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崇祯十二年中元节。
早晨,商洛山地区天色阴暗,浓云密布,山山岭岭都被乌云遮住。高夫人带着老营总管任继荣和一群男女亲兵骑马出寨,来到一个交叉路口,替先闯王高迎祥和起义以来无数的阵亡将士焚化阡纸。南边,隔着两座小山,顺风传来了一阵阵沸腾人声。高夫人心中明白:这是麻涧方面的义军和老百姓正在连夜加高寨墙,挖掘陷阱,布置鹿角和各种障碍,已经忙了通宵。她正在侧耳细听,忽然从附近的山村中传来锵锵的锣声和苍哑的叫喊声,而麻涧方面也隐约地有锣声传来。这是遵照闯王的命令,各处山寨和村落今早都得鸣锣晓谕:官军进犯,决难得逞,众百姓务须各安生业,照旧耕耘,莫信谣言,严防奸细。高夫人眼望着磐石上燃烧的一大堆阡纸,耳听着远远近近的人声和锣声,心中说:
“大战又快开始啦!”
在高夫人从崤函山区来到商洛山中同李自成会师之前,闯王得知张献忠在谷城起义的确实消息,他为着实践曾经对献忠说出的诺言,不顾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利,毅然树起大旗,牵制官军不能全力对付献忠。崇祯十分着慌,严旨切责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和陕西巡抚丁启睿“未能将余贼剿除净尽,酿成大患”;命他们迅速向商洛山中进兵,“务将李自成一股一举扑灭,不得稍有贻误!”郑崇俭和丁启睿不敢拖延,调集了陕西各镇官兵,将商洛山四面包围。他们知道李自成手下的将士多数染病,自成本人也病倒了,认为是官军“扫荡”商洛山的大好时机,遂于六月上旬急急忙忙指挥三路人马进犯,而把主力放在武关一路。高夫人在病榻前接受闯王吩咐,亲自到白羊店,鼓励将士,帮助刘芳亮部署迎敌。多亏义军上下齐心,个个奋勇死战,加上穷苦百姓帮助,使从武关向北进犯的官军主力在桃花铺和白羊店之间中了埋伏,损失很重,仓皇败退。同时,从商州西犯的一路被挡在马兰峪的前边,寸步难进,而从蓝田南犯的一路也没法攻下石门谷。这两路官军都白折了人马,扫兴地退了回去。经过这次教训之后,官军比较小心了,重新调集大军,人数比六月初增加几倍。眼看着一场众寡悬殊的大战迫在眉睫,又加上商洛山中有些山寨不稳,同官军暗中勾结,高夫人如何能心情轻松?她晚上帮助闯王筹划军事,白天为部署迎敌的事骑马到各处奔跑,忙得不可开交。尽管她侥幸不曾染病,近来却显然清瘦多了。
一大堆阡纸在磐石上继续燃烧。两个亲兵用树枝慢慢地抖开纸堆,使阡纸着得较快。纸灰随风飞向奔涌的云雾中去。过了一阵,高夫人抬起头来,向左右的将士们说:
“自从起义以来,咱们已经死了成千上万的英雄好汉。这笔血仇一天不报,死的人就不能瞑目黄泉,活着的也寝食难安。高闯王死去整整三周年,咱们该好生祭奠祭奠。要是这一回打个大胜仗,杀死几千几百官兵将士,就算是咱们在阵上拿敌人活祭高闯王!”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饱含着痛苦和激动的感情,深深地感动了左右将士。任继荣说:
“夫人,你放心。近几天弟兄们都在念叨着高闯王三周年到了,该用官军的人头好生祭一祭。咱们有这样好的士气,必能杀败官军,让高闯王在九泉下高兴高兴。”
高夫人望着他轻轻地点点头,表示她自己也深信义军的士气不错,必能以少胜众。她吩咐一个亲兵把一捆阡纸送到两里外李鸿恩的坟前焚化,便准备同众人上马,前往麻涧。当她的右手刚搭上马鞍时,忽然听见有人骑着马向这里奔来,蹄声很急。她迟疑一下,随即从鞍上抽回右手,转过头来,朝着南边的山路张望,心中疑问:“为什么这马跑得这般急?是从白羊店来的么?”不过片刻,一个小校带着两名弟兄骑着三匹浑身汗湿的战马从奔涌的云雾中出现,来到离她几丈远的地方。那小校一看见她和老营总管就赶快同亲兵们勒住战马,跳了下来。高夫人看见那小校是刘芳亮手下的一名亲信小头目,没等小校开口,抢先问道:
“刘将爷差你来老营有什么急事?是不是武关方面的官军已经开始进犯了?”
小校回答说:“启禀夫人,官军已经摆好了进犯架势,只是还没动手。刘将爷差我来老营向夫人和闯王禀报:据昨晚老百姓暗送的消息和我们的探子禀报,得知确实消息,武关昨天又到了两千官军,桃花铺也到了一千多人,两处官军已经有七千多人,一两天内还会有大队官军开到。消息还说,郑崇俭一两天内就要来桃花铺,亲自督率官军进犯。如今桃花铺寨内已经替他收拾好行辕,等他来住,官军在武关和桃花铺放出风声,吹他们要在七月底以前扫荡商洛山,活捉咱们闯王爷和总哨刘爷等几位大将,也有夫人在内。这班王八蛋打仗不见得,吹牛造谣倒有一手!”
高夫人笑着问:“也要捉我?”
“是的,夫人。六月初那一仗他们吃了亏,到处传说你不但智谋过人,还说你十八般武艺样样出众,所以这次非把你捉到不可。”
高夫人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哟!真没想到,像我这么一个平常的女流之辈,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杀敌,倒被他们吹嘘成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越说越玄虚,将来还要说我会呼风唤雨哩!”
小校又笑嘻嘻地说:“夫人,郑崇俭出的捉拿赏格上还有你的名字哩。”
“啊,又悬了赏格?”
小校从怀中掏出一卷纸,双手递给高夫人,说:“你看,这是咱们的探子昨日黄昏从桃花铺的寨门外揭下来的一张告示,后边写着许多赏格。”
高夫人接住告示,望了一眼便交给任继荣,要总管念给她听。那告示上说:“本辕不日即亲麾大军进剿,将残贼一鼓荡平。大军到处,秋毫无犯。凡我商洛山中百姓,莫非皇帝赤子。特谕尔等,务须各安生业,勿用惊窜逃避。过去即令供贼驱使,胁从为恶,本辕姑念其既属愚昧无知,亦由势非得已,概不深究,以示我皇上天覆地载之恩。其有豪杰之士,乘机杀贼自效,本辕论功行赏,一视同仁。倘有冥顽不灵,甘心从贼,罔恤国法,大兵到时,胆敢负隅相抗或随贼流窜,一经拿获,立置重典,全家籍没,邻里亲族连坐。”这告示的后边果然悬赏捉拿李自成和他手下的重要将领,而高夫人的名字也开列在内。总管念过以后,哈哈一笑,说:
“夫人,果然有你的名字,还写着三千两银子的赏格哩!”
高夫人也笑起来,望着小校问:“你们刘将爷还有别的事要向闯王禀报么?”
小校回答说:“我家将爷还说,官兵大举进犯只是几天内的事,龙驹寨的官军也增加了两三千人,请闯王和夫人千万不可大意。”
高夫人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到老营去当面向闯王禀报,也许他还要问一问别的情况。你在老营吃了饭,休息休息再回白羊店。”她又向总管说:“中军不在老营,双喜和张鼐这两个孩子也都不在闯王身边。你拿着郑崇俭的这张告示快回老营吧,不用跟我去麻涧了。闯王的身子还很虚弱。我不在老营时候,他要是想骑马出寨,你千万设法劝阻。”
任继荣答应一声,就同刘芳亮派来的小校腾身上马,奔向老营而去。人和马的影子眨眼间在云雾中消失,只听见渐远渐弱的马蹄声音。
高夫人抬头望望,只看见汹涌奔腾的乌云比刚才似乎更浓、更重,铺天盖地,从面前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这天色,增加了高夫人心上的沉重。她走向玉花骢,对亲兵们说:“上马!”转眼之间,十几个男女亲兵都跳上战马,准备出发。张材担心马上会有恶风暴雨,而大家都没携带防雨的东西,别人淋雨不打紧,高夫人近两月来操劳过度,比往日清瘦许多,淋了雨准会害病。他勒紧马缰,望着高夫人,迟疑地问:
“这天……恐怕有猛雨吧?”
慧英也问:“夫人,我赶快回寨中去替你取一件油布斗篷吧?”
高夫人斩钉截铁地说:“不用耽误时间!如今军情很紧,别说下雨,下刀子也挡不住咱们办事。”
她首先勒转马头朝南,正要扬鞭出发,忽然听见从东边传过来几匹马的紧急蹄声,迅速临近。她便勒转马头朝东,向云雾中注目等候。片刻之间,四个骑马的人出现在二十丈以外的云雾中,为首的大个子青年将领是刘体纯。他原是帮袁宗第镇守马兰峪,对付商州官军,做老营的东面屏障,近来宗第病倒了,这一副重担子就挑在他的肩上。高夫人一望见他,知道他现在亲自来老营必定有重要军情禀报,便把镫子轻轻一磕,迎了上去。
两匹高大的战马相离不到两丈远,停止在山路上。乌云傍着马头奔流,在人的左右和头顶飞卷。高夫人问道:
“二虎,你是从马兰峪来的?”
“是的,嫂子。你要往哪儿去?”
“我要到麻涧去,看看那里的寨墙能不能今日完工。”她勒马迎上几步,等到她的玉花骢同刘体纯的黄骠马两头相交,停到一起,她又小声问:“你来有什么急事?”
刘体纯小声说:“五更前我得到商州消息,知道郑崇俭派一位监军御史昨日从武关来到商州城内,连夜与巡抚丁启睿召集游击以上将官开紧急会议,重新商定进兵方略。会议关防极严,一时探不出他们如何计议。如今商州已有五千官兵,据说还有大批官兵将于今明两日开到。粮草运往武关的很多,担子挑,牲口驮,日夜不绝。官军扬言要在月底以前杀进商洛山,昨日又在城里城外,到处张贴告示,悬出赏格要捉拿闯王和捷轩哥等几位大将。”他笑一笑,又说:“嫂子,你也在榜上有名哩。”
高夫人也笑了笑,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刘体纯又挥退左右亲兵,探身低声说:“咱们安置在城里的坐探,从抚台行辕中探得机密消息,十分重要,果不出你同闯王所料……”
“你说的是宋家寨同官军勾起手了?”
“听说双方正在暗中商谈。宋文富这王八蛋想要官做,丁启睿这货想要官军假道宋家寨,一旦大战开始时偷袭我们老营。”
“这消息可靠么?”
“这消息是从抚台行辕中一个师爷口中说出来的,一定可靠。还有人说:这几天宋家寨有人进抚台行辕找一位刘赞画,十分机密。这位姓刘的是丁启睿的心腹幕僚,亲自去过宋家寨两趟,都是夜里去,夜里回。”
高夫人的两道细长的剑眉轻轻耸动,心中琢磨着敌人的阴谋活动,然后慢慢地说:“敌人这一手真是厉害。幸而我们早就算到他们会有这步棋,已经做了防备。在两个月前那次官军进犯时,虽说宋文富兄弟坐山观虎斗,可是咱们已经断定他们是在等时机,观风向,迟早会撕破笑脸,露出满嘴獠牙,同咱们刀兵相见。如今,他们果然要动手了。本来么,道理是明摆着的,大家心中都有数。尽管他们近几年也吃过官兵的亏,也长了些见识,他们毕竟是豪门巨富,同官府血肉相连。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宋家寨不同官军串通一气动手才是怪事。别说是宋家寨,商洛山周围的山寨哪个不是同咱们为敌的?商洛山中的几个大的山寨,要不是咱们杀了很多人,连寨墙也给拆平了,一旦官军进犯,还能不从内里动手么?”
刘体纯说:“嫂子说的是。咱们在商洛山中驻扎了快十个月,打开了许多山寨,狠狠地惩治了那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土豪、富家大户。这些给咱们惩治了的人家,自然咬牙切齿,恨死咱们。听说那班逃到商州城里的土豪老财都等着跟在官军后边回家来,连逃到西安去的大头子也有几个跟着巡抚来到商州的,打算一旦官军扫荡了商洛山,他们就回乡修坟祭祖,协助官府清乡。你看,这班王八蛋想得多美,好像官军注定会打赢咱们!”
“既然他们把赌注押在这一宝上,那就揭开宝盖子让他们看看。二虎,你还有别的事情要禀报么?”
刘体纯沉吟一下,特别放低声音说:“嫂子,看来射虎口干系重大,可不知王吉元是不是十分可靠。”
“你放心,他很可靠。”
体纯仍不放心,口气和婉地说:“但愿他真可靠。去年冬天,他从张敬轩那里来,一直没有在我手下待过,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我只知道他是河南邓州人,在敬轩那里混的日子也不久。春天他犯过咱们的军律,差点儿被闯王斩了。他同咱们老八队素无渊源,相处日浅。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翼。眼下这种局面,非同平日。万一他心怀不满,看见官军势大,经不起威迫利诱,给官军收买过去,岂不坏了大事?”
高夫人含笑回答说:“虽是吉元来咱们这里的日子浅,却是秉性诚实,不是那种心怀二意、朝三暮四的人。春天受了重责之后,他口服心服,毫无怨言,不管派他做什么事,他都是忠心耿耿。如今派他把守射虎口十分相宜,你放心,绝无差错。”
“嫂子,近一两天来闯王哥的身子又好些么?”
“又好了些,只是还不能骑马出寨。你快去老营当面向他禀报吧,他正在等候商州那边的消息哩。虽说汉举病了,可是有你在马兰峪,他很放心。这一回,就看你独当一面立大功啦。”
刘体纯说:“马兰峪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不管来多少官军,只要射虎口不丢掉,马兰峪万无一失。”
高夫人和刘体纯各带着自己的亲兵分头而去。走不到半里远,她听到刘体纯一群人的马蹄声已进寨门,而同时又有急匆匆的马蹄声从东北奔来,离寨门已很近了。她勒住马侧耳倾听,在心中问道:“这是谁?又来禀报什么紧急军情?”她想着闯王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军情这般紧,事情这般忙,近几天他常常通宵不眠,考虑着如何打退官军的进犯,多叫人替他的身体担心!她又抬头望一望老营山寨,山寨和整个山头仍然被浓重的乌云笼罩。
从东北奔来的马蹄声到寨门口了,跟着从云雾中传过来几句熟悉的说话声。高夫人听出来这是王吉元手下的一名心腹亲兵陈玉和同守寨门的弟兄们大声打招呼。由于王吉元不敢随便离开射虎口,这人经常被派到老营来替吉元禀报军情和请示机宜。他曾在老营住过,同老营的上下人等都熟,到老营来就像是回家一样。高夫人因听见陈玉和的声音,重新琢磨着刘体纯刚才对王吉元疑心的话,暗自问道:
“难道吉元这人会不可靠么?”
她策马向麻涧走去,却心中放不下王吉元把守射虎口的事。尽管高夫人同闯王、刘宗敏和李过都相信这小伙子忠实牢靠,然而刘二虎平日遇事十分机警,闯王常称赞他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儿,如今他担任防守马兰峪(射虎口在它的侧后方)的主将,这就使她不能不在马上将二虎的话重新考虑。想了一阵,她还是坚信王吉元十分可靠。但是她的心中也暗自感慨:要不是将领们纷纷病倒,闯王何至于派王吉元这样经验不足的小校担起来这样重担!
离麻涧愈来愈近了。虽然峰回路转,林木茂密,加上云雾满山满谷,看不见一个人影,但是嘈杂的人声、伐木声、铁器和石头的碰击声,听得很清。又过片刻,高夫人来到了麻涧寨外。由于她平日待人和气,关心弟兄们和穷百姓,所以正在修寨和布置障碍的义军和老百姓一见她来到,纷纷同她打招呼,围着她打听战事消息。人们很关心闯王的身体,问他能不能骑马领兵打仗。高夫人为要安定人心,笑着回答说:“能,能。他昨儿已经瞒着我出老营寨外,在校场试马了哩。”人们听到闯王能够骑马出老营山寨,大为哄动。高夫人察看了增高的寨墙,新添的各种障碍,对大家说了些慰问和鼓励的话,便走进麻涧街里。她多么希望在这样人心惶惶的时候,闯王能骑马出来一趟,鼓舞士气!但是她害怕闯王会劳复,所以近几天总是尽力阻止闯王骑马。现在她在心中祝祷:
“唉,闯王,你赶快复原吧!打仗时候,你纵然不能够像往日那样冲杀在前,只要将士们看见你立马阵后,也会勇气百倍!”
李自成害了两个多月的病,一度十分危险,甚至外边谣传他已经死去。虽然近来他的身体已经日见好转,却仍然虚弱得很。大将中,刘宗敏、田见秀、高一功、李过和袁宗第都在病中。田见秀和高一功都是病刚好又劳复的,病情特别沉重。在目前这样时候,李自成多么想看看宗敏等几位亲密大将!他有时在夜间梦见他们,却没有机会见面。骑着战马奔驰,多少年来成了他生活的重要部分。现在他常常为长久不骑马急得难耐。有几次他说要骑马试试,哪怕是只骑一小会儿也好,不但高夫人和医生不肯同意,连左右的亲兵们也纷纷劝阻。常在黎明时候,他从床上下来,手拄长剑,走出卧房,望着皓月疏星同山头上的淡淡晨光融和,听着远近鸡啼马嘶,心情不免激动。他看看宝剑,一道寒光逼人想舞,却感到手脚仍然无力,只好立一阵退回屋内。
现在,他趁着高夫人和尚神仙不在身边,拖着仍然软弱的双腿走到老营大门外,叫亲兵将乌龙驹牵到面前。他一看心爱的战马就眼睛里焕发着兴奋的光芒,含着亲切的微笑,抚摩着乌龙驹的十分光泽的深灰旋毛。乌龙驹激动地用嘴头触一触他的肩膀,踏着蹄子,喷着鼻子,对他十分亲热。过了一阵,它忽然转过头,凝望山下,扬起尾巴,耸起修剪得整齐的鬃毛,仿佛有所感慨和抱怨,萧萧长嘶。闯王用爱抚的眼光欣赏着乌龙驹的雄骏姿态,等到它停止嘶鸣,在它的背上轻轻拍两下,对站在旁边的亲兵们笑着说:
“瞧瞧,它已经闲得发急啦!”
正在这时,任继荣带着刘芳亮的亲信小校来到了。
李自成回到老营上房,听了从白羊店来的小校禀报军情,然后又询问了那些染病将士们的情形。因为刘体纯已经来到,他便命小校退出休息。刘体纯坐下以后,没有先禀军情,却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笑嘻嘻地递给闯王,说:
“李哥,这点东西昨天晚上才弄到,真不容易!”
闯王接住纸包,捏一捏,心中明白,并不打开,问道:
“这东西,怎么弄到手的?”
体纯说:“我命咱们在商州城内的坐探,务须买到几两上好的人参。费了不少力气,才买到二两,你久病虚弱,如今快好啦,用人参炖母鸡汤,好生养一养,就会完全好啦。”
闯王将纸包交给任继荣,说:“总管,你赶快将这点参分送给几位害病的将领,让大家放在鸡汤中炖着喝。我已经好啦,一点也不留。”他又笑着对体纯说:“二虎,你能够操心买到这点参,咱们正需要,好,好。将领们久病虚弱,要是再多几两,就更好啦!”
任继荣和刘体纯几乎同时说:“可是……”
闯王用坚决的口气对继荣说:“拿去分了,我一钱也不留!”
刘体纯急忙说:“闯王,你身体赶快复原了好指挥打仗嘛!”
自成说:“打仗,哼,从来都不是只靠我一个人!”
任继荣和刘体纯听他的口气十分严肃,不敢再说别的话。闯王接着说:
“二虎,快说说你那里的情况吧。”
当刘体纯开始向闯王禀报商州方面的军情时,任继荣拿着人参出去了。他刚把人参分作几包,派人分送几位正在害病的大将,恰好王吉元的亲兵陈玉和走进老营大门。
陈玉和知道刘体纯正在上房同闯王说话,不敢造次,请别人替他传禀,就把吉元的一封密书交给总管,站在前院里同老营的亲兵们小声说着闲话等候。
闯王从任继荣的手中接到密书,拆开一看,将密书递给体纯,胸有成竹地笑一笑,说:
“咱们的对手果然要走这步棋!”
闯王立刻命亲兵把陈玉和叫来面前,详细问明了宋家寨的动静,然后吩咐说:
“玉和,你回去告诉吉元:丁启睿这王八蛋知道从正面进犯困难万分,很想借宋家寨这条路。你们要将计就计,打鬼就鬼。”
陈玉和说:“还有一件事要启禀闯王。昨儿下午,宋寨主的大管家派人来问:宋府上想派人牵牲口去接马三婆替大少爷下神看病,目前军情吃紧,不知是不是可以放行。”
“吉元怎么说?”
“他说这事他不敢做主,须要请示老营。”
“嗯,很好。你回去告诉吉元,要他马上派人去见宋寨主,就说我李闯王已经下令:只要是宋寨主有重要事派人进出射虎口,一律放行。”
陈玉和吃惊地睁大眼睛,说:“闯王!这样怕会……”
闯王截住说:“怕什么?你告诉吉元说,给宋寨主一个面子。不过,有什么人进出射虎口,叫吉元立刻派人来老营禀报。一到晚上,别说是人,就是一条狗也不许放行。”
“是,闯王!”陈玉和立刻退出。
李自成随手从桌上拿起来郑崇俭的那张告示,撕碎,投到地上,笑了一笑,然后听刘体纯禀报军情。他对于商州周围敌军的兵营位置,每个营寨中的驻军人数,马匹多少,欠饷几个月,将官姓名,以及他们的秉性脾气,都详细询问,与过去所得到的禀报互相验证。刘体纯除禀报了官军的情况外,也把细作们在商州打听到的关于宋家寨的消息和商洛山中有人打算响应官军的消息作为两个重要问题禀报。闯王听完,把刚才从刘芳亮那里来的消息也告诉体纯。虽然他对官军意图了如指掌,但是像平日同亲信将领们在一起商议军事的情形一样,他不肯先说出自己的意见,望着体纯说:
“二虎,你今天亲自来老营很好,我正想跟你商议商议。据你看,郑崇俭和丁启睿怀的是什么鬼胎?”
刘体纯回答说:“闯王,十天以前,你在病床上估计敌人要下的几着棋,如今都应验了。如今很清楚:第一,敌人要把大部分精兵放在南路,沿着武关大道猛攻,使咱们不得不抽调马兰峪和老营的人马驰援白羊店;第二,蓝田的官兵向南进犯,使咱们既要顾南,又要顾北,不敢从石门谷调回人马;第三,丁启睿亲率商州的官军出动,陈兵马兰峪前,使我们只好把剩下来守卫老营的一点兵力也调到马兰峪去;第四,他们在龙驹寨也增了兵,使我们担心白羊店的后路被截断,又得分兵防备;还有第五,他们想逼着咱们几处分兵,几处着眼,给咱们一个冷不防,假道宋家寨进犯咱们的老营。……”
闯王插言说:“他们想的这着棋最狠。”
体纯接着说:“他们想,这一下子就打中咱们的要害,使咱们完蛋。”
闯王连连点头,笑着说:“对,对,这就是他们正在打的如意算盘!兵法上说:‘备多则兵分,兵分则力弱。’目前咱们能够上阵的战将和弟兄本来就很少,他们还想逼着咱们把人马几下里铺开,好叫他们有隙可乘。咱们偏不上当,偏不把兵力分散。正因为咱们的人马太少,咱们才更需要把能够使用的兵力都合在一起,狠狠地给他们一点厉害!尽管敌人在人数上比咱们多五六倍,分成几路进犯,我们也要把商洛山守得像铁桶一般,使敌人不能得逞。如今病号这样多,咱们行动很不便,能够往哪儿去?再说,快秋收了。无论如何,我们要在商洛山中坚守到秋收以后。”
体纯说:“咱们的将士多病,能上阵的人手很少,这一层我不担心。商洛山各处地势险固,易守难攻。这是咱们先占地利。咱们的将士,不管新的老的,都是上下一心,一提到杀官军就勇气百倍。穷百姓看见咱们真心实意地打富济贫,剿兵安民,心都向着咱们。这是咱们得人和。古人说的天时、地利、人和,三条咱们就占了两条。至于天时,咱们同官军都是一样。既然咱们占了地利,又占了人和,这商洛山就不会轻易失去。可是李哥,我也有两件事放心不下。”
闯王忙问:“哪两件?”
体纯见闯王的两个亲兵都已经退到院里,便小声说道:“第一件我不放心的是射虎口。就为这一件,我今早才亲自奔回老营见你,避免派别人传话不好。闯王,我知道你叫王吉元守射虎口的用意,可是万一吉元不是十二分可靠,卖了射虎口,咱们可就要吃大亏啦。依我猜想,敌人既然想从宋家寨假道,他们决不会没想到射虎口十分险要,离老营又近,万难攻取。看起来,他们准是想勾引王吉元献出射虎口。只要王吉元的心一动,丁启睿和宋文富都会出大价钱。”
李自成含笑点头,又问:“你第二件不放心的是什么?”
体纯回答说:“第二件不放心的是石门谷。那些杆子好坏不齐,原来有一两千人,后来散了一些。我担心在目前节骨眼上,万一这些杆子们起了二心,石门谷落入官军之手,咱们就这么多一点兵力,岂不两头着慌,首尾不能相救?”
闯王轻轻点头,沉默不语,心里说:“二虎也担心这个地方!”
一个月前,黑虎星因为看见闯王手下的将士十停病了七停,怕不能应付官军来犯,招来了这些杆子,协守蓝田一路。李自成原想着等瘟疫过后,再将这一支乱糟糟的杆子队伍整顿一下,好的留下,不好的遣散,没想到半月前黑虎星因母亲病重,告假回镇安去了,而比较老成的一两个杆子首领也病了。
刘体纯见闯王在想心思,说道:“李哥,咱们既然使用这些新收编的杆子把守北边大门,黑虎星又不在,咱们得暗中防备一手才是。我想,越是南路和中路军情紧急,咱们越是对北路不能够粗心大意。杆子,跟咱们不连心啊!”
闯王说:“二虎,你想得周到。当时,我答应收编这些杆子,实是万不得已。我同各地草贼土寇打了多年交道,经过的事情还少?在各地的杆子中,有的人原来就不是好百姓,流痞无赖出身,他们拉了杆子就为的贪图快活,奸淫烧杀,苦害善良百姓;有的原来也是好百姓,被迫当杆子或随了杆子,像泡到染缸里一样,染坏了,可是泡得不久的还能够回头向善;还有一种人苦大仇深,为人正派,因为没有别的路走才拉了杆子,只要有人引上正路,就能够得到正果。黑虎星招来的这些杆子也是这样。前几天听说众家杆子弟兄在石门谷一带不守军纪,骚扰百姓,我只得差李友率领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去,明的是帮他们抵御蓝田官军,暗里实想压一压邪气。不过李友这个人,脾气暴,眼里容不得灰星,遇事不会三思而行。我很担心他在那群杆子头领中处事生硬,弄出纰漏。如今我实在抽不出另外的人,只好再等一两天瞧瞧。只要李友听我的话,心眼儿放活一点,暂时莫要同杆子闹崩,等到黑虎星回来就好啦。”
刘体纯想了一下,也觉得目前闯王除李友外确实无人可派,轻轻啧了一声,说:“大战快起了,但愿黑虎星能赶在这两三天以内回来。闯王,射虎口会出纰漏不会?”
闯王笑着说:“你放心。吉元决不会出卖咱们。”
体纯沉吟说:“我刚才问过嫂子,她也说吉元很可靠。既然你们都说他决不会有二心,我守马兰峪就不会有后顾之忧了。”停一停,他又不放心地问:“闯王,倘若宋家寨答应官军假道,情况就大不同了,吉元一个人只带领两百名弟兄在射虎口能守得住么?”
闯王说:“倘若宋家寨答应官军假道,我就派老营人马增援射虎口,决不让官军一兵一骑进来。不过,宋家寨肯不肯答应官军假道,到目前还没定局。前几年,官军从宋家寨经过,奸淫抢劫,很不像话。直到今天,宋家寨的人们提到官军就骂。他们这班土豪大户,天生的跟咱们义军势不两立。如今他们见官军势大,咱们处境危急,自然要同咱们撕破笑脸,同官军暗中勾手,狼狈为恶。他们巴不得官军得势,把咱们斩尽杀绝,至少把咱们赶出商洛山,使这方圆几百里地面仍旧是他们的一统天下!可是他们肯答应官军假道么?我看未必。你说?”
“你看得很是。宋家寨如今是又想吃泥鳅,又怕青泥糊眼。不过,闯王,为防万一,咱们得准备两手。”
“是要准备两手。即令宋家寨不许官军假道,单独出兵,我们也不要大意。”
李自成同刘体纯谈了一阵,又一起去看看李过的病。吃过早饭,体纯走了。
因为战事迫在眉睫,李自成不肯躺下休息,又去巡视了一段寨墙,看看滚木礌石准备得够不够。随即弯腰走进一座箭楼,察看里边准备的弓弩、利箭、火药、铳炮之类的防御兵器。出了箭楼,他抬头望望天色。虽然没有风,乌云却仍然迅速地向东南奔流。有的地方露出来一线青天,忽开忽合;附近,熊耳山的双峰也偶尔从云海中露出来峥嵘雄姿。他心中遗憾地说:“老百姓正需要一场透墒雨,这雨又下不成了!”本来就病后虚弱,又加上昨夜睡眠不多,此刻感到浑身酸困,头脑昏沉,两个太阳穴还有点疼痛。他走回老营,躺在床上休息。李双喜和张鼐都奉命去察看各处险要山口的防御部署,尚未回来。李强很害怕他会劳复,站在床头问道:
“我去请尚神仙来替你看看病吧?”
“别大惊小怪的,让我睡一阵就好啦。有什么军情急事,立即叫醒我。”
闯王睡得并不踏实,在梦中还不停地骑着乌龙驹指挥将士们向官军冲杀,有时也同着几位大将立马山岗上观看敌阵,商议如何进攻。后来他觉得很困倦,正在马上打盹,忽然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前额上。他一惊,矇眬地听见有人小声说:“还好,没有发烧。”他一乍醒来,睁开眼睛,看见是高夫人立在床前,便说道:
“啊,你已经回来了!”
今天清早,高夫人进麻涧以后,首先去看袁宗第。她一进大门就被袁宗第的妻子白氏和两个亲信小将迎接着,带进上房。袁宗第一看见高夫人,就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示意叫老婆扶他。高夫人赶快说:“莫起来!莫起来!”三步两步走到床前,又说:“你躺着吧,我这个做嫂子的又不是外人!”她随即向背后吩咐:“替我搬一个凳子来!”立时,一把椅子搬来了,摆在离病床不足三尺远的地方。宗第等她坐下以后,问道:
“嫂子,你这么早来麻涧,有什么要紧事儿?”
高夫人笑着说:“我天天都是老鸹叫就起床,没有要紧事就不可以一清早来麻涧?”
宗第在枕头上摇摇头,说:“不,目前军情紧急,你一定是有事来的!”
高夫人又笑着说:“你放心养病,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李哥要我来看看你跟玉峰的病,也看看麻涧的寨墙能不能今天完工。还有,你李哥打算在今天或是明天,接你和玉峰回老营寨中去住,要我问一问你们的意思。”
“为什么要接我们回老营寨中?”
“老神仙住在老营寨内。你们搬回老营寨中,治病会方便得多。”
袁宗第猜想到闯王要他和田见秀搬回老营寨内的真正用意,沉默一阵,心中不免感到难过,悄声问道:
“嫂子,你不用瞒我。要我同玉峰搬回老营寨中,是不是作万一准备?”
高夫人笑着连连摇头,说并没有这个意思。但是袁宗第是跟随李自成起义多年的亲密伙伴,对于自成的用兵十分熟悉。自成是那种胆大心细的人,遇着情况复杂时候,往往通宵不眠,研究万全之策,不但思虑着如何打胜仗,也思虑着万一打败了怎么办。去年在潼关南原战败之后,他越发谨慎了。袁宗第对眼下局势的严重情形,大体清楚。他猜出来自成要他和田见秀搬回老营寨内,固然也有治病方便的意思,但是更重要的用意是准备万一情况坏到不可收拾时,好带着他们突围。他没有把闯王的这个意思点破,提醒高夫人说:
“嫂子,玉峰原是住在老营寨中的,我的家眷也住在老营寨中。春天,为着这麻涧十分重要,才让玉峰来到麻涧坐镇,我的家眷也搬来了。难道如今这麻涧就不需要人坐镇么?再说,眼下谣言纷纷,人心惶惶,倘若把我同玉峰接回老营,岂不引起人们的胡乱猜疑?”
高夫人回答说:“我跟闯王也想到这一层,所以问一问你的意思。你要是认为现在搬回老营不妥,晚一两天,看情形再说也好。只是你不要担心眼下这局势会坏到哪里,安心治你的病。你李哥对战事有通盘筹划,知彼知己。天塌不了,地陷不了,官军把咱们从商洛山赶走不了。我同你李哥只巴望你同玉峰的病赶快治好!”
宗第苦笑说:“嫂子,请你回去告诉李哥说,我这个病死不了,只是害得不是时候,真窝囊!”
“汉举,害病的事儿并不由你,你怎么这样说呢?”
“真窝囊,真窝囊!”袁宗第又像自言自语地连说两遍,叹口气,用拳头在床边捶了一下。
高夫人说:“汉举,你千万别这样,好生养病。如今你李哥和捷轩都快好了,弟兄们也痊愈了不少人,决不会叫官军捡到便宜。”
“嫂子,你又拿话哄我!李哥和捷轩哥的病虽是快好了,可眼下还不能骑马上战场。弟兄们固然有不少痊愈的,可是身体弱,不能当精兵使用。如今咱们兵少将寡,正是一个人顶十个人使用时候,我偏偏病得不能起床。眼看几路官军就要大举进犯商洛山,别人都去拼命打仗,你说我急不急?唉,嫂子,让我死在沙场上,也比躺在这床上好受!”
听了袁宗第的这几句话,高夫人的心中很激动,不由地眼圈儿有点红了。幸而是阴天,屋里光线暗,没有被别人看见。她赶快勉强笑着说:
“等你病好了,打仗的时候还多着哩。”她转望着站在身旁的白氏问:“他昨儿吃过老神仙改过的单子还好么?”
白氏回答说:“他昨儿上午吃了头料药,烧有些退了,神志又清醒了,稀饭也喝了两小碗。下午让他吃第二料,他忽然不吃了,叫我立刻亲自骑马到老营去见见闯王和嫂子,请求让他回马兰峪。我没有听他的话,劝他把药吃下去。他把眼一瞪,一拳把药碗打翻,把我臭骂了一顿。昨儿晚上,大家苦劝很久,说马兰峪有二虎把守,万无一失,他才肯吃药,一夜没有发烧。刚才他又在问官军消息,还要我派人请嫂子来一趟,说他有话要对嫂子说。他有什么话?还不是想当面求嫂子准他回马兰峪!嫂子,你来得正好,你劝劝他吧。”
宗第对白氏把眼睛一瞪,暴躁地说:“废话!你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烧香许愿拜菩萨!”停一停,他挥手低声说:“你出去吧,让我同嫂子谈几句正经话。”
白氏退出了。连站在上房门里门外想听听时局消息的亲兵和亲将们都放轻脚步退往院里去。袁宗第请高夫人将近几天官军方面的情形如实地告他。高夫人见他的病已有起色,不打算对他隐瞒,把官军已经摆在商洛山周围的人数以及正在从河南和甘肃等地增调的人数都告他知道,也把闯王的破敌计策和兵力部署告诉了他,并询问他的意见。宗第想了一下,说:
“好,好!官军仗恃人多,分几路进犯。我们先合力杀败一路,其余各路自然动摇。只是宋家寨离老营很近,务须严防。射虎口是天险,只要王吉元这个人十分可靠,闯王的计策准行。”
高夫人回答说:“吉元原是苦水里泡大的农家孩子,忠诚可靠,决不会对闯王有二心。”
宗第说:“我也看吉元可靠。只要咱们在射虎口不会走错棋,我就不替老营和马兰峪担心了。”
早饭安排好了。高夫人和她的亲兵们都在袁宗第这里吃早饭。饭后,高夫人去看田见秀。因为田见秀的病势较重,关于大局的严重情况完全不让他知道,稍坐一阵,便动身回老营去了。
李自成从床上坐起来,听高夫人一五一十地谈了麻涧连夜加修寨墙和布置障碍等工作的进行情况,田见秀和袁宗第最近两天的病情和她同宗第的谈话。他听到袁宗第要带病去马兰峪,很受感动,说:
“汉举这个人,真正是赤胆忠心!”停一停,他接着说:“在咱们这里,大小将领和弟兄们赤胆忠心的不在少数,就凭着这一点,咱们毫不惧官军人多。官军将骄兵惰,士无纪律,人多也不顶用。”
他转过身准备下床,却不禁打了一个哈欠。高夫人赶快说:
“你别下床,多躺一阵吧。你连着两晚上都睡得太少!”
闯王一边穿鞋一边说:“现在哪有工夫躺在床上!等咱们杀败官军,我再痛痛快快地睡一整天。”
高夫人又心疼又无可奈何地说:“唉,你呀,自来不知道爱惜身体!”
闯王走到外间,站在门槛里边,望望天色,许多地方的云彩已经稀薄,绽开来更多的蓝天。他失望地摇摇头,骂了一句:“又是没雨!”退回两步,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去,向跟着他走到外间来的高夫人说:
“既然麻涧的寨墙今天能够完工,今晚就命令驻扎在那儿的两百名弟兄开往白羊店。”
高夫人在他的对面坐下,说:“白羊店确实要赶快多增添人马,越多越好。咱们务要头一仗就杀下去官军威风,也给郑崇俭一点教训。”
“子宜还没回来?”闯王问的子宜就是吴汝义。
“还没回来。”
“要是他们能够弄到千把人,白羊店的兵力就够用了。”
高夫人叹口气说:“官军在龙驹寨增兵不少,我们却无兵可增。智亭山很重要,必须有得力将领镇守。你昨晚说打算调摇旗去智亭山,什么时候调?”
闯王沉吟说:“摇旗只善于冲锋陷阵,做守将并不合宜。可是我也想不出另外的人。再等一天,势不得已,只好调他前去。你什么时候往捷轩那里?”
“我马上就去。”
“事情很急,你赶到捷轩那里吃午饭也好。”
高夫人和亲兵们的马匹本来没有解鞍,人和马都在老营的大门外等候。她走进东厢房中看看卧病在床的女儿,吩咐留在家中的一个女亲兵照料兰芝吃药,便提着马鞭子走出老营。约莫未牌时候,她从铁匠营回来,告诉闯王:宗敏对他的作战计划没有别的意见,只是很关心射虎口这个地方,怕官军从宋家寨过来,直攻老营,将刘体纯隔在野人峪使他腹背受敌。闯王听了,点点头说:
“目前的局面是明摆着的,敌人要暗中在射虎口大做文章。捷轩的担心很是,咱俩何尝不也有点担心?”
“只要王吉元十分忠诚……”高夫人的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听见有人进来,就不再说了。
第二章
商洛山中,曾被李闯王义军破过的和尚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联,蠢蠢欲动。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宋家寨,离闯王的老营不远,地险人众。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马三婆这条线,加紧勾引王吉元背叛闯王。马三婆有一个侄儿名叫马二拴,素无正业,在**中混日子,一个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义军,拨在王吉元手下。看起来他深得吉元信任,已经提升为小头目。诱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马三婆和马二拴暗中进行。
立秋那天,宋文富派人牵一匹大叫驴,把住在闯王老营附近的马三婆接进宋家寨,说是替他的痨病儿子看病。等马三婆下过神以后,更深人静,宋文富走进内宅,坐在大奶奶的房间里,屏退丫环、仆妇,同马三婆悄悄谈话。这些话关系重大,十分机密。他本来不想让他的大奶奶参与密谈,但知道她是个多心的人,不敢不请她坐在旁边。
宋文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身材魁梧,三十二岁时中过武举,至今还继续每日早晚练功。他自认为是将门之后,原想在中过武举后出去做个武官,步步高升,荣祖耀宗,不废将门家风。无奈父母下世太早,家大业大,全靠他一人照料。又因兵荒马乱,倘若他出外做官,宋家寨就无人能率领乡勇保卫,本寨富户也留住他,奉为一寨之主。从看相、揣骨到批八字,都说他今年交大运,官星现,稳掌印把子。近来眼看各路官军云集,不日就要大举进攻商洛山,他认为这正是自己建立功名的时机来到。尽管他手下的乡勇染病的也很多,他却天天将没有害病的加紧操练,准备一试。现在他玩着玛瑙扳指,瞟着马三婆鬓角上的头痛膏药,嘴角含笑问:
“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过来么?”
马三婆皱着柳叶眉想了一阵,说:“我看能行。如今官军大兵压境,贼军多数染病,人人惊慌。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队的人,几月前又挨过他一顿毒打,他何苦做他的忠臣孝子?连蚂蚁还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谁不愿意趋吉避凶?如今他何尝不清楚,投降朝廷既可以保住性命,还可以升官发财,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叫二拴拿话试探,还不知结果如何。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你想,纵然王吉元心中有几分活动,他也不会马上一口答应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细地盘算盘算,还要看看二拴这条线牢不牢靠。”
宋文富说:“这事虽说不可操之过急,但也要在几天以内有点眉目才行。看样子,官军在十天左右就会大举进攻。要是他能在官军进攻之前投降过来,就容易立功赎罪;要是等官军扫荡得手,咱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马三婆说:“寨主,劝说他投降不难,只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谁能担保官府不杀降冒功,给他官做?能担保,这事情就好说话。”
“这一点,三嫂放心。我已经禀明抚台大人,只要他肯投诚,准定格外施恩,给他官做。我拍胸脯担保,决无二话。”
马三婆高兴地说:“只要你宋寨主拍拍胸膛担保,这事就好办啦。我明天叫二拴再拿话挑他一挑。只要他稍微有一点活动意思,就可以继续深谈。要是他不露出活动意思,我就想别的法子。”
“还有什么法子呢?”
“这就得寨主你先破费几百两雪花纹银,买他的冷心换热心。做贼的都是穷光蛋,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一见就心动。难道他嫌白花花的银子扎手么?”
寨主奶奶插嘴说:“可是听说他们这号人里边也有讲义气的。”
马三婆撇嘴一笑:“义气?江湖上的义气也早晚行情不同。目前大军压境,贼兵贼将各人性命难保,义气该值几个钱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说:“只要你能想办法把王吉元买过来,花几百两银子我不心疼。”
“我知道你不心疼!人人说你宋大爷今年官星高照,不久就要走马上任。凭着你府上的根基,加上不日在扫荡闯贼这事上立个大功,朝廷给你的官不会小了。俗话说:‘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寨主,你就花几百两银子,还不是一本万利?”
宋文富哈哈大笑几声,随即说:“马三嫂,你这话说到题外了。自从成化年间先人以办团练起家,在剿办郧阳盗时候屡立战功,蒙朝廷擢升副总兵,三代世袭锦衣指挥。到了先祖父,又以武功升任郧阳守备之职。我们宋家虽然没有做过大官,总算世受国恩吧。目今流贼猖獗,我能为朝廷稍尽绵薄,早日剿灭这股逆贼,也不枉是将门之后,也算报皇恩于万一。至于出去做官的事,不要信众口瞎说。”
“哟!俗话说:运气来到,拿门板也挡不住。朝廷硬把印把子塞到你手里,你能够坚决不要,得罪朝廷么?”
“这是日后的话,到时候再说吧。马三嫂,你务必嘱咐二拴,李闯王的耳目很多,这事可不是好玩的,千万得小心谨慎。”
“这个,自然。我已经嘱咐过二拴,谈这事不能够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先拐弯抹角儿试探一下,只要他露出一丝儿活动的意思,下一步就有门儿了。二拴这孩子是个机灵人,一肚子鬼,眨眼就是计,即令同王吉元谈不入港,也不至于自己先露馅。大爷放心。”
“马三嫂,我知道你有胆有识,肩上能挑起大事,所以才托你去办。可是李闯王不是好对付的,高桂英也不弱,这事千万得机密,不可大意。事成,你跟二拴都有大功;不成,就会有杀身之祸,也坏了大事。”
“我的好寨主,你把我马三婆当成了什么人?自从俺家马老三去世以后,这十七八年我不得不抛头露面在人场中混,乡下住,城里也住,什么困难没遇过?什么泼皮捣蛋的人没打过交道?我虽说是女流之辈,可也是染房门前槌板石,见过些大棒槌。这事你只管放心。纵然事不成,也不会丢了老本。我放下金钩和长线,稳坐钓鱼台。他王吉元不上钩,算我马三婆枉活了四十岁。倘若他王吉元愿意弃暗投明,这事也只有他知道,对外人风丝不露,说动手就动手,不让他夜长梦多。怕什么?用不着替我担心。”
“好,好。我知道你马三嫂心中窟眼多,二拴也飞精飞能,不会出错。万一王吉元死心做贼,不肯投诚,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用银子买动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万一用银子买不动?”
马三婆一时回答不上来,耸动柳叶眉,转着眼珠,搜索新主意。宋文富不等她想好主意,脸色严峻地说:
“马三嫂,一条鱼不上钩,别的鱼还会上钩。你告诉二拴,要是王吉元不肯降,就勾引他手下的头目和弟兄投降,把他除掉,这是中策。不能够赚开李闯王的老营寨门,可是只要他们能献出射虎口这道门户,对咱们也有很大好处。就这么办!”
“好,就这么办。寨主,你等着好消息!”
同马三婆商量毕,宋文富回到小书房中,当下修密书一封,派人连夜送往商州城抚台行辕。抽屉中还锁着一封田见秀的书子,是黄昏前从李自成的老营中派专人送来的,下书人已经转回射虎口了。几个月来,义军方面都是以田见秀的名义同宋文富书简往还。这封书子的措词不亢不卑,劝他值此商洛山中风云紧急时日,与义军共维旧好,万勿受官府威迫利诱,助纣为恶,贻将来无穷后悔。现在他打开抽屉,将这封书信取出,重看一遍,冷笑一声,在心中恨恨地说:
“哼,田见秀,我知道你已经病得快死啦。李贼,你以为我对你老营的动静不知道?我宋文富不是糊涂蛋,瞎了你的眼睛!这几个月,老子不得已同你们这班流贼虚与委蛇,其实有狗屁交情!咱们这笔账也该到清算的时候了。”
他把田见秀的书子就灯上烧掉,然后提笔写封回书,措词十分客气,说他平日因官军残害百姓,切齿痛恨。如商洛山发生战争,他坚决与义军赓续旧好,保境安民,誓不“为虎作伥”。书子写好以后,他害怕将来官军破了李自成的老营,这书子会落入官军之手,随即抄了一份,准备呈报巡抚存案,说明他是用计“骗贼”。他将管事的仆人叫来,嘱他天明以后派专人将给田见秀的回书送到闯王老营,并预备两坛好酒和一口大猪作为礼物带去。
大奶奶见他迟迟不回上房睡觉,也没去两位小老婆房里,便亲自提着纱灯笼来书房看他。她见他刚打发管事的仆人出去,面露得意之色,便坐在他的桌边说:
“天下大乱,我并不巴望你出去做官。自从去年冬天李闯王来到商洛山中,好多山寨给他攻破,几百家财主大户给他弄得家破人亡,有的灭门杀光。咱们宋家寨地势险要,防守严密,又无人做内应,他不敢贸然来攻,可是我天天提心吊胆,夜间一听见寨中狗叫就心跳不止。贼人就在射虎口,咱们树大招风,这半年多就像脚踩着刀尖儿过日子。你说,这一回能把贼人从商洛山中赶走么?”
“岂但赶走?还要将他们一鼓荡平!”
“拿得准么?难道他们抵抗不住时不会像往年一样到处流窜?”
“如今李自成和他的贼兵贼将大半都在害病,不能骑马颠簸,如何流窜?这才是天亡逆贼,使他们欲逃不能。”
“唉,要是这样就好了。自从李闯王来到以后,咱家在射虎口以西的十几处庄子,一两千亩土地,十几架山,出产的粮食、棉、麻、生漆、药材,全都收不到手。这班昧良心的佃户庄客们好像有了靠山,全不把东家放在眼里,倒把应该分给东家的东西交给贼子一部分,余下的全霸占了。你说,这不是不讲王法了么?他们就不想想,迟早有水清时候。”
宋文富冷笑说:“一旦水清,我要叫这班没有良心的庄稼汉加倍交租!少交一颗粮食子儿,少交一两漆,我立刻赶走他们,叫他们全家喝西北风,父南子北,活活饿死!”
大奶奶想了一下,又说:“听说官军很恨商洛山中的老百姓个个通贼,帮贼打仗,所以这次官军扫荡商洛山,将要逢人便杀,逢村便烧,可是真的?要是这样,以后商洛山中就会没有人烟啦。”
“官军是有这个说法,丁抚台也说治乱世用重典,不妨多杀些人。我曾托城中士绅劝说抚台大人,以少杀收抚人心。再者,倘若将青壮男人杀光,以后谁做庄稼?如今各处耕地已经荒了很多,到那时庄稼活没人做,几百里商洛山岂不成了荒芜世界?于国家,于地方,都没好处,反而更成了盗贼渊薮。”
“你说得对,总得留下一些老百姓替富家大户种庄稼才是。”
夫妇二人离开书房往上房走去。上房前檐下挂了十个鹌鹑笼子,里边有斗架的鹌鹑也有(子子——音you zi。被豢养的一种鸟,用它去诱捕同类的鸟。这里是指养在笼子中的母鹌鹑。),是宋文富喜爱的玩艺儿。其中有一个是今年春天花三十两银子买的,据说它斗遍了商州城郊和洛南全县的所有好鹌鹑,从未败过,所以原主人替它起名叫常胜将军。当他出惊人的高价买它时,不仅是为着要占有这个名噪一时的斗鹌,也为着都说他今年官星现,买来这个名为常胜将军的鸟儿取个吉利。现在他的心中正在高兴,提起灯笼照一照中间的那只笼子。他对着被惊醒的“常胜将军”弹几次指甲。这只爱斗的鹌鹑听见弹指甲声就激动起来,先奓着翅膀,随即爹开了全身的羽毛,在笼中来回走动,寻觅敌人,同时发出来咕咕叫声。看着“常胜将军”的这个架势,宋文富的心中十分得意,语意双关地对大奶奶笑着说:
“瞧,一出笼准定会建立奇功!”
当马三婆来到宋家寨的这天下午,马二拴见王吉元的身边没有别人,就试着同吉元谈目前的紧急局面,故意夸大官军兵力,说出自己想洗手不干的话,试探吉元。起初吉元只听他说,自己不做声,后来忽然叹道:“像你这样的本地人好办,有窝可藏,有处可去。我就没办法,一离开闯王的义军,有家难奔,遇到官军、乡勇都活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干下去。”马二拴原来没想到王吉元会这么坦率地说出心里话,喜出望外,立刻进一步试探他。在言谈之间,王吉元口气游移,可以看出来他已有想脱离闯王之意。马二拴立功心急,大胆地劝他向朝廷投诚,保他有官可做。王吉元突然变了脸色,拔剑在手,骂道:
“妈的,你小子原来是个奸细!老子一向把你当人看待,没想到你是鬼披着人皮!”
马二拴吓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
王吉元又骂道:“你好大胆子,敢来劝老子投降!你活得不耐烦了?”
“小的说话不知深浅,求爷饶命。”
“你以后还敢说这样混账话么?”
“小的永远不敢了。”
“我不是看你平日老实听话,一剑下去,要你狗命;或将你捆送老营,你也别想再活。”
“我说话冒失,该死,该死。感谢爷不杀之恩,至死不忘。”
“哼,你竟然吃了豹子胆!”
“我该死。”
王吉元看着二拴丧魂落魄的样子,觉得讨厌,也觉得可笑。他踢他一脚,插剑入鞘,说:
“爬起来吧。我饶你这一遭,以后说话小心就是。今天这些话,权当给大风刮跑了,我不记在心上,也不对别人提一个字,免得你性命难保。”
“我马二拴世世生生不敢忘爷的大恩。”
“只要你日后能记着我对你的好处就行啦。”
“我要是日后敢忘爷的大恩,日头落,我也落!”
王吉元又望望二拴,没再说话,好像怀着一腔心事模样,紧皱双眉,独自往树林深处走去。
第二天,马三婆从宋家寨回村了。马二拴在黄昏前诡称母亲有病,要请假回家看看。吉元准了他的假,还给他五钱银子。晚饭后,他见马三婆的屋中没有别人,便像影子一般地闪了进来,随手将门关上。他先把昨天的事情悄悄地讲说一遍,接着说:
“三婶儿,他不肯上钩,我几乎送了命。以后,我再也不敢做这种事啦!”
马三婆下意识地用手指拢一拢松散的鬓发,又按按太阳穴上的头痛膏药。她很沉着,既不惊慌,也不焦急,更不埋怨侄儿做事太冒失。皱着柳叶眉想了一阵,她望着侄儿问:
“他到底是真恼,还是假恼?”
“我不是他肚里蛔虫,谁知道他是真恼假恼?看样子,八成是真恼了。三婶儿,不管他是真恼假恼,反正我以后决不再向他说一句劝他投诚的话。再说出一个字,他准定杀我!”
马三婆撇一下薄嘴唇,微微一笑,说:“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才见一点风险就吓破了胆!我原说你是银样镴枪头,果然不差;没上阵,先软了。”
“我没有活得不耐烦,为什么去捋火星爷的红胡子?”
“我不是叫你去捋火星爷的红胡子,是为着这事对你有好处。你听从三婶儿的话,弄成了这件事,为朝廷立下大功,这一辈子也有了出头之日。”
马二拴其实心中愿意做这事,却故意苦笑说:“三婶儿,侄儿到底不是你亲生的,你老人家安心拼我这个烂罐子摔。”
“说你丈母娘那腿,全不要你心口窝里四两肉!要是三婶儿不亲你,就不会把这样的机密大事交你办。日后大功告成,你得了地,大小做个武官儿,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耀武扬威,那时节,娃呀,你才知道我今日叫你做这事是向你哩。”
“嘿嘿,你看我这个命,还巴望一官半职!只求谋划顺利,不把老本儿丢进去就是好的。”
“你怎么不能得一官半职?只要这事成功,单凭宋寨主一力保荐,弄个官儿到手不难。你妈年轻轻就守寡,为你苦了一辈子。你媳妇儿嫁你这几年,穿没穿的,戴没戴的,吃这顿,没那顿,一年四季不展眉,天天怕饿死,一朵鲜花给穷日子糟蹋得黄皮刮瘦,不**形。娃呀,你歪好弄个印把子到手里,一则洗刷了贼名儿,二则也叫她跟着你过几天火色日子,叫你妈享点老来福。”
“享豆腐!”二拴笑着咕哝说。
“你别笑,三婶儿说的都是老实话。自古道,将相无种。你是个飞精飞能的人,二十八九正当年,自幼儿又学过几套武艺,只要听三婶儿的话,好生干,还怕没出头之日?这事一办成,你就一步登天,你们一家人的日子也马上苦尽甜来。古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飞升。”
二拴被她说得满心舒展,像熨斗烫的一般,把害怕冒风险的心思驱散到爪哇国了。他挤挤眼睛,笑嘻嘻地说:
“三婶儿,你想得美,说得也美。咱们马家祖坟的风水不好,祖宗八代只会出拉鸡贼、强盗、小偷,还出你这样的神婆子,从来连一个芝麻子儿大的官儿没出过,难道到了我这辈儿会改变门风么?”
“好侄儿,常言道:六十年气运轮流转。谁敢说咱马家不能够改变门风?咱马家祖宗八代没出过排场人,轮到你捞到印把子,这就叫粪堆上生棵灵芝草,老鸹窝里出凤凰。”
“罢,罢。三婶儿,我说不过你。你真是女苏秦,凭这一张嘴就能挂六国相印。我只好甘拜下风,听你指使。下一步怎么走?”
马三婆不急着回答,在心中盘算着,用破蒲扇赶走了腿边的一个蚊子。停了一阵,她的眼睛里流露着狡猾的微笑,说:
“二拴,据我看,王吉元不是真恼。你说对么?”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恼?”
“你要知道,人们笑有几种,恼也有几种。他这是皮恼骨不恼,装样子叫你看哩。要是他真恼,就不会给你五钱银子。这分明是骂了你再抚慰你,一擒一纵,又推又拉。你想,对么?”
“不敢说。”
“你说他踢你一脚,可踢得很重么?”
“不重。”
“这就是了。他拔出宝剑也好,骂你也好,踢你也好,据我看,都是做的样子。要是他真生气,还能轻饶你?不说他一脚踢死你,至少也要把你踢倒地上半天起不来。再说,他骂你是奸细,却不追根究底,也不送你去老营请功,轻轻把你放过。他厉颜厉色地骂过之后,又告你说他决不记在心上,也不对别人提一个字。这,这,难道不是故意把后门掩一半,开一半,不完全关严么?”
二拴同意她的分析,却故意说:“三婶儿,你怎么光往好的方面想?”
“不是我光往好的方面想,是因为他的心思瞒不住你三婶儿。”
“你难道袖藏八卦?”
“我虽不袖藏八卦,可是三婶儿在大江大海中漂过十几年,经得多,见得广,看事情入木三分。你想,若是他赤心耿耿保闯王,心中没有丁点儿别的打算,好比眼睛里容不下灰星儿,他听了你的话一定会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剑戳死你,岂肯反过来替你遮掩?还会准你假,又给你五钱银子?如今官兵大军压境,他要为自己谋条生路,所以对你先给杠子,后给麸子,要你老实点替他出力。娃呀,这是什么事?你乍然一说,他岂肯贸然交底?”
二拴笑着点头,说:“三婶儿说的有道理。”
“二拴,依我看,你已经有三分成功了。事不宜迟,你得趁火打铁,抓紧时机,再拿话挑他一挑。”
“我还敢拿话挑他?”
“当然敢。”
“照你看,王吉元这事可以成功么?”
“准成功。他现在之所以不肯掏出心里话,据我看,第一怕没有得力人替他作保,第二怕闯王的耳目多,万一露了风将死无葬身之地。”
二拴想了想,点头说:“嗯,嗯,好三婶儿,你倒是把他的心肝五脏看透啦。”
“二拴呀,明天他要是待你像平日一样,和和气气的,不故意疏远你,这件事就有对半以上成功啦。你记着,暂不要对他再提投诚一个字,故意把绳子松一松,看他下一步。该吞钩的鱼终会自己来吞钩,用不着钓鱼人把钩子往它嘴里塞。要是他还像昨日一样,单独带你一个人出去查哨,那就是有意同你谈私话,即令他自己不提起这事情,事情也有八分成功啦。要是他谈到目前局面时忽然锁起眉头,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样儿,我的娃呀,这就是说,树上的桃子已经长熟,等着你伸手摘啦。”
“倘若他自己不肯提这事,怎么办?”
“你平日一肚子鬼,并不缺少心眼儿,怎么没办法啦?你平日偷偷摸摸的干坏事怎么那样在行?那样有办法?”
“嘻嘻……”
“你别嘻嘻。你在外边做的事,能瞒住你妈同你媳妇儿,别想瞒住我。我现在不同你谈这个,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见他那样,也只可旁敲侧击,若有意若无意地拿话挑逗,不可直然点破题。”
“三婶儿,你说得真好,以后呢?”
“等一天以后,他自己会忍不住拿话探你的。到那时,我的好侄儿,你可不要再害怕,赶快把钓竿猛一提,这条大鱼就扑棱扑棱地到你手里啦。”
“万一他不拿话试探我,怎么办?”
“只要他不疏远你,就是他心里肯。你一步深一步,拿话挑他,不愁他不对你说出心腹话。”
“好吧,我照着三婶儿的话去办。”
“还有,他看你人微言轻,肩膀窄,挑不起重担,即令他松动口气,也不会爽利地答应反正。你这时就得说出来宋寨主,劝他同寨主私下会面。宋大爷当面说句话,不愁他不凭信。至于以后如何用计袭破闯王老营,为朝廷建立大功,由宋大爷同他当面谈,你甭管。”
“对,宋寨主轻轻咳嗽一声,比我马二拴打个炸雷还响。”
马三婆给侄儿几钱碎银子,说是宋寨主赏的酒钱;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宋寨主定有重赏。好像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她吓了一跳,赶快悄悄隔着门缝向外望望,听听,没有发现有人偷听,稍觉心安。她又嘱咐几句,叫二拴快走。当二拴走出茅屋时,她把他的袖子扯一下,使他退回门槛里边,凑近他的耳朵悄声说:
“啊,我忘记一句重要话。虽说王吉元准会投诚,也要防备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你一面要做他的活,一面也要背着他做他手下人的活。倘若他三心二意或中途变卦,就把他收拾了,免得他碍手碍脚,也免得他出卖了你。”
马二拴点点头,影子一闪出了门,朝着树木的黑影中消失了。
中元节这天下午,大约申末酉初时候,马三婆骑着大叫驴来到宋家寨,明的是替宋府的大少爷下神看病,暗的是与宋寨主商量机密大事。
宋文富正坐在书房中,小声吩咐他的兄弟宋文贵带几个心腹家人和刀马精熟的家丁,借口巡查道路,乘马出寨,奔往商州路上,到二十里铺迎接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老爷。文贵问他事情在今夜是否能够定局。他猜想今晚还会同刘赞画讨价还价,但是他胸有成竹,不觉微微一笑。等文贵走后,他匆匆地走回内宅上房。马三婆正在同大奶奶谈论少爷的病,见他进来,赶快起立相迎。宋文富挥退站立在上房门里门外的丫环和仆妇,坐下说:
“我今天差人将马三嫂接来,是因为官军大举进剿即在眼前,抚台大人急于要知道咱们这边如何效力。倘若王吉元投诚的事不能十分确定,我就不好对抚台大人回话。”
马三婆笑着说:“请寨主放心,王吉元的事包在我身上。不但他本人会率领射虎口的二百人马投诚,他还情愿串通李闯王老营中弟兄,临时来一个里应外合,把住在老营寨中的大小贼首一网打尽,交给你宋寨主去献给朝廷请封侯之赏。”
宋文富心中大喜,但竭力保持冷静,拈着胡子说道:“马三嫂,这是军情大事,非同小可。你对我说话务必一是一,二是二,千万不能开半句玩笑。”
“嘿,我的好大爷!你是宦门公子,又是举人老爷,现为堂堂宋家寨一寨之主。我是甚等之人,怎敢在你面前开半句玩笑?”
“昨天我派人去问你,你不是说王吉元还在漫天要价,未必肯马上反正么?”
“买卖看行情,早晚价不同。如今大军天天增加,不由他王吉元不赶快替自己寻条活路。今早二拴回家一趟,说王吉元昨夜同他私谈,口气已经变了,答应投降,还说他情愿串通老营的守寨弟兄做内应。只是他想的官大一点,钱多一点。只要抚台大人以商洛山大局为重,为着这一方早日太平,在官和钱两个字儿上莫太小气,答应了他,他就会全心全意倒向咱们这边来。”
“他想要什么官?”
“他说,要得他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必须给他做个参将的官,外给他五千两银子。”
“仍然是漫天要价!”
“乱世年头,朝廷赏他做参将还不划算?”
“小贼毛子,在闯贼手下才不过是一名小校,怎么一步就做到朝廷的参将?”
“将相本无种,小贼毛子只要替皇帝老子立大功,为什么不能做将军?寨主呀,他能够献出射虎口,赚开闯贼老营,帮你宋寨主建立大功,他就值得你在抚台前竭力保荐,赏他做个参将,外加五千银子。”
宋文富沉吟说:“这个……是他自己要这么大的价钱?”
“寨主,你这话问得奇怪。难道是我马三婆想做参将?可惜我没有生成男人!”
宋文富笑一笑,说:“我不是疑心你马三嫂帮他要价,是想着这样大的价钱,我不好向抚台大人吐口,也不会蒙抚台大人答应。”
“哟,我的寨主!乱世年头,你和抚台大人在给王吉元什么官职上何必钉是钉,铆是铆的!如今这屋里除大奶奶外没有别人,我们不妨说实话。你以为官军众多,就能一战成功么?”
宋文富的心中一动,沉吟不语。
马三婆接着说:“据我看,倘若你宋家寨按兵不动,王吉元不卖射虎口,官军想仗恃人多取胜很难。李闯王的老婆高桂英有勇有智,可不是好惹的。上月官军已经领过她的教,知道她的厉害。再说,更可怕的是,李闯王的病已经快好啦,可以亲自谋划指挥,纵然有十个郑总督、丁巡抚,在智谋上能比得上他?何况,山中的大户都给踏在脚底下不能动弹,那班庄稼汉穷鬼们跟贼一心啊!我敢说,光靠从武关和商州来的两路大军,加上从蓝田来的一支官军,别想取胜。不信?我敢打手击掌。总督和巡抚也心中明白,所以才来求你宋寨主出兵,又求你招抚王吉元投降朝廷。倘若王吉元忠心保闯王,死守射虎口,我的寨主啊,你纵有通天本领也近不得闯贼老营!事情是明摆着的:一则你同王吉元在这一次战争中举足轻重,二则你不叫王吉元这小子称心满意,你纵然流年大利,官星高照,也仍然好事难成。你同王吉元都应该要大价钱,千万不要误了行情!”
宋文富觉得马三婆的话很有道理,心里说:“这母货真厉害!”但是摇摇头,淡然一笑,拈弄着短胡子,装作满不在乎地说:
“三嫂,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求效忠朝廷,帮官军扫荡流贼,至于‘利禄’二字,素不挂怀,说不上我为自己要什么大的价钱。”
马三婆笑着说:“大爷,你虽然淡于利禄,不肯替自己要大价钱,可是行情在看涨啊。只要许了王吉元做参将,外给五千两银子,买他个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会稳做大官!即令攥不到总兵印把子,拿到副总兵印是顺手牵羊。大奶奶,你说是么?”
寨主奶奶满心高兴,但她故意叹口气,摇头说:“他如今已经讨了两个小老婆,还闹着要将一个丫头收房。等他做副将大人,不知得讨多少小老婆,还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赶快望着马三婆说:“今晚巡抚行辕有人来,让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二拴嘱咐我明日一早回去,他在射虎口等我,将你的回话转告王吉元。事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
宋文富点头说:“今夜决定。”说毕就起身走了。
一更以后,巡抚行辕的赞画刘自豫从商州来到了。他是进士出身,曾做过一任知县,因赃被劾,丢了纱帽。后来花了几千银子,在吏部买了个候补知州,分发陕西候缺。丁启睿因他是归德(今商丘地区)同乡,邀他来行辕帮忙,保荐他赞画军务,以便在“剿贼”大捷后以“出力有功人员”得到优叙。自从丁启睿派他同宋文富两次接谈以后,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认为只要能够买动王吉元投降,从宋家寨直捣李自成老营,建立奇功,莫说知州,实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亲来宋家寨。他自认为官运如何,决于此行。
宋文富将贵客迎进二门内的三间书房中,立刻命仆人摆上已经精心准备的酒肴,边吃边谈,连宋文贵也不令作陪。听宋文富谈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后,刘赞画放下酒杯,带着老谋深算的神气,将长指甲在桌面上轻轻弹着,想了片刻,暂不谈王吉元要的价钱,慢吞吞地问道:
“目前军情紧急,马三婆经常来到宝寨,难道能够瞒得住闯贼的耳目么?”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着,说:“请刘老爷放心。一则闯贼和几个大头目都在病中,二则马三婆平日常来敝寨,所以尚不会露出马脚。射虎口由王吉元驻守,只要他不泄漏,别人谁会泄漏?”
“不,凡事以缜密为佳。虽说闯贼等均在病中,但听说贼妻高氏也并不容易对付。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计,假意投降?”
宋文富的心中稍微一动,想了想,笑着说道:“不会,不会。高氏虽然甚是精明,但近来内外大事都得她操心,到处奔波,每日筋疲力尽,暂时还不会留心到马三婆身上。至于王吉元,他本来是张献忠的人,四月间曾被李自成打了一顿,久已怀恨在心。他愿意投诚是出自真情,绝不是高氏设的密计。”
“宋寨主,自古兵不厌诈,可不要上当啊。”
“请刘老爷放心。贼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担保王吉元并非假降,愚弟今夜回城,明日当向抚台禀明,予以自新之路。至于官职,顶多给个千总,外赏两千银子。你想,翻山鹞高杰投诚后才做到游击,他系无名小贼,何能与高杰相比?”
宋文富笑着说:“倘若抚台大人珍惜国家爵禄,执意不肯给王吉元一个参将职衔,此事就难办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纵有众多练勇,莫想攻进射虎口这道天险,更莫说袭劫闯贼老营。官军与李自成一旦交战,文富无路效力,只好作壁上观了。”说毕,又轻声嘿嘿一笑,赶快为客人执壶斟酒。
刘赞画笑一笑,说:“兄台为王吉元讨参将职衔可谓尽心帮忙!”
宋文富说:“阁下误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说话,实际上是为商洛山中大局着急,也为丁抚台的前程担心。”
“如何说丁抚台的前程?”
“请刘老爷不必瞒我,有些机密事在下也略有所闻。上月官军进攻失利,郑制台与丁抚台掩败为胜,虚报战绩,虽然暂时哄住了朝廷,但皇上英察多疑,耳目众多,断难使他长受蒙蔽。听说十天前制台与抚台两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口气十分严厉,责他们劳师糜饷,畏怯不前,上月虽有小胜,但未获清剿实效,而所奏战功,语多欺饰。皇上责令制台、抚台两大人迅速进兵,务期将商洛山中残余流贼一鼓荡平,不得贻误戎机。请你想想,如这次进剿又无结果,丁抚台的乌纱帽能保得住么?倘若皇上震怒,不惟会丢掉乌纱帽,恐怕还有不测之祸!”
“皇上陛下的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着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西安、商州两地缙绅中,文富尚有几位亲戚、世交,衙门中的机密大事岂能瞒住在下?此次进兵胜利,对抚台大人有大大好处,对刘老爷也有大大好处。否则……”他故意不说下去,拿起筷子在一盘焦炸子鸡上晃一晃停住,说:“请!请!我们只顾说话,快凉了。”
刘赞画心中吃惊,暗想着宋文富确实厉害,不怪他几个月来能够周旋于官军与李自成之间,应付裕如。他夹了一块焦炸子鸡在盘子边蘸点椒麻盐,放到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思忖,决定向宋文富稍作让步,以便在今夜将事情说定,免得误了督、抚两大人的用兵方略。他吐出一节鸡腿骨,隔桌子将身子向前探探,低声说:
“宋寨主,你我虽系新交,却是一见如故,情同莫逆,肝胆相照,无话不可交谈。皇上近日严旨督责,事属机密,本非你我所当窃议,所以我未敢向兄台泄露一字。既然老兄已从别处闻知,则泄露机密之责就不在愚弟了。皇上确实责令督、抚两大人克期进兵,将商洛山中残寇一鼓荡平。督、抚两大人深体皇上焦急心情,所以一面使用重兵从武关和商州两路并进,还有一支偏师自蓝田相机南来,一面也想晓谕王吉元趁机反正,以便出闯贼不意,奇袭他的老营。据愚弟看来,督、抚两大人这次用兵,计虑周详,胜利如操左券。即令王吉元投降之事不成,亦无碍各路大兵齐进,使闯贼无从应付。但如王吉元能够反正,当然更好不过。”
宋文富奸诈地拈须一笑,说:“刘老爷还是将文富当外人看待,并没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不然,不然。弟适才所言,全是实话,望勿对外人泄露一字。”
宋文富又笑着说:“既然督、抚两大人计虑周详,胜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费周折劝说王吉元投降了。刚才为丁抚台担心的话,请恕我冒昧直言,千万不要使抚台知道。”
“这话自然也不能泄露出去。”
有片刻工夫,他们饮酒吃菜,都不谈招降王吉元的问题。刘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价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价。但是如不对宋文富再作让步,今夜就会不得结果,而总督和巡抚都在等候着王吉元投降的消息。虽然总督和巡抚也檄令从蓝田进兵的将领设计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门谷山寨的杆子头目,但是杆子中并不齐心,而且那地方离李自成的老营过远,不像王吉元投降后可以致闯王死命。由于总督和巡抚给了他权宜处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阵,忽然说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职和赏银,由兄弟大胆承担吧。只要他实意投降,答应献出射虎口,可以给他做游击将军,外加赏银三千两。倘若能袭破闯贼老营,不管能否活捉闯贼夫妇,都将另行叙功,额外重奖。至于老兄有意要个副将职衔,实授商州守备,弟已与抚台谈过,抚台也问过了制台,已蒙两大人答应,保奏老兄以参将衔实授商州守备。本朝定制,一州守备没有挂副将衔的,挂参将衔已经够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备,虽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权在手,实为一州之主,连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马首是瞻’。请恕我说一句粗俗的话,这就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说毕,哈哈一笑,举杯回敬主人。
宋文富心中满意,与刘赞画同干一杯,然后说:“王吉元那边,我当尽力劝说,想来可以真心投降。至于文富自己,世受国恩,自当粉身碎骨,报效朝廷,决不贪一官半职。能够实授商州守备,使文富有职有权,容易做事,也只是为保卫桑梓着想,至于挂何等官衔,无足计较。”
客人连连点头,说:“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样,淡于名利,只是处此乱世,想替朝廷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说:“抚台还是担心,单有足下率领的乡勇进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贼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贼老营,致其死命;最好让官军假道宝寨,同乡勇一同夺取闯贼老营,方不致万一贻误戎机,影响全局。”
宋文富顿时摇一摇头,说:“此事前日已拜托刘老爷回禀抚台大人,断然不能奉命。三年前,敝寨曾遭官军洗劫,烧杀奸掳甚于流贼,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弟肯让官军假道,父老们也不肯同意,所以这话请不必再提了。”
客人恳切地说:“我此次动身来宝寨时候,抚台大人一再面谕,望兄台能使官军一千人假道宝寨,定然秋毫无犯。抚台愿作担保,万无一失。”
宋文富说:“目前将骄兵惰,军纪败坏,故百姓不怕贼而怕兵。他们连朝廷老子的话都不听,岂肯听巡抚的话!万一敝寨重遭兵灾,使文富将有何面目再见寨中父老?”
客人说:“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么官军不在寨中停留,只穿寨而过如何?”
宋文富轻轻地摇摇头,说:“弟虽是武科出身,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假道于虞以伐虢’的故事。我纵然想做虞公,无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他捋着短须哈哈一笑,又连连拱手说:“万恳刘老爷俯谅苦衷,在抚台大人面前代为婉言禀明,不胜铭感。”
客人也只好笑笑,说:“足下将官军假道宝寨的事比做‘假道于虞以伐虢’,此言差矣。弟今晚连夜回城,请示抚台之后,一二日内当重来宝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议。”他端起酒杯,接着说:“弟借花献佛,借足下的酒恭贺足下马到成功,前程万里。干此一杯!”共同干杯之后,宋文富正要斟酒,刘赞画又说:“足下报国恩,救桑梓,立大功,在此一役。”
“谬蒙抚台大人与刘老爷青睐,过为期许,使文富感愧莫名。文富碌碌,倘能为朝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于抚台大人栽培之恩与刘老爷多方提携之力,自当永铭不忘。”
“哪里!哪里!我兄太过谦了!”
酒足饭饱,刘赞画连夜坐轿子回城复命。他上两次来,宋文富都有厚礼相送,这次送礼更重,除送给他三百两银子外,还送了几件名贵字画和古玩。刘赞画一再推辞,却使眼色给一个跟随仆人收下。宋文富将客人送出寨外,随即兴冲冲地回到书房,将好消息告诉了前来问信的宋文贵,转回内宅。大奶奶还没有睡,愁眉苦脸地对他说起儿子的痨病加重的事,担心凶多吉少,挨不过秋后,抱怨他不很挂心,没说完就滚下眼泪。他望着大奶奶,却没有听清她说的什么,高兴地说: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
第三章
七月十七日仍然是密云不雨的天气。高夫人一早就带着双喜、张鼐和一群男女亲兵离开老营。因为闯王和刘宗敏等几位亲信大将染病未愈,她身上的担子特别沉重。她的女儿兰芝也病了许多天,如今还不能下床走动。她既要照顾丈夫和女儿的病,还要处理全军各种大事,常骑着玉花骢出去奔跑。幸而双喜和张鼐都不曾染上时疫,每日跟在身边,十分得力。昨天听说商州城新到的官军很多,所以今天闯王要她亲自去商州附近察看敌人动静,同时看一看义军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眼看商洛山中风声紧急,大战说不定在两三天内就会爆发,而自己仍不能骑马出寨,心中十分焦急。高夫人走了以后,他站起来在屋中来回地走了一阵,一扫眼看见挂在床头墙上的花马剑,便取了下来,站在门槛里边,抽出宝剑闲看。那宝剑闪着青白色的寒光,清楚地照见了他的仍带病色的面影。他忽然在心中感慨:多少年来,他总是骑着乌龙驹,挂着花马剑,东西南北驰骋作战,如今却困守在商洛山中,等着挨打!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花马剑插入鞘中,挂回原处,然后背抄手,缓步走出老营,在附近的小树林中散步。他近来不能骑马走下山寨,每到无聊或烦闷时便来到这里散步,或者坐在一个很大的石块上,默默地瞭望山下或瞭望周围群山,想着心事。在这个小树林中,他曾经考虑过许多大事:考虑和决定过斩他的堂弟鸿恩;回想过十年起义的种种往事,其中包括着很多难忘的经验和教训;设想过他将来出了商洛山以后如何行动,甚至还设想过倘若他有朝一日得了天下,如何将普天下敲剥百姓、欺压平民的豪强大户和贪官污吏等民贼严加惩治,使穷苦百姓都能过好日子。有时他的情绪很坏,坐在这里想着许许多多随他起义而死去的亲族、朋友、爱将,不禁心中酸痛。如今他又坐在那块青色的大石头上,心情特别沉重,眉头拧成疙瘩。商洛山中的安危,全军的胜败存亡,种种问题,都缠绕着他的心头。
在目前将士多病和马匹不全的情况下,李自成实在没有力量从商洛山中撤走,像往年一样到处流动。再四思忖,他只能按照既定决策,不离开商洛山,用一切力量抵挡住官军的各路进攻。倘若义军能打个大胜仗,商洛山中又可以稳定一时。只要再有三个月的休养,交到冬令,时疫就可以完全过去,部队又会恢复元气。可是,眼前的风浪并不寻常,万一打败了呢?……
两个秋娘在树上一递一声地叫唤。几丈外有一匹战马在树林边啃着白草和野苜蓿。一只啄木鸟贴在一棵大树的权丫上,发出均匀的啄木声,好像有人在远处缓慢地敲着小鼓。李自成几乎没有听见,或者只是偶尔隐约地听到了,却不曾搅乱他的沉思。看见他的心事很重,李强轻脚轻手地从他的身边离开,同两名亲兵站在树林外,不让一个闲杂人走进林子,也不让什么人在附近大声说话。
闯王在大石上坐了很久,把早已准备好的作战方略重新考虑一遍,然后慢慢地走出树林,向李强问道:
“射虎口有人来么?”
“没有人来。”
李自成的脸上没有表情,心中却有点焦急。他急于想知道各路官军将要大举进犯的确切日期,以便自己更适当地使用兵力。那个刘赞画前天晚上又悄悄来宋家寨一趟,当夜赶回商州,以及马三婆昨天上午从宋家寨回来,路过射虎口时与马二拴咕哝了几句什么话,这些情况,他都知道了。遗憾的是,关于官军将要进犯的确切日期,竟一直探听不到!李自成怀着很不轻松的心情,向高一功住的宅子走去。
高一功正在发烧,躺在床上十分委顿。李自成在他的床边坐了一阵,临走时对一功的家人和亲兵们再三叮咛:不许把目前的紧急情况向病人透露。他又去看看李过和另外几个患病的将领,转回老营。因为他昨夜同高夫人商量迎敌之策,深夜未眠,今早醒得又早,所以回老营后十分困倦,倒头便睡。当他睡得正酣的时候,被一阵很不寻常的争吵声惊醒了。
争吵的声音是从二门外边传来的。两个人的声音小,隐隐约约地难以听清,另一个人却声音苍老,粗声粗气,怒不可遏。李自成仍很困乏,不能睁开眼睛,但争吵声听得更清了。那个大发脾气的人嘴里不干不净地说:
“你们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随闯王造反的时候,你们还在穿开裆裤子玩尿泥哩,今天敢挡住老子进去见闯王?你们连胎毛还没褪,敢对老子打官腔,真是岂有此理!娃儿们,你们大伯在战场上流的血比你们尿的尿还多,知道么?闪开!尿泡尿照照你们的影子!”
两个声音恳求说:“王大伯,你老莫高声嚷叫,惊醒闯王……”
“老子有紧急事,偏要叫醒闯王。你们还要挡老子的驾,休怪老子的拳头不认人。给闯王知道了,他也会用鞭子教训你们。闪开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谁在吵嚷,于是虎地坐起来,跳下床,来不及穿上鞋,一边趿拉着鞋子往门口走一边说:
“快进来吧,长顺。我正想找你来,你来得正好。”
王长顺已经推开那两个年轻人,打算不顾一切往里闯,猛然听见闯王的声音,看见闯王出现在堂屋门口,不禁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吃惊。但看清闯王并未生气,脸上挂着笑容,就马上放心了。他连二赶三走到堂屋门外,说道:
“闯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惊了你的驾。我可是有几句要紧话要向你禀报。”
“赶快进来坐下说话吧,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自成转望跟在王长顺背后的两个年轻亲兵,脸色忽然变得很严峻,责备说:“我不是嘱咐过多次么?只要是咱们老八队的老人儿,不管是谁,随时来见我都行。何况长顺是跟随我十年的老弟兄,你们敢不让他进来见我?这还了得!李强在哪儿?”
王长顺赶快说:“请闯王息怒,他俩没有一点错。是咱们尚神仙来了一趟,嘱咐李强,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爷御驾亲临,也不许打扰你睡这一觉。刚才他们告我说:在我来之前,刘明远将爷也来看你,听李强一说,人家回头就走了,不像我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同他们大吵大嚷。他们没有错。要我王长顺是你的亲兵,也一样听从老神仙的话,别说我不许一个人进来打扰你,连一个苍蝇也不许飞进二门。”
闯王又对亲兵们厉声说:“明远到哪里去了?快快替我请来!”
正在这时,李强走进二门。所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明白,胆怯地回答说:
“明远去看望总哨刘爷,我送他到寨外。他说他看了刘爷就回来,要在老营吃过晚饭走。”
闯王狠狠地瞪亲兵们一眼,说:“以后不许你们再这样!再有这样情形,我决不轻饶你们!”
他把王长顺叫进堂屋,随即命亲兵们去吩咐伙房替长顺弄东西吃。王长顺赶快对李强说:
“我早饭已经吃啦,就是一路马不停蹄地跑,你们快替我把马饮饮,端一碗井拔凉水给我。”他笑着加了句:“原来我就口干舌渴,刚才跟你们吵嚷几句,越发他娘的喉咙眼儿冒火。”
堂屋门后的大瓦壶里盛有甘草桔梗茶,壶口上坐着一口小黑瓦碗。闯王随手把瓦壶提来给王长顺,说:“喝这个,也是凉的。”王长顺不用小碗,双手抱起大瓦壶,探着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咙里发出咕咚咕咚的连续响声,茶水从两边嘴角流出,扑嗒扑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壶甘草桔梗茶喝干了才痛快地嘘口长气,放下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和胡子上的水珠,笑着说:
“有这么一壶冷茶,给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闯王拉一把小椅子放在门槛里边,以便凉爽的千里风从大门口吹到身上。他自己先坐下去,叫王长顺坐在他对面的小椅子上。但王长顺没有往小椅上坐。他出身赤贫,十岁前拉棍讨饭,后来扛长工,对于坐椅子和凳子自幼不习惯,到如今四十多岁了,说话和吃饭仍然喜欢蹲在地上或坐门槛。如果遇到吃酒席,他就蹲在椅子上,说是坐在高椅子上吃东西觉着“吊气”。现在他很想身上多吹点凉风,便倒坐在门槛上,正要向闯王禀报一个重要军情,忽然从老营外传过来一阵马蹄声,随即看见中军吴汝义匆匆地走进院来。闯王虽然想知道王长顺有什么重要消息,但是他更急于想知道吴汝义和马世耀昨天出去奔跑的结果如何。他挥一下手,说:
“长顺,你等一等,让我先听听子宜的禀报。你不要动,就坐在门槛上。我同子宜谈的话不怕你听。”他转向走近来的中军问:“子宜,眉目如何?”
在商洛山中,凡是庶民百姓,不论是种田的、当长工的、做手艺的、做小买卖的、薄有田产的,各色人等,既怕官军打进来奸掳烧杀,无恶不作,也害怕那些被惩治的富豪大户和他们的恶霸庄头等在官军到来时进行报复。早就有谣言说,官军杀进来以后要血洗商洛山,鸡犬不留。近日来很多人在私下纷纷议论,彼此商量着如何抵抗官军的事,单等着闯王老营的一声召唤。而那些老年人、妇女们、害着病的人以及有家室之累的人,无不忧愁得眉头紧皱,心上像压着石头。
昨天上午,吴汝义和马世耀奉闯王命离开老营山寨,同本地起义头领牛万才、孙老幺等分头奔走,号召老百姓随闯王抵御官军。从昨天中午开始,从老营的山寨往西,往北,往南,大约二十多里以内,山路上奔着急使,村子里敲着铜锣,荒山僻岭中间到处飞送着粘有鸡毛的指定丁壮集合地点的传单。尽管商洛山中人烟较稀,病的又多,但是不到黄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几个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一个月前当官军第一次进犯时随着义军打过仗的,从中挑选了四百人,由孙老幺率领,连夜动身,开赴白羊店。又经过严格挑选,将那些身体比较虚弱的、年纪较大的,还有一些孤子,都劝他们回家了,只留一千二百人,连同那已经开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统称为义勇营,由牛万才和孙老幺做正副头领。吴汝义和马世耀帮助牛万才将一千二百人的队伍整编好,确定了大小头目,忙了一夜。早饭以后,马世耀留在义勇营中,吴汝义奔回老营复命。
听了吴汝义的详细禀报,李自成十分满意。在两年前高迎祥死后不久,他曾担任过十万以上的联军首领。但是如今正在困难时候,突然看见增加一千多人,比当年看见增加上万人还要高兴。他笑着说:
“果然又编成一支人马!”这时恰好老营总管任继荣进来,他吩咐说:“你赶快命人给新弟兄送十天粮食,再送去两头猪,二十只山羊,两担烧酒,让大家快快活活地吃喝一顿。他们在家中吃糠咽菜,不少人吃树皮草根,把肠子都饿细啦。既然要去打仗,今后不说让大家吃得很饱,总得跟老弟兄一样吃个八成饱。”
“是,我现在就去办。”老营总管转身走了。
闯王向吴汝义问:“子宜,如今官军势盛,谣言很多,你看这一批新弟兄的士气管用么?”
吴汝义回答说:“我看管用。老百姓很怕官军来,一听到闯王呼唤大家打官军,群情十分踊跃。要不是瘟疫流行,十停人病了七停,一两万人不难召集。自然啦,害怕打仗的人也不少。那些老年人、妇道人、平时日子过得去的人、家中有妻儿老小拖累重的人,一想到要打仗就发愁。至于一般穷家小户的年轻汉子,平日做牛马,受饥寒,处在这乱世年景,正是他们出头的日子,只要有人领头造反,他们没人怯战。可惜的是,看来官军在这两三天内就会大举进犯,来不及让新弟兄们好生操练。”
闯王说:“近几天谣言很多,光吹嘘官军如何势盛,咱们如何势弱,准备逃跑。你嘱咐牛万才们,好生把弟兄们的士气鼓得足足的,莫听谣言。咱们虽然人数少,可是占了地利,以逸待劳,上下一心,又加上我和捷轩的病已经好了,可以亲自主持军事。既然咱们六月初在最困难的时候就能够杀退官军,这一次绝不会叫官军占了便宜。”
吴汝义说:“乡下的谣言确实很多。昨天不知是什么人造的谣,说你的病又重了,烧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我每到一个地方,熟识的老百姓都打听你的病到底怎样了,将士们也不断向我打听。”
“你没有对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了?”
“我说了。可是谣言太盛,大家看不见你的面,总不肯信。”
闯王笑着说:“看起来我得骑马到各处走走啦。唉,你们总是不让我骑马出寨!”
吴汝义说:“老神仙昨晚还对夫人和我说,你的身体还很虚弱,病没有完全好,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劳累。他说,即令官军同时几路进犯,到处战鼓敲得震天响,也不能让你骑马出寨。他说,大病之后,劳复了不是小事。他还说……”吴汝义没有说出口,苦笑一下。
“他还说什么?”
“他,他说,即令商洛山咱们守不住,也要让你坐在轿子里,大家保护你突围。”
自成用力将脚一跺:“胡扯!哼,你们就知道听子明的话!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莫听他的!你现在就去新弟兄们那里,同牛万才们把各哨小头目招到一起,告诉大家说我的病已经好啦。传下去我李闯王的话:莫说是郑崇俭老狗亲自来,即令是老天爷叫天塌下来,我也能率领咱们老八队的将士们把天顶起来,绝不会有突围的事!”
“是,天塌下来也能顶住!咱们绝不会有突围的事!”
“你就在牛万才那里吃午饭。午后你赶往射虎口一趟,看宋家寨有什么新的动静。”
吴汝义走后,闯王喝了半碗冷茶,向王长顺笑着问:
“老王,你要告诉我什么军情?”
“闯王,咱们的军心有点不稳啦,你可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军心有点儿不稳?”闯王小声问。虽然他对全军的情形相当清楚,猜到了王长顺的话头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惊疑。
王长顺回头看看身后没有别人,只有李强站着,小声说:“闯王,黑虎星不再回来了,你知道么?”
自成注视着他的眼睛问:“你怎么知道他不再回来了?”
“本来近几天人们都这么猜想,我一直不肯信,昨天我去清风垭给黑虎星的人马押运粮草,在他们那里住了一夜,听那里的弟兄们在私下嘀咕,说有人得到确实音信,黑虎星不回来了。闯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回,他留下的那些将士也会拉走。在目前这个节骨眼儿上,咱们可不能大意!”
闯王没有马上说话,心上打了几个转,然后含着微笑问:“长顺,据你看,黑虎星会不会一去不回?”
“我看……他八成是不回来了。”
“怎见得?”
“俗话说老鸹野雀旺处飞。如今他看见咱们困在此地,有翅难展,他自然要另打主意,不肯回来。”
李自成尽管脸上挂着微笑,心中却在认真地琢磨着王长顺所说的事。黑虎星在五月初带回来的三百人,近来驻扎在老营以南三十五里的清风垭,是通往武关和龙驹寨的一个险要山口。一个半月前,刚打退官军第一次进攻之后,黑虎星因见闯王的义军半在病中,能作战的人员太少,禀明闯王和高夫人,跑回镇安县境,号召众家杆子共约一千五百多人来投闯王,驻扎在石门谷,又名石门镇。这地方属于蓝田县境,距蓝田城只有五十里,距李自成的老营将近一百里,是抵御蓝田官军从北路进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门户。这新来的一千五百多人名义上由黑虎星率领,实际上他交给两个同他换帖的杆子首领窦开远和黄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亲害病,重回镇安家乡。李自成深知黑虎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硬汉子,说一不二,肝胆照人,商洛山中的处境越艰险他越会回来。但是他并没有派人送回音信,究竟何时归来,不得而知。近来由于黑虎星杳无消息,驻扎在清风垭的三百名弟兄纷纷猜疑,军心浮动,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闻,王长顺的报告证实了确有其事。他近来还听说,驻扎在石门谷的杆子军纪很坏,不听从窦开远的约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于六天前命令驻扎在大峪谷的李友率领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门谷,与杆子协同防守。现在听了王长顺的禀报,他既担心南边的清风垭,也担心北边的石门谷,但是他没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着微笑说:
“长顺,你莫要隔门缝看扁人,担心黑虎星不回来,也不要听信清风垭弟兄们的胡言乱语。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来的口信儿,说他几天内就会回来。过几天你就会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还是黄铜。”
王长顺快活地说:“既然黑虎星今日已有口信儿捎到,说他快回来,我就放心啦。”他又想了想,接着说:“唉,闯王,我不怕你心烦,还有个情况要向你禀报。”
“说吧,是什么?”
“近日,风声一紧,有不少人沉不住气,在背后瞎嘀咕,说咱们的仗难打,担心翻船。”
“为什么担这号心?”
“他们说,去年冬天咱们奔往潼关南原时,男女老少有一万多人,轻彩号也能打仗;可是如今将士们病了大半,不算杆子,能打仗的不足两千多人。这且不讲,最要命的是你同总哨刘爷都病了,几位大将,只剩下两位没病倒。其余战将,没有害病的三停不到一停。人们说,没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檩条、椽子、瓦,顶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撑不起来。你瞧,还没有看见敌人影儿,他们就先存个败的意思,心中惊慌。闯王,我跟着你天南海北闯了十来年,大风大浪过了七十二,可不能在这商洛山中翻了船。请你下令:目前大敌当前,有谁敢再说一句丧气话动摇军心的,砍他的脑袋,活剥他的皮。闯王,事不宜迟,你得赶快想办法稳定军心,准备迎敌。商洛山地势险要,只要大家沉着气凭险死守,我不信官军能占到便宜!”
李自成被这位老弟兄的话深深感动,点头说:“你说的很是。我马上想办法稳定军心。长顺,别看咱们目前吃了瘟疫同疟疾的大亏,能够打仗的将士不足两千人,连黑虎星新叫来的杆子弟兄和百姓义勇营加在一起也只有四千多人,可是我包管咱们在商洛山中翻不了船!我虽说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敌作战的事,早就准备好了。”
“闯王,我不是担心官军来犯,是担心有些弟兄们的心不稳,官军没来犯就暗中惊慌。”
“我会叫他们一个个遇见官军像猛虎一样。咱们老八队如今剩下的这点老根儿都是铁汉子,经得起艰难困苦,大风大浪。像沙里淘金淘出来的这些人,只要我的大旗往前一指,前边有刀山火海他们也敢闯。难道对这些多年来同生死共患难的弟兄你还信不过?”
王长顺同一般老八队的老弟兄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管在什么时候都相信李闯王,他说出一句话就如同在他们的心上立了一通碑。刚才来的时候,王长顺的心上十分沉重,眼前仿佛有一团乌云笼罩,如今心上顿觉轻松,眼前的乌云也散开大半。关于闯王将如何迎敌,那是军机,他自然不敢打听,反正闯王自来说话是铁板上钉钉,不放空炮。他从门槛上站起来,正要退出,闯王忽然站起来,走近他的身边,小声问:
“长顺,你要往石门谷押运粮食么?”
“要去,总管已经吩咐下来,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门谷押运粮食。我想夜间凉爽,又有月亮,现在去睡一阵,三更以后就起身。”
“夜里上路也好。一连两天,老营里不得石门谷的音信。我听说黑虎星招来的那些杆子们纪律很不好,很担心会闹出事来。你的人缘熟,到那里看看情形,倘有三长两短,速速回来禀报。”
“闯王,既然这样,我二更就押着骡驮子动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么时候?还想安逸!”
王长顺走后,李自成的心中更加烦闷。他知道,由于他害病日久,外边一度传说他死了,后来这谣言虽然渐渐平息,却一直传说他卧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惊慌,军心也有点不稳,他必须骑着马出寨走走,安定众心。昨天高夫人不在老营时,他要骑马出寨,不料被尚炯知道,慌忙跑来,夺住马缰,把他苦劝下马。现在高夫人和尚炯、中军和老营总管等常在身边的将领都不在寨内,正是他出寨的好机会。吃过午饭,停了一阵,李强怕他疲惫,劝他睡阵午觉。没想到他站起来吩咐说:
“赶快备马,多带几个亲兵随我出寨。”
李强大吃一惊,劝阻说:“你的身体还没复原,万一劳复了……”
“别啰嗦,赶快准备出发!”
“老神仙说在几天内千万不能让你骑马出去。”
“我是闯王,他老神仙也得听我的将令!”
李强不敢违拗,为自己没办法劝阻闯王而心中叹息一声。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蓝色镶边单箭衣,戴一顶在乡下常见的莛子篾编的凉帽,有两根带子系在下巴颏。他从墙上取下花马剑和箭袋挂在腰间。知道自己病后无力,他取一张高夫人常用的软弓背在身上。装束完毕,他又吩咐李强拿一些散碎银子和几串制钱装在马褡子里。他深知老百姓对于不同制钱的爱憎心情,看见李强取出的制钱不好,命他赶快换成好的。不等人马到齐,他大踏步走出老营,等候出发。片刻过后,除去患病的亲兵外,二十几个精壮的小伙子身带弓、箭、刀、剑,牵着高大的战马,集合在他的面前。他纵身上了乌龙驹,鞭梢一扬,冲在前边,说了一声:“起!”一阵马蹄声响出山寨。
尽管商洛山中人心惶惶,谣言一日数起,但因为正是农忙季节,闯王曾有严令不许百姓把地荒了,所以老营周围十几里以内的村庄,凡是没有病倒的人们差不多都在地里做活。但是由于村落稀疏,男人们大部分染病,小部分参加了义勇营,所以田地里很少见人。今年这一带山区虽然还是干旱,但比较商州往东的旱情轻一些。立秋以后几天,商洛山中普遍下了一场四指雨,旱情稍微减轻,已经半蔫了的秋庄稼又稍微支楞起来。这时天气放晴,太阳已经偏西,岗陵起伏的田野上吹过阵阵清风,高粱和包谷的嫩叶子不住摇动,有时轻轻地刷啦做声。从黑豆、黄豆和绿豆地里,从乱石堆和荒草里,到处有吱吱叫声,互相应和,分不清哪是蚰子,哪是蟋蟀。
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骑马出寨,打猎,练兵,或看将士们耕种,而夜间坐在灯下看书,有时也学着仰观星象。自从害病以后,这是他第一次骑马出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新鲜感觉。尽管他的身体还虚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岖的山路上策马疾驰,故意让别人看见他的身体已经复原,又可以领兵出战。乌龙驹从主人害病以后,常常因闲散而觉得无聊,脾气格外暴躁,动不动就对走近它的生人乱踢乱跳。虽然马夫经常替它鞴上鞍子,牵出寨外溜达,骑几趟,但总是不能够鼓起来它的兴致。有时当马夫骑到它的身上时,它就跳呀,踢呀,打转呀,用后腿立起来,直到狠狠地挨了几下鞭子,才勉强服从操纵。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它被牵到老营大门前,看见闯王走到它的身边,一只手还没有搭在鞍子上,就勾回头,亲热地向闯王的箭衣闻一闻,喷喷鼻子,随即昂起头,奓开长鬣,欢快而兴奋地萧萧长鸣。一出寨,它一会儿平稳地急走,一会儿快步小跑,一会儿四蹄腾空地飞奔,都完全符合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领亲兵们来到一座小山脚下。这儿地势险要,小路旁有三间草房和一个箭楼,驻扎着一小队义军,是一个盘查奸细和保卫老营背面的重要关卡。隔着一道深沟,约摸一里多远,是一座残破的大庙和两百多间茅庵草舍。这里驻扎着今早开来的义勇营,马世耀和牛万才也驻在这里。从义勇营去老营山寨,也要从这一道关卡通过。
守关卡的小头目和二十几名弟兄一见闯王来到,大出意外,蜂拥奔到闯王马前,顾不得叉手行礼,围着马头,争着问候他的身体,一个个感情激动,眼中滚着热泪。有三个弟兄在沟对岸砍柴。其中有一个人从林莽中探头一看,看见是闯王骑在乌龙驹上,大声叫道:“闯王来了!闯王来了!”另外的人们闻声跳出,同时欢呼:“是闯王!是闯王!闯王来啦!”他们扔掉锯子、斧头,跳跃着奔过桥来。
李自成本来是要到破庙前边去看看牛万才的义勇营,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们围在离桥头不远的山路上,没有下马,含着亲切的微笑,打量着大家的激动的笑脸,回答着他们的问候。他们大半是老八队的旧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参加的新人。李自成对手下将士有着惊人的记忆力,不要说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只要同他见过一两次面,经他亲自点过花名册或问过姓名,隔了几年,他都能一见面就认出他们的面孔,甚至能叫出名字。现在他一一叫着马头前一群弟兄的名字,询问他们的病是否完全好了,嘱咐他们打一点野味补养补养,当然也勉励他们准备着同官军厮杀。一个弟兄大声说:
“闯王,今天看见你骑马走出老营,就像是连阴了两个月,忽然看见日头从东边出来啦。只要有你闯王在,官军就是比我们多十倍,我心上一点不含糊。”
另一个插话说:“就是他们多二十倍,也不会吓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几个地方的义勇营弟兄们听说闯王来到,乱纷纷走出树林,争着往闯王驻马的地方跑,也是一边跑一边欢呼:“闯王来啦!闯王来啦!”这些农民,只有一部分曾经看见过闯王,大部分不曾有机会看见。不论他们过去是否看见过闯王,这时都急于尽快地到闯王面前。牛万才很想使弟兄们整好队去迎接闯王,大声呼喊着叫大家不要乱跑,但是在这一刻,谁也不肯听从他的呼喊。他先对马世耀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又望着左右的伙伴笑一笑,也朝着闯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别人更快。有些人虽然随着别人往前跑,但心中还多少有些怀疑:昨天还听到谣言说闯王病重,怎么会突然骑马来到这里?莫非是别人吧?等他们过了林木葱茏的土丘,看清楚沟南岸,巍峨的悬崖下边,那匹特别高大的深灰色骏马上骑着的大汉时,不由地叫出来:“是闯王!是闯王!”同时眼睛里充满了欢喜和激动的热泪。
李自成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都往他这边跑,便赶快跳下马,大踏步迎上去。李强留下四个亲兵照顾战马,率领着二十名亲兵紧跟在他的身后。李自成过桥去走不远便被最先跑到的义勇们包围起来,愈围愈厚,大家拥着他向庙前走去。走不多远,前边的路被堵塞住了。自成笑着停下来,等待前边的人们让开路使他过去。但是前边的人们不但没有让开路,反而拥挤的人更多了。地方狭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来稍迟的,看不清闯王的面孔,有的用力往前挤,有的踮着脚尖拉长脖子望,有的爬到大的石头上。马世耀深知闯王平日爱同穷百姓见面谈话,所以只笑着跟随在人群后边,又因见闯王能骑马,高兴得噙着泪花。牛万才怕人们挤到闯王身上,一面用两手分开众人往前走,一面大声叫:“不要挤!不要挤!”他满头大汗来到闯王面前,行个叉手礼,质朴地说了一句:
“闯王,你病好啦。”
人声稍静了,等候闯王说话,但是还在从周围向闯王的身边拥挤。牛万才急了,把双眼一瞪,骂道:
“挤什么?又不是来吃舍饭的!”他忽然感到这句话说得不恰当,又向大家骂道:“你们这些小杂种,没规没矩!大家心中爱戴闯王,看见了就行啦,还挤个哩!后退!后退!不要挨近闯王!”
闯王笑着说:“万才,莫骂大伙弟兄们。我今天出来就是要看看大伙弟兄们。既然大家都想见见我,就让大家挤近一点吧,不碍事的。”
牛万才说:“闯王,你说的是。大家都是穷百姓,害怕官军杀进来,把你当成靠山。今日第一次见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亲近你,看个清楚。只是你的身体虚弱,这地方太窄,把你围得不透风,汗气熏人,又热。请你往前边再走几步,站到前边那个小山包上。”
堵在前边的人们一听说请闯王站到前边的小山包上,立刻闪开一条路。牛万才走在前边,不断把人们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后,再后边是李强率领的一群亲兵和马世耀。李自成登上前边十几丈远的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包,这小山包登时被众人围了半圈,水泄不通。人们望着他的带有病容的脸孔,望着他的一双浓眉下深沉、发光的大眼睛,等候着他说话,同时也想从他的眼神里判断出他对待目前局势的态度。自成两个月来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老百姓围立在他的面前,看见这么多质朴的笑脸对着他,而且有很多眼睛里涌出热泪,有的泪滚到脸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样激动。向全场望了一遍,他向大家笑着说:
“弟兄们,官军快要来进犯啦,这一回要打个大仗。你们大家原是做庄稼的,种山场的,打猎的和烧炭的,乍然上战场,矢石如雨,炮火纷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眨眼就有死伤,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们笑着摇头,但不说话。有谁在人群中小声说:“打仗总得死伤人,是孬种就不会来,害怕个!”这话引起来一阵笑声,连李闯王和牛万才也笑了。自成看见这说话的是个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庄稼汉,他因为在闯王面前不自觉说了粗话引起来一片笑声,满脸通红。闯王用赞赏的眼光望着他,问:
“小伙子,听说官军人马众多,你真的一点都不怯么?”
小伙子的脸越发红了,腼腆地回答说:“人家要来奸掳烧杀,血洗商洛山,咱怯有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凶。人都只有一条命,流血一般红。大家齐心跟他们拼,他们就凶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
自成说:“你说得好,说得好。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问站在他身边的牛万才:“他打过仗么?”
牛万才回答说:“六月初他跟着我打过官兵,是个有种的小伙子,所以我现在叫他做个小头目。”
自成点头说:“既然是个好样的,往后好生提拔他。”他又望着大家说:“大伙弟兄们,我李自成已经造反十余年,你们如今也随着我造反了。既然咱们敢造反,就得豁出去,把打仗当做喝凉水,白刃在前连眼皮也不眨。刚才白旺说的很对,打仗不光靠人多,还要看肯不肯舍命上前。这就是俗话常说的:两军相遇勇者胜。”
有人憋不住冲出一句话:“头落地也不过碗大疤痢!只要有你闯王领头儿,别说打官军,咱连天也敢戳几个窟窿!”
自成点头,哈哈大笑,说:“对,说得对!我从前是闯将,如今是闯王,别的没长处,就是敢闯。时机来到,别说我敢把天戳几个窟窿,我还敢把天闯塌,来一个改天换地!你们说靠我领头儿,可是我也靠你们大家相助。俗话说:独木不成林,一个虼蚤顶不起卧单。倘若没有我的手下将士和你们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纵然有天大本领,也是孤掌难鸣。这次咱们抵挡官军进犯,只能胜,不能败。胜了,大家都好;万一败了,商洛山就要遭一场浩劫,遭殃最苦的还是百姓。只要咱们大家齐心协力,就是来更多的官军,我们也一定能杀败他们!”
李闯王的话说得很简短,但是充满着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们的心坎上。他的面前,人头攒动,群情振奋。他又说了几句慰劳和鼓励的话,下了小山包,向大庙走去。义勇营的弟兄们蜂拥跟随,都回到庙门前边。他看了看弟兄们在大庙中和一些草房中住的地方,向马世耀和牛万才嘱咐几句话,然后回到沟南岸,同亲兵们跳上战马,向送过桥来的牛万才和一群大小头目们挥鞭致意,催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里多路,他在马上回头一望,看见义勇营的弟兄们仍站在庙前高处和桥头望他。
李自成同亲兵们边射猎边向前走。他们射死了十来只野鸡和几只兔子,挂在马鞍后边。
又走了两三里路,穿过一片漆树林,又过了一道平川,到了他们从前常来射猎的荒山坡上,赶起来成群的野鸡、兔子,还从灌木林中惊起一只公獐子。李自成的马比较快,像闪电般地追上去,弓弦一响,那獐子头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几乎同时,亲兵们又从深草中赶出来两只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缰绳轻轻一提,乌龙驹绕个弧线,截住獐子去路。两只獐子因四面有人,在片刻间抬头望着自成,惊慌发愣,不知如何逃生。自成举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只母獐和一只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动,不忍发矢。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犹豫一下,随即带着小獐蹿过马前,又蹿过小路,向一片灌木林中逃去。一个亲兵正要策马追赶,被闯王挥手止住。他无心在此地久留,带着亲兵们上了小路。忽然望见路旁的灌木林丛中有人影一闪,闯王勒住马大声喝问:
“那谁?出来!”
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半旧蓝色夏布长袍,跪在马前连连磕头,恳求饶命。自成问:
“你是哪村人?藏在这儿干什么?”
“回闯王的话,小的是前边不远曹家岭的人,因看见闯王来到,一时害怕,躲藏起来。求闯王饶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买卖。因家中有个六十岁的老娘,染病在床,没人侍候,特意回家来侍候母亲。”
自成猛然想起来曹家岭有一个曹子正,家中薄有田产,不务正业,依仗宋家寨的势力,在乡下欺压良民,做了许多坏事。今年正月间因怕义军杀他,逃到宋家寨去了……莫非就是他么?他把自称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声:
“曹子正!”
“是,闯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声,说道:“你再不说实话,老子活剥了你的皮!我问你,你从宋家寨回来做什么?”
“小的实实在在因老娘卧病在床,回来侍候。你看,这是我替老娘带的药。”
他的手中确实提了两包药,而闯王也知道他确实有老娘住在曹家岭,还听说他虽然平日欺孤暴寡,霸占田产,包揽词讼,**民女,什么坏事都做,却偏偏对寡母有一点孝心,少年时曾有孝子之称。可是,闯王决心杀他,问道:
“有许多百姓告你的状,你知道么?”
曹子正叩头哀告:“求闯王饶我一死。我母亲熬了几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闯王杀了我也就是杀了她。请闯王高抬贵手,饶我这条狗命。以后我决不敢再做一件对不起邻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点坏事,甘愿剥皮实草。”
“不。我今天饶了你,以后就找不到你了。李强,把他斩了!”
曹子正叩头流血,哀求饶命,并且说道:“闯王,我刚才看见你对獐子尚有恻隐之心,不忍杀死母獐。你把我也当做獐子吧,当做畜生吧。你今日杀了我,我娘明日必死。你行行好吧,权当我是一个畜生吧。”
闯王说:“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杀獐子,它不会祸害邻里。我不杀你,善恶不明,祸害不除。李强,快斩!”
当李强将曹子正拉到几丈外跪下,正要挥剑斩首时,闯王忽然叫将曹子正带回,神色严厉地审问:
“曹子正,眼下官军就要大举进犯,人心惊慌,你暗中回来做什么?”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来看他的老娘。闯王又问:
“你是怎么过了射虎口的?”
“回闯王大人,没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绕了二三十里,走一条人们不知道的悬崖小路回来。实际上没有路,有些地方用绳子往下系。”
“你离开宋家寨时,宋文富对你怎么嘱咐的?实说!”
曹子正猛一惊,连连磕头说:“我没有见到宋文富。他什么话也没有对我说。我是回来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对天发誓,决不说半句谎言。……”
闯王因风闻有几个被他破过的山寨十分不稳,所以对曹子正在这时候回来的事越想越疑。他望着曹子正冷笑一声,说:
“不叫你吃点苦,你决不会老实招供!”他转向李强吩咐:“派两个弟兄将他押到老营,等我回去仔细审问!”
李闯王决定赶快去麻涧看看,就转回老营审问口供。从这里往麻涧去,要比从老营直接去绕道十几里。但是这样绕道,可以多经过一些有人烟的地方,让老百姓看见他确实病好了。
他们经过一个地势比较开阔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锄地。他的出现,使百姓们大大地感到意外。尽管他是闯王,但是由于去冬和今春的几次放赈,也由于他自来衣着十分朴素,对百姓态度和气,所以这一带的百姓见了他都不害怕,有些离得稍远的人们还扔下锄头,特意跑到路边望他。可是不管大家看见他第一次骑马出来有多么高兴,精神鼓舞,都想同闯王招呼说话,却没有多的话说,不是说:“闯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说:“闯王,你出来看看?”还有人想不起更适当的话,向闯王结结巴巴地说:“闯王,你下马来歇歇吧。”闯王对众百姓也没有别的话,只是问问旱情,问问庄稼。大家眼前最关心的是打仗的事,对着闯王议论起来。一个老人说:
“只要你闯王爷病好了,能够领兵打仗,官军虽是人多,我看打不进商洛山来。”
闯王笑着点点头。又谈了几句话,然后上马向麻涧奔去。
麻涧原驻有几百义军,如今凡是能够打仗的都调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员、眷属,以及田见秀和袁宗第的少数亲兵。山街上十分萧条,老百姓留在山街上的也多是老人、病人、妇女和儿童,能够下地做活的人们都不在家。这里因为每日过往人多,消息灵通,而许多谣言也常常是从此地传开。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眷属和老百姓围拢上来。他叫李强把沿途猎获的野味分散给病员和眷属,自己又从马褡子里掏出来一些散碎银子和十几串制钱,交给本街管事人散给穷苦和有病的百姓。当一个老头子拿到一大把制钱后,端量一阵,感慨地说:
“唉,看看闯王爷散给咱们的这些钱,真是实心实意待咱穷百姓,没有半点儿虚假!”
原来,明代由朝廷(宝泉局)所铸的钱,俗称黄钱,也称京钱;由各省所铸的钱,钱小而薄,且往往因铜的质量坏而带有麻子,俗称皮钱。在崇祯年间,黄钱和皮钱在市面的实际的比价相差很远,例如当黄钱七十文值银子一钱时,皮钱一百文才值银子一钱。崇祯末年银价腾涨,铜钱更贱。崇祯因财政困难万分,不得不滥行铸造,“崇祯通宝”的质量愈来愈差。江南如全国闻名的棉布产地嘉兴一带,民间拒绝使用晚期铸造的崇祯钱。近两三年来乡下百姓看见的多是皮钱,现在看见闯王散给众人的钱都是厚墩墩的万历和天启黄钱,别说没有外省皮钱,连近一二年的“崇祯通宝”也很少,所以人们拿到黄钱以后,说不出有多么喜欢。一位老婆婆拄着拐杖,拉着孙子,颤巍巍地走到闯王面前,把他的脸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后,本来脸色发黄,但因身体虚弱,骑马在崎岖的路上奔跑,不免脸颊发红,汗津津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为他已经完全复原,高兴地说:
“闯王,只要你的病已经好啦,我们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穷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爷会看顾你哩。”
自成恍然记起,在去冬破张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营附近集合的乱纷纷的人群中曾经看见这奶孙二人。他为这老年人的依然没饿死和病倒而感到高兴,笑着问:
“从张家寨运回来的粮食,他们分给你了吧?”
“分给啦,分给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粮食,春天你闯王又放赈,莫说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保不住,连我们三门头守的这棵孤苗儿也不会活在世上。老天爷怕人烟稠了挤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儿。要人们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口搁元宝没人去拾,老天爷才肯收劫。你闯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们这一带山里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爷另眼看待。虽说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里躺的麦个子一样,可是死的不算多。万历末年有一次传染瘟症,比今年还凶,许多家都死绝啦。如今多亏你闯王爷福星高照……”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旁边一个四岁的小孩子在母亲的怀中一乍惊醒,哇一声哭了起来。瘦弱的母亲赶快把半枯皱的奶头塞给孩子,但孩子睁开眼睛看见了生人,哭得更凶。母亲一边轻拍着孩子的臀部,一边柔声地哄着说:
“乖乖别哭,别哭。你看,闯王来啦,打富济贫的闯王来啦,穷人们的恩人来啦。”
但孩子并不懂母亲的话,依然大哭不止。母亲无可奈何,吓唬他说:
“你还哭!瞧,官军来啦,快别做声!”
小孩子恐惧地睁眼望一下,赶快把脸孔深深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再哭。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们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见秀和袁宗第,劝他们好生养病,不必为战事担心。田见秀今天略微退烧,他像宗第一样,最不放心的是射虎口一路,请闯王万勿疏忽大意。探视过这两位大将以后,李自成率领从人离开了山街,继续朝着龙驹寨和武关的方向走了几里,立马在一座山头上向远处望望,才往回走。太阳快要落山了。田间的农民都回村了。白脖山老鸹哑哑地啼叫着向林中飞去。李自成想快点回老营审问曹子正,但是他更关心今天商州方面的官军动静,所以他不顾疲劳,在离老营大约有五六里远时,没有直接回老营,而是转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岭脊,回头西望,见老营的山寨巍然耸立在一座小山头上,而西边,日脚下熊耳山的两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际。他正在察看这一带的险峻地势,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从东边响着响着近了。他勒转马头向东边瞭望,但因为树林茂密,晚烟苍茫,看不见人马影子。他猜不到这是什么人在策马走来,便决定立马在岭上等候。乌龙驹把尖尖的双耳向响着马蹄声的方向转动两下,静静儿听一听,突然快活地昂头长嘶,四围山谷都响着萧萧回声。紧接着,从一里远的林间小路上也发出一声熟悉的马嘶,分明是回答乌龙驹。闯王左右的人们听着这两匹战马用雄壮的鸣声互相召唤,都不禁相视而笑。
第四章
高夫人出去了一整天,弄清楚商州方面的官军情况,如今回来了。
商州管辖着商州、商南、洛南、山阳和镇安五县地方。它是陕西省东南地区的行政中心,如今又成了进攻商洛山的官军根据地。武关虽然也极重要,但兵马和粮草的补给都须要经过商州。就军事地理说,从春秋战国以来商州就十分受到重视。已往的战争史迹不用去谈,且看清代初年一位研究军事地理的学者顾祖禹对它的评论:“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足而轻重分焉。”因为商州城是这般重要,所以从去年十二月间开始,李自成就派袁宗第率领一支人马驻扎马兰峪,整修寨、栅,加筑碉楼,抵御官军来攻,并利用这个地方经常派人去到商州城内,打探官军消息以及商州以外的重大新闻。在今年五月以前,商州城内官军人数单薄,袁宗第经常派小股义军出没于商州城郊,有时亲自前去,向土豪大户打粮,弄得商州天天戒严,一夕数惊,小股官军不敢走出西门五里以外,衙役不敢下乡催征钱粮。五月以后,商州官军众多,情况变化,但是无形中以城西数里处的高车山为界:义军的游骑活动于高车山的西边,官军的游骑活动于山的东边。
但是马兰峪这个重要地方,由于官军势大,闯王已经下定决心要暂时放弃了。他的这个不得已的决策,如今对众将秘而不宣,对刘体纯也在瞒着,怕的是过早地泄露出来会影响守军士气并引起种种猜测。这决定还只有高夫人和刘宗敏二人知道。高夫人在马兰峪听刘体纯详细禀报了一天来商州官军的动静以后,就叫体纯带着她在寨里和寨外各处走走,对将士们道着辛苦,鼓励士气。但是想着这用大石修补得又高又厚的寨墙和碉堡都要拆毁,房屋得烧光,寨外的木栅和鹿角也得拆除,免不掉心中难过。她暗自想道:两个月来,正因为这地方地势险要,防守严密,使商州的敌兵不敢从这一条路上进犯,而如今却要在敌兵来到前不战而退,让官兵去占,假若不是将士多病,宋家寨捣鬼,何至如此!
高夫人和刘体纯带着一百名左右的骑兵,沿着丹水峡谷往东,深入商州附近,立马在草木葱茏的高车山上,察看官军动静。如今商州果然是大军云集,气象和往日大不相同。城头旗帜很多。城西门外新扎了三座营盘,每座营盘中有一根旗杆比树梢还高,大旗在空中飘扬。从营寨里隐约地传过来人唤马嘶,并且有阵阵的金鼓之声。凭经验,高夫人判断每座营盘驻扎有千人以上,同刘体纯派探子探明的人数相符。她望了很久,经刘体纯一再催促,才勒马回走。刚离开高车山不到三里远,遇见了官军的小股游骑。隔着一道深谷,互射一阵,各自走开。
奔波了差不多一整天,如今高夫人一行人马正在往回走,离老营不远了。忽然从前面传来一声熟悉的马嘶,随即高夫人的玉花骢也竖耳,振鬣,高声嘶鸣。她心中奇怪:“他怎么会在这儿?”慧梅在马上高兴地说:“夫人,是乌龙驹的叫声!”高夫人没有做声,只是在马上加了一鞭。她不相信是闯王来到岭上,而猜想着也许是别的一匹声音相似的马,也许是马夫骑着乌龙驹来这里遛马。片刻之后,高夫人的一行人马穿过密林,登上岭头,才看见果然是自成带着一群亲兵立马在漆树林中等她,不觉一惊,赶快问:
“出了什么事儿?”
自成含笑回答说:“什么事儿也没出。我很久不骑马,也没出过寨,闷得心慌,今天随便骑马出寨看看。”
“随便骑马出寨看看?劳复了怎么好?”
“骑马出来走走对身体有好处,不会劳复的。商州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高夫人淡淡一笑,说:“看样儿,官军在两三天以内就要大举进犯啦。”
自成并不细问,也没有特殊表情,只是点点头,随便说一句“回去谈吧”,策马而去。高夫人把缰一提,镫子一磕,紧随在他的背后。看见他骑在马上的模样有点疲困,分明是强作精神,她不免暗替他的身体担心。
马队下了岭头,踏上一段青石路,转入峡谷,蹄声特别响,从对面的峭壁上荡出回声,而两岸松涛澎湃,与蹄声相混。走完青石小径,转出峡谷,看见吴汝义带着一个亲兵飞马迎来,闯王和高夫人都觉诧异。等吴汝义来到面前,自成问道:
“有什么事?”
吴汝义没有说话,催马更近一步,把一封书子呈给闯王。闯王看了书子,脸色一寒,浓眉一耸,随即把书子揣进怀中。高夫人小声问:
“什么事?”
“没有什么,回去商议。”
高夫人不好当着众人多问,心中明白一定是发生了意外变故,对义军很不利,但又猜不出到底是什么变故。
“明远在老营么?”闯王向中军问。
“在,总哨刘爷也同他一起来了,等着见你。”
“怎么,捷轩也来了?”
“他不听别人劝阻,发了一顿脾气,要来看你。听说左右人见他发了火,不敢再劝,请刘夫人出来劝他。刘夫人抓住缰绳,不让他走出铁匠营。他用鞭子狠狠地一抽,使得她只好丢手。”
高夫人笑着说:“捷轩这个人,害这么大一场病,火性儿一点没退。”
吴汝义又说:“刚才老神仙来到老营,抱怨刘爷和闯王都不该骑马外出。刘爷大声说:‘子明,我的病已经好啦,你莫要把我当成个纸糊的人!他妈的官军快要大举进犯啦,你这个老神仙还要我坐在家里养病!难道人家闻见药味道就会退兵么?如今情况十分吃紧,我刘宗敏可不能听你的话坐在老婆身边,放下打仗的事儿不管!’老神仙对他干甩手,苦笑着,没有别的话说。”
自从李自成同宗敏害病以后,他们就没有见过一面。近来要商量什么重要事情,总是派高夫人、李双喜、老医生或吴汝义来回传话。如有绝顶机密的话,就只让高夫人一人去谈。李自成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骑马去看宗敏,不料宗敏先来了。听了中军的话,李自成高兴地笑着说:
“捷轩说的很对嘛。郑崇俭和丁启睿这两个王八蛋巴不得我同几位大将没有一个人能够扔下药罐子骑马理事!你到了射虎口,有新的动静么?”
“有些重要消息,王吉元说今晚向你面禀。”
“那个曹子正你看见了么?”
“我从射虎口回来以后,正要审问他,恰好刘爷和明远来啦。我们三个人一起审问了他。他起初不肯吐实话。后来打得皮肉开花,死去活来,他支撑不住,才将他这次偷偷回来的意思说了出来。他的口供十分要紧,回老营向你禀报。”
闯王将鞭子一扬:“走,咱们快回老营!”
大家策马望老营的山寨奔去。在苍茫的暮色里,一溜烟尘滚滚,马蹄声疾。
匆匆地吃过晚饭,屏退了男女亲兵,连双喜和张鼐也回避到厢房去,堂屋里只剩下李自成、高夫人、刘宗敏和刘芳亮。在一盏豆油灯下,他们把眼前的局势仔细研究。根据高夫人和刘芳亮谈的情况,现在十分明白:官军为防止义军突围往湖广与张献忠会合,把重兵摆在武关,并且有一个总兵官率领两千人进驻桃花铺,粮草也日夜不停地向桃花铺运送。陕西、三边总督郑崇俭已经到了武关,看来官军的主要进攻目标是白羊店,沿着从武关往西安的大道北进。另外,商州和龙驹寨两地都集中了很多官军,蓝田的官军也在向南移动,峣岭已到了一千多人。显然,官军看准了义军兵力单薄的弱点,几处同时都动,使义军多处挨打,力量分散,不能够互相策应。郑崇俭和丁启睿还有一着狠棋,就是收买王吉元叛变,在战争进行到最吃紧时候,突然从宋家寨出动乡勇和官军,袭破闯王老营。
李自成的怀中还揣着从石门谷来的紧急书信,没有让刘宗敏和刘芳亮知道。在吃晚饭的时候,他已经听了曹子正的口供内容,看了吴汝义记录的一张名单,共有十几个人。这些人有的已经同曹子正暗中勾手,有的是曹子正打算勾引的人。曹子正遵照宋文富的指示,在官军开始进犯以后,几处放火起事,响应官军。自成临时想起来这件事必须急办,将吴汝义叫进来,吩咐他派人将这张名单送给马世耀和牛万才,命他们在今夜天明以前将所有在名单上的人捉到斩首,不许逃脱一个。吴汝义怕自己没有听清楚,问道:
“曹子正想去勾引的人也杀么?”
刘宗敏不等闯王回答,不耐烦地说:“管他是不是已经勾上手了,都不是善良百姓。如今是特别吃紧关头,宁可多杀几个,免留祸患!”
闯王摇头,沉吟说:“你斟酌办,只杀那些想为官军、乡勇做内应的。”等吴汝义走后,他望着刘芳亮说:
“如何保住商洛山不落入官军之手,我这一两天已经想好了主意,也告诉捷轩知道了。目前咱们的战兵很少,只能将主要兵力摆在南路,交你使用,要在白羊店以南对郑崇俭亲自督战来犯的官军迎头痛击。这是打蛇先打头之策。虽然这从南路来犯的官军人数多我几倍,可是从桃花铺到白羊店之间八十里山高林密,到处可以埋伏,可以截断官军后路。明远,你无论如何要在白羊店南边给郑崇俭一点教训。这头一炮极关重要,就等着你放响了。”
刘芳亮说:“我将尽一切力量给郑崇俭一点教训。可惜,我的人马还嫌少了一点。倘若……”
闯王不等他说完,笑着说:“如今就指望你以少胜多啊!孙老幺不是已经带着四百名义勇开往白羊店去了么?”
“我在路上遇见了。”
闯王想了一下,又说:“好吧,还有一千二百名义勇,全数给你,老营一个不留。另外,我已经决定从马兰峪抽调四百人,星夜开往白羊店,交你指挥。你必须在白羊店南边打个大胜仗。你打了胜仗,挫了郑崇俭的锐气之后,立刻将大部分人马撤回。从白羊店往商州去有一条人迹罕到的小路,你知道如何走么?”
“我已经派人去寻找过这条小路,有几个地方没法骑马。”
“没法骑马的地方,想办法牵着马走过去。”
“叫我从白羊店去进攻商州么?”
“不是。商州的官军一旦向西进犯,刘二虎从马兰峪向后撤,将官军引到野人峪的前边。你要率领人马走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插到商州和马兰峪的中间,直奔马兰峪。等你杀到马兰峪,二虎从野人峪杀出去,将丁启睿这一股官军杀败。等杀败了丁启睿,你走麻涧和智亭山的大路回白羊店,再打郑崇俭。如果能使郑崇俭再吃一个大败仗,我们在商洛山中半年内可以平安无事。半年之后,瘟疫过去,将士们的病都好了,咱们就可以突围出去,大干一番。”
刘芳亮说:“你这个用兵方略,捷轩已经对我讲了。我担心的是,龙驹寨的官军已经增加到两千左右,可是防守这一路的义军能战的只有四百人,且无大将指挥。倘若这一路有失,白羊店的后路被截断,你的全部妙计都吹了。从南到北,我军在商洛山中占据的地方有两百里以上,有些地方,东西只有几十里宽,是一个长条条。一处有失,首尾不能相救。”
闯王说:“我们原来因为商洛山中人烟稀,不得不沿武关去西安的大道多占领一些地方,免得粮食和兵源困难,也使官军不容易四面合围。目前官军调集来的人马多了,咱们占的地势就显得很不利了。我想,官军从中间进攻,不外三路:一是从马兰峪往西来,过野人峪进攻我们老营;二是从宋家寨过射虎口来攻老营;三是从龙驹寨往西攻智亭山,截断白羊店的后路。前两路你都不要担心,老营可以万无一失。龙驹寨那一路,确是要紧。我已经调摇旗从山阳境内星夜赶回。他手下有五百人。调他带三百人驻扎智亭山,防御龙驹寨的官军进犯。三百人自然太少,但智亭山往东去地势险,另有四百人马驻守。合起来共有七百人马,摇旗又是一员战将,只要在官兵开始进犯后三天以内能守住智亭山寨,一盘棋都活了。”
“摇旗……你最好叫他去白羊店,对郑崇俭猛冲猛打,将智亭山交给我守。有这七百人,我敢立下军令状,保白羊店的后路万无一失。”
“不。我这次叫你回老营来,就是为着一则当面告诉你作战机宜,二则当面任命你做南路征剿官军主将,摇旗为副,以便把白羊店和智亭山两地的指挥统一起来。”
刘芳亮沉吟半晌,笑着摇摇头,说:“闯王,你的主意很好,只是一件,请不要派我做南路主将。萝卜掏宝盒,我不是合适材料。”
刘宗敏把双眼一瞪,说:“怎么,老弟,害怕挑起来这副担子?哼,闯王还没有叫你立军令状,你就想打退堂鼓!”
刘芳亮是一个容易红脸的人,听了这句话,登时脸红得像倒血一样,回答说:“刘哥,看你说的,好像我真的怕挑担子,怕立军令状。如今局面艰难,正是我出力拼命时候,怎么会在敌人面前夹起尾巴往后缩?你这话,可把你老弟笑话扁了!”
“那么你为什么要推辞主将不干?”
“我知道自己不是主将材料,怕挑不起这副担子,坏了大事,倒不如只做一员战将为好。”
刘宗敏把又粗又硬的浓胡子一捋,哈哈地笑了两声,说道:“你说的算个!老弟,别胡扯啦。将士们爱戴你,闯王信任你,你怕什么?你不想干,难道你想叫我带病上阵么?嘿,真是!”
李自成看出来刘芳亮心中有话不愿说出口,赶快笑着插言说:“捷轩,你莫把明远想推辞主将的话认得太真。他是个细心谨慎人,又很谦逊,如今把关乎商洛山中安危的重担子交给他,他自然要推辞推辞。军令大似天,你还怕他会不服从军令么?”他转向刘芳亮,说:“明远,白羊店的路程远。军情紧急,我不留你。要是你没有别的话,现在就动身走吧。”
芳亮不敢耽误,立刻告辞起身。自成把他送出大门,拉着他的手,屏退左右,低声说道:
“明远,你跟我起义多年,我知道你能够担起重担。如今咱们不能带着大批害病的将士往别处去,更不能让商洛山给敌人扫荡。尽管咱们的人马很少,可是只许胜,不许败。败了,什么都完了。”
虽然李自成的声音很轻,但每句话、每个字都震动着刘芳亮的心。眼前局势的严重他非常清楚,但是自成像这样在大战前对他叮咛,却还是第一次。在老八队中,他是那种自成叫他去死他连头也不回的将领之一,不需要这般叮咛他也愿为闯王洒热血,抛头颅,舍死向前。此刻他的心中十分激动,眼睛直直地望着闯王,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话,只是连连点头,表示他心中明白。过了片刻,他喃喃地说:
“李哥放心,我按照你的计策去办。”
闯王又说:“刚才在捷轩面前,我看见你好像有什么话不敢说出口,是不是?”
“捷轩的脾气急躁,所以我有句话不敢说出。”
“一句什么话?”
芳亮苦笑说:“闯王,你已经下令把郝摇旗调来同我一起领兵作战,当然是再好不过。不过,我怕他做我的副手心中未必服。倒不如让他做主将,我听他的,免得坏事。”
关于郝摇旗可能心中不服的问题,闯王在事前也有点担心,但倘若派郝摇旗做南路主将,问题更多,所以他反复考虑,只能如此决定。听了芳亮的话,他没有多做解释。回答说:
“你只管放心好啦。我限定摇旗明天一早赶来老营,当面同他谈谈。摇旗的身上有毛病,我清楚,可是我的话他还听从。”
芳亮不好再说什么,准备上马动身,但是手已经搭上鞍子时忽然缩回,转过脸来望着闯王,小声说:
“李哥,目前是咱们从潼关南原大战后遇到的最坏局面。武关一路,我一定遵照你说的话办,只是老营空虚,射虎口这一路叫我很难放心。万一敌人从射虎口进来,老营岂不危险?”
自成说:“你只管全力对付从武关来犯的官军,给郑崇俭老狗迎头一棍,然后回兵马兰峪。老营和射虎口的事,你莫担心,我自有妥帖安排。”
芳亮放心地一笑,上马走了。李自成把几件火速要办的事交代吴汝义立刻去办,然后回到上房。刘宗敏向他问道:
“明远又说了什么?”
“他别的没说什么,就是担心摇旗未必肯听他指挥。”
“扯淡!家有家规,军有军规。只要闯王有令,谁敢不听指挥?好吧,既然他俩平日面和心不和,怕临时闹别扭坏了大事,我替你去督战吧,看谁敢不齐心!”
闯王忍不住笑起来,说:“明远不敢在你面前露出那个话,正是怕你发了茅草火性子,要带病亲自督战。果然给他看准了。”
宗敏把小簸箕似的右手猛一挥,说:“大敌当前,咱们的兵力有限,偏他们两个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你我都不去,这个仗怎么取胜?”
“你现在不用着急。明天摇旗来见我,倘若他对明远做主将果有不服之意,你我再决定谁去不迟。”
高夫人说:“我对摇旗也不很放心。他不像一功、补之、明远这些人规规矩矩,要他们往东他们决不肯往西。就以去年冬天摇旗离开商洛山那件事说,虽然他今年过了端阳又回来了,可是我心中总觉不好。别人都能够留在你的身边吃苦,熬过那几个月,他为什么不能?这一点就不如一功他们!”
自成说:“世上人形形色色,秉性各自不同。对摇旗这号人,不要多挑小毛病。也不要只觉得咱们几个亲近的人是金不换,别人全是生锈的铁。”
宗敏接着说:“这话也对。纵然是生锈的铁,百炼也成钢。对朋友嘛,不要只说人家一身白毛翼,不说自己是旱孤桩。”
高夫人听他们两人这么说,就不再说别的了。宗敏站起来要走。自成想把藏在怀中那封紧要书信掏出来同宗敏商量,但又想着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怕他会动肝火,犹豫一下,决定暂且瞒住他,就叫高夫人取出来一件棉衣,交给宗敏披在身上,把宗敏送出寨门。闯王曾经嘱咐过老营中几个管事的将领,为着宗敏的脾气不好,使他在病中少操一些心,少动肝火,遇到重大事件不经他事先同意不许擅自让宗敏知道,所以李友从石门谷送来一封紧急书信的事,刘宗敏毫不知情。临上马时,他对闯王说:
“眼下幸好是石门谷还没有出娄子,使我对北边这一头还勉强放心。听吴汝义说,王吉元今夜要来老营。我本想等等他,可是两个太阳穴痛得很,我只好不等了。我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射虎口这一路!”
闯王说:“你快回铁匠营安心睡觉,不要劳复。我等着王吉元,大概他马上会来到了。”
当刘宗敏对李闯王提到石门谷时,石门谷山寨中的情况正在迅速恶化。……
高夫人在黄昏回到老营时,悄悄地问过中军,得知那一封书子是从李友那里送来的,情况严重。看见自成一直瞒着宗敏和芳亮,明白他的用意,她自己也一字不提。等自成送走宗敏回到上房来,她迎着他问:
“李友来的书子说杆子们要鼓噪,这事非同小可。你打算怎么处置?”
自成把脚一跺,骂道:“这群王八蛋,指望他们在北路堵挡官军,没想到贼性不改,扰害百姓,坏我闯王名声,还打算挟众鼓噪!我很不放心,那个挟众鼓噪的坐山虎说不定是受了官军勾引,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腾起来。”
高夫人劝道:“在这样紧要时候,你千万要忍耐,设法把乱子平息下去。等打过这一仗,黑虎星也来了,再从长计议。这些人都是没笼头的野马,任性胡为惯了,凭着你闯王的名望高,也凭着黑虎星竭力号召,来聚在你的大旗下边,有几个人真懂得咱们剿兵安民的宗旨?如今咱们的人马有限,已经是面前起了火,万不能再让背后也冒烟。万一激出变乱,咱们就没法全力对付官军,这商洛山中怕也不能够立住脚啦。如果是坐山虎真的起了投敌之心,就赶快想办法将他除了,越快越好。”
闯王虽然气愤,但是也认为暂时只能用安抚办法把大事化为小事,度过目前一时。听了夫人劝告,正合乎他的心意。他点点头,叹了口气,转向一个亲兵说:“请中军快来!”
吴汝义刚才遵照闯王的吩咐,派出紧急塘马,传送调兵遣将的紧急军令。办完以后,他亲自在寨中巡察一周,怕的是守寨的弟兄们疏忽大意。寨墙上今晚增加了守寨人,其中有一部分是罗虎的孩儿兵。星月下可以影影绰绰地看见寨墙上有一些大小旗帜在微风中飘动,近寨边树影摇晃。守寨的人影儿倚着寨垛,枪尖和刀剑的雪刃偶尔一闪,但是听不见说话声音,几乎连轻微的咳嗽声也听不到。节奏均匀的木梆声沿着寨墙一边走一边响着,同附近义军驻扎地的木梆声互相应和,使秋夜显得分外寂静,气氛也分外严肃。吴汝义巡视完,回到老营,听说闯王叫他,就赶快往上房走来。
李自成坐在灯下把信写好,打个哈欠,抬起头来,看见吴汝义站在旁边,随即站起来说:
“子宜,你立刻动身,越快越好,赶到李友那里。差不多有一百里远,明天吃早饭时你能赶到么?”
“一路快马加鞭,我想可以赶到。”
“现在人心惶惶,你只带三四个亲兵去,免得路上招摇,使人们胡乱猜疑。都挑选最好的马,务须在早饭以前赶到。”
“是,一定赶到。”
“如今黑虎星没有回来,那一千多杆子弟兄,情形有点不稳,也不守纪律,不断骚扰百姓,近几天,打家劫舍和奸女的事儿连着出了几宗。昨天夜里李友得到百姓禀报,知道有几个人正在一个村庄里**民女,带着弟兄们去赶他们走,不想他们竟然同李友动起手来,当场给李友杀死了两个,又捉到三个,都重责一顿鞭子,割去耳朵。今天上午,杆子中群情汹汹,扬言要找李友报仇。你看,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出了岔子!”
“闯王,我到了那里怎么办?”
“李友的脾气太暴躁,叫他立刻滚回来,免得激出变故。你留在那里……”
吴汝义一惊:“我……”
“你只要能够在五天以内同杆子们相安无事,就算你立了大功。五天以外天塌下来与你无干。”
“要是他们不听约束,仍旧抢劫奸淫呢?”
“我给窦开远和黄三耀写了一封书子,你带去亲自交给他们。”自成把书子交给汝义,接着说:“我在书子上嘱咐他们想法约束部队,以剿兵安民为宗旨,不可扰害百姓。我还告诉他们目前局势紧急,商州和武关的官军一二日内就将大举进犯,蓝田的官军也有从峣关进犯消息,嘱他们务必齐心齐力,杀败官军。至于昨夜的事,等杀败官军之后,我一定亲自前去,查明实情,秉公处理。”
“听说窦开远是个老好人,黄三耀自己手下没有几个人,威望也不高,近来又染病在床。黑虎星托付他俩率领众家杆子,可是众家杆子并不真正服从他们。万一他二人弹压不了……”
闯王挥手说:“你去吧。万一下边鼓噪,他俩弹压不住,或者知道有人暗降官军,你火速回来禀报,我另想办法。窦开远这个人深明道理,黄三耀也很有血性,只能靠他们安抚众人。那个诨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原来不是坏人,起小就吃苦受折磨,几个月前才拉杆子的。看李友的书子上说,他跟着坐山虎一道鼓噪,纵部下抢劫奸淫。你去石门谷,要想办法单独见他,晓之以大义,劝他回头。他手下的人多,只要将他拉过来,坐山虎就无能为力了。你快走吧。稍迟一二日,官军进入石门谷,事情就难以收拾了。”
“闯王,王吉元已经来了,有要紧情况禀报。”
“叫他进来!”
吴汝义走到院里,向王吉元招一下手,匆匆地走出老营,吩咐四个亲兵赶快备马。
王吉元由李强带着,走进上房。闯王没等他开口就急着问道:
“宋家寨有什么新动静?”
王吉元回答说:“回闯王,听说今天上午丁巡抚又派了那位姓刘的官员来到宋家寨,密谈很久。中午宋寨主设宴款待。这个官员后半晌才回城去。据说是丁巡抚说的,只要宋文富助官军进攻老营,就保举他实授商州守备之职,挂参将衔。他龟孙贪此前程不赖,又不离开家乡,就满口答应啦。他自己手下的乡勇多病,又不愿官军进寨,打算明天从商州城边两个山寨中各借三百名乡勇。另外,他杂种巴不得我上他的钓钩,今天黄昏以后,重新对我许愿,下了大的赌注。”
高夫人笑着问:“又许的什么愿?”
王吉元说:“我先不说杂种们许什么愿,先说说马二拴的事。今天前半晌,我按照夫人你的计策,把马二拴叫到僻静处,对他说:‘二拴,如今风声十分吃紧,一天变几个样,由你家三婶儿来回传话太绕弯儿,多耽误事!再说,如今不是平常时候,我放她随便来往,倘若老营知道,起了疑心,我的脖子上可只有一个脑袋,你三婶儿的脑袋也不多。你去宋家寨找宋寨主,传我的话,从今天起用不着再绕弯儿,你就是我的心腹人,有什么话由你传递,这样就直截了当,不会误事,也不会漏风。守关口的和路上巡逻的全是我心腹弟兄,他们决不会泄露出去。你只管把狗心放在驴肚里,大胆来往。宋家寨有什么动静,你得老实告我说,不许把我蒙在鼓里。你要是隐瞒不报或者所报不实,兄弟,休怪我对不起你。你得罪了我,纵然你自己能逃脱我的手,可是逃了和尚逃不了寺,你的家搬不走,你的老娘和老婆别想逃脱我的手。给,二两银子,拿去花吧。’该死的,高高兴兴往宋家寨去了。黄昏时他回到射虎口,除带回宋文富对我许的愿,还把宋家寨中的新动静告诉了我。”
闯王哈哈大笑,说:“俗话说打鬼就鬼,你们倒是很会用鬼。”
吉元接着说:“马二拴说,只要我肯率领手下人马投诚,引乡勇前来袭破老营,他就给我三千两银子,还保荐我做个游击将军。倘若能捉拿住你们二位,官加三级,赏银加倍。闯王,夫人,你们说,这杂种不是鬼迷了心么?”
闯王点点头,说:“看起来,他这一宝是押在你的身上啦。你已经答应了么?”
“我还没有答应。我说这事太大,让我再同几个亲信商量商量。我还说,我虽然原是八大王那边的人,可是自从去年冬月间来到闯王这里,闯王待我恩重如山,人家亲叔伯兄弟犯了罪就推出斩首,我犯了死罪不但饶了一命,还蒙他推心置腹,重用不疑。如今要我拿三千两银子就出卖闯王,我的良心实在说不过去。马三婆的侄儿说:‘你在李闯王这儿不过是个小校,一投诚就成了将军,前程无量,荣身耀祖,还不便宜么?你还想什么呢?难道你瞧不起游击将军也是朝廷的堂堂武官?’我说,‘在哪儿?我可不愿意买后悔药吃,不愿意画饼充饥!’他听了我的话,就说他回寨去向宋寨主回话,保举游击的事决不会落空,只要我答应帮助宋寨主袭破老营,要银子有银子,要官有官,一切好说。闯王,夫人,我看宋寨主明天早晨一准差他再来,定会满口保我黑子红瓤,不惜加官加银,掏大价钱买我。我特来请示:是不是明天就佯装答应?”
闯王问:“你今晚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我只带一个亲兵,装作到山口巡查,从小路来的老营。”
“如今万万不能给宋家寨知道你是反间之计。倘若事不机密,你就要吃他们的大亏,咱们想将计就计也瞎了。”
“请闯王放心,我看他们并没有疑心。”
“好,既然这样,明天你就答应。你务必弄清楚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来偷袭老营,共出动多少乡勇,宋文富是不是亲自前来。吉元,要是能引虎出山,把宋文富兄弟诱到老营寨外,就不难把他们活捉过来。宋家寨是插在咱们肋巴上的刀子。捉到他们,就能够破宋家寨,纵然破不了,也不能为害了。”
“闯王,宋文富已经死心塌地同咱们为敌,像吃了迷魂药,一心来破老营立大功,诱他到老营寨外不难。只是我那里只有二百弟兄,力量单薄……”
“你身边人手少,不用担心。到时候,老营的人马全出动,由我亲自指挥,决不会让他漏网。如今要紧的是不要叫宋文富看出你的破绽,不要得罪马三婆,引起她的疑心,还要千万哄住马二拴,玩得他在咱们手中陀螺转。明天你不要再来老营。我派尚神仙明天上午去你那里为弟兄看病,你把话悄悄告诉他好了。”
王吉元不敢在老营多耽搁,仍从小路回去。整个商洛山所处的危险局势他不十分清楚,也不愿多打听,他认为天塌下来有闯王顶着,他自己奉命活捉宋文富,只要把这个活儿做好,也不枉半年来受闯王另眼看待。听了闯王的指示,他要活捉宋文富的信心更强了。
但是,在王吉元走后,李自成很觉放心不下。有很长一阵,他坐在小椅上,同高夫人相对无言。从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义军同宋家寨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直到上次官军进犯,宋文富兄弟还抱个站在高山看虎斗的态度。直到五天以前,自成还想同宋家寨敷衍一时,用田见秀的名义给寨主宋文富写了一封书信,说明义军志在剿兵安民,诛除贪官污吏,愿与宋家寨和好相处,各不相犯。宋文富当即回封书子,也假意说些好听的话,申明他决不与官府勾结。现在这个宋文富受了官府商州守备之职,倘若纠合乡勇很多或放一部分官军假道,老营岂不危险?
沉默了很长一阵,高夫人说道:“说来说去,豪绅大户总是同官府同根连枝。宋家寨一向不敢得罪咱们,只好心里怀恨,脸上挂笑。如今宋文富见官军人多势众,又许他官做,怎能不趁机动手?幸亏咱们早就猜到他会有这一手,暗中做些安排。如今老营这点人马,再也不能随便派往别处啦。”
李自成点点头,没有做声。他从怀里把李友的非常潦草而简单的书信掏出来,凑近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想从字里行间多看出一些问题。高夫人望望他的病后虚弱的脸色,生怕他会劳复,低声说:
“已经半夜啦,你还不上床歇息么?”
停了一会儿,闯王转过头来,语气沉重地说:“如今是四下起火,八下冒烟。我很担心,石门谷的乱子会闹大。万一那里闹出大乱子,怎么好呢?”
高桂英的心中也有同感,但是勉强微微一笑,小声说道:“看你,专会往坏处想!汝义这个人心眼儿活,机灵非常,不像李友那样红脸汉,动不动发起火性,只会走直路,不懂得见机行事,该转弯就转弯儿。只走直路,难免不一头碰到南墙上。同杆子们在一起,没有几副面孔和几个心眼儿能行么?有时做婆婆,也有时得做媳妇!再说,本来不是派他去做婆婆,他倒以婆婆自居。前天就有人告我说他到石门谷以后同杆子们处得不好,一则我想不出什么人可以替换他,二则一时事忙,所以没有多在意,也没敢告你知道。我想,只要子宜一去,找到窦开远他们几个管事人,话是开心斧,照理路劈解劈解,又有你的亲笔书子,众怒是会平息的。”
闯王站起来,说:“但愿石门谷在五天以内不出大乱子,让咱们一心一意地杀退官军!”
他走到院里,挥手使李强等都去休息,独自在院里踱了一阵,闷腾腾地回到屋中就寝。他刚刚睡熟,刘体纯就从马兰峪来到老营。马跑得浑身淌汗,一片一片的湿毛贴在皮上。他不仅是奉命来接受作战机宜,也是来向闯王和高夫人面禀紧急军情。高夫人被一个值夜的女兵唤醒,慌忙来到院里,向体纯小声问了几句,感到情况紧急,就去把闯王叫醒了。
第五章
李自成毕竟是久病初愈,经不起劳累。昨天第一次骑马出寨,在崎岖的山山谷谷中颠簸半日,晚上又熬到三更以后,所以睡在床上,只觉得浑身酸困,尤其两胯和腰部特别困疼。为着不使桂英为他操心,他没有发出来一声。加上心中有事,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很久,才开始矇眬入睡。正在梦中同官军厮杀得难分难解,听有人在耳边呼唤,他忽地坐起,一边探手抓到花马剑,一边带着睡意问道:
“什么事?是官军进攻了么?”
“不是,是二虎来啦。”
自成怔了一下,完全醒了,把手中的宝剑往床上一扔,自己也觉得好笑。他正要下床,刘体纯已经进来,躬着身子说:
“闯王,你不用起来。听了你的指示,我马上就赶回马兰峪。”
自成虽觉浑身酸困,但还是跳下床来,问道:“我叫你抽出四百人增援白羊店,已经去了么?”
“已经动身了。”
“夜间官军有什么动静?”
“据探子报称,黄昏时候从潼关又来了六百官军,连原有的算起来,在商州共有三千七百人。抚台行辕的人们扬言说,还有五千官军将在一二日内从河南开到。一更时候,又有五百多官军开出商州西门,去向不详。今日午后城里传说宋文富已经受了商州守备之职,同官府合成一气,答应官军假道。我很担心这五百多官军是潜往宋家寨去的。要是果然如此,不惟老营须要小心,我在马兰峪也会两面受敌。”
体纯把夜间所得到的军情禀报一毕,等候着闯王说话。但自成并没有立刻做声,却站在灯下低头盘算。沉默一阵,他望着体纯含笑问道:
“如今你手下连马夫算上只有五百多人,你打算如何迎敌?”
“倘若官军从商州来攻,我就凭险死守。马兰峪的寨墙很好,布置得也挺周密。只要我刘二虎在,决不使敌人攻占马兰峪。”
“要是宋文富从你的左边过来,抄断你的后路呢?”
“现有王吉元率领二百弟兄防备宋家寨。请闯王再派三百人去帮助他,死守山口。只要宋家寨这条路敌人过不来,我的后路就不会断。”
闯王收起笑容说:“如今咱们老营也空虚。倘若宋家寨让官军假道,不惟马兰峪后路会截断,老营也有危险。我叫你来老营没有别的指示,就是当面告诉你:必须赶快从马兰峪向后撤,死守野人峪。宋家寨从前吃过官军大亏,纵然宋文富官迷转向,不顾利害,决心同咱们作对,我看他未必肯答应官军假道。不管怎样,我现在正用计对付宋文富这个王八蛋。倘若我的计被他识破,你已经撤到野人峪也就不怕他抄断后路。只要你能守住野人峪,同老营容易呼应,一旦宋家寨出动人马,就好对付。”
“马上就撤退?没有看见官军的影子就往后撤?”
“对,撤。一定要在官军进攻之前就撤退,免得临时且战且退,乱了脚步,还受损失。”
“这半年我们把马兰峪的山寨修得很坚固,丢给官军……”
“你们在撤退之前,把寨墙拆毁,不要留给敌人。人手不够,就叫附近老百姓都来拆,把乱石堆在路上。如今火药很金贵,不许放迸。撤到野人峪以后,官军来攻只许你施放炮火弩箭,或用滚木礌石打他们,却不许你出战。等到明远在武关一路取胜,我自然会下令出击,还要亲自督战。到那时你杀得越猛越好,让你一直杀到商州城边。”
刘体纯完全猜出了闯王的作战意图,不禁心中一宽,从眼睛里闪出一丝笑意,说道:“闯王放心,我一定坚守野人峪,万无一失。”为着军情十分紧急,他当即告辞,到老营大门外同亲兵们上马走了。
离天亮还早,公鸡才叫头遍。高夫人劝闯王再去床上睡一阵,但是他摇摇头,皱着眉头在房里徘徊。过了会儿,高夫人又劝他躺下休息。他停住脚步,看见身边没有别人,脸色沉重地望着夫人,悄悄问:
“你看,宋家寨会不会让官军假道?王吉元是不是受了宋文富的骗?”
高夫人回答说:“咱们宁可多向坏处打算,多加提防,不可有一分大意。”
自成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心中暗想:如今诸处需要兵力,而兵力如此单薄,倘若有一处失利,商洛山中的局面就会不堪收拾。忽然,他想到吴汝义去石门谷的事,非常盼望他此行顺利,把一场风波平息,但是又担心会生出意外变故。他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躺到床上,等候天明。过了不久,乌鸦开始在树上啼叫,窗色泛青。他一跃而起,跳下床,匆匆漱洗完毕,正要亲自去找老医生谈件事情,忽听见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来到了老营门外……
许多天来,郝摇旗防守在山阳附近。那儿只有一千多官军,并没有力量进犯,而义军也没有力量进攻山阳城,暂时平静无事。摇旗总觉得自己不被重用,心中郁闷,常常喝酒骂人。昨夜忽得闯王派人传令,要他火速带一部分人马开往智亭山,并在队伍出发后亲来老营听令。他知道郑崇俭于几天前到了武关,大批官军已经出了武关向商洛山区进逼,白羊店十分紧张,所以听到闯王传谕,想着一定是闯王派他去抵御郑崇俭,不觉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猛拍了一下大腿,说:“好啦,闯王到底认识咱郝摇旗是一个有用的人!”至于为什么派他去智亭山而不去白羊店,他开始也觉得有点奇怪,但随即他猜想一定是因为闯王认为智亭山是通往武关和龙驹寨的咽喉,主将驻守这个地方才容易两面兼顾。他立刻点齐三百精兵交给一个偏将,自己便连夜往老营来了。
郝摇旗一到老营的大门外边,一片肃静的气氛登时大变。他平素不拿架子,吊儿郎当,不如意的时候动不动骂人打人,而高兴的时候又不管对什么人都要开玩笑,只有对闯王、高夫人和刘宗敏等极少数几个人比较规矩。这时他看见人就亲热地打招呼,粗喉咙大嗓子地骂两句。双喜、张鼐和一大群男女亲兵正在大门外分作两团练武功,他笑着骂道:“你们这些姑娘、小伙子,平日不用功,清早只会他妈的睡懒觉,如今要打仗了才练武艺,这可不是临上轿时才缠脚么?中屁用!”一句话,逗得满场的姑娘和小伙子哈哈大笑。而他就在笑声中向院里走去,脚步踏得地皮咚咚响。
闯王迎到天井里,拉着他的手说:“摇旗,你来得真快!人马都动身了么?”
“人马已经上路啦。怎么,马上要厮杀么?”
自成点点头,拉着他走进上房,说道:“摇旗,又得你辛苦一趟。”
“辛苦?咱当武将做的就是这号买卖,一到打仗的时候就精神来啦。嫂子,你说是么?”郝摇旗转向笑着迎他的高夫人问。
高夫人一边替他拉小椅子一边说:“锣鼓已经响起来,这出武戏就等着你唱啦。”
坐下以后,自成说:“摇旗,目前这个大战是咱们在商洛山生死存亡之战。听说郑崇俭将到桃花铺,南路的官军就由他亲自督战……”
不等自成说完,摇旗就接着说:“我操他姓郑的八辈儿老祖宗,让他狗日的亲自来试试吧,没有便宜叫他捡!”
自成笑着说:“老弟,你也不要大意。这次郑崇俭调集了一万多人马,其中有从榆林调来的两千边兵。从西安、三原各地调来了三千多训练有素的人马,不可等闲视之。要杀退他们的进犯,须要经过几场恶战,并非轻而易举。”
“!榆林来的边兵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我知道他们一顿能吃几个馍,刀砍在身上一样流血,并不是铜头铁额,刀箭不入。难道他们手里拿的刀能够杀人,咱们手里拿的刀只管切菜?”
“老弟,你说的很对。他们手里拿的兵器是铁打的,咱们手里拿的兵器也不是木头削的。不过目前咱们困难的是人马太少,还得几下里应付敌人。”
摇旗跳起来说:“李哥,你,你不要担心咱们的人马少嘛!官军虽说人多,一到打起硬仗时,狼上狗不上,有几个真心卖命的?你李闯王手下的人,谁不是一听见杀声起就奋勇向前,丢掉脑袋连眼皮也不眨?我说,李哥,别担心咱们人少。这里地势窄,不像平地,人马少啦厮杀起来反而不至于互相拥挤,互相碍事。以少胜众,就靠一个勇字。”
李自成笑着从小椅上站起来,拍着郝摇旗的肩膀说:“妥啦,有你这员猛将,我对武关这一路就不用担心啦。”
“李哥,南边这一路,我郝摇旗包下啦。倘若抵挡不住,让郑崇俭这个养的攻进来,你把我的这个吃饭家伙砍下来,挑在枪尖上游营示众。”
自成笑着点点头,正想向摇旗说明已经决定命刘明远做南路主将,看见李来亨走进二门来,就把冒出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等来亨走到上房门外,他沉着脸色问道:
“来亨,大清早,你不好生练功,来做什么?”
来亨规规矩矩地立在门槛外边,说着:“我爸爸一夜不放心,不断问官军有什么动静。全家上下都瞒着他,只说官军没有什么新动静,一时还不敢向商洛山中进犯。刚才他发了脾气,把全家上下骂了一顿,叫我立刻来问问二爷、二奶,务要把真实军情问清楚,不许我回去隐瞒一句。”
自成想了一下,决定不再对李过隐瞒。但是军事机密,他不愿使来亨传报,也不愿全部让摇旗知道。他转过头去,望着高夫人说:
“你去当面对补之说清楚吧,也问问他的意见。你顺便找到子明,把王吉元那里的事情告诉他,请他一吃过早饭就辛苦一趟,到吉元那里替弟兄们看看病。”
高夫人没有说别的话,到厨房里嘱咐一下,同来亨一起走了。
“摇旗,”闯王含笑说,“明远从崤函山中回来以后,一直防守武关一路,地理熟悉,也深得将士爱戴。昨天他回到老营来商议军事,请求派你去帮助他。虽然他是正,你是副,可是他对你十分尊敬。如今全军安危,商洛山中的祸福吉凶,都挑在你们两人的肩上。你去到智亭山千万同明远和衷共济,使这一仗旗开得胜。明远十几岁就跟我一道起义,跟你也是老朋友。他对人谦虚和气,一定会同你处得很好。昨天他提出来让你做主将,我同捷轩都认为临敌易帅不大好,没有答应。”
郝摇旗感到心中很不愉快,问道:“捷轩的身体已经复原了?”
“还没有完全复原。”
“能够骑马出来了?”
“昨天是他第一次骑马出来。”
“慢慢骑马活动活动也好,听医生的鬼话光闷在屋里也不是他娘的好办法。闷得久了,不见见太阳吹吹风,人也会发霉的。何况是捷轩那号人,怎么不闷得慌?”
看出来郝摇旗的神色不像刚才高兴,又见他把话头扯到别处,李自成也就不提这一章了,只把作战方略扼要地告诉他,随即就谈起别的问题。等高夫人回来,老营中就开饭了。
平日吃饭,双喜、张鼐、老营的中军、总管和其他头目,都同闯王和高夫人坐在一起,有时男女亲兵们也抱着碗蹲在周围,像一个大的家庭一样。但今天早饭却较清静。高夫人为不妨碍闯王和摇旗谈话,叫别的人都不来上房吃,连一个亲兵也不让在身边照料。自成叫桂英取了二斤烧酒,款待摇旗。老营中的伙食一向不好,今天早晨特意为摇旗杀了一只公鸡。自成替摇旗斟满一杯酒,替自己斟了半杯。他们各自用中指在杯中蘸了一下,向桌面上点了三点,然后举起杯来。自成说了一声“请!”看着摇旗把满杯酒一饮而尽,自己却只用嘴唇在杯口咂了一下。高夫人赶快替摇旗斟满杯子,跟着用筷子夹了一块鸡大腿送到他面前,笑着说:
“摇旗,你知道咱们老营中平日是什么生活,并不比弟兄们多用一分。自从你李哥大病回头,能够起床,为着他将养身体,只炖过一只乌皮母鸡,以后他就不许再为他杀鸡子。本来么,老营中害病的将士很多,你李哥多年来都在吃穿上跟将士们同甘苦,怎肯在养病中独自特别。每逢老营中打到野味,都分给大家吃,有时我们也分到一点。今日因为你要上阵,我特意吩咐杀一只鸡子款待你。”
郝摇旗说:“嘿,李哥,你真是!身体是本钱。咱们要在马上打江山,没有好本钱能行么?病后要好生保养,别说炖一只鸡子,就是给你炖十只鸡子——嗨,炖十只凤凰也应该!”
郝摇旗见闯王夫妇对他这么好,又喝下去几杯烧酒,心中舒畅,恢复了初到老营时的精神。他夹起一块鸡翅膀,连骨头喀里喀嚓地嚼碎,咽下肚里,左手端起来满满的酒杯,右手拍拍敞开衣服的、带着几处瘢痕的光胸脯,大声说:
“李哥,你放心。自从咱们高闯王死后,我谁也不佩服,就只佩服你李闯王一个人。我郝摇旗虽是粗人,还知道什么是朋友义气。你待我一尺,我报你一丈。你既然叫我做刘明远的副手,我决不会三心二意,遇事给他小鞋穿。你放心好啦!”说毕,把酒一口喝干,自己掂起壶来斟。
闯王笑着,连连点头,又同高夫人交换眼色。他们的心放下了。
但是郝摇旗走后不久,闯王的心又放不下了。他想,万一在紧急时候,郝摇旗任起性来,同刘芳亮意见不合,怎么好呢?他把自己的担心告诉高夫人,而桂英也有同感。想了一下,他说:
“兰芝还在病中,我本来不打算让你离开老营,可是,可是……”
高夫人说:“你别吞吞吐吐啦,快吩咐吧。如今是什么时候,我还能老守在女儿的病床旁边!”
“你去白羊店督战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有我在那里,摇旗不至于不听明远的指挥?”
闯王点点头。
“好吧,”桂英说,“我现在就动身。可是你得听我一句话,你千万要听从。”
“一句什么话?”
“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像这样夜里不睡觉,日夜操心劳累,怎么得了?我走之后,你千万睡一觉,千万不要再骑马乱跑。”
“好,我马上就睡觉。我浑身酸困,两边太阳穴也疼痛,马上睡觉。”
高夫人稍事准备,把双喜和张鼐留在闯王身边,把慧英留在老营陪伴兰芝,率领着张材和慧梅等一群男女亲兵上马出发了。
闯王吩咐总管,立刻准备两只山羊、一口肥猪、两坛烧酒,派人送往清风垭,犒劳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并通知说,他下午将亲自去慰劳他们。他又告诉双喜和亲兵们,不管是石门谷方面有什么新消息或老神仙从王吉元那儿回来,都立刻叫醒他。然后,他躺下睡了。他做了许多离奇古怪的梦,有一半梦是在打仗。听见耳边有人呼唤,他一乍而醒,睁开眼睛,见双喜立在床前。
“老神仙回来了么?”自成连忙问。
不等双喜说话,尚炯在当间回答道:“闯王,我回来多时啦。看见你睡得很好,我不让他们惊动你的驾,到补之那里坐坐又来。”
闯王一边下床一边问:“什么时候了?”
双喜说:“已经晌午啦。”
“石门谷有消息么?”
“我吴大叔走到大峪谷时派一个人回来禀报,刚才飞马赶到。”
李自成赶快来到当间,问老神仙王吉元那里有什么新的消息。尚炯说:
“今天一清早,马二拴引着二寨主……”
“什么二寨主?”
“就是宋文富的叔伯兄弟宋文贵,人们都称他二寨主。他们对吉元说,夜间得巡抚大人钧谕:只要吉元实心投诚,带领官军同乡勇袭破闯王老营,就立予重赏,实授游击,外赏纹银三千两,其余投诚立功的大小头目,一体分别叙奖。倘若能擒斩闯王夫妇,另行重奖。”
“怎么还有官军?”
“宋文富因怕自己力量不足,乡勇又不曾经过硬仗,已经要求官军派二百人到宋家寨。不过这二百人要听他的指挥,以他为主,与官军假道不同。他怕尾大不掉,不敢要多的官军。他自己的寨中除留下守寨的能够出三百乡勇,再从别的寨里借六百乡勇,共有九百上下。加上二百官军,共约一千一百人之谱。”
“决定什么时候来袭取老营?”
“宋文贵说时候就在一两天内,到时候巡抚将亲自下令。”
自成不再问下去,转向在院中侍候的李强说:“把那个从大峪谷来的弟兄引来见我!”
那个弟兄原是驻扎在大峪谷的。据他说,昨天夜间听说石门谷出了变故,但是消息很乱,到他动身时还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中军吴汝义到了大峪谷,知道石门谷的情况已乱,并听说官军已经有一千多人马过了蒉山,向石门谷进逼,就派他飞马来老营禀报。闯王问道:
“吴中军现在哪里?”
“他在大峪谷稍停一停就往石门谷去了。”
闯王挥手使来人退出,留下尚炯吃饭。在吃饭时,他同医生把宋家寨方面的情形研究一下,请尚炯饭后就去铁匠营,把石门谷和宋家寨两地的新情况告诉宗敏。他说:“子明,我本来不想让捷轩多操心,可是事已至此,完全瞒住他也不好。你对他说的时候,只说石门谷的事不会闹大,吴汝义一到就会平息。”医生一放下碗,赶快骑马往铁匠营去了。自成想趁医生离开老营山寨,立刻往清风垭去安抚军心。但是他对石门谷的情况极其放心不下。想了一阵,他把双喜叫到跟前,神色严峻地望着双喜的眼睛,低声说:
“双喜,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想命你去独自担当一面,不知你能不能行。”
“我能行,爸爸!”双喜回答说,声音感动得有点打颤。
“目前我们的处境十分不利,大概你也清楚。”闯王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一下,似乎还在考虑是否把一件重大的任务交给义子。随即他不再犹豫,接着说:“如今咱们的精兵都在白羊店,老营和野人峪只有很少人。原没有想到驻石门谷的杆子鼓噪。他们是否会给官军勾引去,我不知道。纵然他们不投官军,官军也会趁机来攻。万一官军从这一路攻进来,咱们在商洛山中的大势就不可收拾啦。大峪谷原驻有我们三百五十个人,李友率领一百五十个人去石门谷同杆子驻扎一起,还余下二百人,缺少一个得力的人去率领。你立刻前去,率领这二百人马凭险死守,等候我的命令。倘若万一杆子哗变,投降官军,引着官军从这条路上进犯,你就是死在那里也不许后退一步,失掉关口。当地穷百姓跟咱一心,痛恨官军,他们会帮助守寨。”
双喜回答说:“爸爸放心。只要孩儿不阵亡,大峪谷决丢不了!”
“好,军令无私亲。倘若失了大峪谷,你不要活着见我!”
打发双喜走后,李自成命张鼐暂代中军,留在老营,然后不顾自己的身体多么困乏,立刻带着亲兵们上马出寨,奔往清风垭去。
黑虎星在清风垭留下的三百弟兄,见闯王派人送来犒劳的猪、羊和烧酒,又听老营的来人说黑虎星给闯王带口信说日内即回,异常振奋。李自成亲自来到,大家简直欢喜得像要发狂一般,连带病的也扶杖奔来,拥拥挤挤地把闯王包围起来。闯王进到屋中坐下,大家就拥挤门口,有看不清楚的就拼命往前挤。人们纷纷向闯王问好,也向闯王问李过的好。因为李过同黑虎星是结拜兄弟,是李过引他们来投闯王,走上正路,所以这里的大小头目和弟兄对李过很有感情。听闯王说李过的病快好啦,大家特别高兴,请求闯王将李过派来这里坐镇。闯王来不及一一回答,只好笑着频频点头。几个大头目怕闯王嫌大家不懂规矩,又怕妨碍闯王谈话,连着三次叫大家散开,大家才陆续离去。一群大小头目都向闯王表示,他们宁肯上刀山也要留在闯王的大旗下决不离开。闯王说这清风垭是从智亭山过来的一道重要门户,勉励他们加意防备。人们把他留下吃晚饭,用大盆子猪、羊肉款待他。大家知道他平素不喜饮酒,且是久病初愈,并不勉强,却对他的亲兵们着实劝了几杯。正在欢饮中间,忽然小将张鼐从老营派一名弟兄飞马来到,说有紧急事,请闯王即速回去。闯王心中大惊,但并不问出了什么事,也没有马上起来,而是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
“蹲下喝酒吧,急什么!横竖不过是商州的官军已经出动,屁大的小事情,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也值得派人来请我回去!”
又待了一会儿,他困乏地打个哈欠,对大家告辞。大家把他送出寨门,恋恋不舍。闯王再三慰勉,才同亲兵们上马而去。约摸走了半里远,他才向来人问道:
“是什么紧急事儿,你知道么?”
“听说驻扎在石门谷的杆子都哗变了,把李友包围在一座庙里,正在攻打。”
闯王厉声问:“这消息确实么?”
“确实。是王长顺从石门谷逃回来报的消息。”
“长顺回来了?”
“他逃出石门谷的时候,左臂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挨了一刀。幸而马快,冲了出来。流血过多,如今在老营躺着不能动。跟他一道去的三个运粮弟兄,十匹骡子,都没有逃回来。听他说,他还砍死了几个人。”
“吴汝义呢?”
“我没听说吴中军的消息,不知道。”
李自成一直担心的事情果然出现了。他没有再问别的话,只对前边的亲兵说一句:“把马打快!”路上他遇见一群一群开往白羊店去抵御官军的百姓义勇,有的拿着兵器,有的拿着打猎用的弓箭、鸟铳和三股叉,有的扛着锄头,同时腰里别着砍柴用的斧头或砍刀,还有的拿着冲担和白木棍子,形形色色,样样都有。因为山路窄,李自成一行人时时得勒马路边,让他们走过。马世耀带着几个亲兵骑马走在义勇队伍的后边。他显然已经知道了石门谷发生的事情,当他遇到自成时,在马上叫声“闯王!……”但自成不等他说下去,小声问:
“杆子哗变的事你知道了么?”
“我临离开老营时听总管说了。”
“你听说吴汝义的下落么?”
“没有听到。”
“你带的这些老百姓可知道这个消息?”
“都还不知道。”
“你们不要走漏消息,记清!”
马世耀和几个亲兵同声回答:“是!”
离老营十几里远的时候,又有两个弟兄飞马迎来,其中一个是吴汝义随身带去的亲兵,从石门谷逃回来。张鼐派一名弟兄同他一起来迎接闯王禀报。自成不等吴汝义的亲兵开口,问道:
“吴汝义现在哪儿?”
“禀……禀闯王,他……他被杆子们捆起来了,如今不知死活。我是……”
“李友的情形怎样?”
“他带着手下百把人给围在一座庙里。”
“那座庙能守住么?”
“我不知道。听说庙里没有井,怕守不多久。”
李自成勒马冲到亲兵的前边去,在乌龙驹的臀部猛抽一鞭。乌龙驹腾跃起来,随即向老营的山寨飞奔而去。月色下群山寂静,愈显得这一小队马蹄声响得紧急。
第六章
自从黄昏时王长顺逃回老营,老营山寨的气氛就变得十分紧张,但对吴汝义的前去石门谷进行安抚还抱着不少希望。大家想着,杆子头领看见闯王的中军持他的亲笔书信抚慰,总可以心中服帖,将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谁知不过一顿饭时候,吴汝义的亲兵逃回一个,报告闯王的书信被当场撕毁,吴汝义被杆子扣押,四个亲兵当场被杀死了两个,一个被捆绑起来,一个侥幸骑马逃回,身上负伤。老营的将士们到这时完全明白:事情已无可挽救,剩下的只有动武了。
老营中群情激愤,谈论着石门谷的杆子哗变,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他们斩尽杀绝,以示严惩。在极度愤怒中,大家也看见商洛山中的局面更加危险。石门谷出了变故,面向蓝田的大门已经敞开。倘若峣关和蒉山的官军闻风前进,招纳叛贼,占领石门谷,乘胜进攻大峪谷,李双喜身边只有二百弟兄,很难久守。目前,对大峪谷必须增援,沿途还有几道险关一向缺少守军,也必须立即添人把守。可是老营并没有多的人员,仅剩下的一点人马和孩儿兵必须留下来防护老营,对付宋家寨的进攻,必要时还得增援野人峪。总之,老营中一些有经验的将士都看得出来:由于石门谷的杆子哗变,大局突然变化得不易收拾,义军能不能再留在商洛山中,两天内就要见分晓。
张鼐奉闯王命暂代吴汝义做中军,如今总管任继荣也不在老营寨内,他是寨中惟一的负责首领。向王长顺问明白发生的事情之后,他把长顺留在老营医治,不许老营人员将石门谷的事告诉寨中百姓,同时派人骑马去清风垭向闯王禀报,还派人到大峪谷见双喜,诡称闯王就要派人马前去增援,以稳定双喜手下的军心,并要双喜将吴汝义到石门谷以后的情况赶紧探明,飞报老营。因为高一功、田见秀和李过都在病中,刘宗敏昨天骑马劳累,今天身子很不舒服,可能劳复,所以张鼐决定暂时把这个重大消息瞒住他们,等待闯王回来再说。不过老神仙正在刘宗敏处,张鼐却派人去请他回来,这是因为在张鼐看来,这位老人不仅是一位能够起死回生的外科医生,也是久经战场、胸有韬略的非凡人物,可以帮闯王想些主意。老营总管因帮助刘体纯的撤退,黄昏前亲自往野人峪去,也被张鼐派飞骑前去请回。为着应付非常变故,也为着闯王回来后会有所派遣,张鼐下令老营中所有能够打仗的人员和孩儿兵立即做好战斗准备,在老营大门外集合待命。
当吴汝义的亲兵逃回老营时,老营中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张鼐估计闯王已在回来的路上,便派一名小校带着吴汝义的亲兵过麻涧迎接闯王。他趁着尚神仙和总管尚未回来,在寨中巡视一周,然后回到老营,等候闯王。为着对手下人表示镇静,他也模仿闯王样子,坐在灯下写大字。当笔画用力时,他紧闭的嘴唇和颊上的小酒窝都随着笔画在动。他一边写仿,一边想着闯王回来后会用什么办法来解救当前危机。想来想去,他认为闯王可能采取的惟一有效办法是趁着商州和武关的官军尚未大举进犯,连夜派老营的全部人马,包括孩儿兵在内,飞驰石门谷,给杆子一个措手不及,将叛变镇压下去,救出李友和吴汝义,使后路门户不落入官军之手。他又想,闯王一则身体尚未复原,二则需要坐镇老营指挥全局,那么派谁领兵去石门谷呢?想来想去,想着目前老营无人,十之八九会派他领兵前去。平日他只恨没有机会让他独自领一支人马冲锋陷阵,建功立业,为闯王效命疆场。如今这机会突然来到,他的心中是多么的激动和兴奋!他写完一张仿,就按照平日惯例,在大字中填写小字。他太激动了,直觉得热血沸腾,重复地写着“杀”字,仿佛他正在驰马冲阵,舞剑杀敌。他不觉把笔放下,拔出腰中宝剑,在灯下看了又看,想了又想,几乎忍不住跳起来到院中舞它一阵。过了一阵,他的心头稍微冷静一点,继续想道,倘若他能独自率领一支人马去石门谷镇压叛乱,救出李友和吴汝义,杀败官军从峣山的进犯,也不枉闯王和高夫人几年来把他待如子侄,用心教导。
他正在想着去石门谷打仗的事,忽然从大门外传来两个人的争吵声音。他立刻叫亲兵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亲兵看过后回来禀报:是两个头目在互相说笑话,争论谁的马好,声音不觉大了一点,并非真的争吵,现在已经住口了。张鼐把眼睛一瞪,说:
“把他们带进来!”
两个小头目给带进来了。他们都是老八队的老弟兄,眼看着张鼐长大的,所以站在张鼐面前并不感到害怕,眼睛笑眯眯的,心中不高兴地说:“这孩子,才几天不流鼻涕,就摆起将爷身份啦。”张鼐看见他们脸上带的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气,心中更不舒服,问道:
“你们知不知道犯了军律?”
两个头目看见张鼐的脸色严峻,问话的口气很硬,感到不妙,互相望一眼,但仍然带着老行伍的油滑神气,笑嘻嘻地分辩说他们是闲谈谁的马好,并没吵闹。张鼐把桌子一拍,大声说:
“还敢强辩!倘若是闯王和总哨刘爷叫你们站队,你们敢随便大声说话么?倘若是高舅爷和我补之大哥叫你们站队,你们敢如此目无军纪么?你们今晚违反的不是我张鼐的军纪,是违反了闯王的军纪。按军纪本当重责不饶,只是念你们都是老八队的旧人儿,随着闯王多年,且系初犯,打你们每人五军棍,以示薄惩。倘敢再犯,定不轻饶!”他向亲兵们一摆头:“拉到大门外,当众各打五棍!”
两个头目脸色大变,不敢求饶,只好随着张鼐的几名亲兵到大门外当着众人受刑。挨过打以后,他们重被带到张鼐面前,垂手而立,不敢抬头,更不敢嬉皮笑脸。张鼐问道:
“你们还敢违反军纪么?”
他们齐声回答:“回小将爷的话,不敢!”
“好,下去休息!只要你们知过必改,作战立功,我一定禀明闯王,按功奖赏!”
“是!”
两个头目走后,张鼐的亲兵头目对他们的背影看了看,回头来对张鼐小声说:
“这两个宝贝平日喜欢卖老资格,吊儿郎当,连吴中军都不好多管他们。刚才每人打五棍子实在太少了,至少打二十棍子才能压压邪气。”
张鼐把眼一瞪:“你嘀咕什么?不应该你说的话你莫多嘴,给别人听见了成什么体统!”停一停,他又说:“如今一个人顶十个人用,把他们打重了还能骑马打仗么?死心眼儿!”
过了一阵,他想着闯王一时赶不回来,老让大家站队等候会平白地消耗精神,于是又下道命令,要大家都到老营旁边的草地上休息,但是人不许解甲,马不许卸鞍。这道命令下了不久,老医生和总管同时回到老营了。
尚炯和任继荣是在老营山寨附近的路上遇到的。继荣先知道石门谷的消息,悄悄地告诉医生。他们很担心闯王和高夫人都没在家,李过和高一功卧病在床,老营无主将,会出现一片慌乱景象。等他们到了寨门外,只见寨上肃然,寂无灯火,也没有一点纷乱的人语声,但闻打更人的木梆声缓慢而均匀,不异平日。他们不禁诧异,同时也放下了心。叫开寨门进去,他们看见不但秩序如常,反而更为肃静,越发觉得诧异,但是也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说:“张鼐这孩子,真是少不更事!在这样要紧关头,还不赶快吩咐弟兄们做好打仗准备!”他们正在心中责备着,已经来到了老营附近,看见足有两百名弟兄都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休息,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静悄悄的。他们还看得很清楚,弟兄们都不解甲,马也没有卸鞍。总管不觉向医生瞟了一眼,而医生的眼角流露出别人看不见的欣慰笑意。
一见医生和总管进来,张鼐就迎着他们,干脆扼要地说:“石门谷的杆子哗变了,李友给围在庙里,吴中军给他们绑起来,死活难说。我已经派人去清风垭禀报闯王,他得到消息会马上赶回。如今大小将领们不是去抵御官军,便是在害病,弟兄们也剩的不多。请你们赶快想一想应该怎样办,等闯王回来时好帮他拿定主意。”
尚炯问:“王长顺的伤势如何?”
“他的伤你老人家不用操心,已经有你的徒弟替他上药啦。”
任继荣在草墩上坐下说:“怕的背后冒烟,果然就背后起火!操他八辈儿,吴汝义是闯王的中军,又带着闯王给他们的亲笔书信,他们竟然连他也绑了起来,还有啥说的,除掉动武没有第二个办法!他们无义……”
他的话没有说完,忽然看见一个人提着宝剑,穿得很厚,旁边有一个弟兄扶着,走进二门,就不再说下去了。随即看清了是吴汝义的兄弟,他问:
“汝孝,你怎么起床了?”
吴汝孝走进上房,喘着气说:“我听说石门谷出了事,我哥生死不明,想来问问怎么办。老营人马少,各家亲兵还可以集合二三百人。没有人率领,我情愿带病出征,收拾这班杂种。要是张鼐兄弟去,我情愿听从指挥。”
张鼐马上说:“我当然去,当然去。”
“好,有种!不怪闯王和夫人把你当亲儿子一般看待!”吴汝孝转过头去对扶他来的那个亲兵说:“快回去,叫咱家的亲兵们立刻披挂站队,准备出发,病不要紧的一概出战!”
这个亲兵回答了一声“是!”转身就走。老神仙正要劝吴汝孝回家休息,忽然一群人拥了进来。他们全是害病很久的将领,最近虽然病已好转,但还在休养中,不能劳累。谷英走在前边,一窝蜂似的来到上房。有的挤不进来,就站在门槛外边。老神仙从椅子上跳起来,慌张地挥着手说:
“你们是病得不耐烦了,存心同身体打别扭还是怎的?夜深,秋风已凉,好人还怕感冒,你们带着病拥到这里,明天一个个发起烧来怎么办?难道你们苦水还没有灌够么?”
谷英大声说:“火烧着屁股了,谁还能像没事人儿样在床上挺尸!趁闯王没回来,咱们大家先商量怎么打仗;等他回来时,问起咱们有什么好主意,免得这个一言,那个一语,忙中无计,耽搁时光。”
“对!对!大家赶快商量!”许多声音同时乱嚷。
总管向大家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难道咱们老八队如今成了没王蜂么?石门谷这股邪火,闯王当然要马上扑灭,可是到底怎样用兵,派谁前去,他心中定有主见。咱们在一起瞎嚷嚷,能够代替他决定大计么?老哥老弟们,大家赶快回家休息,劳复啦可不是玩的!”
人群中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什么劳复不劳复!逢到这样时候,我宁死在战场上,也不死在床上!”
谷英又大声说:“老任,你别给我们吃定心丸,叫我们回家去。如今兵没兵,将没将,我们这群人不来保闯王谁保闯王?闯王纵有妙计,他一只手怎能把一千多杆子娃儿们镇压下去?再者,只要大家想出好主意,闯王没有不采纳的。每次军事会议,他都是听着大家说话,只要有好意见他就采纳。”
人群中那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又说:“我的意见是赶快把各家的亲兵都集合在一起,三更造饭,四更出发。大家说行不行?”
一片声音回答:“行!行!……”
张鼐兴奋得脸孔涨红,说道:“总管,尚老伯,大家的主意是马上集合各家亲兵,你们看怎么样?要是谷大叔能够领队前去,我愿意做他的副手;要是谷大叔的身体不行,我自己领兵前去。”
谷英嚷道:“小鼐子,我身体怎么不行?我要是不能去,难道我是来这里放空炮么?咱俩一同去,没二话。带领人马打仗,你谷大叔到底比你多吃几年饭。”
人群激动起来,一片声地催促快决定。忽然一个体格魁伟的青年和一个腰挂绿鲨鱼鞘宝剑、浓眉大眼、英气勃勃的少年挤过人堆,进入上房。那位青年是高一功的亲兵头目,向总管和老医生急急地说:
“我家将爷还不知道杆子哗变。他很不放心石门谷。刚才他醒来,问我石门谷有没有什么消息。我不敢对他说出实情,只说那里平静无事。我说,我说……”
医生截住说:“你瞒住他很好。快回去吧,不用往下多说了。”
“我没有说完。我跑得太急了,让我喘口气。……我说,我们全家亲兵除下害病的还有十五个人,大家商量决定:留下五个人在家,其余十个人已经悄悄披挂,马上就牵着马匹来到老营。有两个在养病的弟兄也要跟我出战,我不许他们动。”
人群中纷纷叫好,还说:“不愧是高舅爷的亲兵!”称赞声还没绝口,那位英气勃勃的少年趋前一步,童音琅琅地说:
“总管、尚爷爷、小鼐爹,我爸爸已经知道杆子哗变的消息,命我把家中的十八个没害病的亲兵带来老营。不管我闯王二爷派谁领兵去石门谷,我都听从指挥,与贼决一死战。我爸爸还说,我若违反军纪,该斩则斩,该打则打,请千万不要轻饶。”
张鼐伸手抓住少年肩膀,大声叫道:“好啊,小来亨,真有出息!”
谷英接着说:“不愧是将门之子!”
人群不住称赞李来亨,形成一片啧啧和嗡嗡之声。老神仙被大家的赤诚忠心感动得满眶热泪,鼻孔发酸,忘掉了他应该劝众病号回家休息,猛然把脚一跺,大腿一拍,大声说:
“事到如今,只有赶快镇压叛乱才能够保住商洛山。等闯王回来,我同你们一道上阵!”
他的话音刚落地,有人在二门外叫着“闯王回来了!”同时一阵纷乱的马蹄声来到了老营门外。大家嗡一声转过头去,让开中间一条路,等候着闯王进来。
当李自成在路上乍听到石门谷事件以后,心中怒火高烧,恨不得把老营中所有能够出战的将士,包括孩儿兵和各家亲兵,立刻集合起来,由他亲自率领,连夜出发,马踏石门谷,痛惩无义贼。他还想过,趁官军尚未进攻,立刻改变作战方略,从白羊店暗暗抽回一半人马,先扑灭石门谷的叛乱,再回头对付官军。但是一路上他反复考虑,愈考虑愈觉得使用兵力去平乱是个下策。那样办,第一,在时间上会迟误;第二,会使石门谷的杆子更容易被官军勾去;第三,白羊店一旦空虚,会给郑崇俭可乘之机;还有第四,在目前宋家寨与官军勾结好要袭取老营的情况下,老营的人马一个也不能调开。想着想着,他完全放弃了刚才的打算,另外想别的主意。直到他进了寨门,新主意尚未想出,只是他的心情已经冷静下来。
回到老营的大门外,自成看见草地上有一支人马整装待命,一部分将领家中的亲兵也已集合,而且仍在陆续赶来。他没有看见孩儿兵的队伍,但是在苍茫的月色中看见全身披挂的小罗虎急急地向老营的大门走来。他刚跳下马,罗虎已经来到面前,神气英武,口齿流利地说:
“启禀闯王,童子军早已奉命准备停当,随时可以出战。”
“奉谁的命?”
“奉代理中军张鼐哥哥的命。”
“你现在来做什么?”
“听说各位将领都带病前来请战,我也来老营请战。”
李自成没有说话,大踏步走进老营。一进二门,看见上房门里外果然挤满了带病的将校,群情激动地等候着他的归来。他的情绪突然沸腾起来了。用兵力去扑灭叛乱的念头又一次在脑海中盘旋。他进了上房,转身对着大家,一手按着剑柄,没有马上说话,愤怒和杀气腾腾的目光在大家的脸上慢慢地扫了一转。人们以为他就要下令出征,屏息注目,气氛十分紧张。可是他迟迟不做声,又用眼睛把大家扫了一遍。当他的眼光同吴汝孝的焦急的眼光遇到一起时,他赶快回避开了。谷英见他不说话,趋前半步,大声说:
“闯王,事不宜迟,请赶快下令吧!”
吴汝孝跟着说:“请快下令,我也要带病前去!”
许多声音同时请求:“请赶快下令!”
自成明白,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险时刻,一步棋走错就会全盘输掉,所以他尽管非常愤怒和激动,却不肯马上下令。他向大家挥挥手,竭力用平静的声音说:
“都不要急。我马上就要下令。你们都到厢房去,等候命令。”
人们大部分都拥向西边厢房,只有谷英和少数几个将领退出上房后不肯离开,站在天井中等候。吴汝孝连上房也不肯离开,等闯王又向他挥挥手,他才出去。如今上房中除闯王自己外,只剩下总管、医生和张鼐。闯王向他们看了看,然后单向总管和医生问道:
“你们看应该如何决定?”
任继荣回答说:“事到如今,别无善策,少不得同他们动动刀兵。只是,咱们老营的兵数太少,必须立刻从白羊店调回几百精兵才行。”
闯王转向医生,用眼光催促他发表意见。
老神仙慢慢地说:“倘若能不用武,当然是最好不过。只是我一时想不出不用武能够平定叛乱的上策。”他稍微低头沉吟一下,又抬起头来说:“闯王,是不是可以这样办:你一边调兵,我一边先去石门谷走一趟?”
闯王的眉毛一耸,眼睛里闪出疑问的神色,但未做声。医生望望他,觉得自己的主意可能被采纳,接着说:
“吴汝义毕竟年轻,也许怪他没有把你闯王的意思说圆,自己先动火,把事情弄崩了。我去一趟,用好言抚慰,说不定会使大事化为小事。”
“……”
见闯王慢慢地转着眼珠盘算,仍不做声,医生又说:“半月前我去石门谷看病,在那里住了几天,同几家杆子的大小头目都见过面,也治好了不少人。不说他们得过我的济,只凭我是你闯王的好朋友,又有这一把花白胡子,在全军中还受尊敬,说出话来也许能打动他们。”
闯王摇摇头说:“不,没有多大把握。我不能既丢掉李友和吴汝义,又把你老神仙赔了进去!”
李自成说过这句话,背起手来,脸色铁青,紧闭嘴唇,低着头,慢慢地走来走去。尚炯和自成的亲信将领们都知道,从前每次逢到较难解决的大事,他如果不同意别人的意见,总是这样焦灼地低着头走来走去,走过一阵之后准定会拿出新鲜主意,立刻就霹雳火闪地行动起来,决不迟延。如今看见闯王的这种神情,站在屋内屋外的人们都肃静地望着他,等候着宣布决定。除了闯王的轻微而缓慢的脚步声音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那些在西厢房中等候的人们知道这种情形,也登时哑默静悄了。当闯王转身时,不知怎的,他腰中挂的花马剑哗啦一声蹿出来三寸多长,随即吧嗒一声落进鞘中。李自成自己没注意,继续在边走边考虑问题。可是这件极其偶然的小事竟使别的人都吃了一惊,认为这是他要亲自出征和手斩叛逆的先兆。尤其是谷英等几个站在上房门外的将领,他们不经常随侍闯王身边,只听到军中传说闯王的花马剑“通灵”,夜间拔出来,往往有一道异光上射斗、牛之间,凡是懂得望气的人们都能看见,而往往在闯王要亲自出战或有刺客来近之前,这把花马剑会连着发出啸声,还会跳出鞘外。如今这个偶然小事件使他们不能不暗暗地兴奋鼓舞。
尚炯的建议虽然被闯王拒绝了,但是这个建议却给了李自成一个启示:打算自己单身前往,不动一枪一刀而平息叛乱。这事自然要冒风险,倘没有太大把握,不但去了白搭,反而他自己有性命危险,甚至会被叛贼出卖给官军,换取高官重赏。总之,此一去,成则可以救出吴汝义、李友以及一百多个弟兄,可以使商洛山中全盘棋危而复安,不成则不堪设想。在很长一阵,他在心中反复盘算,估计此去究竟有多大风险和多大把握。有时他想丢掉这个新主意,但是这个新主意很有吸引力,实在丢不掉。在他幼年读私塾时候,他常听先生同别人谈到米脂县郭王庙的来历时,讲起郭子仪单骑见回纥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多年来对这位有名的古人十分钦敬。崇祯八年正月间向凤阳进兵时,路过颖州,在一个大乡宦的府第中盘了一宿,弟兄们拿家具和字画烤火,被自成看见,随手拾起一件,打开一看,是个手卷,上边画着许多人物和战马,似是番王和番将打扮的一群人向一个老将下跪,而这位老将去掉铜盔,露出白发。画上题着“免胄图”三个较大的字,用较小的字又题着“仿龙眠山人笔意”。画家没有落款,只有两方图章。他不识篆书,所以不知道画家是谁,只见纸色古老,装潢十分讲究,想着必是出自名手。在灯下看了很久,他恍然明白这画的正是郭子仪单骑见回纥的故事。他把手卷交给一名亲兵放在马褡子里。后来这个亲兵同战马一起阵亡,画也失去,但是画中郭子仪的英雄气概却常常浮现在他的眼前。现在当他盘算着是否可以不动刀兵平息石门谷的叛乱时,不由地又想起来郭子仪的故事,得到不少鼓励。他仔细想了几股大杆子的内部情形,良莠不齐,更不是坐山虎一个人说了算数。不但窦开远和黄三耀为人比较正派,平日对部下约束较严,同坐山虎是两条路上的人,而且那个自号铲平王的丁国宝虽然只同他见过一面,也给他留下了比较好的印象,不应该死心塌地跟着坐山虎叛变。他也不相信,坐山虎手下的几百人都跟坐山虎一样不可救药,其中必有不少愿意回头的人,只是在坐山虎的挟持下没有办法。此时李自成还不知道坐山虎已经同蓝田的官军搭上了手,但是他猜想到这个坏蛋既然挟众鼓噪叛变,必然会投降官军。反复思忖,他认为必须抢在官军进攻石门寨和坐山虎攻破大庙之前赶到,用霹雳手段将叛乱镇压下去,除掉坐山虎及其亲信党羽,使石门寨危而复安。想着那些杆子的内部情形,也想了自己平素同众家杆子的关系,以及自己的威望等等,他下定决心了。他停住脚步,转身对尚炯和总管说:
“这么办吧……”
他的话刚开头儿,双喜的一名亲兵匆匆地走进老营,直到上房的门槛外边站住。这个亲兵名叫王铁牛,才只十六岁,聪明伶俐,不久前从孩儿兵营中提出来跟随双喜。他睁着一双水漉漉的大眼望着闯王,急急地说:
“禀闯王,双喜小将爷差我来禀报军情:现今杆子们仍在围攻李友将爷,庙中无水,情势十分危险。吴中军给叛贼关在一间小屋里,尚未被害。杆子们扬言说:要等龟孙们攻破庙院,擒住李友将爷,拿他和吴中军的头祭奠给李友将爷杀死的杆子头目。”
闯王问道:“这些消息确实么?”
“回闯王,这些消息是吴中军的一个亲兵向双喜小将爷禀报的,十分确实。”
“这个亲兵在哪里?他怎么逃出虎口的?”
“听他说,他暗中挣断绳索,一脚将看他的贼兵踢翻,夺得一把宝剑,又夺了一匹战马,逃出山寨。双喜小将爷见他身带重伤,将他留在大峪谷,派我回来。”
“难道窦开远和黄三耀也在围攻李友么?”
“听吴中军的亲兵说,他们两人不肯叛变,可是黄三耀卧病在床,窦开远一个巴掌拍不响,手中兵力弱,压不住众家杆子。挟制众人哗变的是坐山虎刘雄,给李友将爷杀死的是他的把兄弟,也是他的二驾。”
听了王铁牛的禀报,李自成更加决心立刻去石门谷,免得大庙被攻破了局面将变得不可收拾。他吩咐铁牛出去休息,但马匹不要卸鞍。随即,他望着谷英说:
“子杰,叫大家都来吧。”
所有的将校立刻拥挤在上房门口。罗虎和李来亨也站在人堆后边。大家想着闯王决定要讨伐杆子,所以都竭力向前挤,把一部分人挤到门槛里边。李自成用冷静的声调对大家说:
“我已经有了平定叛乱的好办法。你们都安心回去休息吧。”
吴汝孝说:“闯王,派什么人前去平定?”
“我自己去。”
“部队呢?”
“自然有部队。”
“部队在哪里?从南边抽调么?”
“部队在石门寨的大庙里,也在众家杆子里。”
“闯王!你带的人马少了不行,还是叫我们带着各家的亲兵都去吧。”
众将校纷纷嚷嚷,请求同去。罗虎着了急,加上李来亨推了他一把,他就从人群背后踮起脚尖高声请求:
“闯王,孩儿兵早已准备停当,愿意前去!”
对众将校和罗虎的慷慨请战,自成十分感动,但是他胸有成竹,对大家挥手说:
“都不要再说了,我做主帅的自有安排。都走吧,安心休息!”
众将校后退几步,站在天井里不肯走开。自成明白,倘若大家不离开老营,他就别想单独往石门谷。想了一下,他走到门口,重新把手一挥,说:
“都快回去,在家稍等片刻,听我的命令行事。”
众将校不敢违令,开始纷纷退出,各回自己的窝铺去等候命令。罗虎和来亨互相使个眼色,手拉手躲到天井角落的黑影中,不肯走开。谷英原来是站在众将的最前边,退出时反落在最后。尤其是他心中疑惑,故意把脚步放慢。当他的一只脚刚跨出二门门槛,忽听闯王叫他一声:“子杰,你回来!”他答应一声“是!”立即转身走回到上房门口。闯王又望着黑影中问:
“那是谁还没有走?”
“是我!”罗虎和来亨同时回答。见闯王并不赶他们走,他们大着胆也回到上房门口。
老神仙走前一步说:“闯王,派什么兵将去平定叛乱,事不宜迟,就请你火速下令。不过你的身体受不住劳累,决不可亲自前去。”
闯王果断地回答说:“不用兵将,我单独去见见那些哗变的杆子头目和弟兄,叫他们不要跟着坐山虎胡闹,斩邪留正,救出李友,守住石门寨,打退官军进犯。”
“你……?”
不仅老神仙骇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所有站在他周围的人们都骇了一跳,目瞪口呆。闯王接着说:
“如今官军势强,数路围攻,加上……”他本来要说出宋家寨已经同官军勾成一气,但不愿使罗虎和来亨这两个孩子过早知道,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接着说道:“郑崇俭亲自到桃花铺督战,咱们万不能等闲视之。老营的这一点看家本钱决不动用,白羊店的兵将更是一个也不能抽调。石门谷的事,兴师动众去剿杀是下下策,何况咱们目前也没有人马可派。即令我手头有人马,我也不能那样做。要是派人马前去剿杀,恐怕他们远远望着旗帜飘动,不但会先把子宜杀害,也要拼命攻破庙院,使李友和一百多弟兄们一个不留。我想来想去,只有我单独前去处置,才是上策。”
任继荣慌急地说:“闯王!你千万不能去!他们扣留了吴中军,撕了你的亲笔书信,十分无情无义。你独自去,万一有个好歹……”
闯王说:“我对他们许多人无冤无仇,就是坐山虎手下的弟兄们也定非一鼻孔出气,铁了心都干坏事。只有我亲自前去,才能够相机处理,以正压邪。”
尚炯恳求说:“闯王,你千万不要急,三思而行。现在不如派我先去看看,等我回来后你再去不迟。”
“不,子明!那样,不是把你扣留,就会耽搁时间,不等我们平定叛乱,峣岭的官军就会杀了进来。”闯王转向院中叫道:“李强,准备动身!”
谷英大声说:“闯王,你决不可冒险前去,还是派我同张鼐率领老营的人马去平定叛乱为是!”
张鼐跟着说:“派我们去吧!派我们去吧!”
闯王喝道:“胡说!别说目前万万不能对他们用武,即令我同意你们用武,你们带领两三百人去能平定叛乱么?”
张鼐回答说:“我们能!万一不能平定他们,死我一百个张鼐也不足惜,只要你不落到龟孙们手里就行!”
闯王又神色严厉地问:“你们去同杆子厮杀,峣岭的官军乘机杀来怎么办?这局面你们可曾通盘想过?”
谷英扑通跪下说:“闯王,不管怎样,我宁死也不让你亲自去!”
张鼐、罗虎和李来亨都一起在他的面前跪下,恳求他不要单独前去。闯王连连顿脚,摇头苦笑,不理他们,吩咐总管快给他取四百两银子带上使用。任继荣见谷英和张鼐等劝不住,自己也赶快跪下说:
“闯王,如今想同他们和解已经迟了。你单独去凶多吉少,请千万三思!”
闯王大怒,一脚把来亨踢翻,大喝一声“滚开”!接着说:“谷英、张鼐、总管、罗虎起来听令!”
跪下的人们都只好起来,垂手肃立。李自成把他们看了看,先对谷英说:
“子杰,我知道你的身体很虚弱,还不如我。可是我手边没有旁人,只好要你随同出发。你快回去,挑选五名亲兵带在身边,其余的留给老营。”
谷英听完命令,满心振奋,说声“遵令!”转身离开。尽管他是大病初愈,尚在将养,却浑身提起劲来,迈开大步走出老营。闯王随即望着罗虎说: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肯使用你们孩儿兵。如今王吉元带了二百弟兄扎在射虎口,力量单薄。你马上带领一百五十名孩儿兵悄悄出发,到射虎口和野人峪之间的深山密林中埋伏起来。在射虎口东南二里处有一个山洞,洞口有一个小庙,还有泉水,你们就潜藏在那个洞中。白天做饭不许冒烟,晚上不许露出火光。万一有打柴的或打猎的老百姓瞧见你们,你们就把他留在洞里,免得走漏消息。两三天以内就会用上你们,到时候王吉元会传达我的命令。”自成停了一下,又嘱咐说:“这地方不能骑马作战,你们把战马都留在寨里,每人除弓箭和短兵器之外,再带一杆长枪。另外,你们要带去十几把斧头,多带一些麻绳,到时候很有用处。余下的孩儿兵由小四儿统带,归张鼐指挥。趁现在半夜子时,火速出发,不要迟误!”
罗虎赶快走了。虽然他明白闯王交代他的事十分重要,但是因为他不能跟随闯王出征,又对闯王去石门谷很不放心,所以临离开闯王时禁不住热泪满眶。闯王又接着对张鼐吩咐:
“现在的局面你很清楚,用不着我多说。你要小心守寨,不可疏忽。速速传令:各家亲兵凡能作战的,三个抽两个,限天明到老营报到,听中军指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所以我把这一副担子交给你,凡事不要大意。还有,你立刻派亲信妥当人去告诉王吉元:一旦宋家寨的人出动,诸事依计而行,不得有误。”
三年来,每逢闯王亲临战阵,同官军白刃相交,矢石如雨,张鼐总是同双喜紧跟在闯王身边,生死不离,而现在闯王冒着极大的风险前往石门谷,却把他留在老营。听了闯王的吩咐,他的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望着闯王,不肯离开。他竭力要镇静自己,要再一次提出来他要与闯王同去的恳求,但是他不能镇静,而且喉咙壅塞得说不出话。当闯王又用眼色催他离开时,他鼓足力气,急急慌慌地吐出几个字:
“闯王,你让我……”
闯王把眼睛一瞪:“什么?!”
“请你让我跟着你。让我带五十名骑兵跟着你……”
闯王厉声喝道:“胡说!走,快出去办你自己的事!”
张鼐不敢再说话,噙着两眶热泪走了。李自成立刻叫总管把银子取来,并预备三十个人的两天干粮和三十匹战马的两天麸料,又嘱咐说:
“张鼐年幼,凡事你多操心。我给总哨刘爷留下一封书子,等天明后你亲自送去,请他来老营坐镇,指挥一切。宋家寨的事他已知道,将来一旦……”说到这里,闯王凑近总管的耳朵咕哝几句,然后接着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依照我的计策行事。你还告诉他:我留下张鼐这一支人马做看家本钱,千万不能调离老营。”
老神仙见闯王亲自去石门谷已经是无法劝阻,他等闯王把几道命令下过后,说道:
“自成,既然你坚决要亲自去石门谷,我跟你一道去吧。至少,你身体有什么不好,我能够随时照料。我同你也算是生死之交,请你答应我这个请求。”
自成望着他犹豫片刻,摇头说:“不,你不用去。白羊店那里更需要你,你去明远那里吧。”
“不,自成。那里好歹已经有两个医生,我不去也可以。去冬你去谷城是我陪你去的。今日你去石门谷,要比去谷城会张敬轩危险十倍。你用脚踢我我也要随你同去。如果杆子们对你下毒手,我活着也没意思,就同你死在一道!”
“你说的什么话?……我不要你去!”
“闯王,自成!我这么一把长胡子,你难道还要我跪下去恳求么?好,我给你跪下!”
李自成赶快搀住老医生,说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了。快去备马,咱们马上就动身。”
医生出去,而自成也进到里间,取出一张白麻纸,坐在灯下给刘宗敏匆匆写信。
自从李自成打清风垭回到老营,到他坐下写信,慧英一直站在东厢房的门槛里边,靠着门框,注视着事情的发展,既没有走出来,也没有说一句话。倘若是慧梅,大概会跑进上房,同张鼐和来亨等一同跪下,谏阻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石门谷。然而她不这样,当她看见张鼐、罗虎、来亨甚至连谷英和总管都在闯王的面前跪下时,她激动得两颊痉挛,胸脯紧缩得不能透气,跑去跪在闯王面前的念头猛地在心上打个回旋。但是她立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仍立在门槛里边没动。她尽管常在两军阵上跃马弯弓,挥剑刺杀,但总是认为自家是姑娘,遇事不愿多开口,更不愿在众人面前多言多语。尤其在遇到重大事情时,她能够竭力使自己镇静,这一点很像高夫人。这时,她既赞同闯王不用兴师动众办法平定叛乱,又担心闯王只带少数亲兵去会有风险,在心里祝告说:
“老天爷,你睁睁眼,千万保佑闯王马到成功吧!”
当闯王在灯下写信时,慧英转身离开门口,从自己床下放的马褡子里摸出来一包银子,到院子里递给李强,小声说:
“你把这二百两银子带在身上,说不定会有用处。”
“这是谁的银子?”李强问,感到奇怪。
“这是几年来夫人陆续赏我同慧梅的,俺俩都没有家,没处用,积攒成这个整数。如今老营很缺钱,把这拿去给闯王用吧。”
李强迟疑说:“已经请总管取四百两,大概够用了。”
“不,快接住。钱到用时只恨少,拿四百两银子中什么用?你带上,到石门谷时对闯王说一声。”
李强接住银子,说:“慧英,你真是……”他不知道下边说什么好,而慧英不待他说完就轻脚轻手地往上房去了。
她进了上房,找到一件薄棉衣拿在手中,静静地站在闯王背后。闯王把书子匆匆写好,看了一遍,改了错字,抹去几句,只留下主要的一段话:
杆子哗变,后路门户洞开,致全军处境,万分危急。愚兄决计轻装简从,亲去抚定,挽此危局。全局吉凶,在此一行。请吾弟坐镇老营,全盘主持。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临行草草,不能尽宣。又,如南边战局吃紧,可速命补之侄带病去清风垭坐镇。
等闯王把书子叠好,装好,从椅子上站起来,慧英把薄棉衣披到他的身上,说:
“已经过了中元节,五更山风很凉,你把这件棉衣穿上,白天热的时候脱下来塞进马褡子里。”
闯王心中有事,连望她一眼也没有,急急把棉衣穿上。她把扔在桌上的马鞭子拿起来递给他,又说:
“闯王,我有句话不知敢说不敢说。”
自成这才注意到她,望着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慧英避开了闯王的眼睛,低下头去,一字一板地说:“要是夫人在老营,她一准会叫张鼐兄弟带领五十名骑兵跟你一道去,以防不虞。”
自成仿佛不曾听见她说的什么,大踏步向外走去。在院里,他把信交给总管,吩咐李强将总管取来的银子放进马褡子里,随即出了老营。他自己的亲兵只带二十名,加上医生、谷英二人和他们的亲兵,一共只有三十骑。王铁牛被叫来,在前带路。闯王上了乌龙驹,刚刚勒转马头,小来亨突然出现,举手拉住马缰,大声叫道:
“二爷!二爷!别慌走,别慌走。我爸爸马上就到,他有话要同你说!”
闯王把眼睛一瞪,喝道:“畜生!你爸爸重病在身,你跑回去叫他来做什么?不懂事的畜生!”
李来亨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闯王的鞭子已经打在他的手上。他一松手,闯王跟着向乌龙驹抽了一鞭,乌龙驹跳起来,向着寨门奔去。来不及等待父亲由亲兵搀来,李来亨追在闯王的一起人马背后跑着,但等他追到寨门,这一小队人马已经消失在半山腰间的茫茫晓雾中了,只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过了一阵,马蹄声若有若无,最后只剩下山那边惊慌的犬吠声断续传来。
第七章
向石门谷去的马蹄声渐渐消逝,从另一个方向来的马蹄声由隐而显,响着响着临近了,吸引着寨上人们的注意。顷刻之间,马蹄声已到山腰。一片林海,晓雾茫茫,但闻蹄声,不见人影——这是谁这么早前来老营?寨上人正要呼问口号,突然,有人从马上打一个响亮的喷嚏,随即又咳嗽一声,把附近成群的山鸟惊起。守寨的弟兄们互相望望,不用说话,都明白是总哨来到。
昨天睡了一天,刘宗敏的精神恢复了。对于目前局势,他没有一刻忘怀。特别使他关心的是南路。细想着刘芳亮背着他对闯王所说的话,又想着郝摇旗平日同芳亮等将领相处得不很融洽,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智亭山这地方十分重要,万一出了事岂不很糟?可是他也想不起来有什么适当人可以派去代替郝摇旗。夜间,他在床上睡不着,决定天不明就去老营见闯王,让他亲自到智亭山察看情况,留在那里坐镇。
鸡叫二遍,刘宗敏带着亲兵们上马出发,奔来老营,没想到晚来一步,李自成离开老营已经将近半个时辰了。他进寨的时候,老营总管任继荣牵着马正要出寨,两个人遇在寨门里边的一棵大树下。总管趋前说:
“刘爷,我正要到你那里……”
“有什么要紧事儿?”
总管又趋前一步,傍着他的马头,放低声音说:“闯王去石门谷啦。他给你留下一封书子,叫我在天明后亲自送给你,请你来老营坐镇。”
宗敏一惊:“石门谷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去得这样急?”
“杆子哗变,将李友围在庙中。吴中军拿着闯王的亲笔书信前去抚慰,狗日的将书信撕毁,将吴中军扣留,要等待攻破大庙时同李友一齐杀害。吴中军身边的四个亲兵已经杀了两个,另外两个带伤逃回。”
宗敏不听则已,一听禀报,登时心中火冒三丈,双眼圆睁,胡须根根奓开,连头发也几乎直竖起来。然而他忍耐着没有破口大骂,咬着牙沉默片刻,向总管问道:
“闯王带多少人马去了?”
“他只带二十个亲兵前去。另外谷子杰和老神仙也跟他同去,一共不过三十个人。”
宗敏十分放心不下,正要再问,忽然坐下的雪狮子不安静地走动一步。他扣紧缰绳,狠狠地抽它一鞭。雪狮子猛然跳起,后腿“人立”,打了两转,才把前腿落地,愤怒地喷着鼻子。又挨了一鞭,它才安静。
“这件事都是什么人知道?”宗敏又向任继荣问。
“寨内将士多已知道,只是老百姓尚不清楚,高舅爷因病势较重,尚被瞒着。”
“总管,你替我传令,不许任何人将此事传出老营寨外。军民人等,不许随便出寨;有敢出寨乱说的,查出斩首!……闯王还留下什么话来?”
继荣使眼色叫亲兵们退后几步,小声说:“闯王说,宋家寨的事你都知道。一旦宋家寨兵勇出动,就由王吉元将狗日的诱至老营寨外,不让他们一个逃脱。他说,老营要紧,请刘爷多多在意。他还特意嘱咐:张鼐的这支人马是老营的看家本钱,千万不可调离老营。”
闯王想活捉宋文富兄弟的计策,刘宗敏是知道的。现在他一心悬挂在闯王身上,生怕闯王到石门谷有性命危险,所以他对宋家的事不很在意。听完总管的话,他把缰绳稍微一松,雪狮子急躁地向前一蹿,奔向老营而去。老营大门外的广场上有不少弟兄在练功,还有些带病的将校来打听消息。大家看见总哨来到,感到振奋,想着他一定会一面派人追回闯王,一面点齐老营人马,亲自率领去剿平叛乱。当他跳下马时,一大群带病的将校都围拢过来,准备同他说话。他用大手一挥,使众人闪开道路,大踏步走进老营。有人在二门外刚洗过脸,木脸盆尚未拿开,水也没有来得及倒掉。刘宗敏大概嫌它挡路,一脚把它踢了丈把远。到了上房,他转身过来,急不可耐地等着总管追进来,随即瞪着眼睛问道:
“书子呢?快给我!”
任继荣慌忙从怀中取出闯王的书信,双手呈上。宗敏虽然幼年读书很少,但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近几年在李自成的义军中地位重要,逼得他事事留心,遇到有关系的文件,不仅要别人读给他听,他自己也拿在手中反复看,反复推敲,因而锻炼得粗通文墨。他把自成的书信仔细地看了一遍。虽然“抚绥”的“绥”字是个拦路虎,但意思他是明白的。他重把“抚绥有成,兄即归来,望勿为念”这三句话看了两遍,产生了一个不好的预感,在心中暗暗地说:“倘若王八蛋们不听从你的话,你难道就不回来了么?”他轰地急出了一身汗,一边把书信往怀里揣,一边厉声问道:
“闯王走有多远了?能追得上么?”
“现在闯王至少走出二十里以外,追不上了。”
“你为什么不劝他多带人马?”
“大家苦劝,他不听从。”
“你为什么不早点禀报我?”
“我,我……”
刘宗敏不管老营总管的地位有多么高,而且是闯王的亲信爱将,是跟随闯王在潼关南原突围的十八个英雄之一,一耳光扇过去,打得总管嘴角出血,踉跄几步。他跟着把脚一顿,大声喝道:
“跪下!”
总管扑通跪下,一句话不敢辩白,也不敢动手揩嘴角的鲜血。宗敏又踢他一脚,恨恨地骂道:
“如今众将染病,吴汝义又走了,老营事差不多都交给了你。遇到这样大事,你看着闯王去冒风险,既不想法劝阻,也不及时向我禀报,要你这个王八蛋的老营总管吃白饭的?闯王若有好歹,老子要活剥你的皮!小鼐子在哪儿?”
总管回答说:“张鼐去集合各家亲兵,就在老营寨内。”
宗敏向院中吩咐:“快把小鼐子替我找来!”
立刻有几个弟兄走出老营,去找张鼐。尽管去叫张鼐的人走得很快,刘宗敏却仍嫌他们走得慢,向站在二门内的人们吩咐:
“叫他们跑快一点,别一脚踩死一个蚂蚁!”
张鼐已经召集齐老营寨内和附近的各家亲兵,编制成队,指派了大小头领。听说刘宗敏来到老营,他赶快向老营走来,同去找他的两个弟兄在路上碰见。知道老营总管已经挨了打,总哨雷霆火爆地派人找他,他吓得心头怦怦乱跳,三步并作两步往老营赶。进了上房,他在总管一旁垂手立定,屏息待命。刘宗敏的一双怒目好似燃烧的火炬,瞪着他,厉声问道:
“你这小杂种,为什么不率领人马和闯王同去?”
张鼐慌慌张张回答一句。刘宗敏没听清楚,一耳光把张鼐打个趔趄,喝令跪下。他望望垂头跪在面前的小张鼐,从桌上抓起马鞭子扬了扬,然后想着这不是责打的时候,又喝道:
“起来!”
等张鼐从地上站起来,刘宗敏望着他说:“你这个小杂种,竟敢离开闯王,我权记下你一颗脑袋。你去挑选三百匹好马,率领三百个精壮弟兄,身披铁甲,火速出发,一路上马不停蹄,拼命赶路,到石门谷保护闯王。进了石门谷,不许你离开闯王一步。倘若杆子有害闯王之意,你小杂种先动手,保闯王杀出石门谷。能救出李友和吴汝义他们,当然更好;万一救不出他们,只要你保住闯王平安,我不罪你。倘若闯王有一点差池,你休想活着见我!你听清了么?”
“听清了。倘若闯王有一点差池,我决不活着见你!”
张鼐转身要走,刘宗敏把他叫住,又说:“你路过大峪谷时,替我传令给双喜:你从前边走,他就率领五十名弟兄带着云梯从后跟,不许耽搁。倘若杆子们放闯王进石门谷以后把寨门关闭,你们叫不开门,就立刻爬云梯往里灌。凡畏缩不前的,立刻斩首。你们一旦呐喊进攻,李友的人马必会里应外合,破寨不难。攻不进去,老子要把你们全体斩首,一个不留!听清了么?”
“听清了!”张鼐大声回答。
“去吧,小鼐子,一刻也不能耽误!”
张鼐猛然转身,跑步奔出院子。随即大门外响起来呜呜角声,并且有人高声传呼:
“老营将士听真!凡是没有害病的速速披挂,各穿铁甲,自带干粮,牵战马来老营听点!”
宗敏叫老营总管起来,问道:“夜间宋家寨有什么新的动静?”
总管回答说:“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射虎口也没人来。”
“你派个妥当人去王吉元那里一趟,秘传我的口谕,要他务必弄清楚宋家寨准备在何时动手,人马多少。”
“是,我马上派妥当人去。”总管并不立刻出去,踌躇一下,喃喃地提醒说:“刘爷,闯王临走时特意嘱咐,张鼐这一支人马是老营的……”
“我知道。少说废话!”
任继荣不敢再说,赶快出去。老营的司务小校来到上房门外,问刘宗敏是否开饭。宗敏抬头一望,见太阳已上屋脊了,吩咐立刻拿饭。但是他的心中却在盘算:张鼐这一走,老营越发空虚,倘若有大股官军从宋家寨来,如何是好?早饭已经端上来,他好像没有注意,提着马鞭子走出老营。司务小校望着他不敢言声。他的亲兵们也不敢提醒他饭已端到,跟着他往外走去。
张鼐走后,老营的看家人马只剩下不足一百人,全在守寨;加上新集合的各家亲兵不足二百人,王四率领的孩儿兵不足五十人,这是老营山寨中的全部兵力。由各家亲兵编成战斗部队开始于潼关南原大战的时候,是高桂英在情况紧急时想出的一个办法,也是农民军的一个创举。在那次大战中,亲兵们很起作用,牺牲也大。如今集合起来的亲兵不如上次多,这不仅因为染病的多,也因为驻扎不在一处,一时不易统统召集,而且整个义军实力也比潼关大战时又减少多了。就这不足二百人的亲兵队伍,还有大半不是原来的久经战场的亲兵。
刘宗敏先去看看集合起来的队伍,见大家精神饱满,盔甲整齐,马匹精壮,稍微感到满意。他想这一支人马没有一个名号很不方便,就替它起名叫老营亲军。从老营亲军集合的院子出来,他转往孩儿兵驻扎的院落。孩儿兵正在吃早饭,人人穿着绵甲,披挂齐全,马匹都上好鞍子,准备随时奉令出发或投入战斗。看见刘宗敏来到大门外,守卫在大门口的两个孩子高声传呼:“总哨驾到!”院中的孩子们立刻放下碗筷,虎地站起,在屋里的孩子们也立刻跑出,分在甬路的两边肃立。宗敏缓步进来,看见孩子不多,也没有看见罗虎,便向王四问道:
“你们孩儿兵怎么这样少?”
王四回答:“回总哨,孩儿兵除害病的以外,昨夜罗虎带走了一百五十名,尚余四十八名。”
“小虎子带孩儿兵往什么地方去了?”
“系奉闯王之命,半夜出发,不知开往什么地方。”
刘宗敏有点诧异,问:“怎么连你也不知道?”
“回总哨,闯王有令,不许泄露机密,所以罗虎哥不曾告我说开往何处,我也不敢打听。”
刘宗敏对于王四的回答感到满意,又把王四看了一眼,心里说:“这孩子,长大了一定不凡。”他走出孩儿兵的院子,正要往李过处商议大事,老营总管从后边追来。他停住脚步,等总管走近,问道:
“什么事?”
继荣走到他的面前小声回答:“智亭山一带可能出了变故,请总哨速回老营。”
宗敏吃了一惊:“什么变故?”
“清风垭派人飞马来报:约在四更以后,智亭山一带突然火光冲天,隐隐有喊杀之声,详情尚不知道。”
“来的人在哪儿?”
“现在老营。”
刘宗敏赶快回到老营,亲自询问从清风垭来的弟兄,所答与总管复述的话没有差别。他想,郝摇旗那里出了事已无可疑,目前必须向最坏处设想,那就是智亭山失守,白羊店后路截断,占领智亭山的官军分兵进犯清风垭,或与桃花铺的官军合力夹攻白羊店。白羊店的安危且不去管,料想在一两天内还可死守,使他最担心的是清风垭。那儿只有黑虎星留下的三百弟兄,既没有同官军打过硬仗,近来又听说军心不稳。倘若官军大股来犯,虽然还有辛店和麻涧两个险要去处,却无将士把守;官军乘虚直入,岂不动摇老营的根本重地?这样一想,他决定派老营亲军全数驰援清风垭。可是,万一有大股官军从宋家寨过来,如何应付?他沉默片刻,挥退左右,只把老营总管留下,悄悄问道:
“夜间小罗虎率领一百五十名孩儿兵到什么地方去了?”
总管小声禀明,使宗敏对宋家寨这一头略觉放心。他立刻下令老营亲军驰援清风垭,又派人传令铁匠营的各色工匠,不管是打铁的、做弓箭的、做盔甲的,除去害病的和几个老师傅之外,一齐来老营听候调遣。刚下过这两道命令,他正要呼唤开饭,刘体纯派一个小校飞马来到,报告说商州的官军已经在五鼓出动,如今离马兰峪不远,从野人峪的山头上可以望见火光。宗敏问:
“官军出动了多少人?”
“回总哨爷,据探子回来禀报,官军出动的有两千多人,另有从商州以东来的乡勇一千多人,共有四千上下。他们每到一处,任意烧杀,奸淫,抢劫,火光从高车山的西边一直红到离马兰峪不远地方。”
“我军从马兰峪撤完了么?”
“昨天黄昏前已撤退完毕,只留下少数疑兵。”
“回去对你们将爷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野人峪山寨一步。官军只要不攻寨,寨墙上只留少数弟兄,其余的一律休息,躺在树下睡大觉。有敢出寨同官军作战的,斩!”
刘宗敏吩咐开饭,随即同亲兵们和老营总管蹲在一起,连二赶三地吃早饭。因惦念闯王吉凶难料,食物难以下咽,肚中不知饥饱,所以吃不多便扔下碗筷,独自先起。他刚站起来,一抬头看见李来亨急步走进二门,连忙问道:
“小来亨,什么事?”
李来亨到他的面前站住,恭敬地说:“刘爷,我爸爸请你去一趟,有话商量。”
“智亭山的事,你爸爸知道么?”
“他已经听说了。现在他等着刘爷去商议军情。”
“商州的官军也出笼啦,前锋已近马兰峪,你爸爸知道么?”
“他还不知。”
“回去对你爸爸说,我马上就去见他。还有,小来亨,回去对你爸爸说了之后,你就去叫王四快来见我,并告他说孩儿兵要准备出发。”
李来亨刚出老营,王吉元派一个心腹小头目骑马来到。老营总管派去的那个人同他遇在半路上,随着回来。总管把他带进上房,向刘宗敏禀报军情。据他说,由商州来的二百官军和调集的各寨乡勇,后半夜陆续地到了宋家寨。今日四更以后,宋家寨的二寨主宋文贵亲自来到射虎口,代表宋文富对王吉元的“弃暗投明”说一番嘉奖和勉励的话,并送来二百两犒赏银子。但是宋家寨打算在何时动手,却十分诡秘,不肯事前泄露。王吉元起初问宋文贵,他只说到时候“上峰”会有指示。他害怕走漏风声,没有多停留,趁天色不明就返回寨内。直到送他出射虎口时,王吉元还旁敲侧击,想向他探出来一点口风,无奈他对军机守口如瓶,只回答:“丁抚台尚无明示,不敢瞎猜。”
听了这个小头目的禀报,刘宗敏起初不免纳闷,但随即心里明白,不觉骂道:“妈的,打什么如意算盘!”他猜想,一定是丁启睿和宋文富等南路官军大举进攻清风垭,东路官军进攻野人峪,义军正两面应付不暇的时候,才命宋家寨的人马突然出动,进袭老营。敌人这一手十分毒辣。显然他们认为这样可以十拿九稳地袭破老营,万一袭不破老营也可以在高山放火,占领几个山头,使野人峪和清风垭的义军军心摇动,难以固守。刘宗敏没有将自己的猜想说出口来,挥手使总管和小头目一齐退出。他正在寻思对策,清风垭第二次派人飞马来报,说探得智亭山确已失守,郝摇旗率残部仍在同官军混战;有一小股官军从智亭山向北来,似有窥探清风垭模样。刘宗敏气愤地问:
“他妈的,龙驹寨以西的几个险要处都有咱们的人防守,官军怎么能飞到智亭山?难道是他妈的从天上掉下来的?”
“回总哨爷,详情不知。据智亭山附近逃出的百姓传说,官军大约是从一条少人知道的隐僻小路偷袭智亭山,使我军措手不及。”
“官军有多少人马?”
“官军起初有约一千多人,后来不断增加,天明后已经有两千多人。后来望见一群一群乡勇也从龙驹寨出动,往智亭山一带蜂拥而来,十分众多,确数没法约摸。”
刘宗敏骂道:“哼,狗日的抬起老窝子出动啦!”
他没有在口中骂郝摇旗,但在肚子里恨恨地骂了一句:“该杀!”随即他吩咐清风垭的来人,立刻回去,传下他的命令:倘有官军尖队来到近处,立刻剿杀,不使一个活着逃回;倘若大队来到,只许凭险固守,不许出战。他又说:
“你回去对大小头领和弟兄们说,我总哨刘爷说啦,你们是英雄还是狗熊,这一仗要见分晓。可不要把黑虎星的面子丢了。我正在调集人马。等人马调齐,我要亲自到清风垭,夺回智亭山,把杂种们赶回龙驹寨老巢里去!”
清风垭的来人一走,刘宗敏就吩咐一个亲兵去叫老营总管。他现在充分地看清楚局势有多么凶险,而拯救危局的主意也拿定了。
不过片刻工夫,老营总管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上房。刘宗敏命总管去将老营寨内所有能够拿起武器守寨的男人——包括患病初愈的、轻微残废的、年老的、管杂务的,以及能够抽调的马夫和火头军,赶快召集一起,编成一队,听候调遣。
任继荣刚刚退出,王四来到老营,李来亨紧跟在他的背后。这时,智亭山出了变故和商州官军开始大举进犯的消息已经传开。王四以为总哨要派他率领孩儿兵去清风垭或野人峪,特别感到振奋,进老营时精神焕发,行走带风,脸色矜持,同小来亨一前一后,俨然是两位英武的少年战将。在上房的门槛外边站定,他依照童子军近半年学习的军中规矩,大声说:
“启禀总哨刘爷,童子军副头领王四前来听令!”
刘宗敏慢慢地在王四的脸上和身上打量一眼。平日他就喜欢王四的勇敢和伶俐,说他同罗虎在一起活像是双喜和张鼐。现在这孩子身穿宝蓝绵甲,腰挂宝剑和朱漆箭囊,背挂角弓,另外在腰带上插着一把匕首,雄赳赳,气昂昂,使宗敏越发喜爱。他含着微笑说:
“小四儿,官军已经向咱们进犯,你带的这几十个孩儿兵使用上啦。”
“回总哨,我们孩儿兵一切准备停当,只等你一声令下,立刻出战。”
“好,好。只要你们娃儿们有种就行。你现在率领孩儿兵开到麻涧,要携带一天干粮,准备夜间前去清风垭。到了麻涧之后,人解甲,马卸鞍,好生休息,不许乱动,只派几个孩儿把守寨门。”
“黄昏后就动身往清风垭么?”
“不要急,黄昏后你们孩儿兵立刻准备停当,等候我的将令行事。我的将令不到,不许离开麻涧。”
王四听说确实要他率领孩儿兵在夜间去清风垭同老营亲军和黑虎星的人马一起,想着是一定要夜袭敌营,夺回智亭山。说了一声“是!”回头同李来亨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色,转身便走。来亨所猜想的和他相同,紧跟着他的背后走出老营。刚才来亨的父亲因目前情势紧急,打仗需人,已吩咐来亨不用在家侍候父母的病,立刻重回童子军,听从王四指挥,所以他一出老营就奔回家披挂去了。
刘宗敏忙过了这一阵,正急着去找李过,忽见慧英匆匆地走出东厢房,来到上房门口。他知道她被高夫人留在老营陪伴兰芝,现在看见她的神气和平时不同,还以为兰芝病情有了变化,不觉眉头一皱,问道:
“兰芝怎样了?”
慧英很激动地说:“兰芝没怎样。刘爷,你派我做什么?”
一听说她不是为着兰芝的病来见他,宗敏放了心,不在意地回答说:
“高夫人在白羊店,我没有什么事叫你做。你还是给兰芝做伴吧。”
“不,总哨爷。兰芝很懂事,她刚才对我说,今天战事很紧,用不着我留在她的身边做伴。”
“你想做什么?”
“总哨爷,目前情势紧急,老营空虚。各家眷属住在老营寨中的较多,除去害病的还有百人以上。大家虽系女流之辈,但多年随军起义,都能骑马,多少会些武艺的不在少数。至不济也能搬砖抬石,手执木棍,守护寨墙。请总哨下令,我去传知各家年轻眷属,火速来老营集齐,听候调遣。”
刘宗敏一边跨出门槛向外走一边说:“算了吧。打仗是男子汉的事,婆娘们不是打仗的材料。”
慧英的脸颊绯红,拦住他的路反问一句:“总哨爷,难道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都是男人?”
刘宗敏受了抢白,但没生气,望着慧英笑一笑,说:
“那是戏上编的,谁见过?像你和慧梅这些姑娘们,都是自幼经高夫人调理出来的,在咱们义军中也不多哇。你现在把一大群婆娘弄到一起,没看见敌人时嘁嘁喳喳乱说话,看见敌人时一哄而散,各逃性命。哼,靠婆娘们打仗,顶屁用!”
“刘爷,请你莫把话说老了。咱们各家眷属都是从枪刀林里闯出来的,马鞍把大腿磨出茧子,纵然没经过好生调理,武艺不如男人,可是每到敌人杀到面前时,很多人不肯白白地等着受辱,等着死,也知道拿刀剑往敌人身上砍。如今闯王去石门谷,吉凶莫测;高夫人在白羊店,腹背受敌;老营是根本重地,十分空虚,不得不召集有病的将士守寨。把年轻有力的妇女编成一队,即令不能冲锋陷阵,守寨总可以助一臂之力。刘爷,请你莫怪我同你犟嘴,这不是平常时候!”
这是刘宗敏第一次看见慧英毫不畏怯地同他犟嘴,说出的一派话干净利落,句句在理,使得他答不上来。他心中很赞成这姑娘的一片忠心和慷慨陈词,但又不相信婆娘们能够有多大用处,不耐烦地挥挥手,说:
“好啦,好啦。只要兰芝能离开你,你去召集她们成立个婆娘队吧,我派你做婆娘队的头领。”
慧英得到允准,十分高兴,用委婉的口气说:“刘爷,你别急,听我再说两句话。第一,这个队应该叫做娘子军,不叫婆娘队。第二,头领是高夫人,不是我;只是因夫人不在老营,蒙你总哨指派,我暂且代夫人招呼招呼。”
“好,好,你说咋好就咋好。没想到你这个大姑娘有这么多的板眼!”
刘宗敏带点无可奈何的神气笑一笑,出老营找李过去了。
李过很担心黑虎星留在清风垭的人马同才开去的老营亲军不相统属,难望齐心,而所谓老营亲军又尽是各将领的亲戚、族人、小同乡,最难指挥。如今清风垭非常重要,不但是老营南边屏障,也是一道进出大门。必须确保清风垭,才能够出兵夺回智亭山和解救白羊店。因黑虎星的头目们同他较熟,他坚决要亲自去坐镇清风垭。宗敏见他的病势才回头不久,身体十分虚弱,不能骑马,不同意他马上前去。宗敏认为,李过纵然可以坐篼子前去,但路上的颠簸和指挥的操心他也受不了。无奈李过坚持要去,而闯王在信上也留有话,目前情况确实吃紧,宗敏便不再劝阻,只好将闯王留的书信给他看看,让他前去。当望着李过只有四名亲兵随护,坐上篼子,离开山寨时候,刘宗敏的心中很不好过。他想,如果石门谷不出事,自成在老营主持,他自己就可以前去清风垭,何用李补之带病出征!
任继荣已经把勉强可以作战的伤、病和杂务人员集合起来,编成一队,带到老营前边,共有一百二十余人。刘宗敏剔下去一批身体较弱的,留下的大约有一百人,吩咐他们分作三班,轮班协助守寨,不上寨的就好生休息,不许离队。总管禀道:
“总哨,寨中百姓知道情况吃紧,都要上寨。我说,官军一时还打不过来,用不着他们上寨;等需要大家上寨时,自然会鸣锣传知。”
“对,现在还用不着百姓上寨。”
继荣又小声说:“还有,刚才有一个百姓来对我说,马三婆准备中午往宋家寨去。”
“啊?”
“她说宋家寨昨天就派人捎话,要她去下神治病。我看,她准是知道闯王去石门谷,老营十分空虚,打算去密报宋文富,拿治病做个托词。这个半掩门儿烂婆娘自从咱们来到这里就做宋家寨的坐探,今天不能让她逃掉。总哨,我派人去把她收拾了,行么?”
刘宗敏略一考虑,果断地说:“不行。让她往宋家寨下神去,不许动她一根汗毛。”
“可是总哨,目前咱们不应该粗心大意。这破鞋一到宋家寨,会把咱们老营的底细全说出去。”
“让我再粗心大意这一次吧,不怕她说出咱们的底细。还有,趁这时官军距离还远,叫老百姓随便出寨砍柴,不要禁止出入。”
“刘爷,让寨门随便出入,寨中底细不是更会泄露出去么?”
刘宗敏把眼睛一瞪:“难道怕官军来劫寨么?小心多余!”
总管提醒刘宗敏:“今天清早,刘爷你才进寨的时候,我已经传下你的严令:军民人等,不许随便出寨……”
“休啰嗦!那时我严禁出寨,现在我取消那个禁令。你重新替我传令:从现在起,到酉时以前,寨中男女百姓可以随便出寨办事,只不许携带包袱,不许逃迁。倘有私自逃迁的,东西充公,全家斩首!”
总管咂咂嘴唇,退到一旁,口中不敢争执,心中却极不赞成。他心中说:“要是闯王在老营坐镇,岂能如此粗心大意!”他还想对宗敏说什么话,恰好慧英来到面前了。
慧英已经将年轻的妇女们传齐,凡是体弱的、平日胆小的、丈夫和儿女患病较重的,一概不要,只挑出七十个人。这些妇女虽全是大小头目的妻子,但慧英竟能使她们个个听话,踊跃应召。她们看惯了排队点兵,所以一经慧英传知,立刻各牵战马,携带兵器,在慧英指定的地方集合排队,肃然不乱。她对大家嘱咐几句话,就来找刘宗敏禀报。
刘宗敏并没想到慧英会这般快把眷属们传齐并编成队伍,也不曾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正想上马往野人峪,慧英来到面前,向他禀报说娘子军已经编成,请他点验。他看见左右的亲兵们一个个的眼梢和嘴角藏着笑意,使他简直不知道去看好还是不看好。慧英见他只顾摇动马鞭,不说什么,大有不屑一看的模样,就郑重其事地又请一遍。刘宗敏只好跟着她走到一个碾场前边,拿眼一瞧,出他意外的部伍整肃,精神抖擞,并没有一个人忸怩作态。他心里说:“行。管用。”慧英因平日校场点兵,闯王或总哨往往对将士们说一些训诫的话,现在见他神色和蔼,就壮着胆子说:“请总哨爷说几句话。”宗敏突然喊声口令:“上马!”妇女们飞身上马,控辔注目,等待第二声口令。他点点头,望着慧英笑一笑,表示赞许,随即对大家说:
“我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们遇到敌人时不替咱们李闯王和高夫人丢脸就行。俗话说,家有家规,军有军规。平日慧英向你们或叫婶子,或叫嫂子,对你们都很尊敬。今日成立了娘子军,高夫人不在老营,我命她代高夫人做头领,你们都得听她的,不管谁犯了军规,休怪她不讲私情。咱们李闯王的军规你们是晓得的!”
他望望慧英,又望望大家,想不起别的话说。倘若这是一队男子汉,他会有许多话讲,也不妨带出几句粗鲁的话,用不着话未出口还得挑选词儿。如今面对着一队女人,而且不是兄弟媳妇便是侄媳妇,其中还有少数姑娘,更使他说话拘束。停了一阵,他忽然命令:
“下马!”
妇女们迅速下马,各在自己的马头左边立定,依然行列整齐。只有一个人下马时稍微慌张,碰着箭囊,一支箭跳出半截。她自觉不好,又害怕受责骂,脸蛋儿突然通红。倘若她是个男的,刘宗敏一定会走近去拳打脚踢。现在一看她是李弥昌的老婆,是个侄辈媳妇,只对她望一眼,连一句责骂的话也不好出口。他嘱咐慧英带大家到寨外校场操练,等候调遣,便离开娘子军,回到老营门外,把任继荣叫到面前说:
“大峪谷和石门谷两个地方有什么消息,你立刻派人禀报我。铁匠营的人们一到,你就叫他们骑马到麻涧休息,准备今晚去清风垭。如今老营没有中军,你就是总管兼中军,我离开老营时,这全寨的人马由你指挥。”
吩咐毕,他带着亲兵们跳上战马,奔往野人峪去。
官军害怕中埋伏,还没有进入马兰峪。站在野人峪的高山头上,可以清楚地望见马兰峪以东有许多地方都在冒烟;有两处地势较高,浓烟冲天。有一个村落在岭脊上,可以望见浓烟中火舌乱卷。成群的百姓扶老携幼,牵牛赶羊,逃过马兰峪来。有的逃近野人峪才停下来,呼儿唤女,哭哭啼啼。据老百姓对义军哭诉:官军早就扬言商州以西遍地是“贼”,连妇女小孩都通“贼”,所以他们今日进攻,见男人就杀,割下首级报功;见女人就奸淫,不从的就被杀害。大姑娘、小媳妇只要落在官军手中,受了辱还要抢走。官军和乡勇见财物就抢。官军拣轻的和稍微值钱的东西抢,乡勇来到就不管粗的细的一扫光,犁、耙、绳索、锄头、镰刀……无物不抢。每一队乡勇后边都跟一群专拿东西的人,乡勇在前边抢,他们在后边把东西往城郊和东乡运。
刘宗敏派人把几个逃难的百姓叫进野人峪,亲自问明情况,气得短胡须不住支奓。刘体纯请求让他率领二百弟兄出马兰峪给敌人一点教训,被宗敏狠狠地骂了几句,并且再次严令:除非官军和乡勇来攻野人峪,没有他的命令绝不许同敌人接仗。他吩咐体纯派人多烧开水,送到附近的树林中,凡是逃来的难民都暂时在树林中休息,不许放进野人峪。
在野人峪吃过午饭,刘宗敏带着亲兵们到了射虎口。这里距宋家寨有五六里远,距老营有十二三里。山口很窄,两边是峭壁,守军驻扎在山口一旁的半山小寨中。刘宗敏叫王吉元带着他巡视了防守情形。趁着亲兵们离开稍远,他小声问道:
“宋家寨什么时候动作?”
“还是不知道。”
“闯王去石门谷的事你们这里知道么?”
“知道了。也知道智亭山失守的事。”
“是谁告诉你们的?”
“这里老百姓的消息很灵,不知怎么这些消息突然在前半晌哄传起来,还说老营十分空虚,只有害病的人和妇女守寨。孩儿兵和临时成立的老营亲军都开往清风垭,连李将爷也带病前去了。”
“宋家寨知道这些情形么?”
“我想宋家寨不会不知道。刚才马三婆来到这里,口称要去宋家寨替寨主少爷下神看病。我本想把她扣押,可是又怕会打草惊蛇,只好放她过去。我想她准是去给宋文富报信儿的。”
“好,好,正需要她这一报。”
王吉元吃惊地望望宗敏,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宗敏接着说:
“吉元,你仍然照闯王的计策行事。倘能在今夜将宋文富诱出洞来,诱到老营寨外,就是你立了大功。宋文富有出洞消息,立刻去老营向我禀报。”
“总哨爷,如今宋文富有官军和别寨乡勇相助,不是少数人可以对付得了。我担心老营空虚,刘二虎的人马又不敢从野人峪抽回……”
“我没有苇叶不敢包粽子,你少操这号心!记住:一定要在今夜把宋家寨这股脓挤出来,免得它妨碍咱全力去对付官军。你报闯王,立大功,就在今夜!”
王吉元又担心地说:“咱们的兵力少,多捉活的不方便。我看,如果宋文富兄弟亲自出来,不如一刀一个,杀掉干脆,免得给王八蛋们逃脱。”
“不,要捉活的。闯王叫咋办咱们就咋办。你放心,只要诱他们到老营寨外,纵然他们插翅膀也别想飞走。”
刘宗敏暂时不把罗虎的行踪告诉吉元。他叫吉元带着他出了山口,走了约摸三四里路,站在高处观望宋家寨的守备情形。除他自己带来的十来个亲兵外,王吉元又挑选了三十名精骑跟随,以防不测。宋家寨上的守寨人远远地认出来骑白马的大汉是刘宗敏,登时在寨墙上拥挤了很多人,并且越来越多,隔墙垛指指点点。宗敏正看着,忽然叫声“不好”,身子一晃,栽下马来,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大家慌了手脚,又要抢救宗敏,又要提防宋家寨趁这时派出官军和乡勇来攻。亏得王吉元是一个遇事尚能沉着的人,他一边叫人用指甲狠掐宗敏的人中,同时连声呼唤,一边指挥人列队,控弦注矢,准备迎敌。宗敏的人中被掐得疼痛,出声,微微把眼睛睁了一下。吉元因此地不敢久留,立刻吩咐三个大汉,轮流背负刘宗敏,他自己率领骑兵在后保护,回到射虎口的小寨里边。人们把宗敏背进吉元住的草屋中,轻轻放在床上,只见他昏昏沉沉,闭着眼睛,呼吸时而短促,时而变得很细。王吉元凑近他的耳边唤道:“总哨!总哨!”他不答应,却神神鬼鬼地说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大家原以为他是病后虚弱,骑马中暑,现在就纷纷小声议论,说他可能是中了邪。这儿没医生,众人救他心切,偏生忙中无计。有人出个主意,说总哨刘爷可能是撞着山神野鬼,既然马三婆正在宋家寨内,距此甚近,不妨派人速去请来。宗敏的亲兵头目深知他的脾气,首先反对,说:
“!我们将爷平日看见谁下神弄鬼就要骂,他怎么会叫马三婆替他治病?再说,从前遇到过许多算命的江湖异人,都说我家将爷上应星宿,不是凡人。山神野鬼见了他也得让路,怎么敢给他罪受?你们莫找没趣!”
有人又说:“虽说咱们总哨刘爷上应星宿,身带虎威,平日诸邪退避,可是要知他如今是久病之后,身子虚弱,一时正不压邪,受山神野鬼捉弄也是有的。这事不可全信,不可不信。趁他昏迷不醒,请马三婆来驱驱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王吉元拿不定主意。他不仅害怕刘宗敏会怪罪他请神婆看病,而且不愿让马三婆亲眼看见刘宗敏病重,将消息传给敌人。他正在作难,刘宗敏把眼睛睁开一半,小声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
王吉元赶快把大家商量请马三婆的事向他回明。他闭起眼睛沉默一阵,然后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好,请吧。”王吉元立刻派一个会办事的人骑匹马,牵匹马,去宋家寨请马三婆。
宋文富兄弟和官军的带兵千总刚才在寨墙上看见似乎是刘宗敏模样的人栽下马去,被众人急救回射虎口,正在一道商议,打算派人去王吉元那里打听实情,忽得下人禀报,说王吉元派人来说刘宗敏突然中邪,病势沉重,特来请马三婆前去治病。宋文富等心中十分高兴,认为是上天相助,今夜袭取李自成的老营定可唾手而得。他们平日都知道刘宗敏性情粗犷,在战场上慓悍异常,却不像李自成那样细心谨慎,多谋善断。原来在午饭后,马三婆骑着驴子来到宋家寨,对宋文富等报告刘宗敏如何不禁止老营寨中百姓出入,不怕泄露老营底细,不信官军会来劫寨。宋文富拍着大腿哈哈大笑,对左右说:“今夜就要叫刘宗敏吃他粗心大意的亏!”但是尽管知道刘宗敏大病之后,身体尚未复原,宋家寨的人们震于他的威名,仍不免有点顾虑。如今见刘宗敏突然患了急病,口吐鲜血,不省人事,这点顾虑一扫而光了。
宋文富一边派人护送马三婆前往射虎口,探明刘宗敏害病实情,一边派人飞马奔往商州城,将提前在今夜三更进袭李自成老营的事禀报巡抚,请巡抚务必于明天一早指挥大军进攻野人峪。据他估计,到天明以前,宋家寨的乡勇和官军就可以占领李自成的老营和麻涧一带,并把刘宗敏、高一功、田见秀和袁宗第等大小“贼将”全部擒获,夺得大战首功。使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李自成、高桂英和李过都不在老营,不能全由他一网打尽。
刘宗敏要水漱了口中鲜血,但又陷入昏迷状态,有时喘着粗气,有时说几句模糊不清的胡话。大约过了两顿饭时,马三婆来到了。这时刘宗敏又清醒过来,急着要回老营。王吉元见他不能骑马,赶快命人用门板绑成担架,护送他离开射虎口。马三婆带着应用“法物”,骑马跟在后边。刘宗敏被抬出射虎口山寨不远,又大叫一声,昏迷过去。王吉元望着担架在骑兵的保护下匆匆向西去,心如刀割。马三婆故意深锁柳叶眉,摇头叹气,却在肚子里念动咒语,要宗敏病势加重。马二拴心中十分高兴,别有深意地对吉元微微一笑,告辞回宋家寨去。
任继荣看见刘宗敏病势不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他把病人安置在老营的上房正间,吩咐马三婆赶快下神驱邪。自从上午到现在,闯王那里还没有回来一个人,吉凶不明,而刘芳亮身负重伤,白羊店陷于重围,已经得到报告。如今总哨刘爷突然病倒,怎么好呢?他立刻决定,从寨中派出一批弟兄,将通往宋家寨和野人峪的大小路径一概卡住,只许人进来,不许人出去,以免走漏消息。倘有出去的,不管何人,必须验明老营的令箭才准放行。他认为,如今保老营比什么都要紧,不管石门谷的事情如何,必须请闯王速速回来。随即,他派了一个机灵可靠弟兄,飞马出发了。
第八章
在奔往石门谷的路上,李自成忽然想起来今天正是高迎祥在黑水峪不幸因病被俘的三周年。高迎祥被解到北京后是哪一天死的,李自成不清楚,所以过去两年他总是把迎祥被俘的日子作为忌日,于军马倥偬中同高夫人望北祭奠。原来他们打算在三周年时隆重地祭一祭,近来因大战日迫,就只好把这个打算放下,甚而他竟然忘记今天就是七月二十日了。现在忽然想起,心中一阵痛楚。尤其是想着三年来很多将士、亲戚、朋友们死的死,散的散,到如今他的处境仍然十分艰危,深觉得辜负当年高闯王对他的期望,也辜负了一批一批跟他起义、受伤和阵亡的人。想到这里,他越发决心打好这一仗,同时对坐山虎等人的叛变更加愤恨。
马不停蹄地向前赶路,只有一次稍停片刻,让人和马饮点泉水,吃点干粮。李强担心闯王病后在路上喝生水会受不了。在临动身时特别找了一个装满冷开水的军持挂在腰间,这时取下来递给自成。将近中午时候,这一小队人马赶到了大峪谷。
目前这个小小的山寨中一片准备厮杀的景象,对着石门谷那面的寨墙上旗帜整齐,架着火铳,摆满了滚木礌石;将士们有的凭着寨垛瞭望,有的坐在树荫下休息。有几百逃反的老百姓露宿在大树下和屋檐下,全是老人、妇女和孩子,携带着破烂衣物,狼狈不堪。有些不懂事的孩子正在啼哭,有些老人和妇女在唉声叹气。看见李双喜迎接一起人马进寨,大家都用吃惊的眼光望着,不敢再做声。随即大家知道是闯王来到,在心中出现了希望,仿佛有了靠山,纷纷起立相迎。李自成没有工夫同老百姓多说话,直向面对石门谷的寨墙走去。
大峪谷正同石门谷一样,都是保卫蓝田和西安的门户,所以对武关方面的地势险恶,对蓝田方面的地势却不是那么险恶。幸亏半年来义军为保卫商洛山区,把这两个山寨重新修筑,使面向蓝田的寨墙特别高厚,寨门外另设了一道栅门,栅门外的山路挖断,上架木板,随时可以拆去。李自成察看了地势和防御设施,感到满意,然后用一只脚踏着两个寨垛之间的缺口,向石门谷方面凝视许久。隔着重重山头,有二三股浓烟上升,冲入云霄。他暗暗吃惊,用鞭子指着浓烟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儿?是杆子把石门谷寨中的大庙点着了么?”
双喜回答说:“杆子从昨天起就在石门谷附近村庄里奸淫掳掠,焚烧房子。刚才他们又烧了几个小村庄,不是烧的大庙。”
闯王恨恨地骂了句:“他妈的!”向双喜驻扎的宅子走去。路过一群难民前边时,一个老头子赶快踉跄地走到他的面前,高叉手哀求说:
“闯王,你救救我们吧!这几年我们受够了杆子和官兵的苦害,自从你闯王老爷的人马来到商洛山中……”
闯王不等他说完就回答说:“我明白,你不用说啦。我正在想办法,不许这些王八蛋苦害你们。”
他没有更多的话安慰难民,也没有工夫多说话。可是难民们纷纷跪下,拦着他的去路。许多女人们因为家中死了人,烧了房子,对着他放声痛哭。那些离得稍远的难民也都跑来,向他诉说从昨天以来杆子们奸掳烧杀的情形。李自成向大家说道:“都不用说啦,我替你们伸冤就是!”说毕,从另外一条路上走了。到了双喜住处,他坐下向双喜问道:
“怎么逃反的都是些老弱妇女,年轻的男人们都没看见?”
双喜说:“年轻的男人们纠合二三百人守住离石门谷几里远的一座山口,名叫红石崖,使杆子不能过山这边。我怕他们顶不住,已经派了五十名弟兄前去。”
自成点点头,又问道:“石门谷有什么新消息?”
“刚才探子回来禀报:坐山虎还在包围着大庙,攻不进去,已经有二十几个人被李友射死。庙里的人们射法很准,又有两支火铳,使杆子们进攻不能得手。还有,杆子们人心不齐,狼上狗不上,有的在围攻大庙,有的趁机到左近村庄里奸淫抢劫,还有的明的也在围攻李友,暗中同庙里的弟兄打招呼,箭向天上射。”
“我就断定不会一千五百多人都跟着坐山虎哗变,果然如此。”
“没有都变。听说窦开远和黄三耀就不肯哗变,只是他们自己力量小,三耀又在病中,受坐山虎兵力挟制,没有办法。还有些人是受了坐山虎的胁迫叛变,并不愿替他卖命。”
“既然窦开远没有变,出了这样事,他为何不派人向我禀报?”
“听说坐山虎一叛变就把寨门夺去。窦开远派过两个人出来送消息,都在出寨时被捉了。窦开远一度被软禁,今天上午才释放。”
自成觉得事情更有把握了,在心中说:“幸而我及时赶来,尚不迟误!”随即又向双喜问:
“吴子宜的下落呢?”
“还在被坐山虎扣押着。他身边的亲兵除掉逃出来的两个,其余的都死了。”
“庙里的人们死伤如何?”
“不清楚,只知道庙中断水已经两天了。”
“峣岭的官军有动静么?”
“不清楚。”
闯王从椅子上霍地站起,吩咐说:“快吃午饭!吃过饭我就去石门谷收拾这个烂摊子,免得官军一到就来不及了。”
双喜大惊:“爸爸!……”
李自成没有理他,转向谷英说:“子杰,我怕双喜初次单独作战,阅历不足,所以叫你带着病来到这里,同双喜一起守大峪谷。倘若敌人来犯,你们见机行事,或坚壁不出,或是你守寨,双喜出战。”他又对双喜吩咐说:“你子杰叔比你大几岁,也比你阅历多。遇事多听他的话,不要自作主张。”
谷英和双喜又劝他不要去石门谷,说既然双方已经死伤了许多人,仇恨更深,不多带人马去不惟收拾不了已经叛乱的局面,反而有很大风险。但李自成主意坚决,怒气冲冲地说:
“废话!你们休再拦我!目前这事,千钧一发。稍一迟误,必至牵动全局,没法收拾。既然知道是坐山虎挟众鼓噪,并非所有杆子都死心塌地与我李闯王为敌,我更应该赶快前去。一旦峣岭官军弄清实情,向石门谷大举进攻,还能够来得及么?说不定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了手,等候官军前来。不要耽误,快拿饭来!”
亲兵们取饭去了。
谷英和双喜仍不死心,都望着医生,希望他再劝一劝闯王。但是尚炯明白,凡是闯王已经决定要行的事是很难劝阻的,并且觉得闯王的这个决定也许是惟一拯救危急的办法,除此别无善策。他深深地锁着眉头,慢慢地拈着花白长须,沉吟片刻,随后望着闯王,面带微笑说:
“闯王,商洛山中安危,确实将决定于呼吸之间。坐山虎既敢挟众鼓噪,就敢投降官军。纵然现在尚未投降,可是一旦峣岭官军得知实情,大举进犯,到那时,坐山虎十之十投降官军。咱们吃过饭就去石门谷,好,要抢在官军前头!只是我有两个愚见请你听从,以备不虞。”
“什么高见?”
“古人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何况今日是前去平乱,并非文事。以你闯王的声威,此去定能成功,但是也不可不防万一。我看,既有子杰在此,双喜可以随你我前去,至少再挑选五十名精兵带在身边。”
闯王想了一下,回答说:“双喜去可以,也让他长点阅历。但人马带的多啦会引起他们疑惧,最多只能带二三十个人。”
“好,这一点我不勉强。除你自己带有二十名亲兵,加上我同双喜各带在身边的亲兵,另外再带二十名,合起来差不多有五六十人,缓急之际也可以厮杀一阵。”
“不,除我带来的二十个人外你同双喜的亲兵各带五名,决不要多带一个人。有二三十个亲兵足够,多带人我反而不安全。”
医生的微笑变成苦笑,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说:“还有一个愚见,就是马上派个人飞马去石门谷,告诉众家杆子说你要亲自来见他们,天大的事儿听候你秉公处分;还说明你随身只带了二十名亲兵,要大家不必多疑,安静等候,莫再胡闹。”
闯王高兴地说:“对,子明,应该先派个人去传谕大家。双喜,你马上派一个会传话的人,不要耽搁!”
匆匆地吃过午饭,李自成就带着尚炯、双喜和三十名亲兵出发。在上马之前,老医生假装去茅厕,拉着谷英的手,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叮咛几句。谷英连连点头,回答说:“我明白,决不有误。”上马以后,尚炯看见闯王鬓角淌汗,两颊发红,他的心更加沉重。他不仅担心到石门谷对闯王会有凶险,也担心闯王的身体会支持不住。只有他最清楚,自成在久病之后身体有多么虚弱,如今是用多大的毅力在不眠不休,忍受鞍马劳顿!
到了红石崖的时候,由双喜派往石门谷传谕的小校尚未转回,不知众家杆子听到闯王的传谕后有什么动静。老医生极不放心。为着等候小校回来,他要求闯王在红石崖稍作休息,又陪着闯王同防守山口的百姓谈了一阵,询问两天来杆子在附近村庄的骚扰情形。但李自成似乎不理解他的用心,一心只想着趁官军进攻前赶快去平定叛乱,救出吴汝义、李友和一百多名将士,保住石门寨不落入官军之手。在红石崖没有多停留,闯王又上马动身了。
乌龙驹精神焕发地走在最前。又走了不到二里,忽然有一队奔跑的马蹄声迎面而来。转瞬之间,从曲折的山路上出现了一小队人马,不过二三十人,奔在最前边的是李双喜派去的小校,第二个是窦开远,跟在背后的是窦的手下人。窦是一个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陕西三原人,曾读过几年书,没有考上秀才,因受村中大户欺压,愤而拉杆子,半年前辗转来到了秦岭山脉,同黑虎星成了结拜兄弟。他生得面貌和善,拉杆子从不妄杀一人,人们替他起个外号叫窦阿婆。一个半月前他听从黑虎星的号召,投了闯王,随众杆子驻扎石门谷。黑虎星曾带他去拜见闯王,在老营住了两天。现在他离闯王还有十来丈远就翻身下马,急步趋前,拦住乌龙驹双膝跪下,大声说:
“闯王!坐山虎挟众哗变,我没有法子弹压,对不起你,请你把我斩了。你没有多带人马,石门谷你千万不要去!千万不要去!”
闯王勒住马缰说道:“起来!石门谷是我手下将士抛头颅,洒鲜血,从官军手中夺下的险要去处,为什么不让我去,难道你们要让官军进去么?”
“是这样,闯王,坐山虎已经叛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黑虎星没回来。我是三原人,强龙不压地头蛇,手下亲信又不多,怕万一保不了你的驾。刚才是坐山虎想叫我劝你不进石门谷,才放我出来。你既然没有带多的人马来,千万不要前去。”
闯王说:“我抚心自问,没有亏待大家的地方,愿意随我起义的是大多数,不信大家都甘心坐视坐山虎背叛了我。你起来,让我过去!”
窦阿婆跳起来,牵住乌龙驹的缰绳说:“闯王!你千万去不得!坐山虎已经扬言说不让你进寨,正在纠合人马出寨挡驾。我窦开远粉身碎骨不足惜,可是我求你退回大峪谷,不要前去!”
自成扬鞭大喝道:“丢手!我要看一看坐山虎能不能挡住我走进寨里!”
“闯王!闯王!请你听我说,听我说!……”
“说什么?”
开远略微放低声音说:“我刚才听说,坐山虎已经同官军勾手,要献出石门寨投降。你千万不要进寨!”
这事虽不出闯王所料,但是果然成为事实,仍不免使他的心中一惊,赶快问道:
“确实么?”
“坐山虎的两个亲信头目在私下交谈,不提防给我手下的一个弟兄听到,所以这件事十分确实。”
“那个自号铲平王的丁国宝,同他一起向官军投降了么?”
“不。坐山虎暗中投降的事还在瞒着大家,铲平王同我们一样坐在鼓里。看样子,坐山虎想等官军攻寨时,再以兵力挟持我们大家投降,不从的就杀掉。”
“铲平王为何跟他一起哗变?”
“铲平王手下的小头目也有率领弟兄出寨扰害百姓的,给李友抓到了,他不同铲平王打个招呼,全数痛打一顿鞭子。铲平王去要人,虽然李友放了他的人,却当面雷暴火跳地责骂他不能够约束部下。当时丁国宝看在闯王的面子上,没有还嘴,可是窝了一肚子气。坐山虎知道了,马上就百般挑唆,煽风点火,硬是把丁国宝说变了心,跟着他鼓噪起来。”
“官军现在何处?”
“听说已经过了峣岭。”
李自成觉得自己进石门寨平定叛乱更加有了把握,冷笑一声,说:“我来得正是时候!”但窦开远抓住了他的马缰,仍劝他不要进寨。他将鞭子一扬,大声说:
“随我进寨!我看他坐山虎能不能献寨投敌!”
鞭子打在乌龙驹的臀部,它猛一纵跳,挣开了窦阿婆牵着缰绳的手,擦着路边向前跑去,越过了窦阿婆带来的亲信骑兵。医生、双喜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背后。窦阿婆飞身上马,拔出剑来向他的骑兵一挥,高声叫道:
“弟兄们,都随我来!倘有谁敢犯闯王的驾,对闯王动动指头,咱们跟他狗日的拼上!咱们谁不舍命保闯王,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天诛地灭!”
李自成和他身后的少数忠心将士刚转过一个山头,就看见有五六百杆子已经拥出寨门,刀、枪、剑、戟一片明,乱哄哄地叫嚷着。医生和双喜大惊,都迅速拔出剑来。刹那之间,所有的刀和剑都拔了出来。老神仙想着自己同杆子们毫无嫌怨,并且曾来石门谷替许多人治过病,便用力把镫子一磕,奔到闯王前边,可是闯王用命令的口气说:
“子明,退后!”
乌龙驹仍然走在最前。望见一里外那么多人和那么多刀光剑影,并听见乱哄哄的嚷叫,它以为马上就进入战场,感到无限兴奋,忍不住振鬣长嘶,又响亮地喷着鼻子。
鼓噪哗变的杆子留下一部分人包围大庙,一部分登上寨墙,一部分由坐山虎率领着拥出寨外,威胁李自成,不许他进寨。这出寨来的五六百人拥挤在山路上和路的两旁,密密麻麻,挡住了李自成前进的路。他们有的人敞开胸,有的人光着上身,有的人用红布包着头。刀和剑的柄上带着尺把长的红绿绸子,明晃晃的枪尖下围着红缨。路上有一条大汉扛着一面红绸大旗,上边用黑丝线绣一只踞坐山头的猛虎。大旗下站着一条二十五岁上下的黑脸大汉,两道浓黑的扫帚眉,一双凶暴的牛蛋眼,方口厚唇,张口露出一对虎牙。他穿着一件紫色箭衣,腰间束一条黄绸战带,右手拿一把鬼头大刀,战带上插一把出鞘的攮子。他用黄绸包头,右鬓边插一个猩红大绒球。这些打扮在杆子中并不特殊,特殊的是他的左鬓边垂下来一大绺白色纸条,像戏台上扮演鬼魂的装束一样。
这些对抗闯王的人们,当闯王刚转出山包时,一片吵吵嚷嚷。但当他们看清楚闯王一马当先,渐渐来近,背后并没有多的人马,感到疑惑和惊骇,吵嚷声变成了窃窃私语。等闯王走到半里以内,连窃窃私语也停止了。人们都摸不准会发生什么事情,紧紧地握着兵器,注视着态度沉着和神色冷峻的闯王,屏息无声,只有临近的马蹄声和人群中发出的短促呼吸声。
大约离哗变的人群不到二十丈远,李自成跳下乌龙驹,跟随在后边的人们都随着下马。他把马缰递给一名亲兵,向窦开远问:
“站在那面大旗下边的可是坐山虎?”
“正是坐山虎这个混小子。”
“他的左鬓角为什么戴一绺白纸条子?”
“前天夜间李友杀了他的二驾,是他的把兄弟,他立誓报仇。不料昨天攻大庙又死伤了二十多名同伙,所以他更加愤恨,戴了一绺白纸条子,意思是他倘若不能报仇,决不再活下去,权当他已经亡故。”
李自成冷笑一声,骂道:“什么东西!”随即大踏步向坐山虎面前走去。老神仙紧靠在他的左边,双喜紧靠在右边,一步不离地跟着前进。离坐山虎十步远时,双喜、李强和窦开远不约而同抢在闯王前边,仗剑卫护闯王。闯王命令说:“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双喜等只得退到两旁,让闯王走在中间稍前。闯王走到离坐山虎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下,用严厉的目光把坐山虎打量一下,问道:
“你要干什么?”
坐山虎的心头怦怦乱跳,瞪着眼睛说:“我要替我的把兄弟和手下弟兄们报仇,要李友和他的手下人偿命。”
闯王逼近一步说:“要李友们偿命不难。我这次亲自来就是要秉公处置,平息众怒。假使李友该斩,我李自成向来大公无私,决不姑息,定然将李友斩首示众。走,随我进寨!”
“我正在围攻李友,决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厉声问道:“我们俩谁是闯王?”
“你是闯王。”
“既然你知道我是闯王,就应该听我的令,这山寨是我打下的,我想进就进。只有我命你滚开,没有人能禁我进去。”
坐山虎横着刀说:“我就是不让你进去。”
自成又问:“你已经投降了官军么?”
坐山虎回答说:“我没有投降官军,可是我不让你进寨。”
李自成大声说:“闪开路!既然你仍是我麾下战将,就不许你挟众鼓噪,阻止我走进山寨!闪开!”
窦开远和双喜都以为闯王已经怒不可遏,一定会刷一声拔出花马剑把坐山虎劈为两半。但是闯王怒目注视着坐山虎的眼睛,挺着胸,背着手,大步前进。坐山虎对着这么一个威严、倔强、正气凛然的人物,感到茫然失措。在看见闯王之前,他想着他不许闯王进寨可能有两个结果:一个是闯王见他人多势众,只好灰溜溜地走掉;另一个是闯王动起手来,展开一场厮杀,他依恃人多把闯王杀败。但现在这两种预料的情形都没出现,他慌急中想不出对付办法。闯王缓缓前进,他横着刀缓缓后退,而他的背后,人拥着人,都不得不一步一步后退。最后边的人群开始乱起来,纷纷嚷叫,有的人叫着不要往后退,而有的人叫着:“不要伤害闯王!不许动武!”坐山虎心中更慌,把鬼头刀举到闯王的鼻子前边,向他的党羽大叫:
“弟兄们,挡住闯王进寨,不许后退!”
许多明晃晃的刀、剑和红缨枪突然从李自成的面前举起,密密地对着他的脸孔。医生、双喜、窦阿婆和李强等众亲兵都在刹那间举起兵器,抢上前卫护自成。兵器格着兵器,发出铿锵之声,眼看要开始互相屠杀。闯王挥手对保护他的人们大声说:“后退!不许动手!”又向对方大喝道:“后退!不许动手!”双方互相接触的兵器登时分开了。在鼓噪哗变的人群背后又有许多声音叫喊:“不许伤害闯王!不许碰着闯王!”在坐山虎背后的远处传过来愤怒的叫声:“快替闯王让开路,不许挡驾!”李自成继续前进,逼着坐山虎和他的亲信党羽步步后退。走了几步,突然又有许多红缨枪尖举到他的胸前。他冷笑一声,用手向左右一荡,荡开了几杆红缨枪尖,其余的都缩了回去,同时让开了中间的路。他的沉着和威严的气势使人震慑,没有人敢认真用兵器碰他一下。坐山虎心中慌乱,和他的亲信党羽以及他的大旗也不得不退到路旁。李自成所到之处,人们纷纷向两旁闪开,路两旁形成了人和各种兵器的墙壁。人们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怀着惊异和敬佩的心情肃静无声,注视他从面前走过。他的后边紧跟着双喜和李强,然后是一群牵着战马的亲兵。尚炯因对落在后边的坐山虎不放心,对窦阿婆使个眼色,和窦的三十个心腹弟兄走在闯王的亲兵后边。有很多人同尚炯见过面,有的曾请他看过病,这时看见他走到面前,争着用点头、招手或微笑向他招呼。他也向他们含笑点头,好像在冰冻的日子里开始有一丝春风出现。闯王和窦阿婆的这一小队人马刚一过去,后边的杆子像潮水般跟了过来,把坐山虎卷在里边,拥着他前进。他大骂左右和后边的人,但是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威胁和指挥众人。
寨里的大庙前有几座古碑,几棵合抱粗的古树。一座古碑从石龟上倒下来,折为两段,横在地上。李自成进了寨门以后,直到大庙前边停住,跳上石龟,横眉怒目,冷然无语,面对着拥来的杆子。那几百包围大庙的和登上寨墙的,以及在屋中休息的刀客,也都跑了过来,把他面前的空地站满,挤得水泄不通。坐山虎和他的党羽还在一心想替自己的伙伴报仇。那些虽非他的党羽但平日对李友的管束心怀不满的人,还有那些从昨天以来混水摸鱼、扰害了百姓怕受惩罚的人,都想依仗人多势众来威胁闯王,使他屈从大家的意见,放任他们胡作非为。如今大家趁着他尚未开口,先闹哄哄地吵嚷起来。有的人带着酒意,放肆地攘臂谩骂,有的人凶恶地乱挥着手中兵器。窦开远大声喝叫众人肃静下来听闯王说话,却没有多少人肯听他的命令,喧嚷如故。这种鼓噪情形,如果不立刻压服下去,很可能闹出变故,不可收拾。双喜和李强同二十几名亲兵迅速地在闯王前站成一排,窦开远也使他的亲信人紧围在闯王的两边和背后。黄三耀的手下人和平日靠近窦开远的人们看见局面在变化,也都从人群背后向前挤,大声骂那些过于放肆的人。于是群众更混乱了,眼看就要互相砍杀起来。
李自成镇定而威严地向全场慢慢地看了一遍。奇怪,仅仅这么一看,嚷叫和谩骂的声音落下去了,骚动的人群静下去了。当然,这是紧张中的平静,可能很快就会发出新的飓风和海啸。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李闯王的脸上,等待他开口说话。闯王竭力抑制着愤怒,说道:
“自从我李自成起义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的部下鼓噪。眼下官军就要分几路向商洛山中大举进犯,你们不但不赶快想办法抵挡官军,偏在这节骨眼儿上鼓噪起来,围攻自家兄弟。你们难道想叫官军来占领石门寨么?你们既然随我李闯王起义,就该走打富济贫、剿兵安民的正路。只要你们跟随我顺着正路走,都是我的好弟兄,别的话都好说。你们要听信坏人挑唆,叛变了我,投降官军,我决不答应。只是一时受了挑唆,糊涂了心,跟着别人鼓噪起哄,从现在起不再鼓噪,听从我的将令,齐心剿杀官军,纵然做了围攻自家兄弟的错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倘若有人受了别人挟持,打算投降官军,一只脚踏在岔路上,只要立刻将那只脚收回来,继续跟我走正路,也一概既往不咎。我李闯王自来说一不二,句句话出自真心。”他随手从腰间拔出一支雕翎箭,接着说:“倘若我李自成出言反复,犹如此箭!”只见他双手一撅,箭杆折为两段,投到众人面前。
全场情绪紧张,肃静无声,注视闯王。但有的人回避了他的眼光,低下头去。窦开远用右手高举宝剑,左手拍拍胸脯,声音洪亮地说:
“弟兄们,你们随闯王起义的那股正气给狗吃了?你们问过自己的良心没有?大敌当前,咱们抵挡不住官军进犯就会一起完蛋,可你们先在自家窝里咬起来,活像是一群疯狗!”
李自成对窦阿婆点点头,又用眼睛向全场扫了一圈。人头在浮动着,有的互相交换眼色,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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