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李自成命各营大军向开封周围开拔,另派一支人马由田见秀率领,直向西去,路过中牟,攻占郑州、荥阳、新郑、长葛诸县,断绝开封的西路接济,同时为闯、曹大军征集粮草。李自成和罗汝才两人和他们的老营,在各营大军出发一天以后,才从陈留城郊拔营西去。他们预先商定,两家老营将驻扎在开封城西大约二十里远的阎李寨,但两家老营出发较晚,距离朱仙镇不远就黄昏了。李自成和罗汝才因天气闷热,决定两家老营停在朱仙镇寨外打尖,休息,明日五鼓趁天气凉爽,继续赶路,而大批运送粮食和各种军资的骡马驮运队、牛车和小车,早动身半日,在数千精锐的步、骑兵的保护下走在前边,已经过朱仙镇向西北转去,黄昏时在杏花营附近停下。
老营刚在朱仙镇附近停下休息,罗汝才的部下有人得到一个不曾证实的消息,赶快禀报曹操知道:小袁营从杞县逃走了。曹操起初吃了一惊,但随即又觉得未必可信。袁时中同李自成并不一心,这一点他同吉珪早就心中明白,但袁时中叛变得这样快,确实出他们的意料之外。连足智多谋的吉珪,也认为袁时中逃走的消息不大可信,低声说:
“小袁营三万大军,突然全营逃走,事先不漏一点风声,真是奇怪!我看,这个荒信儿很不可靠,要严禁在我们营中乱传闲话。”
曹操沉吟片刻,说道:“原来我们两个私下说,闯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听了老宋的主意,将好端端一双姻缘拆散,硬将慧梅嫁给袁时中,说不定会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吃不完的后悔药。你在营中等候新消息,我现在就去自成那里看看。”
吉珪说:“倘若闯王还没有得到禀报,请你千万不要打听,免得落个事前知道的嫌疑。”
曹操笑一笑说:“我不比别人缺少一个心眼儿。”
在李自成的老营中,刚刚有人风闻小袁营从杞县逃走的事,但是没有人信以为真,所以不曾禀告闯王知道。这消息只传到中军吴汝义的耳朵里就止了。他想,袁时中最近深得闯王爱重,与慧梅也夫妻恩爱,没有道理会忽然叛变。老府与小袁营将士之间在商丘时虽有些闲言碎语,不够融洽,可是近日袁时中十分忠心,刻印了几千小唱本,通令全营将士背诵,那些小小的芥蒂已经全然冰消。现在忽然传言袁时中率领他的全营逃走,岂不荒唐?难道慧梅能够答应么?他疑心这谣言来自曹营,立刻暗中传令不许在老营中再谈此事,同时他也不急于禀报闯王,只派人往杞县探听究竟。闯王昨日通宵会议军事,未曾合眼,今日又忙于处理许多公事,然后行军到此,实在疲困,吃过晚饭就早早休息。
当罗汝才来到时候,李自成果然睡了。吴汝义听说大将军来到,赶快出迎。汝才知道自成刚刚睡下,不让汝义惊动,只向汝义问道:
“子宜,有什么新的军情没有?”
吴汝义说:“没有新的军情,大将军。”
汝才又问:“我们两个老营明日一早继续往阎李寨去?”
“是的,曹帅。大元帅没有新的吩咐,自然仍按原计而行。曹帅来见大元帅有没有紧急事儿?要我去叫醒他么?”
“不用叫醒闯王。既然开封方面没有新的情况,自然要依原计而行。”罗汝才故意提到开封方面,避免以后吴汝义会疑心他事先就知道袁时中从杞县逃走。
吴汝义果然生了疑心,问道:“曹帅可听到了什么消息?”
罗汝才笑一笑,随口遮掩说:“我想,开封城中的那班文武大员都知道我们是来围困开封,也会猜到我们必先动手抢收四郊麦子。他们的上策是出动两三万官军练勇,在城外立寨,一则使我军不能在郊外自由割麦,二则保护城中丁壮出城来抢割麦子。所以我想着放心不下,特意亲自来见大元帅,问问有没有新的情况。倘若城中出兵在近郊扎营,我们今夜就可以出其不意,派人前去劫营。没有就省事儿,我也回帐中睡觉啦。他娘的,开封的文武大员们尽是草包!”
送罗汝才出了营门,看着他同亲兵们上马去后,吴汝义回到自己帐中,赶快睡下,以便明日不到五鼓起身。
约摸半夜时候,吴汝义被值夜的亲兵叫醒,看见烛光中站着李岩,脸色严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他不禁大为诧异,一跃而起,赶快问道:
“林泉,有何紧急事儿?”
李岩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了两三句话,没有让旁边的亲兵听见。吴汝义大惊失色,说道:
“你等一等,我赶快去叫醒闯王。”
“是得赶快叫醒闯王,立即决定办法。”
如今局面大了,在行辕宿营地方,总是专设一个较大的军帐,作为李自成和他的文武要员们议事地方,有时他于议事后在这里看书,办公,留宿。今晚只有简短的会议,然后李自成处理了一些公事,便去后边高夫人的帐中休息。高夫人的寝帐外边,夜间轮流有一个女兵和一个中年仆妇值班。近一年多来已经不再怕会有官军来偷营劫寨,派女兵夜间值班是为着随时呼唤传达有人。如今高夫人的身边除有一大群女兵之外,还添了十来个专管粗使的中年仆妇,多系从老营亲军的妻子中挑选的,行军时都有马骑。每逢闯王宿在高夫人的帐中,夜间值班就多增加一个年纪稍大的仆妇,为的是一旦有事,进入帐中方便。吴汝义匆匆地来到高夫人的寝帐门外,命值班的女兵和仆妇火速将大元帅唤醒,说他有紧急禀报。那仆妇同旁边的女兵交换一个眼色,不敢怠慢,转身走进帐中,将闯王唤醒。
李自成不论多么疲倦,夜间睡觉总是十分机警,有事叫他,照例一叫便醒,猛睁双眼,虎地坐起,从不睡眼矇眬迟疑贪枕。现在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赶快披上衣服,趿着鞋走出帐外。高夫人被他惊醒,赶快从枕上抬起头来,侧耳谛听。
吴汝义挥手使女兵和仆妇退后,凑近李自成的耳朵禀报了小袁营从杞县逃走的事。自成的脸色一变,愤怒地小声说:“他妈的,竟有此事?……毫无良心!”
吴汝义说:“是的,他竟然做出此事。”
片刻沉默。高夫人知道出了意外大事,但不知是什么事儿,心中暗暗惊诧,赶快穿衣起来,点着蜡烛。
闯王向吴汝义吩咐说:“请林泉到大帐中等候。你赶快派人将牛先生、宋军师叫醒,请他们速来议事。还有,捷轩和一功也来。你派人飞马到补之营中,请他速来,速来!”
吴汝义说:“是,我立刻派人分头去请。还有,一更过后,大将军来了一趟,想要见你,因你已经休息,他便走了,似乎有点奇怪。”
自成机警地想道:难道他也知道了风声么?随即向吴汝义问道:“你为什么不禀我知道,让我见他?”
“我看你今日十分疲倦,他又无重要事,所以……”
李自成截住说:“你火速亲自去曹营,请大将军前来议事!”
吴汝义走后,李自成回到寝帐,赶快穿好衣服,高夫人一边帮他扣衣扣,一边小声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有人叛变么?”
李自成简单地告诉她,袁时中已经叛变,率领小袁营全部三万人马从杞县逃走了。说毕,大踏步向外走去。高夫人蓦然一惊,几乎站立不稳,喉头感到壅塞,追在他的背后问道:
“慧梅还活着么?”
当闯、曹大军从商丘向开封进兵时候,李岩的一支人马奉命在杞县和陈留之间停留三日,负责征集粮草。按照当时社会习气,他应该趁机会回李家寨扫墓,与族人亲戚见面。牛金星和宋献策都是通达人情世故的人,建议李自成让李岩回家乡看看。闯王欣然同意,并亲自将此意告诉了李岩兄弟。李岩的手下将士也有很多人想回家看看的,要求李岩听闯王的话回李家寨扫墓。但李岩另有一种心思,不肯回李家寨去。他虽然已经起义一年半,深受闯王礼遇,与朱家朝廷恩断义绝,但是他竟然在心灵的深处摆脱不掉痛苦思想,总认为自己是父母的“不肖子”,愧对祖宗。他不肯回李家寨,也不让李侔代他回去,只着旧日管家范德臣同二十名骑兵回去,选择一个日子,将汤夫人的棺材从祠堂移出,暂丘在祖茔旁边。当小袁营叛逃时候,范德臣和这二十名骑兵刚把事情办完,还没有离开李家寨。小袁营的人马急于赶路,没有进李家寨,经过圉镇时稍事停留,打了尖以后继续南奔,扬言是奉闯王命去截杀从豫南来救省城的官军。范德臣等看出这事大有蹊跷,就赶快回来,在朱仙镇附近找到李公子兄弟扎的营盘,告诉李岩知道。李岩知道虽有官军从豫南北来之说,但尚不知何时从豫南北来,闯王没有命袁时中去截杀官军,断定必是叛变,所以亲自连夜来禀报元帅。
李岩向李自成刚刚谈过了范德臣带回的消息,邵时信派来报信的亲兵也到了。这个人化装成小贩模样,赶到朱仙镇一带,但因人马众多,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元帅暂时驻地。他撕破夹袄的一角,取出邵时信匆忙中写的字条,双手呈给闯王,上边写道:
小袁营云奉闯王之命,往南堵御官军,匆忙拔营。谨此叩禀。
李自成熟悉邵时信的笔迹,也看见过邵时信的这个亲兵,虽然字条上没有署名,他却知道是时信的亲笔。他又问了些小袁营拔营时的情况,便命这个人下去休息。李自成气得脸色铁青,默默不语,在大帐中走来走去。李岩坐在帐中,也不说话,等候牛、宋和刘宗敏等来到。
高夫人自从破了洛阳以后,竭力避免干预军中大事。这也是李自成的意见。他认为自己迟早要夺取江山,决不使前朝常有的后宫干政之弊再出现于他所创建的新朝。可是今夜是处理袁时中叛变的事,关系着慧梅的死活,她不能不来到大帐,希望商议结果既能够严厉惩办袁时中,也能够救回慧梅。李自成望望她,很懂得她的心情,用眼色示意她在一只行军携带的小马扎上坐下。
牛、宋、刘宗敏和高一功很快来到,随即罗汝才也到了。汝才因与手下人掷色子,尚未睡觉,一听吴汝义说大元帅请他紧急议事,他便心中明白,命亲兵们立即备马,飞驰而来。在亲兵备马时候,吴汝义将袁时中带着小袁营全部人马从杞县叛逃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佯装毫无所闻,心中感觉可笑,恨恨地说:
“哼,竟然会有此事!”
大家都到了,只有李过驻地较远,尚未赶到。李自成自从崇祯十三年十月间进入河南以来,事业和威望一直如旭日东升。中州百姓都将他当成救星,编为歌谣,到处传唱。他自己和左右文武都认为他是“天生圣人”,几年内必坐江山。因为有这种环境气氛和大大不同于往日在艰难困苦中的心理状态,所以他在一时间很容易受了袁时中的欺哄,根本没料到袁时中会突然叛变,率全营人马逃走。他如今不仅十分气愤,而且为损伤了自己的威望而深感痛苦和愧悔。当大家纷纷议论如何派兵追剿袁时中时,只有李自成和高夫人一言不发。李自成巴不得立刻将袁时中和刘玉尺等人捉到,斩首示众,以泄心头之恨,并且为背叛者戒。然而他这个平日多谋善断的人,竟然在意外的精神打击下,一时心中踌躇,拿不定主意。他现在正要用全力围攻开封,预料朝廷必然要用最大的力量来救开封,如今正当这个节骨眼上,忽然分兵追剿袁时中,必然要减弱围攻开封的兵力,还必然要死伤许多有用的将士,因此他不想马上动武。可是,倘若不将袁时中消灭,别人就会轻视他,还会在背后嘲笑他。现在距袁时中从杞县叛逃已经有一个白天和两个夜晚,走了很远,未必能够追上。袁时中对豫东地理很熟,纵然能够追上,也未必能够将他一战剿灭。倘若战争纠缠过久,损兵折将,牵动围攻开封大计,纵然胜利,也可能得不偿失。还有,倘若对袁时中逼得过急,他带着三万人马投降了正在豫南的丁启睿或杨文岳,岂不为害更大?……
李过到了。事情他已经知道,所以他带着一脸怒容走进大帐,没有坐下便向闯王和大家问道:
“如何决定?派谁追剿?”
闯王没有做声,别人也不做声。高一功示意让他在一只小马扎上坐下。
李过不肯坐下,看一眼宋献策和牛金星,接着说:“当日袁时中刚投降就请求结亲,我就觉着有鬼,不可相信,免得吃了后悔药。幸而我一功舅说了一句,不能将兰芝许配给他。结果由军师们出主意,将张鼐和慧梅的姻缘拆散,将慧梅作为闯王的养女嫁给姓袁的。将慧梅作为闯王养女,我一百个赞成。这姑娘是在我的眼皮下长大的,自幼儿聪明伶俐,有忠有义,也练出一身武艺,在我二婶的身边出生入死,几次立了大功。硬把她嫁给那个从野地飞来的姓袁的,下场如何?如今还活在人间么?”他想着慧梅如不是已经被杀,便很快就会被杀,不禁恨恨地叹了口气。随即坐下,接着说道:“我当时就不同意这桩婚事,摇旗和汉举们也不同意,可是等大家知道时,木已成舟啦,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啦。我只能暗地里顿顿脚,希望姓袁的有点良心。如今事已至此,光想着后悔药难吃没有用,要赶快派兵追赶,杀他个片甲不留。派谁去,商定了么?”
宋献策和牛金星一直担心高夫人会说出来对他们抱怨和责备的话,不断地偷偷打量高夫人的沉重脸色。他们没料到由李过开了腔,用这样从来没有用过的神色和口气对待他们,使他们只有惭愧,除掉苦笑外无言以对,神情十分尴尬。
闯王低着头没有做声。尽管他不满意李过责备牛、宋的话说得太直,但是他自己也心中悔恨,不能责备侄儿直言。他怕高夫人也忍不住对牛、宋说出来不好听的话,两次望她。高夫人懂得闯王的眼色,所以她不曾在侄儿对牛、宋说过抱怨话以后接着说一句话,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用袖头揩去了为慧梅涌出的两行热泪。
曹操在心中看笑话,却不得不说道:“已经过去的事不用再提啦,如今只赶快决定如何处置吧。兵贵神速,再不派兵追赶,小袁营就逃进颍州地界,向南投降丁启睿,向东投降朱大典,都很容易。大元帅,倘若你认为围攻开封要紧,别的人马分不出来,命我的曹营人马去追剿如何?”
李自成回答说:“家鸡打得堂前转,野雉不打一翅飞。野雉是活的,飞就让它飞吧。”
大家听了李自成的话都觉突然,摸不准到底是什么用意。有人暗想:这样任袁时中逃走不管,未免太宽大了。
刘宗敏平时往往容易暴怒,令人生畏,但现在他一直冷静地想问题。他在心中抱怨牛、宋当日不该劝说闯王将慧梅许配袁时中,但是他想着闯王待牛金星以宾师之礼,拜宋献策为军师,不能因他们一时虑事有误而多加责备,使他们面子上下不了台,引起文武不和。他也明白闯王既恨袁时中的叛逃,又担心对袁时中逼得紧了会促使他投降官军,另外又担心慧梅会被袁时中杀害。趁着大家在沉默中,他抬起头来望着自成问:
“大元帅,这件小事交给我处置可以么?”
自成问:“你如何处置?”
“我想,既不能不派兵追杀一阵,也不必逼得过紧,免得他投降官军过早。也不要使他对慧梅下毒手。目前能够按这样想法处置,方算妥当。”
罗汝才不禁心中一惊,点头赞叹:“虑得细,虑得是!捷轩不愧是大将之才,忙中不乱。”
自成说:“捷轩,你将你的办法全说出来,让大家商议一下。”
宗敏说:“请补之辛苦一趟,去追赶小袁营。先礼后兵,劝说袁时中赶快回头,做错的事决不追究。我估量袁时中一定不听劝告,大概免不掉会厮杀起来。补之可以杀败小袁营,但不一定会捉到袁时中,也不能……”
李过插言:“既然动兵,就得尽我的力量捉到他或杀死他,不留后患。”
宗敏接着说:“补之,你听我说。我们目前作战的着眼点是在开封,既要四面围困开封,还要准备杀败各路援兵,不应当分散兵力。小袁营有三万人马,要将它包围消灭,少说也得五万人马,还得拖长时日,穷追不放。在目前这样分兵作战,我们不干。我们不能让袁时中这小子拖住一条胳膊。”
李过问:“你给我多少人马?”
“我打算给你……顶多一万五千人马,一半骑兵,一半步兵。更多的人马没有。”
李过沉吟说:“只给这一点人马,我只能追上他,狠狠给他一下教训,不一定能够消灭他,捉到他。”
宗敏点头说:“对,对,正是这个意思。倘若追上他,你只需狠狠教训他一顿,使他损兵折将,知道疼痛,大伤元气,但还要适可而止,不逼他过早地投降官军。你还得使他认为对慧梅不下毒手,于他有很大好处。”
李过微微一笑,说:“我完全明白了你的意思。你给我出的是一道难题,这文章要做好很不容易。”
刘宗敏转向李自成,问道:“大元帅,你看,这篇小文章就这么做法,不必小题大做,行么?”
自成点点头,然后向大家问:“你们各位有何意见?”
罗汝才首先称赞说:“高明,高明。我根本没想到这个题目的文章应该这么做,果然是捷轩虑得周到!”
牛金星说:“追上小袁营之后,可以宣示大元帅德意,凡将士愿倒戈回老府的一律免究,另有重赏。补之将军出发时要多带银子,以备阵前赏赐。如此恩威并施,有劝有惩,小袁营多数胁从之众,不难瓦解。”
宋献策接着说:“还要带去大元帅手谕一道,劝谕袁时中勿信谗言,妄生猜疑,致令亲者痛,仇者快。望他翻然悔悟,速偕慧梅来归,将待他恩情如初,一切错误不提。”
高一功说:“慧梅在我们老八队中是有功之人,况且已经是闯王养女,不能不救她回来。按她的性子说,当她一旦明白了袁时中背叛闯王,她必不善罢甘休。补之带兵前去,一定要查明问清,慧梅到底死了没有。倘若她还没死,那陪嫁的四百多男女亲军是不是还在她的身边。补之,你这次去,倘若能救慧梅回来,当然是最好不过;如不能救她回来,要设法使袁时中不敢杀她。”
李过说:“高舅说的是,我的骑兵如果能冲进袁时中的驻地,自然要将她救出,接她回来。不过,听说她已有喜了,谁知她如今变心了没有?”
高夫人想起慧梅出嫁的情形,实在又痛苦又恼恨,正想找题目,听了李过的话,立刻对侄儿愤愤地说:“补之,你刚才还说慧梅也是在你的眼皮下长大的,为什么忽然又说这话?慧梅决不会背叛闯王。你看吧,她会死在袁时中的手中!”
闯王不希望她对宋献策等说出气话,劝说道:“我们正在商议办法,你不用担心嘛。”
高夫人说:“不管用什么办法,以保住慧梅的性命要紧。如今她的身边只有四百多男女亲军,虽说都是挑选的好样的,对慧梅也忠心耿耿,可是毕竟是在袁时中大军挟制之下,袁时中要杀害慧梅,他们也会全都死去,决不止慧梅一个被害。”高夫人越说越激动,突然转向宋献策,“军师啊,这亲事是你们怂恿成的,你们要救慧梅的命,将她和那四百多人马还给我。还有慧剑,你们是认识的,她哥哥是黑虎星,在开封城下中炮受伤而亡。两三年前在商洛山中时候,他将妹妹托付给我,说:‘婶娘,我只有这一个妹妹,今后全靠你老人家照料她。她岁数还小,虽然有一身武艺,可是不懂事。’倘若这个黑妞也随着慧梅死在小袁营,你们这些做军师、出主意的,怎么对得起地下的黑虎星啊?”
这一段话说得宋献策脸上热辣辣的。牛金星也觉得十分难堪,只得勉强说道:“请夫人放心,必有妥善办法,将慧梅姑娘救回。”
高夫人眼圈一红,说:“纵然能够将她救回,可是姑娘已经嫁了人。杀了她丈夫,留下她守寡一辈子。她今年虚岁才二十一岁,叫她以后如何活下去啊。都是你们当日出的好主意!”说毕,愤愤地起身便走,一面走一面流着眼泪。牛金星和宋献策赶快站起来送行,但是她头也不回,没有同他们打个招呼。
李自成向他的侄儿问道:“你什么时候动身?”
李过说:“马上准备停当,五更动身。”
李自成望望李岩:“林泉还有什么高见?”
李岩说:“我想,袁时中不得已时必投朝廷。朱大典远在凤阳,中间有黄得功的人马隔着,他往东去投朱大典不容易。丁启睿如今驻军在汝宁一带,他去投丁启睿比较容易。补之在追赶小袁营时,可派出一支轻骑,驰至陈州与商水之间,虚张声势,拦住他南去之路。另外,以夫人名义给慧梅姑娘书信一封,先叙思念之情,知其仍在人间,心中稍慰。然后嘱其劝说袁时中不要上他人之当,赶快悬崖勒马,回来叩见大元帅请罪,保其平安无事,恩宠不减。纵然自生猜疑,暂时不肯回来,闯王因有汝在,已嘱汝补之大哥不要穷追,留个转圜地步。只要汝在,时中不降朝廷,一切好说,纵然时中一二年内不回来也不要紧。倘若汝不幸遭毒手而死或时中投降朝廷,二者有一,则从此与时中恩断义绝,势成不共戴天,等等。将这些话写进书子。阵上捉到敌兵,多给银子,收买他将书子送给慧梅。这书子必会被袁时中看见,让他在心中琢磨出得失利害。”
大家都点头赞成。闯王命牛金星替他写一道给袁时中的劝谕,李岩替高夫人写一封给慧梅的书信。会议就到此结束了。
离开杞县的第二天,慧梅已经看出来袁时中和小袁营的行踪可疑,又经邵时信将各种情况告了她,她断定袁时中已经背叛了闯王,她受了欺骗和裹胁。她当时不愿再走,派人将时中请来问话。可是袁时中早有准备,在行军时将她的四百多名男女亲军,前后左右围得水泄不通,挟制他们一定要跟着大军一起走。慧梅愤怒地说:
“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死。你死,不是我要杀你,而是闯王要派人马来处置你。我死,是因为你要杀我;你不杀我,我不会跟着你背叛闯王。”
袁时中苦苦劝她一起走,什么出嫁从夫啦,又是什么年轻夫妇要和睦啦,说了一大通。可是慧梅板着脸,让手下的四百多名亲军摆好了拼命的架势,坚决不走。在一瞬间,袁时中曾经想杀掉她。但稍一转念,仍觉不忍,毕竟他还是很喜欢慧梅的,特别是他知道慧梅已经怀孕了,而他又是很想孩子的,所以他决定无论如何不发脾气。他又对慧梅说:
“不管你多么不听我的话,我是不忍心杀你的。我知道你怀了孕,这是我的骨血,说不定还是个男孩。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你手下的男女亲军,只要他们不先动手,我决不会动他们一根毫毛。我只是劝你跟我一起走;不走,我们都要被害。我本来并不想离开闯王,可是闯王听信了周围人的闲言,对我很不放心,听说就要动手杀我,我没有办法,才带着人马逃走。这只是暂时离开,等闯王将来明白我对他忠心耿耿,我自然还会回到他的大旗下边,替他尽忠效力。”
慧梅流泪说:“你若肯回到闯王麾下,我愿意百依百顺,服侍你到老。我既然已经嫁给你,不会不把你当丈夫看待。可是你要是背叛闯王,投降官军,要我跟你走,就休想。夫人每次问我,我都为你挣面子,说你忠心耿耿保闯王打天下,可是你现在却叛变了,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脸去见夫人,还有什么脸去见闯营的将士?”
两个人又争了半天。不管袁时中怎么劝,慧梅总是不走;而不管慧梅怎么哭闹,袁时中也总是不发脾气。可是时间一长,袁时中手下的人逐渐耐不住了,他们吹胡子瞪眼睛,怂恿袁时中采取强迫手段。袁时中不得已,只好向慧梅说:
“你既然已经嫁给我,生是我袁家的人,死是我袁家的鬼。夫为妻纲,天经地义。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哪有做妻子的能不听丈夫的话?”
慧梅一听,更气起来,说:“你既然投顺了闯王,就应当生是闯王旗下的人,死是闯王旗下的鬼,怎么还能背叛闯王?背叛闯王就是不忠不义。我宁死也不能跟你这不忠不义的人一起走。”
夫妻两个正在争吵,袁时中的第二房妾金氏走了出来。自从慧梅“过门”以来,她看见袁时中同慧梅感情很好,虽然心里吃醋,但因为有几分害怕慧梅,所以不敢当面胡闹,只是有时在背后同袁时中耍赖而已。今天看见袁时中同慧梅争吵,快要动武,而小袁营的将士将“小闯营”包围得水泄不通,她忽然胆壮起来,指着慧梅的鼻子说:
“你不要以为自己真是闯王的小姐,实际你也是他家的丫头。只是为着跟我们袁将军结婚,才把你收为养女。你呀,你并不比我的出身高贵多少!虽然你是正室我是妾,可我比你早来了两年。你也不要因为怀了孕就神气起来,是男是女还说不定,能不能平安生下来也说不定。生孩子有什么稀罕?要不是天天行军,我自己早就给我们袁家生了孩子了。”她又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忽然回过头来对袁时中说:“你的太太已经变心了,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你会在她的手中送命,不如趁早休了她!”
慧梅没有料到半路会杀出这么个泼妇来,最初简直有点发愣,可是越听越气,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猛地拔出宝剑,抢前一步,厉声叫道:
“我宰了你!”
金氏赶紧躲到袁时中的背后,越发大哭大闹起来。慧梅几次抢过去杀她,都被袁时中拦住。慧梅没有办法,只好向左右亲兵说:
“你们还不把这个泼妇赶走?”
一句话刚说出来,慧剑已经跑了过去,要拉金氏。袁时中恼火了,说:
“你敢打她?她虽是妾,到底是你的主人!”
慧剑说:“姑爷,她在你家里是主人,在我们闯王将士面前就算不得一个主人。你不要偏心袒护她,这里有我们的军规:军中不准胡闹!”
袁时中气得要打慧剑耳刮子,慧剑用力格开,毫不示弱。袁时中猛然想起,自己不便对这班女兵动手,便恨恨地叹了口气,不再去管。
慧剑走过去,把那泼妇一推,推出五尺多远,跌在地上。金氏索性在众人面前撒泼,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打滚,说她好歹是半个主人,如今受奴才欺负,要袁时中替她做主,不然要碰死在大家面前。慧剑气得眼睛通红,不管袁时中如何顿脚生气,大踏步走过去,伸开五指抓住金氏的背后领口,轻轻一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摔出六七尺外,跌在地上,喝道:“你再闹,我就宰了你!你既不是我的半个主人,我也不是奴才。这里只有军法,没有别的!”
袁时中气得咬牙切齿,把脚一跺,对慧梅说道:“你要是执迷不悟,将来可不要怨恨我!”说罢,回身走了。
立刻,在慧梅和她的“小闯营”周围,又增加了袁时中的几百名精兵。慧梅的人马被围得更紧了。邵时信和吕二嫂感到这样僵持下去不行,悄悄商量一下,便劝慧梅说:
“不要吃眼前亏,我们还是随他走一段再说。如果能找机会逃回夫人身边,当然很好。如果能等待时机,劝得姑爷回心转意,那就更好。”
慧梅想了一阵,觉得他们说的话也有道理,目前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走回帐中,气得哭了一阵,又同邵时信商量一阵,然后叫邵时信去见袁时中,答应随小袁营往颍州一带去,但提出三个条件:第一,要尊重慧梅夫人的身份,任何人不得在她的驻地胡闹,不得欺侮她陪嫁来的男女将士。第二,对她陪嫁来的男女将士粮草不能短缺,各项供给从丰。第三,袁时中虽然已经背叛了闯王,但往后不应把事情做绝,要留下重回到闯王麾下的余地。
听了以上三条,袁时中认为慧梅已经有一半回心转意,喜出望外,满口答应。这事刚刚告一段落,袁时中忽得细作禀报,说杞县一带百姓风传李闯王即将派大军追赶前来。他不禁心中惊疑,下令全营赶快收拾启程。
从此以后,慧梅和她的四百多亲军总是被袁时中的精兵紧紧地包围着,无法自由行动。不管行军到了什么地方暂驻,也总是如临大敌。他们不敢轻易离开自己的驻地,袁时中也不敢随便走到慧梅的帐中去。慧梅和她的四百多男女将士日夜盼望闯王的追兵来到。
为着处理袁时中叛逃的事,李自成不得不抽调一部分精兵交李过前去追剿。李过刚刚动身,李自成忽接到紧急探报,知道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三支人马奉旨在汝宁附近会师,正在日夜筹措粮草,不日北上,来救开封。看来小袁营的叛变尚未处置就绪,开封周围的大战又在密云欲雨了。他不能不停留在朱仙镇附近召集众将会议,重新部署军事。到了五月二日,他和曹操才将两个老营移驻开封城西的阎李寨(又称阎家寨)。他的老营扎在寨内的一家地主的宅子里。曹操的扎在寨外,相距三四里。第二天,即五月三日,闯、曹大军将开封合围了。
麦子已经熟了。义军并不攻城,只抢割城外麦子。城内也派出军民,抢割麦子。义军在大堤外抢割,城中军民在大堤内抢割。在大堤内外偶尔也发生零星战斗,但双方都以抢割麦子为主;有时相距很近,互不理会。
一连十天,义军分出来数万大军全力抢割麦子。将麦捆子运到各个驻地,有人专管打场。打好的麦子,一部分运往阎李寨,一部分各营留用。这种热火朝天的夏忙景象从来不曾有过。即使在太平年头,收麦的季节也很热闹,但是老百姓各家分散,同数万大军一股劲从事割麦打麦的情况不能相比。
在义军将士们抢割麦子的日子里,李自成时时在注视着左良玉等援军动静,准备着即将迫近的一次大战。当他知道援救开封的官军已经离汝宁北来的消息后,他派人火速给李过送去密谕,要他对袁时中切勿穷追,打一个胜仗后星夜回师。又传令给田见秀等将领,要他们速从郑州、荥阳和新郑一带退兵,赶回开封城外。道路哄传,援救开封的大军大概有二十多万人马,纵然只有十之五六,也不可轻视。在援军中,左良玉的人马有十万左右,比较能战,保定总督手下的总兵虎大威的一万多人马也较精锐。另外,不能不提防城中还可出动两三万兵勇同援军配合作战。尽管一年半以来,李自成在中原作战不断获得大胜,但是因为他才脱离艰苦困难阶段不久,所以对这次战争不敢有丝毫大意,总在思虑着全胜之策。
五月十六日黄昏,他在阎李寨又召集了一次军事会议,罗汝才、吉珪、刘宗敏、宋献策、牛金星等都参加了。会开得很久,到三更以后方散,但对于作战方略还没有最后确定。所以不能最后确定,是因为现在只晓得官军人马甚多,正在往开封奔来;但不晓得官军是直抵开封城下,还是在开封附近占领一个地方,与义军作战。他们估计官军会采取后一种方案,使义军既要对付强大的援军,又要防备城内的守军,处于“腹背受敌”的不利局面。但官军究竟要占领什么地方,现在还不能判断明白,也许是在朱仙镇,也许是在开封的东面,即陈留与开封之间,也可能就在陈留,因为陈留离开封只有四十多里路。由于对官军的意图未能最后探明,因此会议决定,先做些应急的准备,把义军所有的人马都集中到开封周围,以便一有情况,可以立即出战。会后,罗汝才先走,以后刘宗敏等也各回本帐去了。
李自成回到寝帐,正准备休息,忽然张鼐前来禀报事情。李自成顺便问了火器营的情况,嘱咐他务必把各种火器准备好,以便随时可以出去同援军作战。他一面和张鼐谈话,一面又命人把双喜叫来,要双喜把行辕的一些重要文书也都收拾好,准备随时带走。
张鼐和双喜尚未离去,忽然李过一脚跨进门来,说道:
“闯王,我回来了。”
大家看见李过回来,都非常高兴。眼看大战就要爆发,李过是一员重要大将,有他在,闯王就多了一个得力帮手。
高夫人也从里间出来,吩咐左右马上给李过拿东西吃。李过忙说:“二婶,不用拿东西。我在路上已经吃过了。”
闯王说:“补之,正等着你回来。好,先禀报你追赶小袁营的事吧。”
李过从朱仙镇出发之后,当日到了杞县,因知小袁营已经走远,便采取大胆决定,单率领数千轻骑日夜追赶,令步兵按站行军。到了柘城境内,袁时中果然被他追上。时已黄昏,李过的骑兵十分疲倦。他见小袁营已经占据有利地势,倚山据河扎寨,便只好隔河扎营,以待次日早晨看清地势,向敌进攻。当夜派人将闯王劝谕袁时中的书子和高夫人给慧梅的家书送到小袁营,没有回音,连下书的两名弟兄也遭到扣留。
天明后,李过不管小袁营有三万之众,率八千骑兵从浅处过河,先向小袁营将士宣布大元帅德意,号召重回闯王旗下有赏。小袁营将士一经接仗便纷纷溃散,有不少人倒戈回来。袁时中只剩不足一万步兵和一千多骑兵,裹胁着慧梅的四百多名男女亲军向亳州方向逃走。李过本来要继续追赶,因接到大元帅命他火速班师的手谕,就回来了。
大家因以前接到他派来的塘马禀报,对这次作战情况都很清楚,所以不再多问。他还想补充谈一点同小袁营接仗时的详细情况,被高夫人用手势打断,急着问道:
“慧梅的情况你知道么?”
“慧梅的消息我一直在打听,直到小袁营的许多将士投降过来,才得到真实消息。特别是我们在战场上捉到了袁时中的几个受伤的骑兵,消息更加清楚。他们不少人曾跟慧梅的亲军在一起驻扎,说的情况虽然不敢说都是真的,但看来也差不离。”
“什么情况,你快说!”高夫人催问。
“情况虽然不太好,但慧梅并没有死,袁时中不敢马上杀害她,也不愿杀害她。”
“你给我直说吧,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说出来,对我说出实话!这姑娘也算是我把她抚养大的,如今弄得她生不生,死不死,性命操在袁时中手里,你叫我怎么不挂心?快说吧,不要藏头露尾。”
李过摇摇头,叹口气说:“这姑娘确实是好样的,对闯王忠心耿耿。”接着,他就把袁时中叛逃后,慧梅如何起初被蒙在鼓里,到睢州境才知道真情,又如何同袁时中几乎刀兵相见,慧剑几乎杀死了金姨太太……种种经过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高夫人噙满两眶热泪,又问:“以后呢?”
李过说:“以后的情况不很清楚,只听说在柘城境内,慧梅知道追兵将到,劝袁时中投降,夫妻又大吵一架。幸有邵时信和吕二婶解劝,慧梅大哭一场,没有再吵闹下去。据我看来,目前袁时中还不敢杀害慧梅,也不愿杀害慧梅,可是以后如果他投降了官军,慧梅不答应,到那时候就要见个黑白。我还听说,慧梅现在天天哭泣,常常不吃饭,后悔自己在出嫁之前没有自尽,竟落到这步田地。”
还有些情况,李过没有说出来。他听说,慧梅在痛苦之余,曾经骂过牛金星、宋献策,也说过抱怨闯王的话。李过不愿使大家难过,便没有多说什么。
然而,就是他说出来的这些情形,也已经使高夫人和站在门口的慧英等一群姑娘一面听,一面落泪。张鼐低着头,感到心如刀割。尽管他用了很大的力量不让眼泪滚出,但听到后来,还是有几滴泪水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滚落下来。闯王也叹了口气,低着头在屋中走来走去,不知道说什么好。
高夫人用袖头揩揩眼睛,说道:“王长顺早就对我说过,怕我们丢掉了一个好姑娘,却没有笼络住袁时中的心。如今果然这样,这事会叫我悔恨一辈子。看来慧梅一定活不下去。”
李过赶紧劝慰说:“二婶不要太操心,等我们破了开封后,再想办法救慧梅回来。”
高夫人说:“谁知道到那时候慧梅还在不在人间?”
慧英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发出了抽泣的声音。张鼐默默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没有向闯王告辞,低着头走了出去,不提防同匆匆进来的李双喜撞个满怀。他瞟一眼双喜的有些不平常的脸色,没有打招呼,在此刻他除慧梅的不幸之外,别的事都不关心。刚刚走下台阶,他听见从屋里传出来双喜的声音:“禀父帅,据探马禀报,明朝援救开封的大军已到了尉氏县境,看来是直奔朱仙镇。左良玉和虎大威的人马行军很快,明显地是想抢占朱仙镇。”
闯王的声音:“啊?朱仙镇?已经到了尉氏县境?”
双喜的声音:“是的,父帅。看来敌军明日五更就会占领朱仙镇,请父帅赶快部署迎敌。”
闯王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说:“好了,这一仗就在朱仙镇打吧!你赶快命人叫宋军师、牛先生和几位大将都来,火速商量一下,火速出兵,赶在敌人来到之前先占朱仙镇!还有,叫小鼐子回来听令!”
张鼐听得清楚,精神突然激动起来,不再想慧梅的事,也不等双喜呼唤,回转来大踏步走上台阶,几乎又同双喜撞了身子。他站在台阶上,向屋中大声说:
“火器营首领张鼐到!”
第四十章
从汝宁来援救开封的明朝大军,分为两支,一支开往杞县,表面上大张旗鼓,实际上是一支偏师,只有一两万人。另一支是正师,有将近十五万人马,有一半比较精锐,经扶沟和尉氏,直奔朱仙镇而来,看来明日黎明就会抵达朱仙镇。
李自成本来把开往杞县的那一支视为官军的正师,像今年正月间左良玉救开封时一样,先占杞县城作为立脚地,没有想到,官军的大股精锐部队已经走直线从扶沟、尉氏北来,显然想抢占朱仙镇扎下大营,与开封城互为犄角。李自成同大家简单地商议一下,都认为必须赶在官军到达之前先去占领朱仙镇。但当时大将驻在阎李寨的只有刘宗敏和高一功。宗敏须得协助部署军事,高一功的中军营万不能调离老营。而且李自成深知作战持重,是一功所长,紧急迎敌,猛冲猛打,以气势压倒敌人,一功不如李过。他稍微思索片刻,便对李过说:
“补之,现在命别人去会耽误时间,你刚回来还没有休息,只得让你再辛苦一下,立即从你的人马中挑出三千骑兵,连夜赶往朱仙镇,抢占地势,使敌军不能进寨。你要马上动身,粮食可以不带,大军随后就到。”
李过站起来说:“我现在就走,决不耽误。”
闯王又说:“官军人马甚多,而且刚到朱仙镇,锐气方盛,不可轻敌。如果他们已经占稳了朱仙镇,你就不要抢夺,你可以在镇的西面占领地势,赶快把营寨修筑起来。如果官军来攻,你只可防守,不可出战,等明日大军赶到再作定夺。”
李过刚要走,闯王又把他叫住,再叮咛一句:“记住!如果敌人已经进了朱仙镇,你要在镇的西边立营。”
“是!”李过答应一声,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在朱仙镇北面扎营不是更好么?我们大军从这里出发,不是先到朱仙镇的北面么?占领了朱仙镇的北面,就可以隔断开封同朱仙镇的通道。”
闯王简截地答道:“不必。朱仙镇有一条河是从西往东流的,如今正是旱天,人马不能无水。你占据朱仙镇西边就是占据上游,十分要紧,千万不要忘了。至于朱仙镇通开封的大路,我另派大军截断,你不用管。”
李过又答应一声“是”,转身走了出去。
经过紧张的准备,约摸三更时候,刘宗敏率领刘芳亮、袁宗第、谷英、郝摇旗等战将,带着三万人马,加上罗汝才派来的二万人马,以急行军往朱仙镇开去。
如今已经知道,官军人数很多,号称四十万,实际有十七万,这数目不可轻视。李自成亲自把刘宗敏送出营门,看着宗敏上马,嘱咐说:
“捷轩,官军人数很多,左良玉和虎大威都是名将。特别是左良玉,曹操和敬轩曾几次败在他的手中,我们如今是第一次同他交手,千万不可轻视。你先到那里去看看,不要让补之那三千骑兵吃了他们的大亏。我同汝才随后也赶到朱仙镇去。这一次打仗,决不能受挫;万一受挫,会牵动整个大局。我这话你心里明白。”
刘宗敏在马上点点头。他完全清楚,曹操一直心中不稳,如果这一仗受了挫折,曹操就会变心,也许会投降官军,也许会重新跑到张献忠那里,同张献忠和革、左四营合起手来,那样,闯王的威望就会大大受损,势力也会大大减弱。闯王知道宗敏最明白他的担心,又嘱咐说:
“还有,你到朱仙镇后要拖住官军,使他们不能到达开封城外。原来我想,他们如果到了开封城外,我们就可把他们合围消灭。可是后来一想,他们到了开封城外,可能会分出一部分人马绕到城北,在黄河南岸和北门之间建立一座营盘,这样就为开封打开了一条救援之路,从黄河南岸到北门之间可以运送粮草,我们的久困开封之计就会落空。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使官军不能由朱仙镇开往开封,只要你能在天明以前做到这一点,天明后我们大军一到,就不用操心了。”
“大元帅想的是。左良玉这小子会想到这步棋的。今天夜间我要一面夺到朱仙镇,一面想办法让他们到不了开封城外。”
李自成转过头去对宋献策说:“军师,你跟捷轩一道去吧。有你去,我就更放心了。”
宋献策说:“我正要请大元帅让我随捷轩将军一同前往,遇事好随时商量。”
刘宗敏率着包括曹营在内的五万人马,在明亮的月光下向着朱仙镇飞速赶路。大约走到中途的时候,遇到李过手下的一名小校,飞驰而来。他是奉李过之命,往阎李寨向闯王求救的,不期与刘宗敏相遇。他在马上向刘宗敏叉手禀报说:
“总哨刘爷,敌兵人马众多,正在向我军步步进攻,炮火也很猛烈。李将爷已经负伤,仍然苦战不退,人马损失很重。请刘爷赶快去救。”
“眼下跟你们李将爷作战的敌兵有多少人?”
“敌兵人数说不清楚,看来比我们有十倍之多。困难的是他们炮火很猛,我们轻骑前去,没有炮火,箭也快射完了。如今退守在镇西北角的一小块地方上,差不多已被官军四面包围。李将爷说:宁死也不能再退后一步。眼下大家在拼命抵挡,许多弟兄和战马都被炮火击中……”
刘宗敏向小校挥一下手,同宋献策商量几句,便把众将领叫到面前,如此如此地做了部署,然后同宋献策、郝摇旗、刘芳亮、袁宗第只带着一万五千骑兵,向朱仙镇疾驰而去。只听马蹄动地,如同一阵风暴,所过之处,黄尘滚滚,遮住了人马的影子,天上的星月也昏暗起来。
这时李过正在苦战。
当他的骑兵半夜从西门进朱仙镇寨中时候,官军已经从南门和东门进寨,到了街心,并占了岳武穆庙。寨中百姓因事先得到官军要来的消息,差不多逃空了。寨中街道狭窄,不适于骑兵作战,且猝不及防,一开始接仗就处于不利地位。混战一阵,虽然人马损失惨重,他自己也负了轻伤,但是他的勇气如故,仍在大声呐喊督战。突然他的战马中箭倒地,他一骨碌从地上跃起,一看旁边正有一个官军的将官挺枪向他刺来,他一剑格开,又一剑将那将官刺下马来,夺过战马,飞身跃上,继续杀敌。他的人马已经越来越少,他只得留下部分人马拼死守住朱仙镇西北角的一段寨墙和一片宅子,他自己率着其余几百骑兵冲到镇外,在旷野上左右驰骋,忽然杀到东边,忽然杀到西边。敌人已经知道他是李过,是闯王的亲侄儿和得力大将,于是大喊着:“活捉李过!活捉李过!”人马向他蜂拥而来,终于愈围愈多。李过的箭已经快射完了,他轻易不再放箭,只有当敌人过于逼近时才放箭,每射必中。这样,官军虽然围了几重,却也不敢向他逼得太近。
一万五千援兵正在风驰电掣地奔来。快到朱仙镇时,刘宗敏听到了前面的喊杀声,知道敌人正在围攻李过,情况十分吃紧。他立即命令李友率领一千骑兵去支援李过:
“益三,快去,帮补之将那班王八蛋的气焰压一压,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看看!”
宋献策已经观察了片刻,等刘宗敏对李友吩咐一毕,他勒马走到宗敏跟前,一边用马鞭指画,一边说出来对敌办法。宗敏将头一点,说:
“好,就照你的计策行事。另外,我再派出一支骑兵,使他们顾此失彼。……摇旗!”
“在!”
“你率领两千骑兵……”
在刘宗敏稍微停顿的当儿,郝摇旗抢着说道:“对,对,快给我两千骑兵,直冲到朱仙镇街心,把这些狗东西杀他个落花流水!”
刘宗敏继续说:“不是要你到街心去厮杀,是要你绕过朱仙镇,到镇的南面和东南面,距镇五里之外,十里之内,见着房子就烧,见着田间没有割完的麦子也烧。”
郝摇旗问:“这是为什么?如今战事吃紧,你何必让我去干这种事情,白耽误了时间?”
“你不要多问,只管听我的吩咐行事。我不派人叫你回来,你就只管烧房子、烧麦子,如果遇到零股敌人,就把他们消灭。你只有两千人,不许你打硬仗,把本钱赔了进去。”
郝摇旗不敢再问,率领两千骑兵,飞驰而去。
刘宗敏抬头望望李友去的方向,估计李友的一千骑兵已经杀到镇西,同围攻李过的官军交上手了。他感到时机已到,便对身边的将领们说:
“我们也动手吧。汉举,你带领人马冲进朱仙镇的中央,夺占岳武穆庙。二虎,你同世耀、白旺率领五千骑兵去截断朱仙镇东边来援之敌,如果镇内的敌人往东边逃,你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袁宗第等将领立刻走了。刘宗敏又对一名亲信小校说:“你速去迎接后队,传令谷子杰将爷,叫他从大军中抽出一万五千步兵,截断朱仙镇通往开封的大道,找一个地势好的地方,掘壕立寨,不许让官军通过。另外,要多派一些游骑出去,使开封的消息不能传到朱仙镇,朱仙镇的消息也不能传到开封。剩下的人马火速开到这里来。”
目送小校走后,他不愿等候后边大军赶到,刷一声抽出双刀,望一望宋献策说:
“我们也去吧。”
宋献策拔出宝剑,说:“走!”
刘宗敏扬刀跃马,大呼着向敌人最多的地方直冲进去。他的亲兵亲将一个个目无敌人,紧跟在他的左右和背后,势不可挡。在战马奔腾声中,只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如狮吼一般:
“我来了!我刘爷来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合营以后,声势日盛,人数有五六十万,哄传在百万以上。实际精兵大约只有十三万,其中步兵十万,骑兵三万。其他四五十万人,包括各种工匠、马夫、驮运队……种种属于后勤方面的非战斗人员,还有慕义而来的缁衣、黄冠、三教九流之辈。由于没有一个根据地,单说随营的男女老弱眷属就有十几万人。另外还有大批新兵,未得训练,也在这五六十万数内。所好的是骑兵确实都是精兵,每兵有两三匹战马,而大批非战斗人员在危急当头时也能参加战斗。这一声势浩大的革命武装,存在着几个弱点:第一,由于精兵的人数不多,所以在围困开封时,不能分兵占据开封周围的重要城镇,竟然连朱仙镇这样战略要地,都不留人马驻守。第二,因为没有一个可靠的根据地,大批非战斗人员和十多万随营眷属只能跟随主力部队移动,以便得到保护,这样就为大军行动和给养增加了困难。第三,因为跟罗汝才同床异梦,就不能放开手使曹营兵单独作战,而且李自成还必须将一部分兵力控制在身边,防备罗汝才离开他。目前李自成大军的这几个弱点都因朱仙镇之战而一齐暴露了。
当李自成得知朝廷的援兵实际人数约有十七万之众时,便决定以全部兵力(包括曹营在内)对付来援之敌,力争一举将其击溃。同大家商量后,李自成决定把人马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将士连同老营家属暂时留在阎李寨候命;大部分人马半夜就向朱仙镇开拔;另外再拨一部分人马开往朱仙镇以西十五里的地方,那里距贾鲁河西岸不远,村名叫做刘庄,准备闯、曹两营新的老营驻地。部署一毕,李自成同罗汝才就带着各自的亲兵亲将和少数标营骑兵,乘着月色往朱仙镇奔去。将近黎明时候,大地上开始起了白雾。雾越来越浓,月色昏暗下去了,渐渐地一丈外人马的影子也模糊起来。只有马蹄声不断地在雾中响着,偶尔有兵器的碰击声从雾中传出。因为这一带都是一马平川,他们又都是轻骑熟路,所以虽然天上地下一片大雾,还是奔驰很快。
将到朱仙镇时,雾更大了,月色已经完全看不见。奇怪的是,离朱仙镇只有二三里路了,还听不到一点炮声,也听不到喊杀的声音。原野上奇怪的沉寂。李自成一面策马前进,一面心里担忧,不晓得李过是否已经阵亡,也不晓得战场上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不免抱怨刘宗敏:为什么不及时派人给他报信?
其实,刘宗敏派的人已经过去了,由于大雾迷了路,是从另一条路往阎李寨奔去,没有同闯王相遇。朱仙镇的战事已经停止很久了。自从刘宗敏杀到镇上,官军便一下子由优势变为劣势,但官军的援兵也已经开到,与义军发生激战。正在这时,大雾起来了。镇上的官军不敢恋战,趁着大雾退出了朱仙镇。义军害怕中了埋伏,也不曾追赶,只是把朱仙镇占领,也把镇外的一切好的地势都占据,等待雾散以后再进行血战。
李自成和罗汝才进入朱仙镇时,天色已经大亮。虽然雾气仍然很重,但在三四丈外已可辨出人的面孔、马的颜色;十几丈外的房屋、树木的轮廓也都在雾中显露出来。
朱仙镇在河南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市镇,从宋、金以来就很有名。古时从南方到开封,或由开封往南方,有东西两条路。东路由睢州、商丘继续向东南,过淮河到长江北岸,然后或往南京,或往扬州,路再分开。西路则经过朱仙镇,由许昌、叶县、南阳到襄阳,然后或经武昌去湖南和两广,或到荆州沿长江入四川。云南和贵州的士绅、举子、商人要去北方,也是取道襄阳、南阳、朱仙镇,然后由开封过黄河北上。至于豫南各府州县的人们去省城、北京,或往山东,朱仙镇也是必由之路。所以朱仙镇自来就很有名,并不单单因为岳飞进击金兀术曾在此地驻军。当然岳飞的驻军更增添了朱仙镇历史的光辉,使有爱国思想的人谈起它会引起慷慨吊古的感情。
李自成和罗汝才一路行来,只见义军正在休息。有的在做饭,有的在喂马。马没有解鞍,只将肚带松开。人也没有解甲,但因为天热,又刚刚经过行军、作战,十分疲倦,所以许多战士就躺在街上呼呼地睡去。有的人手上还拿着碗,碗里还盛着水,可是已经睡着了。当然还有不少人在寨外警戒,骑马或步行巡逻,以防敌人袭扰。这时,阎李寨的人马已陆续到达,都遵照刘宗敏指定的地点安营下寨,占领地势,并立刻在驻地外掘壕沟,修堡垒。李自成和罗汝才走不多远,就被刘宗敏的一名小校看见,小校将他们引到岳王庙前。他们下马以后,命随行的人都留在庙外,走了进去。
岳王庙是一座很大的庙,也称做岳武穆庙。李自成和罗汝才穿过正院,进入偏院,在要进入庙祝居住的道房时,便听见刘宗敏洪亮的声音从上房中传出来。他们在门外停了一下,只听刘宗敏吩咐白鸣鹤速去水坡集北边修好炮台,等待张鼐的火器营。又听他吩咐李过去睡,李过不肯,他就责备说:
“补之,你真是不听话,中了两处箭伤,还不去睡觉!”
李过说:“再等一下,说不定大元帅马上就要到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笑着进来。自成先吩咐李过快去躺下休息,又简单地问了问将士们的伤亡情况,然后问道:
“官军的人马都到了么?他们是如何部署呀?”
刘宗敏回答说:“现在大约都来到了,往杞县方面的一支人马今日上午也会来到。昨晚他们先到了两三万人,把个朱仙镇差不多占了七停。补之的人马太少,吃了亏,幸而我们来得快,接着跟官军杀了起来。官军看我们来势很猛,又不晓得我们来了多少人马,就有点慌乱起来。另外摇旗这杂种也做了一件好事,带着两千骑兵跑到朱仙镇南面到处放火,官军看到火起,不知虚实,怕被包围,就乱了阵脚。我们正在一阵好杀,大雾起来了,谁也看不见谁,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
闯王又问:“如今官军的大营扎在哪儿?探明了没有?”
刘宗敏说:“敌人原想占据朱仙镇,没有夺到手,就在水坡集一带驻扎。水坡集就在东南面,离这儿十来里远。据刚才回来的探子说,他们已经扎好营寨,寨里寨外纵横约有二十里,丁启睿和杨文岳驻扎在西边,左良玉和虎大威驻扎在东边。杨文岳的兵不多,只有一万八九千人,但火器很多,倒是值得小心。别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
“军师哪儿去了?”
“老宋顺着贾鲁河岸往上游察看去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闯王便对曹操说:“汝才,你先休息吧,这两天你也不曾好好睡觉。”
“李哥也请休息吧。”
“我带着双喜、子宜两个,再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李哥,雾气还没有消,看也看不了多远,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笑道:“有雾更好,我可以一直到敌人营垒跟前去看。”
说罢,他们一起走出岳王庙。曹操出朱仙镇西门,去他自己的营寨中休息。闯王带着吴汝义、双喜和不到三十个亲兵出朱仙镇寨南门外巡视。
这时太阳已经升到树梢以上,大雾稍微消散一些,二十丈以外依稀可见人马的影子,五六丈以外已能看见人的面孔。闯王看了几处地方,看见一些临水的高阜都被他的人马占据,感到满意。又走到一处,看见义军正在那里修筑炮台,炮台前面掘了壕沟。闯王吩咐他们把壕沟再掘深、掘宽一些,便继续往前巡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临近敌营的地方。他仍然这里看看,那里望望。正在观察,忽然一个亲兵大声惊叫:
“有敌人!有敌人!”
所有的宝剑都“刷”地拔出来。在他们的前边不远,果然有二三百个敌人正向着他们冲来。
二更以后,驻扎在开封城东的李岩接到闯王军令,率领着他的人马,迅速往朱仙镇赶来。距离朱仙镇约有十几里路时,他听见杀声炮声,就自己带领一千骑兵先行,命李侔、李俊率领步兵和留下的少数骑兵在后边跟随。仅仅走了几里路,大雾起来了,杀声炮声也停止了。他知道一定是战争已经停止,但到底是敌人被打出朱仙镇,还是义军被打出朱仙镇,无从知道。他继续飞马前驰,不敢耽误,快到朱仙镇时,他看见了义军,问了一下,才知道战事确已暂时停止,官军被全数赶出了朱仙镇。于是他派一名小校去请示刘宗敏:他们驻扎何处。小校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了地点,他就把骑兵带到指定的地方安营扎寨,并派出一名传令兵去大路上迎接李侔,让李侔直接把人马带到这里来。他又布置了如何掘壕和修筑炮垒的事。
把一切都安顿齐备,他才从西门进寨。这时闯王已同曹操离开岳王庙一阵了,但李岩不知道闯王进的是北门,还以为闯王没有到达呢。他进入岳王庙,见了刘宗敏,也看到李过。李过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他没有惊动李过,只同刘宗敏谈了几句话,知道闯王去水坡集附近察看官军营垒,他也很想亲自去看看,便辞了刘宗敏出来,重新上马,带着一批亲兵,驰出朱仙镇的南门。
这时闯王一行正在同骤然遇到的二三百敌人短兵苦战。由于当他们发现敌骑时,已经相距甚近,箭不及发,只好拔出宝剑迎敌。闯王十分镇定,他熟练地挥舞着花马剑,勇不可当。双喜、吴汝义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他周围,拼死奋战,使敌人近不得身。但敌人倚仗人多,虽然死伤了几个,仍然蜂拥上前。他们并不知道被围的是闯王本人,而只是想夺取这一小队义军的战马。
带队的敌将年纪很轻,穿着铁甲,戴着铜盔,十分勇猛。他看出闯王是这一小队义军的头头,便挺枪跃马直向闯王冲去,枪尖在晓雾中闪着银光。快冲到闯王面前时,只听他大叫一声,突然中箭倒地。官军没有了首领,无心恋战,一哄而逃。
闯王正奇怪箭从何来,李岩已骑马奔到他的身边。闯王尚未说话,李岩先说道:
“请大元帅后退休息,我来追赶。”
说罢,将马猛抽一鞭,就朝着官军退走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的亲兵紧紧地跟着他。闯王也把花马剑一挥,同双喜、吴汝义带着亲兵们追杀前去。杀了一阵,敌人撇下了一些尸体,在乳白色的残雾中逃得无影无踪。当收兵回来时,闯王在马上对李岩说:
“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我说不定会吃他们的亏。这里雾太大,他们又是冷不防来到身边,竟被他们包围。”
李岩笑道:“大元帅福大命大,这几百官军,即便我不来,也不会伤着麾下。潼关南原突围时,那么多官军,层层包围,麾下还不是安然脱险了么?”
李自成说:“不管怎么说,你今天对我出了大力,救我于危急之中,将来如得天下,此功断不会忘。”
他们随便谈着,沿着贾鲁河岸向西一路走去,察看地势。这里到处都是义军,有的正在抢筑营垒,有的坐在地上休息,也有的正在向水坡集那面瞭望。闯王又想亲自去水坡集附近多看一看,李岩劝他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去了。这些都是一般将领之事,不必由大元帅亲自去看。大元帅多年来每临战场,总是身先士卒,躬犯白刃,自古少有。大元帅奉天倡义,吊民伐罪,将建汤、武之业,如此轻冒风险,深违将士之心。第一次进攻开封时,正因为大元帅亲自到城下观看,离城太近,才中了一箭。今日又是亲临前敌,不期与大股敌人遭遇。这样的事情今后应以避免为上。古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在我们身上当然不能合用,因为打仗么,总得冒几分风险。可是大元帅既是全军统帅,又是救世之主,一身系天下祸福安危,不可不多加小心。”
闯王笑道:“常言说‘骑马乘船还有三分险’呢,何况打仗?纵然有危险,可不能只讲谨慎小心,反成了因噎废食。”
李岩也笑道:“遇到敌人,万一有了损伤,可同吃东西噎在喉咙里大不一样啊。今后大元帅不出来则已,如要出来,必须有众多兵将保护方好。孙策武艺高强,只因轻装出猎,遂遭意外。”
“可是视察敌人营垒总不能带着许多人马,否则岂不打草惊蛇?”
“人马带得少一些也可以,但那样就不能走得离敌人营垒太近。总之,大元帅要知道,今昔形势不同,已经不是在商洛山中的时候了。”
闯王心里暗暗感激李岩对他的忠心,不再坚持去水坡集察看敌情。他们来到一个较高的土丘上,这时雾已经消散了,整个战场和敌我营垒都历历在目。闯王想同李岩继续交谈,便让随行的人都退到土丘下边等待,同时吩咐吴汝义先回岳王庙向刘宗敏告知情况。
忽然一阵马蹄声来到坡下,闯王一瞧,见是郝摇旗带着十几个亲兵奔来,又见双喜一挥手,不让他们径自上坡。他想郝摇旗一定是来找他的,看那样子似乎急于要同他说什么话,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同李岩交谈,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李岩说道:
“大元帅,摇旗有什么事来见你哩。”
自成说:“我们还没谈完,让他再等一等。”
他继续同李岩谈话,郝摇旗只得焦急地望着他们。
李自成同李岩又密谈一阵,才一起勒马下坡。双喜立刻趋前禀报:
“禀父帅,我摇旗叔……”
不等双喜说完,郝摇旗已经急不可耐地策马过来,大声说道:
“大元帅,请恕我无礼!我是特地跑来见你的,已经等了一阵了。”
李自成笑着说:“摇旗,咱们是生死之交,你有事随时都可来找我,说什么恕你无礼!”
“大元帅,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你大旗下面人马数十万,与往日局面大大不同,倘若每个将领都随便来找你,那你每天光说话都会忙死,还怎么指挥大军,思虑许多大事呢?今天我来找你,是确有重要话向你禀报。刚才双喜不让我上坡,是因为你和李公子正在商议要事,他做得很对。可是,唉,闯王,说真的,我是多么想赶快同你谈谈啊!”
“哦,这就是双喜的不是了。”闯王回头对双喜说,“双喜,以后你摇旗叔随时想见我,都让他见,不要管我是否在同别人谈话。”
双喜知道闯王不得不这么说,所以他只是笑,答道:“孩儿知道了。”
郝摇旗赶快说:“这可不行。你没事时我可以找你,有事时我怎能随便打扰你。如今你是大元帅,我虽然是个老粗,也要学会懂规矩,知礼数。就拿称呼说吧,背后一时不小心,可以叫你的名字,或叫你李哥,可是当着众人,一定要称你大元帅。”
闯王听了,哈哈大笑,说:“摇旗,你多心了。咱们是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老朋友,你随便称我什么都可以。”
摇旗说:“不,不。自古以来,做啥要像个啥。你如今是大元帅,将来是坐金銮殿的真命天子。不讲朝廷之礼,光讲私家之礼,那总不像个九五之尊吧?闲话不说了,我现在来找大元帅,只为了一件事,要赶紧禀报。”
“什么事,你快说吧。”
“我刚才到了水坡集的南边,敌人的情况都看清楚了。他们正在扎营。前面有一二万人已经扎好了营,面对着朱仙镇。后面很乱,大部分营垒都没有扎稳。我想我们现在全力猛攻,一定可以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摇旗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再说,我们在阎李寨一带已经休息多日,敌人从汝宁来天天赶路,到这里一定十分疲惫。闯王,机不可失,马上向他们猛攻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目前我们可以一仗取胜。但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不需要大打也能取胜。”
郝摇旗有点失望,说:“要有什么计策,当然很好,我怕的是错过了这个时机。”
闯王笑了一笑,说:“不会的,我马上就要去同军师商量。以后有你打的仗,你急什么?”
郝摇旗摇摇头,露出苦笑,说道:“我的大元帅,好闯王,你知道我是栽过几个跟头,办过一些错事的,虽然你还瞧得起我,捷轩对我可就是不相信,总怕我办不了大事。昨天夜里,明明知道朱仙镇寨里打得很紧,补之人少,招架不住,他偏不让我救援补之,也不让进寨去打到敌人心窝里,却把我派到朱仙镇和水坡集外边的野地里,光烧那没有割尽的麦子。闯王,这味道可不好受啊!我郝摇旗自从跟着高闯王起义以来,不是靠吃闲饭过日子的。为什么别人可以进寨厮杀,我就不能进去杀个痛快?这太瞧不起我姓郝的了!”
闯王大笑起来,说:“嗨,摇旗,你又糊涂了。仗有各种打法,有的时候要杀个痛快,有的时候你不杀,功劳同那杀个痛快是一样的。昨天夜间既要救援补之,又要把朱仙镇从官军手里夺过来,光靠硬打不行,所以捷轩把你派去到处放火,使敌人心中惊慌,不知我们有多少人马,怕后路被截断,趁着大雾就退走。你虽然没有在寨内厮杀,可立了大功啦。今天我到这里,捷轩头一个就报了你的大功,他怎么瞧不起你啊?”
郝摇旗感到满意,开朗地笑起来,对李岩说:“林泉,我是个粗人,像你们那样在闯王面前斯斯文文地商量事情,我不行。可是让我去拼命,我倒是连眼也不眨。不过现在我又觉得我不该像以前那样,见了闯王,动不动就称李哥,更不能称自成。我应该像你们一样,规规矩矩地学些礼数。闯王今日的情形同往日大不一样了,我们不尊敬他,别人如何能尊敬他?如今有曹营的人,还有新来的人,如何能尊敬他呢?这道理我也明白啊,所以我也要跟你们学些礼数。”
闯王和李岩都笑起来。闯王说:“摇旗,虽然你说自己是个粗人,可心眼儿倒学得很细啊。快走吧,快去休息,我们还要去找军师商量事情。”
郝摇旗走后,闯王同李岩又策马向坡上走去,打算往西边察看地势。闯王已经有截断贾鲁河的水使敌军自溃的想法,只是未同别人谈过。他想知道究竟在何处截断方好,所以打算往上游看看。
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匆匆赶来,向闯王禀报说,早饭已经备好,总哨刘爷请他速回岳王庙用饭,并商议进攻官军之策。闯王问道:
“军师回去了么?”
“军师已经回去。他对总哨刘爷说,他已经有了妙计,可以使数十万官军不战自溃。”
“什么妙计?”
“总哨刘爷也问他什么妙计,他笑而不答,说:等闯王回来,吃过饭再作商议吧。”
闯王心中高兴,对李岩笑着说:“走,我们去听听他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
曹操在岳王庙前同李自成分手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马上带着吉珪和一群亲兵亲将,在朱仙镇西南边察看了他自己的营寨,布置在营寨四周如何筑好堡垒,挖好壕沟。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在这种节骨眼上,谨防自己吃亏,被削弱了兵力。尽管昨天累了一天,又加上连夜行军,但遇着这种大的战事,他倒是精神抖擞,看不出一点疲倦。察看了自己的营寨后,他又同吉珪等到朱仙镇的东边和南边观看地理形势。回到寨中,他又亲自审问了几个俘虏,了解官军的部署和虚实。到了巳时左右,他正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李自成派人来请他和吉珪前去岳王庙议事。他答复来人:马上就去。随即又把吉珪请来,问道:
“你看我们如何拿出取胜的办法?”
吉珪反问道:“麾下希望官军一败涂地么?”
曹操吃惊地问:“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在阎李寨时不是已同自成做了决定么?这一仗如能把官军全数消灭或击溃,今后中原大局就可以大致定了。”
“不然。珪既视将军为知己,不得不稍进忠言。大将军若果为闯王大业打算,理应竭智尽力,提出取胜方略。但今日之形势,依珪看来,大将军还不能不为自己稍留后步。”
曹操的心里一动,望着吉珪,轻声问道:“老兄的意思可是……”
“今日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始集聚起这十七万的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可谓来之不易,也是孤注一掷。如果一败涂地,朝廷再想集聚如此多的人马,恐怕不可能了。从此闯王必然志得意满,不会再把官军放在心上,官军也确实很难再有作为。倘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形,则将军危矣。”
曹操低下头去,寻思起来。他也认为,李自成所以对他十分看重,竭力拉拢,不过是因为朝廷尚有力量,不得不如此罢了。如果这一仗果真把官军全部消灭,说不定闯王就会对他下毒手了。十几年来,他在义军中经历的事情真是不少。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你想找我的空子,我想占你的便宜,这些事曹操不仅见得多,而且自己就经历过不少。现在吉珪对他提醒,他不禁注视着吉珪的眼睛说:
“老吉,如今事已至此,非打不行。可是看你的意思,好像不主张消灭官军。那么你说,到底怎么办才好?”
吉珪冷冷一笑,轻轻捻着稀疏的略带黄色的胡须,眼神显得分外冷淡,好像这战争并没有放在他的心上,他考虑的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情。沉默了一阵,他才慢慢地说道:
“大将军,今天我们要官军吃败仗,或者要官军陷入极大的困境,这都容易办。即使要他们全军溃败,也并不难。现在就看我们到底要它败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可以让它吃败仗,陷入困境,但不必使它一败涂地。须知有官军的力量在,就有我们曹营在。今日官军全部覆没,明日我们曹营也就难以同闯王合手了。这事情如此明白,难道将军还看不清楚?”
“你说的也正是我心里想的。可是如今我不是要你空讲道理,是要你出个主意,让我斟酌。”
吉珪脸色更加阴沉,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他上前将曹操拉了一下,后退几步,分明是不愿让站在附近的亲兵亲将们听到一点点声音。他说:
“大将军,如今十七万官军的存亡决于我们之手。如果我们拼力与闯营一起苦战,则官军必然败亡无疑。如果我们少出一些力,既显得是忠心保闯王,又不使官军全军覆没,这就好了。”
“那,那,下一步棋又怎么走呢?”曹操仍然不解。
吉珪又沉默起来。他心中虽然早有盘算,可是他也担心说出来会使曹操动怒。考虑再三,他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当说的时候,他声音不觉有点打颤:
“大将军,我们相处虽然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但是你要相信,我是忠心耿耿保你的。纵然粉身碎骨,我并无半点私心。我将要说出的话,你不听也可以,只希望你能放在心上想一想。也许有朝一日,你会觉得有用。”
“你不要吞吞吐吐。我们两个什么机密话都可说,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依在下之意,我们可以帮助闯王打这一仗,但不要使官军全部溃灭。在胜败决于呼吸之间时,我们突然倒戈,投降朝廷,共击闯王。官军在前,我们在后,腹背夹攻,必获全胜。闯王既败,朝廷对大将军必然重用,封侯封伯,不难唾手而得。”
曹操听罢,大吃一惊,轻轻问道:“如今下此毒手,岂不太早?”
吉珪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今日不走这一着棋,恐怕悔之晚矣!”
曹操犹豫地说:“以后还有机会吧?”
“不然,不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
“闯王如果完了,我心里也不忍哪。为人总要讲点义气,何况自成待我不薄。”
“争天下,先下手者为强。自古以来,英雄相处,都是见机而作,不讲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后悔莫及。”
曹操心中很不同意。虽然他对李自成也有戒心,但要他现在就同官军合手,消灭李自成,使天下英雄人人唾骂,他是不愿意的。而且他对朝廷、对官军并无丝毫好感,也不相信。他沉吟片刻,问道:
“倘若自成完了,朝廷岂能容我?”
吉珪又冷冷一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朝廷能不能容大将军,这事不在朝廷,而在我们。倘若我们兵败,势单力弱,纵然向朝廷磕头求容,朝廷也断不能相容。山东李青山,去年起义,到今年春天受了朝廷之骗,投诚了。他原想投诚之后朝廷会给他封赏,让他做官。不料反被押到北京,献俘阙下,凌迟处死。如果我们势单力弱,则纵然帮助朝廷消灭了闯王,仍不免落得李青山的下场。可是,如果我们消灭闯王之后,乘机扩充人马,只要有十万二十万雄兵在手,就可以既不怕朝廷,也不怕任何官军。每一朝代,经过大乱之后,必然出现群雄割据的局面,唐朝是活生生的一面镜子。今日之形势,崇祯想中兴,已不可能。但明朝二百七十年的江山,也不会马上覆亡。依在下看来,经此大乱之后,明朝还可苟延残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说不定。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就是这种状况。而整个中华必然是群雄割据,各霸一方。朝廷则各个给以封号,作为羁縻之策。我们只要有几十万雄兵在手,朝廷纵然心怀疑忌,也莫奈我何。到那时,何愁不封侯封伯,长享富贵?此乃上策,请将军决断,不要坐失良机。”
曹操沉思不语。吉珪想起早上他们一起出外视察时曾经谈起的破敌之策,又说道:
“现在我们去闯王那里议事,请大将军随便敷衍几句,不要将我们今早商量的破官军之策全说出来。”
曹操仍在思索。关于他和吉珪商量的破官军的良策,到底说不说出来,他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也没有拒绝吉珪的劝告,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说道:
“我们去吧。”
第四十一章
这时已近中午,在岳王庙东偏院的道房中,李自成、刘宗敏和宋献策正在那里等着曹操和吉珪。小院内外站着几个兵将,不许闲人入内。李自成同刘、宋二人已经密议了好久,对这一仗应该如何打,做了初步决定,为着尊重曹操,他们还是请他和吉珪前来商议。当曹操和吉珪来到时,他们赶快起身相迎。坐下之后,李自成用平静的声音说:
“现在我军已经占了地利。我们抓到了不少俘虏,问明了一些情况,可以断定官军总数有十七万左右;打宽一点,算作十八万吧。朱家朝廷一次会合这么多人马到一个战场上,这可是头一遭啊!”
他分明对眼前的一切事胸有成竹,微微一笑,向大家扫了一眼。看见大家都同意他对官军人数的估计,接着说道:
“左昆山是有经验的大将,如今他是平贼将军,手下实际带兵打仗的总兵和副将有好几个,人马有十二万。丁启睿和杨文岳合起来有五六万人。杨文岳虽然是我们的手下败将,可是他手下的总兵官老虎……”
刘宗敏插言:“狗熊!”
自成笑一笑,接着说:“且不说是狗熊还是老虎,就是这位虎大威吧,也是有打仗经验的总兵官。从昨天夜间这一仗看来,官军的士气也比往日高。大敌当前,我们可不能吃了‘轻敌’二字的亏。一定不能轻敌!我们说起来有几十万人马,可是咱们自家心中明白:战兵毕竟不多。如今这一仗究竟如何打,我想听听大将军和吉先生的高见。”
闯王说罢,刘宗敏和宋献策都催促曹操说话。吉珪向曹操使了个眼色,希望他不要把妙计和盘托出,但曹操在路上已经盘算定了,这时他露出很有把握的微笑,说道:
“据我看来,要战败官军不难,只要我们善于用计,可以不费多少力气,就叫它全军溃败。”
闯王笑道:“汝才,你是有名的曹操,足智多谋。既然有妙计在心,就请你赶快说出。你说我们如何能不损失兵将获得全胜?”
“完全不损失兵将,那也很难,打仗总得有死伤。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死伤甚少,获得全胜。这是上策。下策是死拼硬打,将敌战败。”
闯王点头说:“好,好。你再说下去。”
吉珪又向罗汝才暗使眼色。汝才没有理会,继续说道:“如今官军人马虽多,也比往日能战,可是它有必败之点,容易被我利用。丁启睿、杨文岳、左良玉这三支人马,实是勉强合在一起,当年左良玉仅仅是总兵官的时候,尚且骄横跋扈,不听调遣;如今已是平贼将军,地位崇高,岂肯把丁、杨之辈放在眼里?尽管丁是督师,杨是总督,其实不能拿他怎样。这三股人马是三股搓不拢的绳,不是一股绳。他娘的,我们就抓住他们的这个弱点,使他们败在我们手里。我们今天可以暂且不向敌人猛攻,只须稍用挑拨之计,再加军力威压,几天之内,敌人必有内变,那时我们再全力猛攻,就可以不经多少恶战,把敌人全部收拾。”
听到这里,吉珪心里一凉,又盯了曹操一眼,那意思是:“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曹操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要使敌军自乱,并不困难。”
宋献策点头说:“当然,我们可以挑拨离间,使他们互相猜疑。”
曹操笑道:“闯王和你们都是足智多谋的人,这挑拨的办法,就不用我多说了。我现在要说的是一条十拿九稳的小计,只要依计而行,准可以使官军全军自溃。”
闯王赶快问:“什么妙计?”
曹操不理睬吉珪的眼色,回答说:“这朱仙镇和水坡集之间有一条河,如今干旱,河水虽然不大,却十分重要。如果没有这条河,官军十七八万大军饮水就没有来源了。光靠打井,不能供应十七八万人和上万匹战马、上千匹骡子。这条河从西北流来,先经过我们这里,然后才到水坡集。要是我们在上游三四里处截断了这条河,使河水不向东南流,官军就没有水喝。如此干旱天气,又如此炎热,人马饮水困难,加上我们用大军一压,必然不战自溃。”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宋献策暗想:“英雄所见略同,老曹果然非同一般!”
罗汝才又说:“另外,官军此来所带粮草不多。昨夜郝摇旗到处烧麦子,今天我们还可以继续这么做。在官军营垒周围十里到二十里之间,把田间没有割的麦子全部烧光,树木也烧毁,使官军野无所掠,不但没有水喝,也没有粮食吃,没有柴烧,不出三天,必然会乱起来。那时他们内有军心自乱,外有大军相逼,官军不溃逃,我曹操头朝下走路。乘其溃逃之时,我们前堵后追,岂不叫它全军覆没?”
闯王跳起来,狠狠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双手抓住罗汝才的肩膀,大声说:
“汝才,你说得好,说得好!我们刚才商量了一阵,也是这个意思,可见我们心中的锣鼓都敲打到一个点子上了。好哇,老曹!”
罗汝才哈哈大笑,望了吉珪一眼,说:“我就知道大元帅,还有军师、捷轩,一定会想出这步好棋的。”
闯王又转过去问吉珪:“子玉有何妙计,也请说出。”
吉珪的心中不快,却赶快赔笑答道:“刚才我们曹帅已经都说了。他所说的也正是大元帅所想到的,请大元帅斟酌采用,全胜不难。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闯王说道:“今天早饭以前,我们宋军师沿着河流向上走了几里,已经看好地方截断河流,把水引向河北洼地,汇成一片湖泊。另外要挖几道沟,将水引入我军营中,供大军饮用。目前炮台也正在赶筑,对左营的炮台特别要修得快一些,高一些。为了牵制官军,我又命郝摇旗率领两千骑兵、三千步兵到水坡集的东边、西边和南边,烧毁田间麦子,扰乱官军。如大队官军来,他们便退;如小股官军来,便将它剿灭。现在就请曹营也派出五百骑兵和两千步兵,协同摇旗,使官军不得安宁,既不能打柴,也不能打粮。”
曹操说:“这容易。我回营去马上就把人派来。不知大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如今有一个困难,就是我们的兵力不足。兵法上说:‘十则围之’。我们虽然号称数十万,战兵不过十几万。我们的弱点也并不少。既要对付援军,又要对付开封城内的兵勇,两面迎敌,对我们十分不利。我想,目前在阎李寨留守的二万人马,恐怕必须调来,兵力方够使用。可是阎李寨留有十几万随营眷属,各种工匠,还有许多粮食、辎重,未曾运走。人马调来后,眷属们和工匠们自然跟着前来,可粮食、辎重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出妥善办法,请大家都想一想,如何处置。”
刘宗敏说:“辎重、粮食十分重要,我看留守阎李寨的人马还是暂不调来为好。”
宋献策想了一下,说:“可否调来一半,留下一半守寨?”
吉珪起初一直不愿多说话,现在知道大计已定,虽然心中失望,也不愿继续做出冷淡的样子,听了宋献策的话,他就摇摇头说: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丢了粮食,以粮资敌,确实大为失策。但目前驻守阎李寨的人马都是一功将军率领的精兵,我们也有几千精兵在那里。依我看,调来两万,留下几千精兵守护阎李寨,也就够了。”
曹操点头说:“五千人死守几天,大致还可以。”
说罢,大家都望着闯王,等他决定。闯王默默地想了一阵,忽然目光炯炯,露出一种刚毅的神色,果断地说:“不,一个兵也不留,我的两万精兵和你的几千人马全数火速调来!”
吉珪说:“大元帅如此决断也好,那就应该将运不及的粮食草料、各项辎重全部烧毁,不可资敌。”
李自成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烧屯么?……不用烧了,能带的尽量带来,带不来的粮食和军资送给开封守城的军民作礼物吧。”
大家听了,一齐吃惊,互相看看,又看看总哨刘爷。刘宗敏想了一下,也不明白,随即摇摇头,对自成说:
“嗨,有几万担粮食啊!恐怕会有万担以上粮食仓猝间没法带来;不烧掉岂不是白白地送给敌人?还有许多金银财宝也没有运完呢!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闯王笑着说:“这次要大方送礼,不可小气。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惟一部分粮食要留下,那金银财宝也要留下一部分,送给开封军民。俗话说:舍不得娃子逮不住狼。如今我们要下狠心,扔掉这些东西。”
宋献策明白了闯王的意思,也笑道:“此即所谓‘欲取之,姑予之’。”
闯王点点头,又说道:“事后就可看出我们并不吃亏。让开封人去搬那些粮食辎重吧,只要他们不来朱仙镇,不从背后纠缠我们就好了。现在时光紧迫,我们就不再深谈了。汝才、子玉,你们回去休息吧。兵力如何布置,等会儿捷轩会去你们那里详细商议。我还要到谷子杰那里看一看,那里十分重要。”
曹操和吉珪刚走,闯王就向外边问了一句:
“二虎来了么?”
“来了!”
从夜间直到天明起雾的时候,义军一共俘虏了三四百人,这些人多数是丁启睿和杨文岳麾下的官兵,也有一部分是左良玉的部下。左的人马是将近黎明时才赶来朱仙镇寨内增援的,同义军接战不久就起了大雾,所以被俘的人比较少。这些俘虏中约有三分之一受了伤,有些受伤还不止一处,可见官军初到这里,也有相当的锐气。战斗一结束,刘宗敏就下令将所有的俘虏集中到一起,交给刘体纯看管,听候发落,并命刘体纯从俘虏的口供中探明官军的实在情况。
现在李自成又把刘体纯找来,悄悄地嘱咐了一些话,要他照办。他对于刘体纯的机警聪明,素所深知,但目前这件事情关乎大局,他惟恐刘体纯未听明白,问道:
“二虎,我的用意,你可都明白了?”
“明白了。一定遵照大元帅的指示去办,请大元帅放心。”
闯王满意地点点头,说:“去吧,下午我要见到左营的那个军官。”
刘体纯走后,闯王让宋献策留在朱仙镇协助刘宗敏部署军事,自己便带着双喜、吴汝义和三百名标营亲军去看谷英。谷英驻守在距朱仙镇十五里的通往开封的大道上。闯王察看了他们在仓促中修筑的营垒,感到这座营垒虽然截断了大道,但面对开封的那一面还不够坚固。他指示他们要挖两道壕,壕岸上要多设一些堡垒,谨防开封的官军冲过来。正说话间,一名小校和一群士兵押着一名敌人的军官和十个士兵来见谷英,还拿着从这些敌人身上搜出的公文、令箭、腰牌。李自成心中喜出望外,用平淡的口气向小校问道:
“从哪搭儿抓到的?”
小校回答:“我们奉谷爷的将令,往东去走了十几里,埋伏在一个临大路的村庄里。这几个货绕道从那里往开封送公事,正好冷不防落到我们手中。”
为首的军官虽然不认识闯王,可是看见众将围随闯王以及闯王的神气,说话的声调,料定他必是义军中的大人物。他赶快跪下,说:
“小人由丁督师大人差往开封送紧急公事,不想给你们义军兄弟捉到。请将军手下超生,饶小人一命。小人吃公家饭,受公家管,奉上头差遣前往开封下书,别的事全然不知。”
闯王下令剥下他们的衣服,帽子,给他们东西吃,严加看管,不许逃走一人。然后,他同谷英走到附近一棵大槐树下,屏退左右,小声说道:
“子杰,事有凑巧,该我们打胜仗了。我正盼望你在这里能捉到一个往开封送公事的官军,果然老天看顾,使我如愿以偿!”
“闯王……”
李自成接着说:“丁启睿的火急书信是送给河南巡抚高名衡的,说在三天以后,他同保定总督、平贼将军所率二十万人马将同我们在朱仙镇决战,要开封城内的官军义勇做好准备,只等火光一起,炮声一响,立即由陈永福率领出城,前后夹击我军,共奏大功。”说到这里,他笑一笑,又嘱咐说:“今日捉到俘虏的小头目和弟兄们,都给重赏。对捉到俘虏这件事,严禁外传。丁启睿的书信我带走。官兵的令箭、衣帽、腰牌要命令专人严密保管,一件不许丢失,也不许叫多人看见。”
李自成在谷英处吃了午饭,差一名亲兵往朱仙镇李岩营中,通知李岩速到驻扎在刘庄的大元帅行辕听令,另外差一名亲兵去通知田见秀在堵塞贾鲁河完工之后,速到刘庄见他。然后,他又向谷英嘱咐几句话,便赶快上马走了。
在朱仙镇西边五六里远的地方,贾鲁河已经在上午被田见秀率领的将士们拦腰截断。河水向西北不远处的一片洼地倒灌,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湖泊。因为这一带没有山,没有石头,两三千将士就用在附近村子里所能找到的筐子、篓子、麻袋、草包……在里面塞满黄土,一个一个地堆在河身的较窄处,截断河流。他们一边截流,一边开沟将河水向西北方的洼地引导,使新筑的拦河坝容易完成。同时,河南岸凡是容易决口或溢流的地方,都用土堵塞牢固,而一条通向朱仙镇方面的主要渠道也同时有将士挖掘,大部分利用原有的小沟和低洼地方。另外有许多地方,将士们正在挖修小渠,准备将干渠中的水引向各个驻地。
如今截流处土坝西边的河水在逐步逼高,西北面洼地形成的小湖在逐步扩大。对于闯、曹大军来说,这不仅是迫使敌人溃败的一个妙计,而且在这干旱的平原上,忽然出现了小湖和水渠,多么的令人高兴!这样新鲜事儿,老将士们在跟随李闯王起义的十多年中还是头一次看见!
许多将士站在水边观看。很多人在河边、小湖边和渠边饮马。许多将士脱得精光,跳进河中和小湖中洗澡,玩水,一片欢快。
田见秀从上午起就同将士们一起挖土,抬土,挑土。他一边杂在小兵们中间劳动,一边指挥全部工程的进行。他手下的将领们和左右人们因为他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又是大将地位,天气炎热,几次劝他不要同弟兄们一起干挖土和挑土的卖力活,只坐在凉快地方指挥就行。但是他一概不理,一直抢着干活。他和士兵们一样,光着上身,汗水不住地从脊背往下淌,整个身子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他打着赤脚,裤子卷到膝盖上边,连裤子也完全湿了。午饭是在工地上吃的。吃过饭,他同将士们稍稍休息一阵,继续干开了。
当工作完成以后,田见秀同将士们分散到河里和小湖里洗澡。驻扎在附近的曹营将士也有几百人在河中洗澡。有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因见河水中间涨到胸脯以上深,快活地吹唿哨,嚷嚷叫叫,互相泼水,还有的用笨拙姿势浮水,双脚打得水面扑通扑通响,水星四面飞溅。田见秀就坐在离他们一丈左右的河边浅水处,面带微笑,搓身上的灰垢,几次被他们弄起的水珠打到脸上。他的亲兵头目带着亲兵们为了保护他,坐在他的左右,相距不过四五丈远,一边洗澡,一边留神他的安全,并等候他随时呼唤。亲兵们几次显出怒容,想把那几个小伙子赶到远处。田见秀注意到他们的神情,用眼色阻止了他们。亲兵头目来到他的身边,问道:
“将爷,我替你搓搓背吧。”
“不用。不要让那些小伙子看出我同大家不一样,使他们玩得不痛快。”
“不过他们打闹得太不像话了。让他们知道是谁在这里洗澡,他们就安静了。”
田见秀笑着责备说:“何必那样?我要是不跟随闯王起义,还不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百姓?你们何必要我在这些小伙子跟前摆出身份?”
“可是,咱们老府,如今没有一个将领像你这样没有一点儿架子!”
“还是保持本色好。”他笑一笑,接着说,“有朝一日,闯王坐了江山,天下太平,我解甲归田,或自耕自食,或出家为僧,还不是同乡下老百姓一起生活?”
亲兵头目笑着问:“将爷,你常常这么想,到时候闯王能放你解甲归田或出家么?”
田见秀说:“我如今虽未出家,却是佛门弟子,视富贵如浮云。人各有志,闯王也勉强不得。”
“到了那时,我们这班跟随你多年的将士怎么办?”
田见秀又笑了,轻轻说:“你们安心打仗。日后天下太平,我不会要你们跟随我到深山野寺去。闯王自然会论功行赏,给你们荣华富贵。”随即他挥手使他的亲兵头目退走。
一个小伙子在水中玩够了,来到田见秀的身边,开始搓身上的灰垢。他看见田见秀相貌和善,没有官儿们的威严神气,也没有亲兵侍候,搭腔问道:
“老伙计,你是个火头军还是马夫?”
田见秀笑着回答:“我是马夫。”
小伙子望望他身上的创疤,惊叹说:“老伙计,你挂的彩不少啊!”
“跟随李闯王南征北战,打仗是家常便饭,还能不挂几处彩?”
“大元帅的老营中有一个马夫头儿叫王长顺,大大有名。你认识他么?”
“认识,认识。他是我的顶头上司。”
“你身上挂过多处彩,又是王长顺的老伙伴,日后大元帅坐了天下,你就跟着享福啦。”
“我这块料,大富大贵没有份儿,总会有碗饭吃。”
小伙子亲昵地恳求说:“我搓不到自己背上,咱俩换替搓搓好不好?来,我先替你搓。”
“我自己已经搓净了。来,兄弟,我帮你搓一搓。”
小伙子高兴地说:“你是个好人,我就不客气了。明天若是没事,我们还来这里洗澡,我先替你搓背。”
田见秀笑着点点头。小伙子移动到他的前边,开始让他搓背。田见秀的亲兵们都吃惊地望着这件事,而亲兵头目想站起来骂人。田见秀带着快活的笑容,赶快向亲兵们使眼色,不许他们大惊小怪。随即亲兵们互相看看,也暗暗发笑。当田见秀替小伙子将脊背搓净时候,听见岸上有人叫他的亲兵头目的名字。他回头望望,心中明白,在小伙子的背上拍一下,说:“搓净啦,小兄弟。”小伙子向他笑着点点头,又顽皮地做个鬼脸,随即窜往深处,扎个猛子,在河中心冒出头来,向下游游去。田见秀赶快上岸,擦干身子,穿好衣服。亲兵们比他先上岸,早已穿好,并且已经从树荫中牵来了二三十匹战马。那个小伙子站在水中,望着他在一大群亲兵的护卫中策马而去,想着自己惹了大祸,完全呆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时,李岩已经在等候着他。他向李岩介绍了已经决定的破敌方略,笑着问道:
“林泉,你看如何?”
李岩称赞道:“很是周密。只要左昆山全军溃败,丁、杨两军就跟着溃败了。”
闯王说:“我们要逼迫老左向许昌那条路上逃,落入伏中。如今有一件事情,只有你去办最为合适,不过得要你辛苦一点,率领你的人马火速动身。迟了怕来不及。”
李岩恭敬地回答说:“请大元帅吩咐,我立刻去办。是不是要我们在杞县、陈留之间截断官军的退路?豫东将士久思为闯王效力一战,今日正是时候。”
闯王笑道:“早上郝摇旗来请战时,你正同我在一起,怎么现在连你也耐不住了?这次确实要你率领豫东将士去建立大功,可不是到陈留、杞县去。那方面只需要一支疑兵,我派遣另外人去。”
李岩的心中已经明白是要派他往西南方面,说道:“请大元帅吩咐明白。”
“我想快则三天,慢则五天,官军必有大队人马往许昌一带逃去,直奔南阳,或奔往郾城、信阳。现在就要你同德齐带着你们的人马往尉氏一带,打开几个寨子,用搜罗到的粮食赈济饥民,向百姓宣扬我们义军的威德。并让他们准备好棍棒、锄头、刀、枪,如有溃散的官军经过那里,就让他们随处截杀,为过去遭受官军残害的父老兄弟姐妹们报仇。就是这件事情,请你斟酌去办,办得越快越好。困难的是,还不许使水坡集一带的官军得到消息。”
“是!我一定遵办,赶快把事情办好。倘若官军从那里逃走,豫东将士奋力截杀,老百姓也定会揭竿而起,为他们自己报仇。”
“好吧,事不宜迟,请你率领自己的人马,立刻前去。”
李岩匆匆走了。为着有机会使他的豫东将士一显身手,他的心情振奋;但是他暗暗担心,闯王命他做的事距水坡集的十七万官军并不远,要使官军毫无所觉,实不容易。要是官军得到消息,怎么好呢?
李自成将李岩送走,想趁着田见秀来到之前处置那个左营军官的事,回到他的大帐中等候,却看见刚从阎李寨随同老营人马和健妇营移驻刘村的高夫人红着眼睛进来。他不禁奇怪,忙问道:
“什么事情这样伤心?你是很少掉眼泪的啊!”
“刚才二虎押来了一个敌人的军官,你先把这事处理完了,我再同你谈吧。”
闯王一听刘体纯押着军官来了,便顾不得再问高夫人伤心的原因,说道:“哦,这是一件重要事情,你派人去把左小姐请来。”
高夫人已经从刘体纯那里知道了闯王的计策,回答道:“左小姐早已请来了,在我的帐中等候。她听说从左营来了人,可以给养父带个口信,十分高兴,流下了眼泪。”说毕,她就命一个女兵去请左小姐。
左小姐今年虚岁十七,高挑身材,脚步轻盈。不足一年的闯营生活,使她的举止神态都有显著变化,不再像一班千金小姐们那样喜爱浓施脂粉,绫罗艳装。她常跟慧英等做伴玩耍,也从她们学习武艺。眼下因有大战,所以她戎装佩剑,脚着马靴,以防不测事变。高夫人派给她的十名女兵不但都是戎装佩剑,还身带劲弓羽箭,随时准备战斗。慧英在帐门口一声禀报,左小姐在女兵和丫环的簇拥中走到帐外。众人留步。她带着乳母进帐。她先向闯王行礼,叫了一声“干爸”,又向高夫人行礼。高夫人一把将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笑了笑,说道:
“你干爸叫你来,就是要你见一见从左营来的那个军官。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让他回去启禀左帅。左帅知道你在这里平安无事,就会放心了。”
左小姐点点头,眼泪不觉滚了出来。
随即闯王一声吩咐,被俘的军官被带了进来。这个军官虽然只是一个千总,但仪表倒很神气,穿着左营的衣甲,头戴铜盔,腰挂宝刀。进帐以后,他先向闯王跪下磕头。闯王笑道:“你快见见你们的小姐吧!”这军官又向高夫人叉手行礼,然后才在左小姐面前躬身说道:
“问小姐的安。”
闯王命他坐下,然后笑着说道:“我们将你俘虏过来,待你还算不错吧?听说在战场上弟兄们也用绳子将你绑了,有点儿无礼,随后知道你是左营的军官,立刻松绑,以礼相待。你的盔甲宝剑,全都找到,还给你了。我的爱将刘德洁还用酒肉款待了你,好嘛,不打不相识,一打倒成了朋友!”
由于他说话的口气亲切,幽默,在场的人们都无声地笑了。那军官赶快站起来,恭敬地说:
“多谢钧座大人不杀之恩。”
闯王接着说:“坐下,坐下。你同我手下的刘将军素昧平生,同我也素不相识。我们这样待你,只因为你是左帅手下的人。你也知道,我军昨夜俘了丁、杨两营的官兵,如何对待?俘了左营的官兵又如何对待?大不一样!”
“是,是。这些事,鄙人都看在眼里,心中清楚。鄙人回去之后,一定向左帅大人如实禀明。”
闯王接着说:“我同左帅虽在两军对阵,可是我们之间并无私仇。两军阵上,我与左帅各行其是,双方将士各为其主,当然要互相厮杀。这也只是因为我为老百姓替天行道,左帅为崇祯尽忠效力。说到底,我同他前生无怨,今世无仇。为着留日后见面之情,我下令不许伤害你们左营被俘的人,不管是官是兵,一律放回。”
高夫人插话说:“打开商丘的时候,闯王下令对侯府加意保护,不许骚扰侯府一草一木,也是给你们左帅留的情面。”
闯王接着说:“我派人从南阳卧龙岗将你们左小姐接来,只是为着从南阳往襄阳的路上太不平稳,探知有大股土寇准备在半路劫走小姐,我担心她遇到凶险。将她接来之后,我待她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她是我的义女,我是她的干爸。”李自成愉快地笑起来,又接着说:“你看,我同左帅,论公事是敌人,论私情却是亲家!”
李自成哈哈大笑,引得左右的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位左营的军官被帐中的愉快气氛所感染,脸上堆着既惶惑又感动的笑容,暗中打量左小姐、高夫人和乳母等人的笑,都不是假装的。关于左小姐的事,他只曾风闻,今日亲见,心中不胜惊奇。尤其是李闯王的平易近人的态度,娓娓动听的家常话,更使他心中惊奇:“就是这人,嗨,眼下正指挥着数十万大军作战!”他又一次站起来,恭敬地说:
“我家小姐如此受闯王和夫人厚爱,平安无恙,鄙人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我们左帅大人放心。”
高夫人说:“我同闯王,将左小姐当亲生女一样看待。原来跟着她的乳母、丫环、婆子,一个都没有伤害,仍然跟在她身边伺候。另外我挑选了十个女兵专门保护她,听她使唤。尽管军中比较艰难,可是每到一地,总是先把她的军帐搭起,让她早早休息。我们军中的妇女全是骑马,不许坐轿,可是老营中特意为左小姐备了一乘二人抬的小轿,六名轿夫替她轮流抬轿。行军时候,她高兴骑马就骑马,高兴坐轿就坐轿。一切吃的用的,都尽量照顾。”
李自成笑着说:“你家小姐刚来到我们军中时,还有点不习惯,如今就以我的老营为家了。她会把我这里的情况告诉你,你要记清,回去后老老实实向左帅回禀。我还有事,不能再说别的了。”
李自成走后,高夫人也自称有事,离开了闯王的大帐。在大帐中,陪着左小姐的只有她的乳母,另有三四名备呼唤的女兵侍立帐外。左小姐向左营的军官重新打量一眼,生怕不真,问道:
“你贵姓?是我父帅手下的什么军官?”
军官欠身回答说:“卑职姓刘名忠武,是平贼将军麾下的一个千总。”
“你是怎样被俘的?”
“回小姐,卑职今日五更奉命率五百步兵增援朱仙镇寨内官军,在大雾中与一同进寨的友军失散,看不清楚,被闯王的义军包围俘获。他们因知我是平贼将军大人的部下,不加伤害,用酒肉款待,发还了我的头盔、绵甲、战袍、宝刀。被俘的弟兄们也不伤害一人,已经全数放回了。”
左小姐与乳母交换了一个眼色,想着此人决非冒充的,心中猜不透闯王的用意。她分明知道闯王正在调兵遣将,许多人马从这座村庄附近经过,不知开往何处。总之闯王一心要将她养父的左家军一战杀败。她还明白,在如此干旱炎热的天气里,贾鲁河已被截断,官军十分缺水,闯王要逼迫以她养父为主的二十万官军不战自溃,然后将官军杀得七零八落,可是她猜不透闯王为什么放这个左营军官回去,不怕泄露军情,还要让这人同她见面。眼下不管闯王用的是什么计策,也不管一两天内的大战会有何结局,她养父的吉凶如何,只好将这些盘结在她心上的疙瘩撂在一边,愁眉不展地向被俘的军官问道:
“刘千总,俺父帅的身体可好?”
“请小姐放心,镇台大人的贵体很好,这一年多来稍微又发福了。”
“俺哥哥可好?”她问的是左梦庚。
“少帅也很好。少帅目前也是副将职衔,蒙朝廷记功两次,如今随镇台大人襄办军务,不离左右。”
“如今也来到朱仙镇了?”
“在水坡集军中。”
左小姐因想到与父兄相距不远,却不能见面,暗暗心酸。停一停,她又问道:
“你可知道有一位丘将军的消息?”
军官知道左小姐问的是她的本生父亲丘磊,与左良玉是生死患难之交,从容答道:
“听说丘将军如今在山东一带,也是副将职衔,不日要升总兵。”接着,他又胡诌一句:“还听说丘大人常有书信给我们镇台大人,详情我不清楚。”
左小姐心中激动,用袖头揩去涌出的热泪,说道:“你回到俺父帅营中,一定要如实禀告父帅:俺在这里一切都好,闯王夫妇都把我当女儿看待。务恳父帅放心,不要以我为念。”
“我回去后一定如实禀报,请小姐宽心。”
左小姐已觉无话可说,向乳母望一望,用拿不定主意的眼神问道:“把东西拿来?”乳母明白了她的意思,起身走出大帐,低声对一个丫头有所吩咐。大帐中暂时沉默。军官刘忠武一则对左小姐无话可说,二则他猜不透是否真正放他回去,也猜不透李闯王在军事如此紧张中安排他同小姐会面,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出来左小姐将有什么东西给他,他不便问,在沉默中等候。
过了片刻,一个丫头取来一个用锦缎包着的小盒,双手呈给小姐。小姐没有接,轻声说:
“你打开来,请刘千总当面过目。”
丫环将东西捧到千总面前,解开锦缎包袱,露出一个红漆小盒;又打开盒盖,默默地递给千总。军官接到手中,看见里边装着一只翡翠簪子和一对玉镯。他正觉莫名其妙,左小姐用带着哽咽的声音对他说: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她老人家亡故以后,这两样首饰一直留在我的身边,不敢遗失。从前常听俺先母言讲,这是俺父帅做小军官时买来送给她的,所以她老人家说,看见这些首饰很难忘当年的患难恩情。你把这首饰盒带回去交俺父帅,可不能在路上遗失啊!”
“请小姐放心。只要闯王放我回营,……”
左小姐突然不能够控制自己,涌出热泪,哽咽说:“你回去启禀俺父帅,就说我叩请父帅大人金安,日夜都在思念他老人家;我终究要回到他的身边行孝,请他放心。俺闯王干爸已经说过,他同俺父帅无仇,实不愿兵戎相见。不得已同左家人马打仗,并非他的心意。闯王干爸愿意送我回去,等打过这一仗就好办了。你,你走吧。”
刘千总看出来,分明小姐还有许多话不能说出,他自己也不敢与小姐在一起太久,赶快将首饰盒揣进怀中,叉手告辞。恰在这时,闯王和高夫人回到大帐,吴汝义跟随在后,分明是刚处置了重要事儿。刘千总躬身向闯王辞行,并询问还有什么吩咐。闯王说:
“你回去禀告左帅,请他不用挂念左小姐,我不日将送她回去。你还告他说,我心中对他颇为仰慕,可惜无缘一见。只要他从水坡集撤兵南去,我决不派兵追赶。”
刘千总唯唯遵命,跪下去向闯王叩头,又站起来向高夫人叉手行礼,重新向左小姐行礼,也向吴汝义辞行。闯王对吴汝义说:
“他是左帅的人,小心派兵保护。等黄昏后送他过朱仙镇,务使他能够回到左营,不令多人看见。”
吴汝义带着刘千总走后,左小姐向闯王和高夫人行礼辞出。高夫人为着她听到的那个坏消息,急于要同闯王说几句话,未出口眼圈儿先红。正要说时,田见秀来了。她知道闯王叫玉峰来十分重要,便把要说的话咽回肚中,对闯王低声说道:
“你们先计划打仗的事儿吧。”
李自成屏退左右,把整个军事部署告诉了田见秀。见秀一边听一边点头。李自成然后说道:
“玉峰,我们这一仗,一定要消灭左良玉。将他一消灭,朝廷在河南和湖广一带就无能为力了。你眼下就出发,率领五千骑兵,火速去到尉氏境内,估计一下,官军溃退时大约要经过哪些地方,将那里的大路截断。有些地方要挖深沟拦断去路,有些地方要布置疑兵。这些事情都得在三天内办成。我知道你一向身先士卒,与部下同甘苦,所以此事只有你去办,我最放心。”
田见秀十分高兴,说:“此事我一定会办好,决不会让他们从大路上轻易逃走。”
闯王又叮嘱说:“此事办成以后,你一定要马上派人告诉我。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后再向官军猛攻。”
田见秀匆匆离去。闯王忙了一天一夜,这时方才缓下一口气来。他见高夫人仍在旁边,刚想询问她何故伤心,忽然吴汝义进来禀报说:
“曹帅命人绑了一个士兵送来,请大元帅从严治罪。”
闯王十分诧异,忙问:“是怎么回事儿?”
“他们只说请闯王治罪,我也没有来得及多问。听说跟玉峰有关。”
闯王更觉奇怪,便走出帐外来看,果然看见曹营的一个小将和几个士兵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着的士兵。那小将一见闯王,便跪下说:
“启禀大元帅,这个兵新来不久,不认识田将爷,方才很是无礼。本来要请田将爷治罪,可是他已骑马走了,不敢再打扰他。我们大将军原说:找不到田将爷,就送到大元帅这里,请大元帅依法从严治罪。大将军还说:他平时对下边管教不严,也有罪。”
闯王问道:“到底为了什么事情!这个小伙子有什么罪啊?”
“回大元帅,事情是这样的,这样的……”
曹营的小将把这个小伙子如何在河中洗澡、如何叫田将爷替他搓背的事细述一遍,然后说:
“请大元帅从严处分,该杀就杀,该打就打。”
闯王不觉失笑,望着吴汝义说:“你瞧,大将军给我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怎么办呀?”
吴汝义一时没解开他的意思,说道:“看在曹帅的面子上,处分他二十鞭子,不必重罚得了。”
闯王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子宜,你也糊涂了!玉峰的秉性脾气你也忘了?他对老百姓和对自己手下的人就是那么个好人,都说他是活菩萨。要是他如今在这里,也会大笑起来,决不会治这个小伙子的罪。”随即他对曹营的小将说:“立刻将他松绑。他不认识田将爷,这又何妨?以后再碰见田将爷时,赔一句不是就行了,不要在意。今后要好好杀官军,争立功劳,这比什么都要紧。你们走吧。”
说了以后,他就退回帐中,这才问高夫人:“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你赶快告诉我。”
“我刚才到健妇营去,那里听到从小袁营逃回的人说,慧梅已经自尽身死。”高夫人说着,眼圈又红起来。
“此事当真?”
“据说那逃回的人也是听别人说的。听了这个消息后,红娘子和许多姑娘们都哭了起来。我也为此伤心。你们为着打江山,笼络人,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送往死地,如今落到这个下场!”
闯王心中凄然,勉强安慰道:“既是传闻,就不一定十分真确。小袁营以后一定要剿灭,可是目前还不到时候。如今我得操心打仗的事,等打完这一仗,立刻派人去查探慧梅的生死下落。”
高夫人叹口气说:“如今打仗要紧,你操心这一仗吧。”
第四十二章
这几天在水坡集和朱仙镇一带正是人们常说的“大军云集”,几十里以内都是人马,而老百姓少得可怜,尤其是水坡集那边,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逃空了。极少数未能逃走的,也都被官军抓去,替他们干苦活。
官军以水坡集为中心,面对着朱仙镇,修筑了许多营垒,营垒外又掘了壕沟。所缺的是,由于这里树木不多,未能在壕外用大量树枝堆成障碍。从整个战场形势来看,官军处在不利地位。义军在西北、正北、东北三个方面集结了三十多万人马,其中精兵有十万以上,以压倒的优势对官军形成了半圆形的包围。在地形上,义军所占的地势较高,而官军占的地势较低。
起初,官军士气还是可以的,因为他们毕竟有十七万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在第一夜的战斗中只是未能占领朱仙镇,失去了地利,人马损失不大,并没有影响大军士气。第二天下午未时刚过,官军就发现河水断流,只有在河床的低洼处还停聚着一些死水,但都不深。这使他们大吃一惊,人心顿时浮动起来,各营士兵都跑出来抢水,有的用水桶,有的用木盆、瓦盆。水一下子就被抢干了。他们又开始掘井,却只有一部分井掘到了水。有些井,掘了二三丈深,还不见水;更有些井,掘了一半,竟塌了下去。由于井少人多,开始提上来的水还比较清,提到后来就是混浊的泥汁儿。这里没有白矾,无法使浑水澄清,他们就只好用这样的泥水饮马、做饭。到最后,泥水也提完了,士兵们只得又在别处重新掘井。在抢水的过程中,发生了许多起互相斗殴甚至互相杀伤的事件。
当天黄昏后,丁启睿趁着月亮尚未出来,偕同左良玉到水坡集西北面巡视了与义军相持的一部分战场,希望能发现敌人营垒的弱点或防守疏忽之处,以便于五更前派出一支精兵去破坏截断河流的堤坝。但是水坡集与堤坝之间有义军两座营寨,防守严密,无隙可乘。他站在高处望了一阵,失望而回,已经是快到三更时候了。
官军在水坡集的驻地,经过午后重新调整:丁启睿因为他位居督师之尊,兵力也弱,驻扎在水坡集寨内和寨外东北一带,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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