面又有一队义军拦住了去路。这时左良玉的人马被田见秀截杀之后,已经不到一万,但是他知道后面已无追兵,便竭力保持镇静,下令部下勇猛杀敌,不许后退一步。刚刚布好阵势,准备迎敌,忽见敌人旗帜上有个“李”字,为首的将领一只眼睛旁边有一块伤疤。左梦庚一看大惊,对父亲说:

“大人,这是李过,小李瞎子!”

左良玉听说是一只虎在前拦路,知道非苦战不能活命,便大声下令:

“擂鼓!有后退者斩!”

他自己一马当先,率着将士冲向前去,要杀开一条血路逃走。忽听李过在马上高声喊叫:

“我是李过,请左将军说话。”

“停鼓!”左良玉将手一摆,对左梦庚说,“你去问他有何话说。”

左梦庚策马向前,向李过问道:“将军有何话说?”

李过高声说道:“请告左将军,家叔李闯王向左将军致意:明朝大势已去,亡在眼前。请左将军趁早投降,共图大事。”

左良玉在后面听到,忍不住骂道:“狗屁,火器营赶快施放火器!”

在左良玉的逃兵中,还有不少火器营的将士,立刻就有人点放了火器。李过挥兵稍退,等官军放过了这一阵火器,正在装药装弹的时候,他把宝剑一挥,义军就冲杀过来。左良玉挥兵死战。正杀得难分难解,猛听得另外一边鼓声大作,喊杀声大起。左良玉害怕被围,无心恋战,自己先走,阵势随着崩溃,人马都跟在他的后面夺路逃命。

这新杀过来的是李岩的人马。他在这里已经驻军了一天半,一面放赈,一面等候左良玉。现在他同李过合为一处,正在追杀左良玉的溃军,忽然后面又有大股溃军冲了过来,他们同这股溃军发生了一场混战。等他们把这一支七八千人的溃军杀散,左良玉已经跑得很远了。他们又追了一阵,追赶不上,便收兵回来,继续消灭那些溃散的左军。溃军已分成了小股,每股十几人,几十人,或上百人,也有上千人的大股,不管有路没路,到处逃窜。当地老百姓平时对官军恨入骨髓,这一两天又见李岩前来放赈,更是感激义军,加倍地痛恨官军。青壮老百姓多数听从李岩号召,拿起锄头、木棍、镢头,到处截杀这批逃散的官军,将他们打死。有些曾遭到官军杀良冒功的人家,或曾有妻女被官军奸淫的人家,被官军烧毁了房屋的人家,为解心头之恨,不但将官军杀死,还将他们剖心、割势,或扔进火中。

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溃散了,只有不足两千骑兵追随在他的身边。后边杀声渐远,终于听不到了。左良玉心想,只要左右亲将还在,召拢溃散的将士,总还可以回来一批,等逃到襄阳后,利用他的声威,重新恢复不难。看见将士们灰心丧气的样子,他在马上向左右亲信们鼓励说:

“我们冲破敌人层层拦截来到此地,可见吉人自有天相。闯贼毕竟失策,倘若他用大兵在沟边拦截,我们就很危险了。他埋伏在沟西边的人马太少,一路拦截的人马都不很多,加上我们将士用命,虽然死伤不小,到底李自成莫奈我何。如今前头不会再有敌人,大家好生赶路,到了许昌,稍事休息,就去襄阳。到了襄阳……”

正在说着,不提防前边又有一支义军拦住去路。左良玉在兵败危急关头仍然能保持镇定,勒马前望,收拢队伍。亲将死士见主帅十分镇定,也都胆壮起来,肃然无声,等候命令。左良玉见敌人虽然全是骑兵,却是人数有限,不过一两千人,于是他故意在将士面前露出轻蔑的冷笑,却在心中盘算着如何逃走。他断定这是李自成布下的最后一支伏兵,冲过这一“关”,以后就平安无事。在紧迫中,他毫不慌乱地一面指挥自己的将士布成可以顶住冲击的方阵,自己立马阵中,嘱咐大家沉着对敌,千万不要惊慌,一面差一小校去见敌将,说他愿意用一万两银子买路。不想那个敌将在马上哈哈大笑,声如洪钟,说道:

“我刘铁匠奉闯王之命,在这里等候左将军投降,非贪财卖路之人。请左将军速速下马相见,不必再逃,我刘某一定以礼相待。”

左良玉想了一下,命小校前去回答:“左帅敬答刘将军,请将军稍候片刻,容与部下将领商量决定。”

这样回答以后,左良玉把一个中年将领叫到身边,对他说:

“多年来我待你不薄,今日要用你出力了。倘若你不幸尽节,你的父母妻子不用你挂心,我会视如家人,特别看顾,还要向朝廷为你请恤请荫,使你家里能得到封妻荫子之荣,长享富贵。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这位亲将身材魁梧,方面巨口,紫檀色面皮,短短的胡须,长相近似良玉。他曾犯法当斩,左良玉将他救了,平日受左良玉特殊优待。听了良玉的话,他的心中顿然明白,用略微打颤的声音回答说:

“末将多年受大帅豢养之恩,常恨无以相报。今日兵败到此,遇着悍贼刘宗敏拦住去路,正是末将以死报恩之时。末将定当遵照大帅吩咐,前去诈降,死而无恨,请恩帅大人放心。”

左良玉对他又感激又赞许地点点头,然后向背后一看,说:“旗鼓官,速将卷起来的帅旗打出,随陈将军前去投降,见机行事,不可大意!”说罢,又回过头来对中年将领说:“陈将军,你率领全营前去投降……”他把自己的计划低声地告诉陈将军,陈将军点头会意。他又向左右将领嘱咐数语,大家立刻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左良玉的这些亲信爱将都是他多年豢养的死士。平时左良玉对他们百般纵容,随便赏赐,目的就是要他们临危效力,为他拼命。而他的亲兵亲将、家丁死士,心中也从来没有朝廷,没有皇帝,只有一个左帅。如今他们明白了左帅的意图,一个个忠心奋发,愿为左帅而死的悲壮情绪充满胸怀,勇气登时增长十倍。左良玉又向大家望了一眼,知道他们的忠心可用,自己也更加镇定。他们约定:以陈将军向刘宗敏拱手施礼为号,突然动手。左良玉最后在陈将军的肩上拍了一下,说:

“你去吧,要大胆,沉着。帅旗不可丢失!”

陈将军策马前去,后边跟着旗鼓官,高擎着左良玉的大纛,边走边卷,分明是要将大纛交出;再后边是左良玉的亲兵亲将和一批弓弩手。左良玉自己混在士兵群中,一起向着义军方面策马走去。

刘宗敏完全不知道左良玉已经换成小兵装束。他看见走在前面的敌将身材魁梧,十分镇定,以为真是左良玉,不觉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对身边一个将领说:

“哼!老左打敬轩那么得手,今日如此狼狈,恐怕他自己也没有预料到吧?”

这一支明军渐渐地来到面前,那个走在前边的大块头将领器宇轩昂,败而不卑,在马上拱手施礼,叫道:

“刘将军!”

“左将军!”刘宗敏拱手还礼。

突然,明军一声呐喊,冲杀过来。刘宗敏赶快应战,腿上已经中了流矢。他忍痛将箭拔去,大喊:“活捉左良玉!”他手下的骑兵在一阵骤然的混战中大显身手,很快将敌人杀散。不管个别敌将如何为左良玉拼死卖命,毕竟饥渴疲劳,人与马力俱乏,抵不住义军的勇猛冲杀。

刘宗敏不管箭伤不住流血,双刀左杀右砍,吼声如雷,挡者披靡,紧追着那个大块头敌将不放。那敌将看见帅旗已经被刘宗敏的一个小校夺去,宗敏一马当先,亲兵不多,很快追近,断定自己万难逃脱,便忽然勒转马头,挺起长枪,说了声“看枪!”直向刘宗敏的心窝刺去。刘宗敏施一个“敬德夺槊”的绝招:身子一闪,左手抓住枪杆,趁势一拉,将敌将拉到身边,顺手擒住。可是他腿上的创伤忽然一疼,使他不由地松了手,敌将乘机逃开。他又把马镫一磕,追了上去。敌将因战马无力,又被刘宗敏抓住。刘宗敏狠狠地将敌将抛到马下,对左右亲兵说:

“捆起来!”

然后他又追杀了一阵逃敌,下令鸣锣收兵。他找了一棵大树,坐在地上,叫亲兵用布条将伤口捆扎起来。幸而伤势并不深,没有伤筋动骨。包好伤后,他叫人把敌将带到面前,问道:

“你是左良玉么?不像。老子刚才误把你当成了左良玉。”

那个陈将军怒目而视,答道:“你说我是左将军,我就是左将军;你说不是就不是。要杀就杀,少说废话,耽搁什么工夫!”

刘宗敏举着大刀,站了起来,又把这个将领打量了一下,点点头,微笑说:

“你这小子倒还有种。我现在问你,你既然不是左良玉,为何要冒充左良玉来欺骗老子?”

“这有什么奇怪?左帅待我有恩有义,我是他的手下爱将,为着保我们左帅重振旗鼓,为朝廷剿灭流贼,我才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这有什么奇怪?”

“你们左帅苦害百姓,罪大恶极,你还为他这样效忠,你难道就不怕老子捉到你以后活剥你的皮?”

陈将军用鼻孔冷笑一下,说:“刘铁匠,你大概也看过戏。在虎牢关前,刘邦打不过项羽,让纪信装作他出来诈降,纪信后来被活活烧死。老子今天犯到你手里,你愿用火烧,你就烧;愿剥皮,就剥皮;横竖这一百多斤肉交给你啦。”

刘宗敏也冷冷一笑,说:“我既不烧你,也不剥你的皮,看你还是个有种的小子,老子亲手斩了你,以解心头之恨,不给你多的苦吃。跪下!”

“要杀就杀,我这条腿只对左帅下跪,决不对贼人下跪。”

刘宗敏不再问话,一刀挥去,砍断了敌将的脖颈,又碰着敌将身上的铁甲,只听“咔嚓”一声,头早飞出去了,肩膀也被劈去一半,倒在地下。

刘宗敏四面望望,仍想追赶左良玉,但左良玉的人马已经杀散,不知道他逃往何处。正在这时,闯王的一名亲兵驰到跟前,说闯王催他火速回去,不必再穷追了。刘宗敏只好遵命而返,心中觉得十分后悔,叹口气说:

“老子一时粗心,放虎归山啦!”

约摸三更时候,李自成回到了朱仙镇岳武穆庙。曹操也回来了。从昨天后半夜起,义军就开始追击溃逃的官军,整天都在追击、截杀、混战,获得了空前的大胜。官军十七万人马,分作几路逃跑,差不多全都被消灭了。左良玉只率领几百人在混乱中逃走,不知去向。李自成估计他是逃往襄阳。丁启睿、杨文岳和总兵虎大威、杨国柱都朝汝宁方向没命地奔逃,人马所剩甚少。闯、曹二营仍有一部分人马在继续追杀溃军,大部分人马奉命返回。

李自成让曹操回营休息,自己留下来等待刘宗敏。两三天来他很少睡眠,不是听军情报告,便是商议,部署,或思虑一些计谋,加上整整一天都在指挥作战,双眼熬得通红,十分疲倦,很想躺下去好好地睡一大觉。可是,当他听完高一功和宋献策关于搜集官军遗弃的军资以及各路作战情况的禀报,又看过了夺得的重要东西后,心中十分兴奋,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瞌睡也在兴奋中跑掉了。在这些重要东西中,有督师丁启睿的一颗大银印、一柄尚方宝剑和一道黄颜色的皇帝敕书;还有杨国柱等总兵官的旗纛和关防。李自成心想,虽然他在战场上多次获胜,消灭了傅宗龙,又消灭了汪乔年,但是一仗消灭这么多敌人,这还是第一次,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将明朝的江山夺到手了。

过了不久,刘宗敏回来了。他一见闯王,就骂自己没有捉到左良玉。闯王却关心他的箭伤,知道伤势不重,血早已止住,才放下心来,说道:

“捷轩,你不要心里悔恨,这怪不得你。虽说我们谋划甚周,如何炮轰,如何促其内溃,如何追击截杀,都作了打算,但没有想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所以我们临时就不能按原来的部署行事,也调不出那么多兵来拦头截杀。世界上的事情多不能筹划得十全十美,何况是大军作战?何况我们对付的是左良玉?今日没有将左良玉捉到,这也是天数。凡是大将都上应星宿,可见他的将星还不到落的时候。”

刘宗敏骂道:“要真是天数啊,我看必定是老天爷瞎了眼睛!”

李自成笑着说:“老天爷是不是瞎了眼睛,咱们不知道。照我看,咱们在人谋上也不够周全。第一,我们知道老左必然逃走,但没有料到他会提前一天逃走。第二,我们原以为等你截住他的时候,他身边已经没有几个人了,顶多一二百人,没料到他竟剩有两千多骑兵,死命相随。你身边也只有两千骑兵,要捉住他就太难了。”

宋献策在一旁插言说:“左良玉豢养了一大批亲兵爱将、家丁死士,遇到危急关头都能够真心替他卖命。看起来人虽不多,却是困兽犹斗。”

李自成又对宗敏说:“是啊,事前我同军师也想到这一点,所以我暗暗嘱咐玉峰和林泉拦路截杀,总以为经过两次截杀,还有补之给他们的当头一击,他身边的亲信死党一定或死或伤,所剩无几了,这样可以由你最后来收拾他们。没料到他还剩下这么多人,更没料到他在那个时候还能保持镇静,临时会命人替他向你诈降,向你拼命扑来。这一点你没有想到,我同军师也没有想到。可见得老左这个人决不能等闲视之。”

宋献策也安慰宗敏说:“现在我们才知道,老左从离开水坡集时就换上小兵装束,混在大军之中,真是狡猾之至,想捉到他确实不易。”

自成说:“所以我说老左能够脱网而逃,虽是我们人谋不周,也是天意不该他马上灭亡。”

宋献策笑了一笑,自信地说:“其实我昨天曾经卜了一卦,知道左良玉尚不会亡。”

刘宗敏半信半疑,笑着抱怨说:“老宋,你何不早说?早说出来,也免得我瞎费精神。”

“说得过早,一则会松懈军心,二则么,我也不可过早地泄露天机呀。”

大家又谈了一阵,都认为虽然这次没有把左良玉活捉到手,也没有把他杀死,可是他的亲信爱将已经死得差不多了。纵然他跑到襄阳一带能够死灰复燃,今后也不会有大的作为。正说话间,亲兵们端来热面条、杂面蒸馍和一大碗马肉。大家饱餐一顿,天色已明。刘宗敏因为带着箭创,尚神仙从刘村老营赶来,为他敷药包扎,催他休息去了。李自成让宋献策派人去把所有追击明军的人马都叫回来,不必继续穷追。大军就在朱仙镇、水坡集一带休息一天,明日重围开封。他又派人传令谷英:今日午后就抽出一部分人马回阎李寨一带,为驻扎老营之事重新做好安排。

李自成自己不肯休息,由宋献策和高一功陪着,到水坡集附近和寨中巡视。前几天临时修起的拦河坝,已经开了口子,水仍由原来的河道向东流去。这时水坡集的驻军正在早晨的阳光中挑水、饮马。李自成在水坡集看了堆积如山的各种火器、兵器和盔甲。当他走到一片树林里时,发现在那里拴着上千匹牛、驴,这些牛、驴都是官军从老百姓村庄里抢来的,现在由义军夺回,准备发还百姓。但树林里骡马却几乎没有,因为各营义军得到骡马都不肯缴上来。李自成巡视一阵,对军师笑着说:

“这一仗虽是旗开得胜,下一仗围攻开封更重要。咱们用全力打这一仗也正是为着早破开封。看来,开封不会再来这么多的救兵了。”

献策说:“请大元帅赶快回去休息,不可疲劳过度。”

李自成带着亲兵上马,同献策拱手而别。

李自成刚离开水坡集一刻多钟,李岩从另一条路上来找闯王。他因为在尉氏境内追杀左兵,收容降、俘,搜罗官军遗弃的骡、马、甲、仗和各种军资,所以天明后才从战场返回到朱仙镇附近驻地。他有重要话急欲面见闯王,回到驻地后随便吃点东西,喝几口水,不顾两日来的瞌睡和疲劳,策马驰进朱仙镇;听说闯王和军师来水坡集,他立即策马赶来。

宋献策看见李岩匆匆赶来,一则诧异,一则高兴:诧异的是不知李岩有什么紧急事来找闯王;高兴的是李岩这次奉命去号召百姓,阻击左良玉溃逃之路,立了一功,使闯王十分满意。他等李岩下马之后,互相拱手施礼,随即携着李岩的手问道:

“林泉,大元帅已经传谕:各处杀敌情况,他全已知晓。诸将回来之后,赶快休息,不必急着见他。你为何不留在你的营中休息?”

李岩说:“献策,你以为朱仙镇这一战就应该到此为止么?”

献策说:“我军全胜……难道不是?”

李岩见献策露出惊骇神情,赶快微微一笑,说道:“我特意来见大元帅,敬献一得之愚。帅座何在?”

“大元帅连日很少睡眠,指挥大军,奔驰战场,十分疲劳。我劝他回老营休息去了。林泉兄有何紧急建言?”

李岩向周围扫了一眼。献策会意,屏退左右,拉李岩进入帐中。他们悄声密谈一阵,随后声音稍大,站在数丈外一位军师的亲随只听见军师说道:

“仁兄处此全军胜利,欢欣若狂之时,能够高瞻远瞩,为大元帅筹思良策,弟实在佩服之至。倘若大元帅采纳此计,即可立于不败之地,收拾天下不难矣。兄在大元帅前作此建议时,弟一定从旁说话,劝其采纳。但以目前情势看,大元帅是否采纳,还在两个字上。”

李岩的声音说:“此是天赐良机,稍纵即逝。大元帅英明过人,只要军师同我一起说话,想来有采纳刍荛之望。”

以后的话听不分明,似乎宋献策叮嘱李岩在向闯王进言时见机行事,适可而止,不要勉强。随后宋献策送李岩出来上马,拱手相别,望着他扬鞭而去。

李岩听了军师的话,暂不去见闯王,让闯王好生休息。他自己也十分疲乏和瞌睡,也同样需要休息。但是他暗中担心:这大好机会,一错过就悔之无及!

在回驰驻地的路上,他重新在心中咀嚼着宋献策劝告他“不要勉强”的话,心中凉了半截。他初到伏牛山得胜寨的时候,只觉得闯王豁达大度,虚怀若谷,常同他谋划大事,毫无隔阂。但是近一年来,随着闯王的人马强盛,声望烜赫,对待他渐渐地不似往日那样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也看见,宋献策以军师之尊,有时有所建议也只能见机行事,适可而止。这种情形,一半由于闯王地位崇高,非复往日困难挫折处境,一半由于闯王军中的大小将领十之八九是陕西人,且系久共患难的旧人,对河南人有形无形中有畛域之分,以客人相看,所以连宋献策在闯王同他议论陕西将领时,也尽量不置可否或不深言是非。想着这些情况,李岩对他将向闯王面陈的极关重要的建议,不免犹豫。

片刻过后,他转念李闯王对于指挥作战,确实是古今少有的大军统帅,类似唐太宗。三天前,闯王召集重要将领和牛、宋等幕僚密商歼敌之计,大家都认为左良玉一旦逃走,可能从杞县、太康,直奔陈州,观望形势。如果追得急,使他不能在陈州立脚,他将向汝宁、信阳逃去。一年来他在信阳一带驻军较久,地理很熟,可以凭险据守,而那一带得到粮食也较容易。也有人认为左良玉逃跑时可能走通许、扶沟大道,直奔郾城,扼沙河据守,如同今年二月间的情形一样。如他被逼过紧,在郾城立脚不住,将从西平、遂平、确山一路退回信阳。当时连宋献策也想着左良玉会往郾城和信阳逃走。当大家纷纷议论时候,闯王只是静听,一言不发。临到决断时候,他力排众议,断定左良玉必将从许昌、叶县、南阳奔往襄阳,应该在尉氏到许昌之间伏兵截杀。许多将领认为从朱仙镇奔往襄阳,路途最远,沿路旱灾严重,久经兵燹,城乡残破,人烟稀少,粮食十分困难,担心左良玉不会从这条路逃走。闯王将道理说出之后,他和宋献策十分吃惊,深佩闯王的智虑过人。可是还有一些将领,包括号称足智多谋的曹操在内,还有些半信半疑。事后证明,闯王真是料敌如神,左良玉果然在尉氏境内全军覆没,侥幸保留住一条性命逃往襄阳。从这些方面去想,李岩相信李闯王必会采纳他的建议。于是他不再心中犹豫,带着兴奋的情绪对自己说:

“不用怕,要当面向闯王建议。这,这确实是经营中原的一条上策,不应迟误,坐失良机!”

李自成从水坡集出来,驰回朱仙镇西北十五里处的老营,走进大帐,不吃东西,匆匆脱去衣服,倒头便睡。一则因为十分困倦,二则因为大战胜利,心上猛然轻松,所以睡得十分香甜,不时扯起一阵鼾声。吴汝义也躺在旁边的帐中睡了。双喜因提前回来,已经睡过一阵,如今坐在前边的军帐中侍候,仍在经常打盹。周围戒备很严,不许喧哗,不许闲人走近大元帅的帐篷。有些将领因事来见大元帅禀报和请示,不等他们走近大帐便被士兵挡住,告诉他们大元帅正在休息,不要惊驾。也有人有比较紧急的要事,就由传事的头目禀知双喜,由双喜接见。

黄昏时候,李自成一乍醒来,看见帐篷门外已经暗了。他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仍很疲倦,不想起来。又闭起眼睛,打算再睡一阵。忽然从附近传来战马嘶鸣,他听一听,虎地坐起,跳下行床。双喜来到他的面前,恭敬地说:

“爸,你太辛苦了,饭尚未熟,不妨再睡一阵。”

自成用鼻孔哼了一下,说:“如今是我们卧薪尝胆的时候,哪能多睡!”

他洗了脸,向双喜问道:“军师回来了么?”

双喜回答:“军师回来了,李公子也来了,都在军师的帐中等候。军师说:林泉同他有重要事来见父帅。”

“有重要事?……好,你快请他们来吧。”

片刻工夫,李岩随着宋献策进来了。施礼坐下之后,宋献策说道:

“林泉有一重要建议,上午未见到大元帅,在水坡集跟我说了。我认为此计似乎可行,请大元帅斟酌。”

闯王向李岩问道:“是什么高明主意?”

李岩欠身说道:“三四天前,大元帅断定左良玉必向襄阳逃窜,果然料敌如神。大元帅认为,左良玉必不肯与丁启睿、杨文岳往一个地方逃,断不会逃往豫南,一则他不愿受丁启睿、杨文岳的拖累,二则他不愿局促于信阳和潢川一带,不能处于举足轻重之地。襄阳扼南北咽喉,襟带江汉,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据襄阳即可以争夺中原,拱卫皇陵,屏藩武昌。大元帅又说,左良玉如能固守襄阳,就可以东连德安,南跨荆州,自成鼎足之势,不但使我军不能长驱南下,而且在此天下汹汹,明朝土崩瓦解之时,他可以虎踞上游,割据自雄,步唐朝藩镇后尘。大元帅英明洞鉴,看透了左良玉的肺腑,故能大获全胜。”

李自成听了李岩的话心中十分高兴,但是他谦逊地说:“我这是俗话常说的‘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随即他不禁哈哈大笑,接着又说:“左良玉虽然败在我们手里,却不是泛泛之辈。论形势,一百个信阳抵不上一个襄阳。襄阳,在军事上十分重要!”

宋献策乘机说:“大元帅说的极是。因襄阳是一个极其重要地方,所以刘表是荆州牧,不驻节荆州而驻节襄阳,以与中原抗衡;建安末年,关公据襄阳,攻樊城,‘威震华夏’,曹操打算从许昌迁都于邺以避其锋;西晋初,羊祜、杜预相继经营襄阳,成为灭亡东吴的根本。东晋偏安东南,以重兵守荆襄,以求伺机北伐中原。庾亮、庾翼都重视经营襄阳,功虽未就,却为桓温奠定了北伐基础。苻秦与东晋相争,均以襄阳之得失为重。南宋初年,李纲锐意恢复,劝宋高宗驾幸襄阳。岳武穆北伐中原,是从襄阳出师。蒙古与南宋交战,起初也是争夺襄阳。刚才大元帅说一百个信阳抵不上一个襄阳,此言极是。”

李自成一边听一边不断点头,深佩宋献策熟悉前代战争往事,对古人用兵方略了若指掌。等献策说完以后,他向李岩问道:

“林泉莫非建议我派兵去占据襄阳么?”

李岩赶快说:“是,是。岩正是为此事来见大元帅,机不可失。”

自成说:“请你详细谈谈。”

李岩恭敬地陈说了他的建议,就是请闯王趁朱仙镇大捷余威,派出一支人马,对左良玉穷追不放,不等他在襄阳立脚,将襄阳夺到手中。占了襄阳,即可囊括宛叶,连接豫楚。襄阳所属州县不像河南残破,应立即设官守土,抚循百姓,恢复农桑。将襄、邓、宛、叶连成一片,立定根基,即可由叶县北进河洛,由邓州入武关,夺取关中。他侃侃而谈,使李自成听得入神,不觉点头说好,随即问道:

“需要多少兵力?”

李岩说:“单说追赶左良玉,占据襄阳、樊城,有两万人足矣。但必须再占周围各县,襄阳方不孤立,方能招集流亡,安抚百姓,耕战兼顾。看来还得两万人方可敷用。”

李自成的心中顿然感到困难,但是他的犹豫并没有流露于外,又向军师问道:

“你看,倘若依照林泉的主意做,诸位大将中谁能胜任?”

献策说:“补之如何?”

自成轻轻摇头说:“围攻开封事大,少不了他啊。”

“玉峰如何?”

“招集流亡,亲率农桑,安抚降将,以德服人,是其所长。身处复杂之地,与敌人既要斗智,又要斗勇,恩威并重,宽猛兼施,他在这些方面就显得不足了。”

大帐中片刻沉默。关于派什么人率兵追赶左良玉和坐镇襄阳,宋献策和李岩都有想法,但是谁都不肯贸然说出,等候李自成自己决定。过了一阵,李自成对此事更加犹豫,淡然一笑,说:

“且吃晚饭。此事……让我们今夜再仔细斟酌。”

夜间,李自成为着听取军事禀报和决定一些重要问题,不断地同手下的文武要员谈话,有时是单独密谈,有时是几个人一起商量,一直忙碌到三更以后,所以就留宿于议事的大军帐中。军师宋献策因为要按照他的意思重新部署围城军事,在晚饭后不久就离开老营走了。

约摸将近五更时候,他派人去将牛金星叫醒,请来密谈。牛金星赶快披衣下床,颇觉诧异。他想,晚饭后曾经同刘宗敏等几位重要将领议论围攻开封的事以及应如何对付曹操,在大帐中坐了很久,有什么紧急事又将他从床上叫醒?他在诧异之中,又有荣幸之感。像这样“君臣际遇”,深荷倚信,每遇大事,随时咨询,旷代少有。他早已看定:只要闯王得了天下,新朝宰相高位,非他莫属。他于是屏退从人,只用一个亲信家奴打着灯笼,脚步轻快地往大元帅的大帐走去。

李自成笑着试他:“启东,你猜有什么事将你叫醒。”

金星回答说:“自然是为着军国大计,大元帅有所垂询。”

闯王又说:“你也精通风角六壬,为什么不猜我是请你来卜一卜何日破城?”

金星笑着回答:“决非问卜的事。金星深知麾下是开基创业之主,惟唐太宗可以相比,贤于汉文帝远矣。”

自成问道:“汉文帝如何?”

“汉文帝虽也是有名君主,然非创业之主,仅能守成而已。他遇到一个贾谊,竟不能用,故后人有诗叹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李自成哈哈大笑,频频点头。然后,他将晚饭前李岩的建议对金星说了一遍,问他有何看法。牛金星问道:

“军师之意如何?”

自成说:“献策也认为襄阳十分重要。”

“麾下如何决定?”

“尚未决定。我对他们说,让我在夜里仔细斟酌,再做决定。”

“大元帅觉得是否可行?”

李自成迟疑地说:“眼下分不出数万人马,也没有适当大将可派。”

牛金星说:“麾下所顾虑者甚是。目前需要全力将开封合围,还要准备应付朝廷从陕西、山西、山东各地调集援汴之师。何况,”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接着说,“曹操极不可靠,时时得防他一手。兵分则力弱,乃用兵之大忌。倘兵力分散,一部精兵远在襄阳,一旦有朝廷援兵云集,或忽有肘腋之变,将何以应付?”

闯王点头说:“你虑的是,虑的是。”

金星又说:“左良玉原是湖广总兵,由此发迹,受封为平贼将军,襄阳如同他的老家。左良玉逃回襄阳,好似猛虎归山。他死守襄阳,烧断浮桥,我军纵派去两三万之众,未必能一举将襄阳攻克。倘若旷日持久,湖广援军四集,如之奈何?”

李自成点头说:“是呀,不能不想到会有不顺利时候。王光恩、过天星等人都驻扎在郧阳至均州一带,甘为朝廷鹰犬,同我们已经势同水火。承天也驻有京营人马。两方面敌兵距襄阳都只有数日路程,必救襄阳无疑。”

金星接着说:“退一步说,左良玉弃襄、樊不守,我军顺利入据襄阳。左良玉纠集湖广诸军,四面围困襄阳。大元帅正有事于开封,欲救襄阳则鞭长莫及,不救则孤守襄阳之师不能自存。林泉说将宛、叶、唐、邓与襄阳连成一片,襄阳即不致孤立。可是,那又得从开封城下分去两三万兵力。每一州、县,只派官,不派兵,则不惟政令不行,官也不保。郏县之事,可为前车之鉴。麾下可曾思之?”

李自成点点头,等待金星说完。

牛金星接着说:“况且,去坐镇襄阳的将才难选。久随大元帅的心腹大将虽然不少,但一则正有事于围攻开封,二则多非文武全才。他们善于佐麾下从马上得天下,而不屑于料理钱谷民事等繁琐之务。如有此文武全才,据襄阳形胜之地,经营日久,纵不能效法韩信王齐,安能保其不形成尾大不掉之势?”

李自成没有做声,但是连连点头,在心中称赞牛金星谋虑深远。他起初想着李岩有文武全才,曾有意交给李岩两万精兵,加上李岩原有的豫东将士,追往襄阳试试。听了牛金星的话,将这个想法打消了。

牛金星又说道:“至于派兵追赶左良玉之事,金星所言,只是出自谋国忠心,从大处着眼,以求早日攻破开封,建立名号。议论未必得当,请大元帅自己斟酌裁决。”

李自成笑着说:“襄阳的事且不忙,并力围困开封是当务之急。只要拿到开封,一切都好办了。”

牛金星说:“拿到开封就可号召远近,分兵四出,岂但攻占襄阳而已哉!”

李自成说:“到那时,夺取关中比攻占襄阳更要紧。”

牛金星说:“是呀,关中乃麾下桑梓之邦,西安为自古建都之地。占了西安,则进兵幽燕不难。”

李自成不自觉地将膝盖一拍,说道:“你的话正说到我的心窝!天快明啦,你回去休息吧。明日事忙,我们趁这时还可以略睡片刻。”

第二天,五月二十四日,闯、曹大军开始返回开封近郊,重新将省城合围。但李自成和罗汝才两家的老营还不马上离开刘庄。高一功也仍在朱仙镇处置官军抛弃的众多军资。李自成因要在刘庄老营中欢宴闯、曹两营的重要将领,祝贺大捷,两家老营决定在午宴后收拾齐备,等到日头偏西时候,天气稍微凉爽,再向阎李寨移动。

早饭以后,他命人去朱仙镇告诉高一功,务必挑选两百匹好的战马送给曹操。双喜说:“曹营缴获了很多战马和骡子都未上缴,还要另外挑选好头口送给他么?”

闯王看了义子一眼:“你不懂。要学得懂事一点!”

他又下了几道命令。忙劲过去,时间稍闲,高夫人差慧英来请,他轻松地踱出大帐。王长顺正在辕门里边,见他出帐,赶快走到他的面前笑嘻嘻地向他禀报:昨日得到高将爷点头,他在水坡集为大元帅的护卫亲军挑选了五百匹战马,二百匹走骡。闯王高兴地说:“好啊长顺,你又发财了!”

长顺说:“我连一条马腿也没有,还不都是你闯王的?打了空前的大胜仗,我是你的老马夫头儿,听说你打算叫我做你的掌牧官,我自然不能不为你的护卫亲军打打算盘。”

“对,就应该不失良机。可是,长顺,你替我弄到这么多的好头口,为什么不立时向我禀报,让我早点儿高兴高兴?”

王长顺见闯王高兴,仍像往日一样同他亲如家人,就没有顾忌地笑着说:“我何尝不想让你早高兴高兴呀?可是闯王,如今见你不像往日那么容易啦。”

“这话怎么说?难道会有人拦阻你么?”

王长顺想着自己昨日下午兴冲冲地来见大元帅时被挡在辕门外的事,心中犹有余忿,几乎要滚出眼泪。但是他不敢说出实话,怕的是人们会骂他在大元帅面前告状。他的带着风霜颜色和深深皱纹、胡须花白的脸孔上忽然堆满了笑容,神气快活,卖着老资格说:“谁敢拦阻我呀?我跟你起义时候,如今在你老营中的年轻弟兄,有许多人还是拖着鼻涕、光着屁股的玩尿泥的孩子哩!”

闯王说:“你有事来见我,除非我正在商议机密大事,倘若有人拦阻你,长顺,老伙计,你只管狠狠地骂他一顿,让他知道你这个老马夫的来历。有谁敢回骂一句,你告诉我!”

长顺说:“我不但要骂他,真惹我恼火啦,我会上边打他一耳光,下边踢一脚。让他向别人打听一下我跟着李闯王年代多久,打过多少仗,走过多少路,吃过多少苦,挂过多少彩!哈哈,我好歹是老八队的‘开国元勋’,丝毫不是吹牛!”

李自成看出来王长顺说的不完全是真心话,但他没有多问,哈哈一笑,走出辕门。

他到了高夫人的帐中坐下以后,老营中较有头面的人物都来向他贺喜,说了些奉承的话。但因为他如今地位崇高,人们在他的面前已经有了拘束,行过礼,说过祝贺大捷的话以后,各自退出。有些老人从前会留下来很亲切地谈一阵家常话,如今都没有了。

等老营中的头面人物走完以后,高夫人告诉他左小姐也要来恭贺大捷,正在等候传见。李自成的心中一动,略微迟疑,点点头,吩咐慧珠去请。片刻工夫,左小姐来了。她向闯王敛衽下拜,强装笑容,跪在拜毡上,像背诵一般地微颤声说道:“干爸旗开得胜,大败官军,女儿衷心欢悦,特向干爸叩贺。愿干爸节节胜利,早定天下,实为四海万民之福。”

闯王笑着说:“你起来,坐在干妈旁边,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左小姐又磕个头,站起来,拜一拜,在高夫人身边坐下。因为她心如刀割,只怕泪珠儿夺眶而出,也怕别人看见她的眼中含泪,只好低下头去。李自成明白她的心情,和高夫人交换了一个眼色,慢慢说道:

“你放心,左帅已经平安奔往襄阳去了。”

左小姐仍然不敢抬头,含着哽咽地低声问道:“不是说他已经全军覆没了么?”

闯王接着叹口气说:“胜败乃兵家之常,我在潼关南原也曾全军覆没。只要左帅本人平安,仍有他的功名富贵。我虽然在他去许昌的路上设了几道伏兵,后边又有步、骑大军追赶,可是我一再向众将嘱咐,只许杀散左帅人马,不许伤害左帅本人。倘若我不这样嘱咐,左帅决难平安走脱。杀散官军是我同朱家朝廷势不两立,保全左帅性命是我同左帅素无冤仇,对他颇为敬重,留下日后见面之情,与左帅共享富贵。”

左小姐再也忍耐不住,热泪夺眶而出,跪下去哽咽说道:“干爸如此胸怀宽大,实在令女儿感恩戴德,永不敢忘!”

李自成嘱咐左小姐要安心学习女工,闲时读书识字,练习骑射,不要以左帅为念,以待时机到来,送她回到左帅身边,父女团圆。说毕,就起身回大帐去了。

闯、曹两营的重要人物陆续到来,最后来到的是曹操和吉珪。大帐前接着很大的布棚,坐满了人,十分热闹。李岩因为闯王始终不对他提起追赶左良玉和占领襄阳的事,心中纳闷和失望。宋献策给他递眼色,要他不用再提。宋献策心中明白,必是闯王征询过牛金星的意见,牛深知闯王志在早破开封,以便建立名号,号召远近,所以也不主张分兵去占襄阳。在一年多以前,如果闯王不同意麾下什么人的建议,事后总要同这个人作一次深谈,详细说明他自己是如何考虑的。近来,他只不再提起,某一建议就算完了。

酒过三巡,李自成举杯起立,向闯、曹两营的重要文武说话,盛称这次消灭官军十七万是空前大捷,还盛称罗大将军(即曹操)的协力筹划,指挥得法,以及曹营将士的忠勇奋发,在战场上齐心杀敌,争先恐后。最后,他向大家敬酒,以示慰劳,又说道:“追赶丁启睿和杨文岳的我军将士,今日即可返回。到了今天,朱仙镇大战以全胜收场。从今日下午起,重新围困开封,务望诸君努力,共建大功!”

众将举杯欢呼。奏起军乐。辕门外成群的战马听见军乐声,不断地刨蹄子,振鬣长鸣。

步骑大军有很多从老营驻地的附近经过,匆匆向开封近郊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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