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崇祯十六年十二月间,李自成的先头部队开始由韩城渡过黄河。入晋不久,崇祯就得到山西封疆大吏的十万火急奏报。近几年他常有亡国的预感,而自从李自**马开始渡河的消息来到之后,一种国亡家破、宗族灭绝的惨痛结局已经来到眼前。
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在乾清宫中除召对大臣之外,便是坐立不安,有时绕着柱子彷徨,仰天叹息,滚下热泪。夜间他常常被噩梦惊醒。有一次他在梦中惊叫:
“朕非亡国之君!十七载宵衣旰食,惨淡经营,不敢懈怠。天地鬼神,做亡国之君我不甘心!”
随即在枕上痛哭失声。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慌忙奔到他的御榻旁边,叫道:
“皇爷醒醒!皇爷醒醒!”
崇祯乍一醒来,知道自己是做了噩梦,并在梦中痛哭。他泪眼望望魏清慧,问如今是什么时候。魏清慧告他说,是三更三点,劝他安心睡觉,不要为国事伤了御体。崇祯感到养德斋中十分寒冷,听一听外边,风卷着雪,扑打窗棂;树枝在风中摇晃,发出呜呜悲声。他说:
“我起来吧。叫内臣侍候,随朕到奉先殿去。”
魏宫人劝阻他,说如今正是半夜子时,风雪交加,十分寒冷,易受风寒,不如等天明以后再往奉先殿不迟。崇祯心急如焚,哪里肯依,很快地就在魏清慧的照料下穿好了衣服,来到乾清宫正殿,等候太监们将步辇抬到乾清宫的丹墀上边。
他在风雪中走出乾清宫正殿,坐上步辇,在十几个太监和宫女的簇拥中出了日精门,往奉先殿去。夜色漆黑,几盏宫灯在黑暗中飘动,光色昏黄。永巷中也有稀疏路灯,同样光色昏黄。整个紫禁城沉沉入睡,巍峨的宫殿影子黑森森十分瘆人。魏清慧等宫女还没有在这样的风雪之夜随皇帝往奉先殿去过。脚下又滑,身上又冷,特别是风雪刮来,使她们脸上的皮肉好像被刀割一般疼痛。魏清慧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在心里说道:
“皇上心神已经乱了,难道果真要亡国么?我的天啊!”
她暗中差一个宫女速往坤宁宫启奏皇后。
奉先殿中今夜特别地寒冷,阴气逼人,竹影摇晃。近几个月来,宫中传说,更深夜静时候,奉先殿中常有脚步声轻轻走动,并且有叹息声,有时还有哭泣声。宫中一向害怕闹鬼,近来好像奉先殿中确实又闹鬼了。此刻太监们和宫女们既冷又怕,不敢向黑暗处看。
崇祯跪在太祖朱元璋的神主前默默祈祷,有时也不由地发出悲痛的声音。魏清慧因是服侍皇上的贴身宫女,又是乾清宫的管家婆,准许她进入殿门,跪在门后的地上。地上没有为她准备的拜垫,砖头冰得她的两条小腿和膝盖疼痛麻木。她屏息地听皇上如何祷告,忽然仿佛听出来皇上哽咽的声音,说是万一江山不守,他一定“身殉社稷”,宫眷们也都不能落入“贼手”,以免有辱祖宗,有损国体。魏清慧听到“身殉社稷”四个字,猛然间脸色如土,浑身颤栗,几乎不能支持。崇祯在太祖的神主前祷告之后,又跪到成祖的神主前作了同样的祷告。他站起来时,误踏着龙袍的一角,打个趔趄。魏清慧赶快站起,去搀扶皇上。皇上已经站稳了,转过身来看她一眼,挥手让她退后。崇祯走出殿门,轻轻吩咐:“回宫。”又瞟了魏清慧一眼。魏清慧这时才看清楚皇上悲愁的脸孔上带有泪痕,不禁在心中叫道:
“啊,皇爷哭了!皇爷的脸色发青!”
魏清慧打个冷颤,眼前出现了幻觉:皇上披散头发,脖子上带着自尽时的绳子……她恐怖得几乎要大叫出声。但随即幻觉消失,她随着一群太监和宫女踏着碎雪,在步辇后边奔跑。
周皇后被值夜班的宫女叫醒,知道皇上心情很坏,在风雪中往奉先殿去了。她匆匆地起床,在宫女的侍候下净了脸,穿好了衣服,并吩咐宫女们为皇上准备了消夜的食物,便步行往乾清宫来。因为风雪很大,又来不及乘辇,只好由宫女搀扶着。她的脚缠得小,路上的雪虽是干的,地也很平,到底行走还是艰难。但是她一点也没有考虑到风雪寒冷,只是想着皇上的心情,想着国家的局势,心中十分害怕和绝望。
崇祯刚回到乾清宫,皇后就带着吴婉容等一群宫女来到乾清宫东暖阁。一个宫女捧着一个雕漆食盒,内有一碗银耳燕窝汤。另一个宫女打开食盒,将银耳燕窝汤摆在御案上。还有一个宫女捧着一个食盒,内里有一盘皇上平日喜欢吃的虎眼窝丝糖,也摆在御案上。崇祯对皇后的突然来到,心中很不忍,叹口气说:
“朕因为睡不着觉,到奉先殿向祖宗祈祷。雪夜天寒,你何必起来?”
“皇上因为国事不好,如此忧心,妾何能睡得安稳。”
“朕已经传旨:明年元旦,命妇们都免去进宫朝贺。你母亲也不能来了。”
皇后不觉落泪,说道:“国事如此不幸,皇上夜不成寐,还朝贺什么正旦!”
崇祯低下头去叹气,心中刺痛,不觉落泪。往年他总是对皇后说,等到天下太平,要给你热热闹闹地做一次千秋节。或者说,倘若明年局势见好,命妇们到正月入宫朝贺,你又可以见到你的母亲了。可是现在一切好听的话都不能再提了。谁知道明年正旦怎么过法?正旦以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北京的情形到底如何?
崇祯与周后相对落泪,魏清慧与吴婉容等也陪着落泪。过了一阵,皇后看着皇上吃下去银耳燕窝汤,虎眼窝丝糖却没有动一动。她也没有劝皇上吃糖,只是劝他回养德斋躺下去再休息一阵。
崇祯说:“你也回坤宁宫休息去吧。”
周后知道崇祯因国事揪心,很久没有到坤宁宫住宿了,没有“临幸”袁妃和别的妃嫔宫中,也没有任何女子奉召前来养德斋中。她想着做一名皇帝,真是够苦。她望望皇上的泪眼,想着她十六岁选为信王妃,结发夫妻十八年恩爱,又想着几十万“流贼”已经过了黄河往北京而来,她在心中动念:谁知道夫妻间还能够厮守几日?她很想陪皇上到养德斋去,今夜不回坤宁宫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是皇后身份,从来没有在养德斋中陪宿的道理,不仅她没有,连田妃、袁妃也没有到养德斋中陪宿过。这样办法,只对那些名号低的或还没有名号的女子才能使用。所以对于她自己想留在这里陪伴丈夫,也只是动了下念头就不去想了。她站起身来告辞,回头看看魏清慧说:
“魏清慧,宫中虽有不少值夜的太监和都人,可是我无法信任。魏清慧啊,你是皇上身边最得力的都人,一向做事又细心又谨慎,所以才命你做乾清宫的管家婆。今夜皇上的心情很不好,你要格外小心服侍,有什么事儿你明日一早亲自去坤宁宫向我禀奏。”
皇后离开不久,崇祯也回养德斋了。他在魏清慧和另一个宫女的服侍下,脱掉外边衣服,重新睡下,也叫宫女们都去休息,不必侍候。魏清慧知道宫女们都很困倦,叫她们都退下去,自己留下值夜。这是皇后娘娘的吩咐,她必须遵从。另外也只有她自己能够更好地体察皇上的心情,侍候皇上睡觉,所以她就留下了。
崇祯的心思很乱,没法入睡。往日像这样不眠之夜,他会命值夜的宫女去将乾清宫御案上的许多文书取来,靠在枕上借省阅文书打发掉不眠之夜。可是今夜他无心再看那一封封令他焦急绝望和心惊胆战的紧急文书。他认为看也无用,今夜索性抛下不管了。
他闭上眼睛很久很久,仍然睡不着,于是重新睁开眼睛,望望魏清慧,看见她用皇后赏赐的那件红缎貉绒被裹着全身,坐在一把矮椅子上,靠着柱子睡熟了。他不想惊动魏清慧,自己从被窝中探出身来,从茶几上取了一本《资治通鉴》,随意翻看,恰好翻到第二百一十八卷,而且恰好无意中看到唐玄宗出延秋门离开长安的一段。他连着看了几页,心中一烦,将书抛下,闭起眼睛胡思乱想一阵。忽然想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否也可以离开北京。想到这里,仿佛心中一亮,随即又想到南京是当年太祖爷建都的地方,号称“龙蟠虎踞”,且有长江之险;到了成祖爷迁都北京,将南京改称陪都,仍保留着中央各衙门、国子监、锦衣卫等。如此这般安排,必有深意,此刻他才似乎有些明白。他又想到,虽然中原和北方糜烂不堪,可是江南仍然安定,物阜民殷。赶快到江南去,岂不是一条国家中兴之路么……
他反复想了很久,越想越认为此计可行,只可惜大臣们还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一步好棋。他想着到南京去的困难确实很多,不由地心中冷了半截。过了一阵,又想到非去不可,如今差不多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留在北京只是死棋。倘若迁往南京,一着棋走对,全盘棋都活了。他又想着自从登极以来,十七年中总是一方面要应付满洲人的侵犯,一方面要应付各地“流贼”,内外作战,穷于应付,才有今日这种局面。倘若到了南京,再也不会两面作战了。如今两淮地区,仍然为朝廷固守;中原和北方的许多地方也仍然是大明的土地。他到了南京,利用江南的财富和兵源,整军经武,不用多久,派一重臣,譬如像史可法这样的人,督师北上,势必平定中原和北方,扑灭大小“流贼”。十年之后,再派兵北伐辽东,根除满洲的祸患,恢复二祖经营的天下,这并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他又想起来去年冬天,当李自成进入西安不久,有一个名叫梁以樟的人,原是商丘知县,从刑部狱中上了一封密疏,请求速派太子抚军南京,以维系天下人心,同时将二王(永王、定王)分封浙、闽。当时因辅臣们都不同意,这件事就不再提了。可是过了没多久,大臣中礼部尚书倪元璐也上了一封密疏,作了大体相同的建议。崇祯将密疏留在宫中,没有发出去。后来在单独召对倪元璐时,他嘱咐说,要秘密,不可泄露一字。倪元璐也明白此议关系很大,不敢再提,回家后随即将疏稿烧了。如今崇祯想道,那时候把太子派往南京也许太早,可是而今若再因循下去,事情就迟了。想着想着,他眼前仿佛出现滚滚东流的长江天堑、“龙蟠虎踞”的南京城、太祖孝陵所在的巍峨钟山、十分富裕的江南……他越想心情越激动,不由地叫出声来:
“江南!江南!”
魏清慧猛然抬起头来,睁开睡眼,从矮椅上跳起来,走到御榻旁边,惊慌地叫道:
“皇爷!皇爷!你醒一醒,醒一醒!”
崇祯回答:“朕在醒着。”
“不,皇爷,你在做梦,在梦中大叫两声。”
“是叫了两声,难道是做梦么?”
“是,皇爷,你确实在做梦。我听见你在梦中叫道:‘江南!江南!’皇爷,近处的事,你还操不完的圣心,天天寝食不安,两颊都清瘦多了,请不要再操心江南的事吧。皇爷,你且安心地睡一阵吧。”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宫寒夜,烛光荧荧,炉中香烟袅袅,铜火盆中偶尔发出来木炭炸裂的微声。崇祯听着魏清慧十分温柔的低声劝解,又看见她的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含着泪水,不由地受了感动。他对她点点头,伸出一只手,看着她的眼睛,又似乎在端详着她的脸孔。魏清慧以为崇祯想坐起身子,要她拉他一把,便伸出右手,让皇上抓住。可是崇祯并没有坐起来的意思,将她的手紧紧握着,轻轻往自己的身边拉去,仍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魏清慧被看得不好意思,只好探身向前,心想:莫非皇上有体己话告我知道么?
崇祯面露微笑,轻声说:“坐下去,坐在榻上。”
“奴婢不敢。”魏清慧在脚踏板上跪下,小声问道,“皇上有什么话吩咐奴婢?”
崇祯本来想诉说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只有魏清慧对他有一颗真正的忠心,可是话到口边,他不说了。他没有忘记他是皇上,不应该随便将真心话说出口来。他看见魏清慧平日那端庄、聪慧而温柔的面孔此刻流露出紧张、胆怯和不安的神色,分明想回避他的眼睛,反而更增加了她的可爱。她脸上散发出淡淡的脂粉香,撩逗得他几乎不能自持。可是在这刹那之间他突然心中感伤地自问:
“谁知道几个月之后,她会到哪儿去呢?到那时天地惨变,她是死是活?”
魏清慧看见皇上的神色突然起了变化:若有若无的微笑消失了,脸上掠过了一片悲惨的阴云,随即有两行清泪从眼中流出。她小声惊叫:
“皇爷!皇爷!”
她因为右手仍然握在皇上手中,便伸出左手,揩去崇祯颊上的泪珠,伤心地说道:
“皇爷,你要宽心!”
崇祯搂住魏清慧的双肩,忽然从枕上抬起头来,在她的颊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魏清慧双颊绯红,心头狂跳,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崇祯忽然将她放开,长叹了一声。恰在这时,玄武门城楼上敲响了更声。崇祯无可奈何地说:
“五更了,朕该起床了,该拜天了,又该上早朝了。”
魏清慧从脚踏板上站起来,温柔地说:“但愿今天朝廷上有好的消息。请皇爷再睡片刻,奴婢去唤都人们来侍候皇爷梳洗穿戴。”
当魏清慧正要走出养德斋时,被皇上叫回,嘱咐她不要将夜间无意中叫出“江南”的话,说给别人知道。魏清慧问道:
“要是皇后娘娘问起来,也不许向她禀奏么?”
“对谁都不许说出!”
魏清慧暗暗吃惊,不明白皇上为何如此严禁泄露。但她知道皇上遇事多疑,不许后妃娘娘们多问国事,于是不敢再说二话,胆怯地躬身说道:
“奴婢遵旨,对谁也不敢说出‘江南’二字。”
崇祯十七年元旦,大风扬沙,天气阴霾,日色无光。大白天,大街上十丈远看不见人的面孔。北京的人心本来就十分灰暗,人人都有大明将要亡国之感。恰好元旦佳节,遇到这样天气,更叫人心头沉重,无心过年。崇祯因为精神已经乱了,昨夜几乎整夜不能入睡,四更刚过不久就急着起床,由宫女们侍候梳洗,吃了点心和燕窝汤,然后换上大朝贺的服饰,乘辇到了交泰殿。依照往例,他应该坐在交泰殿,等候文武百官在皇极殿丹墀上排班完毕,静鞭三响之后,有四位御史官前来导驾,他再重新上辇往皇极殿受朝贺。然而今天早晨他心情混乱已极,只是着急,不肯等待,离五更还有两刻钟,他便吩咐起驾往皇极殿去。太监们虽都知道时间不到,但是大家提心吊胆,无人谏阻。果然皇极殿前除有一些太监前来侍候外,丹墀下的寒风中肃立着担任仪仗的锦衣力士,还有两对仗马相对站在内金水桥边。皇极殿前的院子本来很大,四周都有高大的建筑。如今因为进来的人很少,夜色浓重,天空阴暗,更显得空虚和阴森。
因为群臣尚未进来,午门上也没有敲钟,丹墀上也没有响静鞭,没有鸿胪官赞礼、御史纠仪,当然也没有人吩咐奏乐。崇祯冷清清地进了皇极殿,步入宝座。这情况是从来不曾有的。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亡国前的最后一个元旦,却出现了这样从来没有过的怪事。
午门上的太监知道皇上已经升殿,虽然离五更还有两刻,却不能不赶快提前鸣钟。钟声响后,仍无百官进入午门。皇极殿前除侍卫外没有人影。崇祯向左右问道:
“朝臣们为何还不进来?”
没有人敢说他不应该上朝过早。锦衣卫使吴孟明跪下启奏:
“朝臣没有听见钟鼓声。因为圣驾早出,加上风霾天暗,来得更迟。如今可以再次鸣钟,远近闻之,自然会赶快入朝。”
崇祯点点头。他心中十分着急,但是明白了,原因在于自己提前上朝,所以他没有生气,只是心中感慨:
“唉,大年节,上朝就这么不顺!”
过了片刻,午门上再次敲响了钟声。按照常例,第一次鸣钟之后,百官进入午门。第二次鸣钟之后,午门关闭。迟到的文武官员不许进来。如今钟声一直不停,午门一直大开,完全反常。
又等候许久,百官仍然无人来到。崇祯越发焦急,忽然生出一个主意,决定先去拜庙,回来再受朝贺。可是往年都是先受朝贺,休息之后再去拜庙,所以卤簿和銮舆在昨天都准备好了,放在午门外边,却没有牵来马匹。临时去御马监牵马匹得耽搁很多时间。吴孟明怕皇上震怒,知道有许多官员已经到了东西长安门外,急中生智,命锦衣旗校赶快去将百官的马匹牵来使用。锦衣旗校奔到东西长安门外,借口皇上有用,不管三七二十一,见马就抢,将一二百匹好坏不等的马牵进了端门。后来的官员侥幸免了。端门里边顿时马匹纷乱,有的马翘起尾巴拉屎,有的在御道旁近处撒尿,有的牡马踢别的牡马,全无秩序。锦衣旗校挑选一匹高大的马为皇上的銮舆驾辕,又挑选了左骖和右骖。其余的马备作仗马,供锦衣力士乘骑。但是这些马匹不仅肥瘦高低很不一律,而且鞍鞯辔头新旧不齐,又不是一样颜色。吴孟明一看害怕了,将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引来看看。王德化骇了一跳,说: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圣上怪罪,你我都吃罪不起。”
王德化赶紧走进皇极殿。崇祯正在催促赶快驾好銮舆,王承恩跪下奏道:
“皇爷,奴婢前去看了,从外边临时拉来的马匹,没有经过教练,并不驯顺,恐怕有时会惊跳狂奔,不适合驾銮舆。眼下文武朝臣已经赶到,还是请皇爷先受朝贺,然后再去拜庙为好。”
他刚刚说完,从玄武门上传来了五更鼓声。崇祯心中恍然,是自己来得太早了,于是他点点头:
“传百官进来朝贺。”
晚明时候,文官多住在西城,武官多住在东城。可是朝贺的时候,文官跪在丹墀上的东边,武官跪在丹墀上的西边,文武班不相混乱。今天皇上上朝过早,从皇极门、午门、端门到承天门,全都打开,一部分住在东边的武官和住在西边的文臣都不能横过中间御道,走入班中。因为在皇上面前,不管离得多远,如果东西乱走,就叫做“不敬”,有碍“天颜正视”。横过中间的御道,要被御史弹劾,受到惩罚。平日因在午门未开前到达,文武班已经分开,文臣从阙左门进,武臣从阙右门进,各不相犯。可是今天乱了,一直到丹陛前面,文武臣才有机会从螭头下边蹲伏着各归各班,登上丹墀。
朝贺完毕,锦衣卫已经将需要的马匹准备好了。随即崇祯乘步辇出午门,换乘銮舆。卤簿前导,六品以上百官扈从,往太庙行拜庙礼。这是崇祯所过的最后一个元旦,他自己感到很不顺心,而文武百官也认为这天“大风霾”和朝贺的混乱是大大的不祥之兆,竟有人在心中压着可怕的亡国预感。
眼下,山西的消息一天紧似一天。崇祯天天上朝,有时在宫中召见大臣,询问救国之计,可是没有人能说出一个好的办法。曾有人建议,联络西北地方的蒙古人和回人,从河套一带起兵牵制李自成,使李自成不能全师向东。又有人说,官军不管用,遇贼即溃,不如赶快征调云贵和湖南西部的苗族丁壮,组成勤王之师,使他们与李自成作战。这些建议在崇祯听来都是些莫名其妙的话。他不禁很想念杨嗣昌,也想念陈新甲,很伤心地对自己叹息说:
“这班文臣,尽是庸碌无用之辈。假若杨嗣昌、陈新甲有一人活着,何至于像今日举朝上下,坐等亡国,束手无策!”
他常常在上朝的时候呜咽落泪,在召对大臣的时候痛哭失声,但他对于是否往南京去的主意仍然没有打定。有人从收缩兵力着眼,建议他赶快将大同、阳和、宣化等处的步兵调回,一部分守北京,一部分守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和固关。崇祯想了想,没有采纳。因为这就要把全晋让给李自成,使李自成毫无阻拦地长驱进兵。万一居庸关、倒马关、紫荆关、固关有一处失守,敌人就到了北京城下。他希望太原能够固守一两个月。只要太原坚守一两个月,北京就可以等到勤王之师了。于是他答应了蔡茂德的请求,下旨从阳和抽调三千精兵,星夜驰援太原。又将山西副总兵周遇吉升为总兵,加都督衔,希望他守住宁武,作为大同的屏障。然而他对于太原的固守并没有多少信心。在束手无策的日子里他并不甘心亡国,要不要趁早逃往南京的问题更加频繁地缠绕着他的心头。
正月上旬的一天,左中允李明睿上了一封密疏,请求单独召见。崇祯通过东厂和锦衣卫两条渠道已经风闻朝臣中有人在私议南迁的事,但是谁都不敢首先建议。他听说李明睿就是一个力主南迁的人。李明睿是江西南昌人,原是一介布衣,颇有操守,去年由左都御史李邦华和江西总督吕大器推荐,来到北京,授为左中允的官职,他是一个对国事热衷敢言的人。去年夏天他曾建议皇帝亲自到西安去鼓舞士气,号召西北军民与李自成作战,使李自成不能进入潼关。崇祯认为他不明军旅事情,不曾理会,但是对于他敢说话、有进取心这些优点,心中大为欣赏。如今看了他的密奏,知道必为南迁的事,于是在感伤与绝望中觉得心中一喜:这件大事到底由文臣中首先提出来了。
第二天上朝,崇祯照例向群臣问计,照例没有人说出一个有用的主张。崇祯也看出来大臣中如左都御史李邦华等分明想说话,但终究没有说出。也看出来李明睿也有所顾虑,不敢在朝堂上说出来要说的话。下朝以后,他命太监传旨左中允李明睿于即日上午巳时三刻在文华殿单独召对。
李明睿由太监引至文华殿后殿东暖阁,皇上已经在那里等候。等李明睿行礼之后,崇祯命李明睿在他的对面坐下,心事沉重地问道:
“卿请求单独召见,有何重要面奏?”
李明睿起立说:“此事重大,请屏退左右,容臣为皇上细奏。”
崇祯轻轻挥手,使在旁侍候的几个太监退出去,又将下颊轻轻一点,示意李明睿坐下,并且坐近一点。李明睿小心地将椅子略为移动,挨近御案。他的朝服的宽大下摆几乎擦着皇帝龙袍的下摆。臣下如此接近皇上,历来是极少有的。李明睿认为这是难得的“殊恩”,用微微打颤的声音说道:
“陛下,据闻贼已入山西,眼看逼近京畿,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不可不速作准备,以防万一。依臣愚见,只有南迁一策,可以缓目前之急,徐图征剿之功。陛下可曾思之?”
崇祯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重大,说来并不容易!”沉默片刻,他用右手食指向头顶上指了一指,问道:“如此大事,谁知道上天的意思如何?”
李明睿回答说:“陛下,惟命不于常,善者得之,不善者失之。天命几微,全在人事。人定胜天。皇上此举,正合天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知几其神!况时势已至此极,讵可轻忽因循。一不速决,异日有噬脐之忧,悔之何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望陛下内断圣心,外度时势,不可一刻迟延。若不断自圣衷,与群臣讨论,犹如道旁筑舍,不能速决,以后虽欲有为,恐怕也来不及了!”
李明睿很清楚,亡国之祸已在眼前,所以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乎要流出眼泪,口气十分痛切。
皇帝很受感动,看看文华殿确实无人,窗外也没有人窃听,低声说道:“你奏的这件事,朕早就想过,只因无人赞襄,拖至今日。你的意见与朕相合,朕意决矣!”稍停片刻,又不免踌躇,轻轻问道:“倘若诸臣不从,奈何?尔且秘之!秘之!”
李明睿说:“此等事,臣不敢泄露一字。请皇上断自圣心,万不可因循误国!”
崇祯问道:“途中如何接济?”
李明睿说:“沿途接济当然不可少。依臣愚见,莫若四路设兵,以策万全。”
“哪四路?”
“东一路是山东,为皇上必经之地。西一路是河南,使‘流贼’不能肆意东下。这是旱路。另外,在登莱准备开船,在通州也准备船只。这是水路。水旱共为四路,所以说需要四路设兵。然而皇上离京以后,却应从山东小路走,轻车南行,沿途不停,二十日可到淮安。文王柔顺,孔子微服,此之谓也。”
皇帝点头说:“说的是。然而此事重大,不可轻易泄露;泄露出去,就要坐罪你了。”
李明睿说:“是臣谋划,臣岂敢自己泄露。但求皇上圣断!皇上一出国门,便可龙腾虎跃,一切自由,不旋踵而天下云集掌上。若是兀坐北京,困守危城,于国何益!”
崇祯点头说:“朕知道了。”
这次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崇祯因为突然做了重大的决策,心中很不平静。他需要一个人冷静地多想一想,就命太监将李明睿带到文昭阁休息,不要出宫。中午在文昭阁赐宴,等候再次召对。吩咐毕他便乘辇回乾清宫去了。
午膳刚毕,崇祯便将李明睿叫到乾清宫的便殿也就是宏德殿中。李明睿见皇上如此焦急,越发心中感动,巴不得皇上能立刻下定决心,乘李自成未过太原,就离开北京,急去南京。他没有料到皇上竟然没有再问往南京去的事,却问他如何任用辅臣和大考的利弊。李明睿感到意外。他素知皇上多疑善变,担心他的建议不被采纳,不禁心中一凉。他想道:“国亡无日,皇上还不能拿定主意,竟然垂询这些不急之务!”但他毕竟是一个正直敢言的忠臣,趁此机会,不避个人利害,痛陈用枚卜的办法决定辅臣和用考选的办法决定官吏升迁这两件事的种种积弊。他请皇上另行新法,建议大臣不立边功,不许参与枚卜,州县官不立边功,不许参与考选。崇祯认为这建议是行不通的,但是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李明睿趁此机会问道:
“区区枚卜、考选之事,皇上为何叹气?”
崇祯忧愁地说:“我是想到兵饷无着,离开北京将寸步难行。”
李明睿说:“皇上离开北京,必有人马扈从。目前兵饷缺乏,民穷财尽。一时间别无筹措良策,只有速发内帑,以救燃眉之急。”
崇祯含着眼泪说:“内帑如洗,一分钱也没法措办。”
李明睿说:“祖宗三百年的积蓄,想来不至于到此地步。”
崇祯脸色惨然,说:“其实无有!”随即滚出眼泪,呜咽出声。
李明睿低下头去,不知说什么话好。想着国家将亡而国库如洗,心中十分焦急和难过,但是一时间想不出有什么救急之策,回心又想,大库中内库中断不会如此空虚,怎么说呢?
过了片刻,崇祯命李明睿暂去文昭阁休息,赐茶,但嘱他不必出宫,等候再一次召见。
李明睿叩头退出之后,崇祯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忽然恨恨地在御案上捶了一拳,一跃而起,绕柱彷徨。过了很久,他命一个太监去文昭阁传旨:
“李明睿可以暂回家中休息,但今晚仍将召对。所谈主事,不许泄露一字。”
一更时候,崇祯又在乾清宫的偏殿中召见李明睿,命他挨近御案坐下。这是崇祯一天之内第三次召见一个文臣。自从他登极以来,十七年中还没有第二例。对于迁往南京的事,他已反反复复地想了千百遍,所以李明睿坐下以后,他就说道:
“所奏的事,就打算照行了。一路上谁可接济?用什么官员领兵、措饷?驻扎在何等地方?”
李明睿回答说:“济宁、淮安,俱是紧要地方,不可不特为此事设官。务须选择重臣领兵接应。皇上虽是间道微行,但二处十分扼要,务要预防。”
“需要用何等官衔?”
“需要户、兵二部堂上官。”
“此时兵马俱在关门,大将俱在各边,调遣甚难,奈何?”
李明睿想了一下,说道:“近京八府,尚可招募。皇上此行,京城仍然需人料理,关门兵不可尽撤,各边大将不可轻调。唯在内公、侯、伯及阁部文武大臣,皇上不妨召至御前,面试其才能,推毂而遣之。”
“对,对。”
李明睿又说:“内帑不可不发。如今一离京城,皇上除必须用的衣物之外,一毫俱是长物,应当发出来犒赏军士。万一行至中途时赏赐不足,区处甚难。留之大内,不过是朽蠹。先事发出,一钱可当二钱之用;急时予人,万钱不抵一钱之费。”
崇祯不再声明内库实际空虚,只是说:“然而户部也应该措置才是。”
李明睿说:“如今三空四尽,户部决难凑手。皇上自为宗庙社稷计,决计而行之,万勿拖延。路途赏钱,也望从速准备,无待临渴掘井!”
崇祯无可奈何,只好点头,接着长叹一声。又密谈一阵,已经交了二更。李明睿叩头辞出之后,崇祯回到养德斋,本想休息,却再也睡不着觉。他又想起来李明睿所说的话,“皇上一出国门,便可龙腾虎跃”,觉得国事大有可为,浑身有劲。但是想着后妃们和宫眷们既不能留在北京,带走也有很大风险和困难;又想到太庙、祖宗的神主和昌平十二陵都要抛给“流贼”,他的心顿时沉重了。这一夜他几乎不曾睡觉。值夜的宫女几次听见他在枕上叹气,也有一次听见他呼唤:
“江南啊,江南!”
第二天,李明睿担心皇上的决心不坚固,补了一封密疏,重申他的迫切建议。
其实敢于面对现实、对时局较有识见的朝臣不止李明睿一个。有的人早就在私下议论,有的人也开始忍不住上密疏作大胆的建议。所有建议崇祯逃往南京的奏疏,都被崇祯“留中”,不向朝臣泄露。他害怕的是三件事:第一,他害怕一旦泄露,北京城马上会人心瓦解,不待李自**马到来就乱了起来。第二,他知道李自成的细作遍布京师,害怕李自成一旦得到这个消息必会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向山东星夜进兵,截断他的南下之路。第三,他料想朝廷上必会有人为着各种自己的打算,反对这一决策,进行阻挠,使他欲行不能,反而闹得满城风雨,臣民离心。崇祯虽然很快就要成为亡国之君,但他决不是一个昏庸糊涂的人。所以他一再告诫李明睿,不可泄露一字,又将诸臣的密疏“留中”,都是他应有的考虑。然而这事情太大了,他虽然贵为皇帝,仍然一个人决定不了。当他接到左都御史李邦华的密疏之后,竟然由他自己将这个问题泄露了。
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万历三十二年中了进士,开始做官,由于他为人耿直,敢于说话,多次遭到排斥和打击。在魏忠贤乱政时候,他被诬为东林党人,几乎丢掉性命。从开始走入仕途至今四十年,却有二十年被迫离官住在家乡。他越是受挫折,声望越高,越受朝野敬重。连崇祯也对他很敬重,所以在前年刘宗周回绍兴原籍之后,崇祯便将他召来北京,接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明睿是他推荐的,性格上有共同的地方。李明睿对他十分尊敬,而他对李明睿也十分器重,他们都有一颗对明朝无限忠诚的心。近来他们时常密商救明朝不要亡国的办法,意见却很不相同。李明睿主张请皇上迅速离开北京,从山东逃往南京。李邦华主张皇帝应该死守北京,反对皇上做周平王和宋高宗那样的人。他认为目前需要的是赶快派最可靠的大臣送太子往南京,同时将永王和定王也分封到南方。万一北京不守,皇上殉了社稷,太子可以在南方维持大明的江山。他们各持己见,不能统一。李明睿害怕耽误了皇上逃往南方的机会,上密疏请求召对。李邦华知道李明睿已蒙皇上召对,生怕李明睿的意见会误了皇上,误了救亡大计,第二天也赶快上一密疏。
崇祯皇帝读了李邦华的密疏。疏中的口气与李明睿的口气完全不同,所提的建议几乎相反。一天多来,崇祯要逃往南方的好梦突然被打碎了。到底应该怎么办,他没有主意了。李邦华的白须飘胸、刚正果断的影子出现在密疏上,也仿佛就跪在他的面前。崇祯将密疏读了一遍,再读一遍,不觉从御座上站起来,将奏本放在袖中,在乾清宫暖阁中走来走去,有时发出沉重的叹息。走了一阵,他突然站住,从袖中取出奏疏,重读一遍,不觉说道:
“说的是!说的好!很有道理!”
但是未过片刻,他回心一想,忽然摇头,对自己问道:“到底应该怎么办?就按照李邦华的建议行么?难啊!难啊!我实在拿不定一个主意!”
乾清宫的太监们纵然是那些较有面子的,看见皇上的反常情况,都吓得不敢走进殿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乾清宫管家婆魏清慧被皇后叫到坤宁宫中问话,刚刚回来,得到一个前来乾清宫添香的宫女报告,知道皇上脸色阴暗,精神反常,已经在殿中走动了很久,有时叹气,有时自言自语,她赶快轻脚轻手地走进乾清宫,提心吊胆地走到崇祯身边跪下说道:
“皇爷,你昨晚就不曾睡好觉,请到后边御榻上躺下休息一阵吧,国事还要靠皇爷一人支撑!”
崇祯停止走动,回头看了魏清慧一眼,说道:“退下,不要跪在朕身边。”
魏清慧含泪说:“是,奴婢遵旨,可是请皇爷为国家爱惜圣躬!”
魏清慧叩头退出以后,崇祯回到他日常批阅文书的御案旁边,颓然坐下,竭力使自己的心情冷静下来。他想了一阵,将李邦华的密疏重读一遍,仍然没有主意,立刻命太监去内阁传谕首辅陈演即来文华殿召对。随即他在宫女们的服侍下迅速换了袍服,乘辇去文华殿了。临坐上步辇时候,他的心中万分沉重和焦急,暗暗地悲声叹道:
“皇明国运,必须立刻决定!”
第七章
陈演虽然身为首辅,处此国事不能支撑之日,却是一筹莫展,只是每日上朝下朝,到内阁办公,在私宅接受贿赂而已。来到文华殿东暖阁向崇祯叩头以后,崇祯命他坐下,从袖中取出李邦华的奏疏,交给他看,说道:
“卿是首辅,在此国家危亡之际,请卿为朕拿定主意。”
陈演近两三天也知道群臣纷纷在私下议论皇上是否应该赶快往南京去,也有人主张将太子送往南京。大臣中有人悄悄地征询他的意见,他都不置可否。他曾经暗中盘算,不管是皇上亲往南京,或是送太子往南京,路途遥远,“流贼”嚣张,难免没有风险。他作为首辅,只要说出赞同的话,一遇风险,就有罪责,也要受朝野责骂。何况他受贿甚多,所积蓄的金银宝物数量可观,全在北京。不管是他扈从皇帝出京,或者辅佐太子南行,这积蓄如何处置?……出于以上种种顾虑,他在奉旨进宫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如果皇上是为这件事询问他的主张,他决不作明确回答。
将李邦华的奏疏看完,陈演明白了李邦华是建议立即将太子送往南京而皇上留在北京,语气十分坚决。他眉头深锁,对着奏疏思虑,不敢马上说话。崇祯不愿等候,问道:
“先生有何主张?”
陈演抬起头说:“此事关乎国家根本,十分重大。陛下亲去江南,或者太子抚军陪都,各有利弊,最好与朝臣共同讨论,以策万全。”
崇祯脸色不快,说:“这样事如何可以在朝堂上公然议论?”
“至少也应该与几位辅臣共同密商。”
“好吧,你下去与辅臣们共同商量,但不准泄露出去。”
陈演辞出以后,崇祯在心中骂道:“伴食宰相!”
崇祯立刻命内臣传李明睿进宫,等李明睿叩头以后,他焦急地向李明睿问道:
“你同李邦华商量过么?”
“微臣与李邦华是江西同乡,臣又为李邦华所荐,且平日敬佩李邦华忧国忧君,忠贞无私,学问道德俱为臣工楷模,所以数日前臣与邦华曾数次密议此事,各有主张。前日蒙陛下召对之后,因遵旨不敢泄露一字,并未与邦华晤面。”
崇祯说:“李邦华不同意卿的主张,他另有建议,言辞恳切。你与邦华的建议,究竟何者为便,朕难决断,你看看他的密疏吧。”
李明睿跪在地上,捧起皇上交给他的密疏,读过之后,抬起头来说道:
“邦华三朝老臣,世受国恩,这封密疏,情辞恳切,足见谋国忠心,读之令人感动。他建议皇上死守北京……”
崇祯说:“是呀,他的疏上说:‘方今逆贼猖獗,国势危急,臣以为根本大计,皇上唯有坚持勿去之意。为中国主,当守中国;为兆民主,当守兆民;为陵庙主,当守陵庙。周平、宋高之陋计,非所宜闻。’看他的口气多么坚决,毫不犹疑。他担心平王东迁和康王南渡的偏安局面再见于今日!卿与邦华都是出于谋国忠心,可是主张如此不同,各有道理。唉!使朕无所适从。平心而论,你对邦华的这几句话,如何评说?”
李明睿明白李邦华的这几句话是担心皇上移到南方,北方会落入满洲人之手,南方变成了偏安之局,所以用了“守中国”和“守兆民”的话,并且用了周平王、宋高宗的典故,斥为“陋计”,这都是对他的建议的斥责。但他并不介意,只是认为事到如今,李邦华只知经而不知权。他坚信只有皇上赶快迁到南京,才不至于亡国,中原的恢复才有指望。崇祯见李明睿沉思不语,并不催促回答。他自己又将李邦华关于送太子往南京去的几句话看了一遍,说道:
“李邦华主张速送太子往南京,你看他疏中说:‘东南旷远,贼氛渐延齐鲁,南北声息中断,殚虑东南涣散,收拾无人,而神京孤注,变起不测。臣窥见太子仁敏英武,正宜莅视江南,躬亲戎事,请即仿仁庙故事,抚军陪都。即日临遣,亲简亲信大臣,忠诚智勇者,扈从辅导,特许便宜行事,勿从中制。太子一到南京,必能振国威,通声援,安祖陵,巩固江淮。此宗社安危所系,万不能顷刻缓者。’邦华的这几句话,卿以为如何?”
李明睿回答说:“太子年少,值此天下扰攘之时,遇事禀命而行则不威,专命而行则不孝。以臣愚见,不如皇上亲行!”
崇祯注目看了李明睿一眼。当李明睿以为触了圣怒,正在暗中准备受责备时,崇祯却低下头去不说话了。他原来对李邦华的建议已经动心,想着如果东宫到了南京,号召江南义士,北向豫鲁,就可以牵制“流贼”,使“流贼”不能全力围困京师。但李明睿的话像一瓢冷水将他的希望浇灭了。他想着太子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懂什么治国安邦?多年来朝廷上门户纷争,使他一筹莫展,致有今日之祸。太子纵然能够平安到了南京,也只能被玩弄于奸臣宦寺之手,决无好的结果。想了片刻,还是觉得他自己往南京去,才能救今日之危。然而困难如此之多,让他不能立刻决定,于是在片刻沉默之后,抬起头来说:
“卿先下去,待朕再仔细想想。”
自从崇祯召对李明睿和首辅陈演之后,关于皇上是否亲往南京或护送太子往南京去的事已经不再能保守秘密。朝廷上继续有人上疏,或者劝皇上亲行,或者赞成太子南行。李邦华又上一疏,除建议送太子往南京去外,又建议将永王、定王分封浙江和江西,以为南京羽翼。朝臣中还有人建议将太子送往天津抚军。也有人弹劾李明睿,认为劝皇上南迁是犯了可斩之罪。崇祯心中很希望逃往南京,借江南的财富和兵源振作一番,收拾中原和北方的糜烂之局。于是他在正月初八日上午,召见一部分文臣开御前商议。
崇祯经常或单独或成群地召见臣工,地点多在平台、文华殿、乾清宫的便殿即宏德殿,或乾清宫的东西暖阁,偶尔也在武英殿。但今天却是在乾清宫的正殿。虽然他未必有特别用意,但是不能不使参加召对的群臣有一种特别严重的感觉。
崇祯坐在正中、离地面大约有三尺高的宝座上,群臣分批向他叩头之后,分左右两班肃立无声,大家心中七上八下,等候问话。崇祯向群臣扫了一眼,神情忧虑地说道:
“近接山西塘报,‘流贼’数十万已经过了黄河,声言东犯京师。太原空虚,晋王与山西巡抚蔡茂德连续告急。山西为北京的右臂,太原尤为重要,朕不得已只得命宣府巡抚卫景瑗火速抽调三千精兵,星夜增援太原。万一太原不能固守,敌人或出固关,或走大同、阳和东来,畿辅不堪设想。近日朝臣们议论纷纷,或建议护送太子抚军南京,或建议朕御驾亲征,莫衷一是。今日召见卿等,请卿等忠诚为国,代朕一决。”说到这里,他从御案上拿起李邦华的一封奏疏,打开来念道:“‘辅臣知而未敢言,其试问之。’”随即向左侧望着首辅陈演问道:“此话所指何事?辅臣们何以知而不言?”
陈演出班奏道:“近日贼势嚣张,群臣中或劝皇上亲征,或劝命太子抚军南京。辅臣们也都知道此事重大,然而尚未得出成议,不敢上奏。至于左中允李明睿疏中的建议,少詹事项煜也有此意。”
崇祯瞟了项煜一眼。想起有一次在经筵讲书时候,项煜曾委婉地流露出希望他往南京去的意思。他几次看阁臣们有何动静。当时在场的阁臣以次辅魏藻德地位最高,却始终一言不发。崇祯的心中很生气,但不好在经筵上发脾气。平时在经筵上他总是神态庄重,做出尊师重道的模样。现在他却心烦意乱,有时忍不住耸动身子,有时忍不住猛然将腿一伸,有时甚至顿足,或者仰起头来叹气。参与经筵的一群大臣十分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侍立在离御座大约一丈远的王德化看见皇上的心情太坏,恭敬地走到他的身边,小声说道:“皇爷昨夜又是通宵未眠,今日御体困倦,不宜久坐,请回宫歇息吧。”崇祯微微点头,站起来说:“今日经筵停止,下次再讲。”随即回乾清宫了。如今回想起这件事,仍然使他的心中不快。但是他没有看陈演和魏藻德几位辅臣,眼睛却向着李邦华,问道:
“卿还有什么话说?”
李邦华对此事的态度和李明睿大不相同。李明睿究竟在朝中日子太浅,对国家大事多凭着一股忠君的热情说话。如去年夏天他建议崇祯前往西安,指挥人马,守住潼关,全是幻想。如今他的建议虽非幻想,但是他把困难估计得太少了。李邦华不是这样。他对这件事思虑很深,始终不赞成皇帝离开京城,只希望赶快将太子送往南京,可是他心中的顾虑不但不能当着群臣说出,也不能在疏中完全说出,怕的是使皇上感到绝望,又怕他的密疏万一泄露出去,对国家十分不利。他现在认为,只要皇帝不离开北京,李自成就不会舍北京而追赶太子。只要有少数人马护送太子,太子就能平安到达南京。如果皇上轻举妄动,仓皇奔逃,六宫女眷、内臣百官随行,京营兵马扈从,人马杂沓,拖泥带水,全无秩序,路上接济困难,李自成定会以轻骑拦截,或重兵追赶。到那时迎战则不能,欲退则来不及。群臣从骑,必然鸟惊兽骇,各自逃命,皇上与六宫岂不落入“流贼”之手?何况李明睿的建议是请主上出狩,太子居守。也就是长君共主,轻车潜遁,而以抚军监国之虚名委东宫于虎口,虽至愚者不为,皇上岂可采此下策?片刻间这些想法又在李邦华脑海里重复一遍,决定仍以不说出来为宜,于是跪下去叩了一个头,哽咽说道:
“事急矣!请皇上决计死守,死守以系京师人心。赶快调吴三桂关宁之兵回救京师,迎击贼锋。命李国桢简选京营精锐,出城驻守要地,以为犄角。守城之事,臣等任之。望皇上下诏罪己,悉发内库积蓄,供给将士,不要锁起来留给贼人。倘能如此,何怕不能够将李自成捕获,斩首西市?”
崇祯不愿听从要他死守北京的建议。自从他登极以来,至今十七年了,外有满洲,内有“流贼”,使他两面作战,陷于今日这种将要亡国的地步。他如今巴不得立即奔往南京,永远摆脱这种困境。但是李邦华提到赶快调吴三桂的关宁兵马回救北京,却使他的心中猛然一动。不过他没有谈调吴三桂的事,命李邦华站起来,转向李明睿问道:
“卿主张朕速去南京,疏中言之甚详,是否另外还有话面奏?”
李明睿赶紧由班中走出,跪下说道:“臣以为最急者莫如皇上亲征。京营现有甲兵不下十万,近畿招募可得十万。圣驾一出,四方忠义之师必有闻风响应者,所以不患无兵无人。”
崇祯瞟了李邦华一眼,看见李邦华的神色沉重,显然是不同意李明睿的话。他自己也不同意,心中想道:“什么招募十万,饷从何来?”但是因为他很想离开北京,所以并不指出李明睿的不顾实际,只是轻声说道:
“说下去,说下去。”
李明睿接着说道:“昔日太祖高皇帝不是曾经大战于鄱阳湖么?成祖文皇帝不是曾与蒙古人战于漠北么?祖宗创业艰难,常需要栉风沐雨。皇上欲安坐而享有天下,如何能行?今日时势紧迫,欲皇上端坐而治理天下,岂非迂阔而不切实际之论?”
“说下去,说下去。”
“难得而易失者,时也。今日之事刻不容缓,失去时机,后悔无及。”李明睿害怕有人反对皇上逃往南京,于是改变了口气说:“山东诸王府,皆有宫殿,不妨暂时驻跸,等待勤王之师齐集之后,徐议西征。贼人素闻天子神武,先声夺人,挫其狡谋,到那时贼中必有人倒戈相向。凤阳祖陵,号称中都,也可以驻跸。山东、河南向西并进,而江淮之间又无后顾之忧。陛下亲征之举,用意在号召忠义,不必皇上亲冒矢石。况且南京有史可法、刘孔昭辈,都是忠良之臣,晓畅军务,可以寄托大事。召他们到皇上左右,一同谋划,必能摧折敌焰,廓清疆域,建立中兴大业。时不可失。请皇上决意亲征!”
崇祯听了李明睿的这些陈奏,虽然知道其中有一半虚浮之辞,但一则这些话为他指出了一条活路,二则李明睿的神情和声音完全出自忠诚,所以他深为动心,频频点头,随即问道:
“朕亲征之后,京师如何坚守?”
李明睿说道:“听说昌平与居庸关等用兵重地,无兵控制防守,容易被贼人窥伺。依恃中官在两处绸缪军事,实非完善之策。伏乞陛下调度诸将,从皇陵山外自西向东,围绕巩华城,俱戍重兵。命东宫居守,入则监国,出则抚军,此实皇太子之责。皇上启行之后,留下魏藻德、方岳贡辅导东宫,料理兵事。畿辅重地,只要皇上亲征,必然百姓雷动,士气鼓舞。倘如此,则真定以东,顺天以西,可以不再担忧贼氛充斥。目前贼已渡河东来,其势甚锐,全晋空虚,料难固守。若朝廷优柔不断,日复一日,天下大事尚可为乎?一旦贼至国门,君臣束手,噬脐何及!”
崇祯比许多朝臣更感到情况危急,亡国之祸已迫在眼前,深恨多数大臣仍然糊糊涂涂,各讲门户,营私牟利,对国家事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心中感到恼恨。他忽然向群臣扫了一眼,含着怒意说:
“退朝!今日六部九卿下去速议,明日决定!”
崇祯回到乾清宫以后,思想十分纷乱。一方面他确实明白,如今只有往江南去才是上策,倘若这一步棋能够走活,全盘棋都会活了。可是李邦华不同意他离开北京,只同意将太子送往南京,将永王和定王也送往江南。李邦华是一位德高望重为朝野所钦敬的老臣,他的意见应当重视。还有辅臣们和六部九卿等满朝文武大臣都没有说出来明白主张,使他的思想中增加了忧虑。可是他没有在乾清宫坐等六部九卿会议结果,而是急不可待地命一太监将《皇明舆图》找来,放在御案上,细看从山东到南京的山川形势、重要城镇位置,斟酌南逃路线。
在他治理天下的十七年间,这一巨册用黄绫做封面的地图他不知看过多少次了。有时为着平定冀南、山东、江北和各地“土寇”、“流贼”的猖獗活动,他怀着万分焦急和忧虑的心情看过多次。有时为某处十万火急的军情塘报,查阅地图。有两次清兵入犯,深入畿辅、冀南和山东境内,他在那些日子里也是经常查阅地图。所以有许多府、州、县的方位和道路远近,他大体上心中清楚。可是今天他的注意点与往日不同。今天像德州、济南、临清这些重要地方,沿运河南去的路线、要经过的城镇,他虽然详细看了,但是他最注意的是山东东部,希望从德州转路,绕过济南以东,然后从什么地方向南,奔往淮阴,再去扬州。他担心走临清南下的这条路可能会被李自成的骑兵抢先截断,所以要事先考虑好,走一条比较安全的道路南下。对着地图研究了很久,他又怕倘若“贼兵”得到消息,大军进入山东,一部分轻骑截断胶东的道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由天津登船,从塘沽入海,到海州登岸。想着海上风涛之险,又想着自己敬天法祖,经营天下十七年并无失德,竟落到这步田地,不觉流出热泪。于是他推开地图,长叹一声,愤愤地哽咽说道:
“诸臣误朕误国,致有今日!”
对于皇上要不要速往南京,或送太子去江南这两个方案,因为崇祯亲自吩咐六部九卿大臣们商议,当天就有不同意见的密疏送进乾清宫来。其中有兵科给事中光时亨的一封奏本,反对皇帝南迁之议,也反对将太子送往南京,措辞最为激烈。认为李明睿妄言南迁,扰乱人心,应该立即问斩。他提到皇上只应该固守京师,以待天下勤王之师。十二陵寝、九庙神主、祖宗经营二百数十年的神京万不可弃。他在奏疏中引用了“春秋大义”,使崇祯在心中感到惭愧。他又看一看赞成他往南京去的奏疏,却没有一封是辅臣或六部堂上官的。其他朝臣虽也有奏本,多是口气游移,反不如光时亨的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他又看看李明睿今日新上的奏本,虽然字字句句都可以看出来是一片忠心,万分焦急,却也作一些托辞,不敢直接说迁往南京,只说“皇上可以驻跸临清”,又说“可以驻跸凤阳,便于亲自主持剿贼”。而且李明睿引证的故实也有不伦不类的,如说世宗嘉靖皇帝也曾经驾幸奉天,更为可笑。倘若在平时,他会为这件引用故实不当,大为恼火,对李明睿降旨切责,甚至治罪。然而今日他变得非常通情达理,完全明白李明睿的苦心。想着朝廷上人各一心,像李明睿这样能为他尽忠谋划大事的并无几人,不由地长叹一声。
崇祯在众多皇亲中最看重和最亲密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新乐侯刘文炳,是他的舅家表哥;一个是驸马都尉巩永固,是他的同父异母妹妹的丈夫。巩永固年轻有为,只因为他是皇亲,限于朝廷制度,只能够白吃俸禄,接受赏赐,不能做实际掌权的官吏。今天遇到这样重大的疑难问题,崇祯密召巩永固进宫,询问他对于南迁的意见。巩永固劝崇祯赶快往南京去,千万不可误了时机。崇祯皱着眉头说:
“朕也认为如今空言无益,只有南迁一策,方能拯救社稷之危,再图中兴。可是离开北京,必须兵马扈从。京营兵很不可恃,如何是好?”
巩永固说:“祖宗三百年江山,民间不乏忠义之士,一见皇上决意南迁,号召畿辅豪杰,起兵护驾,立可得义兵数万,稍加编制,分别部伍,明定奖罚,就可以成一支可用的人马。至于京营兵,挑选精锐,随皇上南迁,其余留守北京。”
“义兵……召集起来谈何容易?”
“是的,皇上,召集义兵甚易。如果用臣之策,皇上决计南下,莫说数万义兵,数十万也可召集。望皇上速决!”
崇祯想到军饷无法措办,低头不语。
巩永固又说:“若是只想死守,而京师人心疲沓,积弊难回,各地勤王之师又不能指望,只能坐困,对大局毫无裨益。请皇上速速决断,万勿迟误!”
崇祯站起来,心中很乱,在屋中不停走动。巩永固见皇上离开御座,自己也只好站起来,一边等候皇上决断,一边在心中说:
“千万不要因循误国!”
过了一阵,他正要催促皇上当机立断,忽然看见崇祯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望着他叹口气说:
“朝中无一个有用的大臣,诸事难办!你回去吧,等以后紧急的时候我再召你进宫。唉,我此刻心乱如麻!”
巩永固不敢再说话,只好叩头辞出。当他走出乾清宫的东暖阁时不觉心中一酸,赶快用袍袖揩去了眼泪。
巩永固刚走出去,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和秉笔太监王承恩一同进来,送来了由内阁辅臣们代拟的《罪己诏》稿子。这是几天前崇祯命内阁代拟的重要文件,已反复审阅退回修改多次,都不能使崇祯满意。最后崇祯自己修改了许多地方,命司礼监重新誊抄一遍。如今王承恩虽然仍任秉笔太监,但由于办事勤谨,深得皇帝赏识,地位提升在众秉笔太监之上,名次只在掌印太监之下。他们向皇上叩头之后,先由王德化将皇上拟派往大同、宣府、居庸关等军事重镇和畿辅等地担任监军的十名太监名单呈上,而最重要的是派往前边三个地方的监军太监。崇祯有着两手打算。一手是南逃;一手是在以上地方加强防守,阻止李自成的大军前进。他将名单看了一眼,说道:
“文臣们没用,武将们不可靠,但愿差往大同、宣府和居庸关的这三个内臣们能够在缓急时为朕出力。”
王德化说道:“内臣是皇上的家奴,自然生死都是皇上的人。”
崇祯说:“王德化啊,这个杜勋出自你的门下,平时办事还有忠心,曾蒙朕另眼看待。前两年举办内操,朕也是靠他办事。这次你推荐他赴大同监军,朕想他是能够胜任的。大同是过太原往北京来的第一道门户,你得嘱咐他不要辜负朕的厚恩。”
王德化说:“奴婢已经郑重嘱咐过了。”
崇祯提起朱笔在名单后边批道:“诸内臣务须星夜驰赴本镇,监军剿贼,为国建功,钦此!”
然后他从王承恩手中接过《罪己诏》稿子,心中酸痛,略加浏览,不忍细读。这《罪己诏》,他无意马上发出,向御案上一扔,随即问道:
“近几日朝臣中议论南迁的事,你们在司礼监中应该清楚。为何大臣们多是模棱两可,言官小臣如光时亨辈竭力反对?”
王德化说道:“大臣们一则怕担责任,二则年纪较大,不肯奔波风尘,三则多是在北京家口众多,财产也多,不愿离开,所以持观望态度,不肯有什么主张。”
崇祯愤怒地说:“这岂不是坐等亡国么?”
王德化不敢回答。崇祯又问:
“言官们为何反对?”
王承恩回答说:“启奏皇爷:他们反对,何尝不是一个‘私’字!”
“嗯?”
“他们一做言官,都想博取一个‘敢言’的美名;至于国家根本大计,未必放在心上。从前反对杨嗣昌,反对陈新甲,何尝将国家大计放在心上?今日言官们害怕皇上一离北京,他们不能跟随南去,只能留在北京城内。他们认为,只要皇上固守京师,必会有勤王之师来为北京解围。只要北京解围,他们照样吃朝廷俸禄,也不会抛离妻子,扈驾南行,吉凶难料。所以他们找各种理由,死死地阻止皇上不要南下。”
崇祯用鼻孔“哼”了一声,说道:“想得挺美,全不想勤王之师不能指望!要是京城不能固守呢?他们到那时难道都要投降贼人,甘心在新朝做官么!”
王德化和王承恩都不敢回答,低下头去。崇祯愤怒地一挥袍袖,使王德化和王承恩退了出去。有一句话在他的心中闷了一个多月,如今不觉小声地喃喃说出:
“君非亡国之君,臣尽亡国之臣!”
随即望着御案上的《罪己诏》悄悄流泪。
知道镇守大同的总兵朱三乐手中兵少,恐怕指望不住,崇祯希望官军能死守宣府一些日子,使他有调集勤王兵马的喘息时间。镇守宣府的总兵是姜瓖,久历戎事,不是泛泛之辈。他决定派亲信太监杜勋星夜奔赴宣府,监视姜瓖一军,免有意外变故。当天下午,他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杜勋,一则要亲自当面嘱咐,二则表示他的特殊恩宠。当杜勋跪在他的面前叩头以后,他带着忧郁神色,用亲切的口气说道:
“杜勋啊,目前国家有难,朕知道你一向很有忠心,也懂得军旅之事,所以派你去宣府监军。宣府十分重要,能保住宣府才能保住居庸关。你可得为朕尽力守住宣府,使‘流贼’不能东进啊!”
杜勋伏在地上说:“杜勋是皇上家奴,生死都是皇上的人。只要有杜勋在,宣府必不能失,‘流贼’必不能东进一步!”
“宣府不会失陷?”
“宣府若失,必是奴婢为皇爷战死沙场之日。”
崇祯很感动,点头说:“好,好。听汝如此说,朕对宣府的事就放下心了。”
“奴婢多年受陛下豢养之恩,宁愿战死沙场,为皇爷分忧,决不辜负皇爷付托!”
“好,好。如今正需要像你这样的忠臣!”
崇祯对杜勋又是嘱咐,又是慰勉,又赏赐了许多东西,特别破例示恩,命杜勋向御马监挑选二十匹骏马,以壮行色。作为一位皇帝,对待一个家奴太监,为着指望这个家奴能够替他出死力挡住敌人,他能够说的话全说了。杜勋对皇上的倚重十分感激,一再流着眼泪表示他自己感激皇恩,誓死守住宣府,那神情,那声音,表现得忠勇感人。召见之后,崇祯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静,默默地想道:
“还是自己的家奴可靠!倘若武臣们有一半能够像杜勋一样,‘流贼’何能猖獗至此!”
第二天崇祯在平台召见内阁辅臣、六部九卿大臣、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询问关于南迁的事的会议结果。大臣们仍无主张。李邦华仍然坚持说,应速送太子和二王前往江南。李明睿仍主张皇上亲往南京,留下太子在北京。少詹事项煜支持李明睿。崇祯向言官们严厉地扫了一眼,问道:
“尔等言官们有何主张?”
光时亨看见皇帝的眼神有点害怕。但同时有几个同僚向他使眼色,怂恿他出来说话。身旁有人用肘弯轻轻地碰他一下。他忽然鼓起勇气,但还是禁不住脸色苍白,两腿打颤,从班中走出,在御案前六尺远的地方跪下,说道:
“陛下,值此国家万分危急之时,大小臣工都应该竭智尽虑,矢忠矢勇,保大明江山不坠。凡劝陛下往南京去的都是妖言惑众,将神京拱手资敌,弃祖宗神主与十二陵寝于不顾。明为南迁,实为南逃。陛下十七年敬天法祖,惨淡经营,所为何事?岂可做仓皇出逃的皇帝么?将何以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将何以对天下万民?将何以对京师百万臣民?请陛下速斩李明睿之头,悬之国门,以为倡言南逃者戒!”
李明睿赶快从班中走出,跪下说道:“臣建议皇上暂时南去,驻跸陪都,以便重整军旅,恢复中原,廓清北方,建立中兴大业。皇上只要到了南京,便可龙腾虎跃,运天下于股掌之上。坐困北京,有何益乎?况且像这样不得已采取权变之计,往代不乏先例可鉴:唐代再迁而再复,宋代一迁而国脉延续一百五十年之久……”
崇祯做个手势,命李明睿停止说话,随即将御案一拍,对光时亨厉声说道:
“朕只是思虑是否应该御驾亲征,扫荡流贼,并非逃走,亦非南迁。朕岂能弃九庙神主与十二陵寝于贼手,委京师百万臣民与宗室生死而不顾?建议朕南下亲征的并非李明睿一人,汝何以单独攻讦明睿?显系朋党,本应处斩,姑饶这遭……下去!”
诸臣见皇帝震怒,个个面无人色,有的禁不住浑身颤栗。甚至像李邦华这位四朝老臣,素负骨鲠之名,也不敢再提送太子往南京去的话。
崇祯立即乘辇回乾清宫中,坐在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的御案前,闷闷地想了一阵,突然忍不住痛哭起来。
这时王承恩正从司礼监衙门同王德化谈过话,前往值房,带着两名长随,走在乾清宫附近东一长街上。在他前边不远处走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宫女。他心中有事,走得较快,很快就追上了这个宫女。宫女听见脚步声,向后望一眼,赶快躲在路边,躬身行礼。王承恩向她打量一眼,认出来这是寿宁宫中的宫女费珍娥,陪伴长平公主读书。她原在乾清宫中服侍皇帝,为人十分聪明,粗通文墨,深得皇上和皇后的喜欢。他看见费珍娥捧着一个锦缎方盒,便向她问道:
“珍娥,你捧的是什么东西?”
“回公公,皇后娘娘命我将公主这十天来写的仿书捧到乾清宫敬呈皇爷御览。”
王承恩“哦”了一声,说道:“听说公主临的是赵孟,长进很快。你捧去吧,今日皇爷的心情不佳,看了公主的仿书说不定能替他解解愁闷。”
费珍娥见王承恩抬脚要走,忍耐不住大胆地抬起头来,福了福,跟着问道:“王公公,我有一句藏在心中的体己话,不知该问不该。”
王承恩感到奇怪,打量这位宫女的神情,见她十分惶恐,呼吸紧张,含着眼泪,马上猜想到她同千万个宫女一样,思念父母,无人可问,只是知道他的脾气比较好,才向他打听。他含笑问道:
“你要问什么话,嗯?”
“请问公公,如今‘流贼’李自成到了何处?他是否要来北京?”
费珍娥问这句话时声音打颤,低得仅仅能够使对方听见。她不敢看王承恩,低着头准备受严厉责备。
王承恩的笑容顿时消失了,用温和的责备的口吻说:“你住在深宫之中,这样事何必打听?”
“不,公公,正因为住在深宫中,这样事更不能不挂在心上。”
“你是一个都人,纵然你知道了,有何用处,岂不是操的闲心?”
“正因为我是都人,又受皇上和皇后深恩,才不能不打听。知道以后,我好在心中有个准备。”
王承恩又向费珍娥打量一眼,心中称赞这小宫女很不寻常,倒是个有心的人。但是他的脸色更加严厉,说道:
“我朝家法,后宫任何人不准随便谈论国事,也不准打听。不要说做都人的不许打听,连皇后和贵妃也不许多问一句。你幸而问到我,倘若问到别人,不是要立刻获罪么?在宫中要事事小心谨慎,不可打听宫外之事,不可妄语,切切记住!”
王承恩说完便匆匆带着长随们走了。
尽管费珍娥受了责备,她所关心的问题也没有从王承恩口中得到回答,但是她已经心中明白:局势十分严重,李自成正在率大军前来北京。她怀着特别沉重的心情,从后门走进了乾清宫的院子。
听说管家婆魏清慧正在乾清宫东暖阁侍候皇上,她便从正殿西边绕过去,到了正殿前边。她突然吓了一跳:从东暖阁传出来皇上的痛哭声。一些太监和宫女站在乾清宫的廊檐下,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人敢进去劝解皇上。她踮着脚尖走进正殿,向右一转,去找魏清慧。她轻轻掀开东暖阁的绵帘一角,魏清慧就望见她了,使眼色叫她止步。正在这时,她听见皇上在东暖阁的内间里极其伤心和绝望地问道:
“天呀,下一步怎么好呢?下一步怎么好呢?”说毕继续痛哭。
魏清慧噙着热泪走出来,拉着她走出乾清宫正殿,转过西山墙,见左右无人,才站住问道:
“是公主写的仿书么?”
费珍娥轻轻点一下头,悄声问道:“皇爷为了何事?”
魏清慧使个眼色,小声说:“不许问。公主的仿书留下来吧,我替你呈给皇爷。你回去以后千万不要将皇爷痛哭的事启禀皇后,也不许对公主说一个字,只当你什么也不知道。记住,这是宫中的规矩。”
费珍娥见魏清慧的脸色很沉重,不住流泪,她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将盛公主仿书的锦缎盒子交给魏清慧之后,便怀着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悲凉,赶快从后门走了。
正月中旬快过完了。近些天来,每天都有很坏的消息来到北京。崇祯已经将《罪己诏》颁发全国。他认为他那样责备自己,把国家弄到这个地步的责任都归到自己身上,按道理一定可以感动天下臣民。然而这次《罪己诏》发出以后他就明白,事到如今,什么办法都晚了,天下百姓不再听这些话了。
崇祯知道李自成和刘宗敏确实已经从韩城附近渡过黄河,率领大军号称五十万,直趋太原,声言要来北京。另外还有后续部队,可能会有百万之众。他还知道山西省的各府州县不是望风迎降,便是官绅弃城逃走,不战瓦解。又哄传李自成已经破了平阳,而实际当时李自**马还没到平阳,平阳是正月二十三日破的,报到京城已经二月初了。在那样的日子里,谣言和真实消息混在一起,纷至沓来,传入北京,耸人听闻。崇祯在乾清宫中默默流泪和失声痛哭的时候更多了。他仍然梦想着往南京去,但经过以光时亨为首的言官们反对,他不再明白提出,害怕最后落下个逃跑的名声,在青史上很不光彩。一日上朝时候,他用绝望的眼神环顾群臣,哽咽地说:
“唉,朕非亡国之君,事皆亡国之象。祖宗栉风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将有何面目见祖宗于地下!朕愿亲自督师,与贼决一死战,即令身死沙场,亦所不顾。只是国家三百年养士,居然满朝泄泄沓沓,竟无一个得力的人,使朕孤掌难鸣,死不瞑目!”说罢痛哭起来。
辅臣们都赶快跪下,劝皇上不要伤心并且说目前“贼势”方张,军民离心,皇上亲征,实非上策,不如固守待援,较为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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