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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甲申初春(第1页/共2页)

第一章

在李自成去米脂祭祖期间,各种重要朝政和各地重要军情不断地通过驿站或派出专使飞速送往“行在”,而他沿途不管停留在什么地方,都要批阅许多从长安来的文书。凡是需要中央各政府马上遵照他的批示办理的,立刻将批阅过的文书发还。有些照例的公事,他本来可以不用亲自去管,由中央主管衙门以他的名义办理就是了,可是他也要亲自批阅。例如颁布明年的历书,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甲申历”,本来由钦天监推算议定,再由政府颁行就可以了,但他也要在颁布前亲自看看。在封建社会,每年冬季用皇帝的名义颁布历书,俗称皇历。一国之内颁布皇历是皇帝的特权,是皇权的象征。虽然他暂时还未称帝,实际上却是皇帝的身份,只欠正式登极罢了。所以,他十一月下旬在去米脂的路上得到已经刻印好的“甲申历”,十分高兴,竟然不顾鞍马劳顿,在灯下从头到尾翻阅一遍。他望着黄纸书笺《大顺钦颁永昌元年甲申岁皇历》一行红字,一种初掌皇权的喜悦和兴奋之情,充满心头,不觉为之陶醉。

各路大规模的和小规模的军事活动仍在积极进行。他离开长安去米脂期间,新朝廷的全部机器依然继续装配部件,依然日夜不停地依照着他的意志运转。人们看见李自成不断筹划军事,所向贺捷,已经称得上武功烜赫,夺取天下的胜利为期不远了。而且也看见他关心朝政,留心文字。单看他到了西安之后,于戎马倥偬之中举行考试,修学校,征逸才,举贤能,定服色,改官制,直到颁布皇历,等等,样样举措无不显得这新朝廷正在锐意除旧布新,要不了几年必将文治彪炳,追踪盛唐。在他进入西安以后的短短两个月中,关中士民除很少数被他严厉惩治的大乡宦、大贪官、大恶霸之家以外,几乎是人人都对他怀着真正的崇敬和期望,认为他果然是创业之君。尤其一般老百姓说他是真命天子。

当他从米脂回到长安时,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迎接在一百里以外,面奏了军事和朝廷的各种大事。田见秀等大将率领地位较高的文武群臣,都到三十里以外接驾。其余文武官员和士绅,也有千人以上,跪在城外接驾。

李自成骑着乌龙驹,缓辔徐行。前边有仪仗与器乐前导,香炉中烧着檀香,轻烟氤氲,香满通衢。一个武士骑着高头大马,擎着一把黄伞,走在他的前面。通往宫中去的路上,街道都早已扒宽了,整修平了,打扫得干干净净,而且铺了黄沙。因为皇上要从这些街道回宫,沿路都净了街,断了行人。当然也有父老们想看一看他们,就跪在街边,伏下身去,不敢抬起头来。

对着这种隆重接驾的情形,李自成在马上忽然想到在商洛山中被围困的日子,有一天他害病还没有完全好,骑马出来,将士们、义勇和穷苦百姓们如何拉着他的马头,密密地围着他。大家看见他大病初愈,围着他欢呼、跳跃,流着眼泪。这情形忽然回到他的心头,可是又分明过去很远了。他又不由地想起进洛阳时的情况,当时也算是很威风的,但怎能和今日的气派相比?今日这般景象,他知道在书中就叫做“出入警跸”,是理所当然的,是从他十几年艰苦转战中得来的。唉!来之不易呀。

忽然他的心思又被眼前的景色激动起来,感到很不平静。他不由地考虑到,一部分东征大军已经开始从韩城一带渡过黄河。李过已经过河了,刘宗敏也要很快动身,他自己将随后起程。想到山西空虚,一路会胜利前进,在北京登极的事不会很久。千秋大业,如今分明已经出现在眼前了。虽然北京他没有去过,可是关于北京内城、外城、皇城、紫禁城,各种说法他听得十分熟悉。他认为,将来的长安城,一定要修得比北京更好,要恢复盛唐的规模。这里有山有水,什么样的花园都可以修建得如同天上一般。他在马上留意看着已经扒宽的街道,一种更雄伟的规划浮现在他的心头。

到了午门,他从马上下来,命百官各回衙门办事,丞相、军师、汝侯刘宗敏,今晚一更以后入宫议事。

一更刚过,刘宗敏、牛金星和宋献策遵旨来到宫中。李自成已经坐在便殿的暖阁中,一边批阅文书,一边等候他们。大家向李自成叩头行礼之后,坐下议事。朝中大事,李自成在回长安的旅途上不断地得到禀奏。尤其是刘宗敏和牛、宋二人,迎接在百里之外,又向他面奏了各种大事,他都十分清楚。所以今晚的会议一开始,他就向刘宗敏问道:

“你已经决定在近几天动身么?”

刘宗敏回答说:“本月二十日是黄道吉日,已经同军师和牛丞相商定,二十日从长安动身。东征的人马,如今都集中在韩城一带待命。少数部队,已经分三路渡过黄河。补之从米脂护驾回来,到蒲城时,皇上命他不必回到长安,他就从蒲城转路向东,先到韩城。他是先锋主将,想来会连夜赶路,如今说不定已经从韩城一带过河了。”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说道:“你们替捷轩拟好的檄文,几天前我已经在路上看了。还需要改动么?”

那檄文稿是宋献策同他的一位幕僚拟就的。听到李自成询问,他赶快恭敬地站起来,回答说:

“那稿子是经臣反复推敲,也请牛丞相与汝侯看过,然后才上奏御前。只是这是第一道东征的檄文,关系极其重大,所以必须等候皇上亲自斟酌,御笔改定,方敢刻版印刷。”

李自成轻轻点头,从御案上拿起文稿,交给军师,说道:

“如今我们在一起斟酌斟酌。好,你坐下慢慢念一遍,我们大家细心地听,看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

宋献策坐下去,双手捧起缮写工整的檄文稿,用带着豫东口音的腔调,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为奉命征讨事……”

李自成向大家含笑问道:“给捷轩这样的官衔如何?这官衔要载到史册上的,你们再斟酌一下。启东你熟悉历代典章制度,这官衔有不妥当的地方么?”

牛金星恭敬地站起来说道:“汝侯此次出征,为大顺朝夺取北京,建立万世宏业,至为重要。所以这官衔名号,必将载入史册,垂至千古。臣等遵照皇上离开长安之前的面谕,几经研究,商定这个称号,并经陛下批示同意。虽说前代无此名号,但我朝隆兴,对前代有因有革,前代所无者不妨新创。臣以为这官衔并无不妥,可以不必再改。”说毕坐下,等候李自成说话。

宋献策站起来接着说:“臣以为汝侯这一官衔很好,不需再改。起初臣等商议,用‘大顺钦命提营首总将军’这几个字,皇上用朱笔圈去‘钦命’二字,改为‘倡义’二字,臣等方感到自己识见太浅,深佩皇上天纵英明,识见过人……”

李自成笑着说:“这也算不得多么英明。我只是想着,如今还没有打进北京,诛灭明朝,这‘倡义’二字还不能丢掉。等到了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之后,再改用‘钦命’二字不迟。好,献策,你继续说下去。”

宋献策接着说道:“汝侯在老八队原有总哨之称,直到近来将士们还习惯地称他为总哨刘爷,表示又尊敬又亲切之意。现在局面变了,倘若仍用总哨二字,一来不雅,二来这气派也太小了。如今捷轩已经封侯,代皇上率领东征的全部人马,用‘提营’二字比较恰当,提营的意思就是提督各营。本来应统称作提营大将军,可是皇上说过,几年内不要设大将军这个名号,所以臣等商量用首总将军名号,实际职同大将军。”

刘宗敏说:“罗汝才原来封为大将军,几个月前已经被斩,我们当然不用大将军这个名号。”

李自成点头说:“我的意思也只是说几年之内不要再用。如今虽然决定用提营首总将军这个称号,可是将士们倘若感觉不顺口,不习惯,愿意称捷轩大将军也不要禁止,只是各种文书上不用罢了。关防已经制就了么?”

宋献策说:“今晚在御前决定之后,明日就可以铸成。臣等商量,关防虽是临时凭信,但将军之位甚尊,可以银质。”

李自成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说道:“你将檄文念一遍,如没有改动之处,就连夜发下去,赶快刻版。要多印一些,务使沿路各府州县,官绅百姓家喻户晓。你坐下念吧,一字一句地念,念清楚一点。”

宋献策坐下去,重新捧起檄文稿子,从头念道:

大顺倡义提营首总将军为奉命征讨事:自古帝王兴废,民兆于心。嗟尔明朝,大数已终。严刑重敛,民不堪命。诞我圣主,体仁好生。义旗一举,海宇归心。渡河南而削平豫楚,入关西而席卷三秦。安官抚民,设将防边,大业已定。止有晋燕,久困汤火,不忍坐视,故特遣本首总,于本月二十日,自长安领大兵五十万,分路进兵为前锋。我主亲提兵百万于后,所过秋毫无犯。我为先牌谕文武官等,审时度势,献城纳印,早图爵禄。如执迷相拒,许尔绅民缚献,不惟倍赏,且保各处生灵。如官民共抗,兵至城破,玉石不分,悔之何及!

后边日期写道:大顺癸未十二月x日。这稿头日期没有写,等将来印成之后,用朱笔填进去。显然已经不再用崇祯年号,而只用干支纪年。

李自成听了以后,又接过稿子看了看,微笑点头,提起朱笔,在稿子后边的上方,写一个“可”字,交还军师。向牛金星问道:

“那北伐诏书的稿子,可拟好了么?”

牛金星站起来回答说:“陛下的北伐诏书稿子,臣吩咐几个文臣已经拟就。今日与文臣们又讨论了一遍,改动了几个字,明日早晨即可以送进宫来。那诏书将在元旦颁布,尚有二十多天,所以陛下有时间从容斟酌。”

李自成点点头,示意牛金星坐下,又转向宋献策问道:“那一通北伐誓师的文告,我已经在路上看了。捷轩从长安出征的时候,这文告也要刻版印出,通告全军上下。”

宋献策说:“臣等认为,此次东征是皇上御驾亲征,汝侯只是先行十余日,所以不须行遣将礼。汝侯到了韩城以后,可招集诸将,代皇上行誓师礼,宣布文告,然后大军分路过河。至于已经过了河的将领,不必回到韩城,只要就地举行誓师,向部下宣布皇上的誓师文告即可。”

牛金星接着说:“此次皇上出征与往日不同。此是最后一仗,直捣燕京,一举而灭亡明朝。燕京一破,陛下登极,传檄天下,江南可不经大战而次第戡定,所以东征全军誓师,必须隆重举行。”

李自成心中兴奋,自己从御案上拿起了文告的稿子,重新细看。看到一半时候,忽然念出声来:

……不穀以渺渺之身,起自银川,兵威所至,壶浆竞迎。兹者三秦底定,定国关中;兴师东渡,直捣燕京。指日戈归牧野,马放华阳,长安定鼎。与万民同登衽席,岂不休哉!

凡尔将士,共宜各舒忠愤,用集厥功。其有摧锋陷阵,勤劳懋著之士,裂土分茅,锡之带砺。其或奸宄携贰,及傲狠违令者,国有常刑,法将难贷。

凡尔将士,共喻此意,勿焚我庐舍,勿虐我黎民。惟今约誓,其各勉旃。

李自成念毕文告,点点头,用朱笔批一“可”字,随即向刘宗敏说道:

“我本来很想立刻率领大军东征,同你一起渡河。可是长安还有许多事情要办,你先走吧。按照既定方略,你替我提督各营,扫荡三晋。我们在平阳见面,一起从太原北上,从大同往东,入居庸关到北京城下。我们自从起义至今,转战十六年,马上就要攻克北京,大功告成。”

刘宗敏说:“明朝在山西的兵力空虚,到太原不会遇到大战。倘若一路顺利,不耽搁时间,看来三月初十左右,可以到北京城下。我如今担心的只有一件事……”

李自成问道:“你担心的是什么?”

刘宗敏接着说:“会不会崇祯往南京逃跑?这可说不定。要是他逃往南京,事情就有些麻烦。”

宋献策说:“只要我们进军神速,崇祯就来不及逃往江南,下一步收拾江南就迅速多了。”

牛金星说道:“从前朝古代来看,一国皇帝逃往别处,名叫蒙尘。唐朝皇上就两次逃出长安,元顺帝也是逃走的。所以为今之计,只有进军越快越好。崇祯想逃往江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自成说道:“我想,崇祯顾虑很多,未必会轻易逃出北京。只要我大军进兵迅速,等他决定逃走的时候,已经晚了。”

宋献策紧接着说:“何况我军已经陆续进驻山东,截断了运河。董学礼投降陛下之后,陛下将他由副将升为总兵,正准备护送武愫前往淮阴等处。崇祯听到山东、淮北局势已变,必不敢逃往南京。除非从海上逃走,料他不敢冒这种风波之险。”

李自成问道:“这个武愫如何?”

牛金星回答说:“武愫是进士出身,在明朝虽无显要地位,可是也有一些名气。派他做淮阴一带的防御使,仰赖陛下声威,向地方军民宣布新朝政令,必能收拾那一带的混乱局面。日后下江南的事,并不靠他。只等北京一破,崇祯亡国,陛下命一上将,率军南下,并差一重臣随兵前往,江南可传檄而定。”

李自成笑着说道:“平定江南之后,下一步就该派大军出山海关,收拾辽东多年来的混乱局面了。”

从米脂回来以后,李自成在牛金星等大臣的辅佐下,处理军国大事,每日起得很早,睡得很晚。其执事之勤,连一向对他怀有成见的关中士绅,也不能不改变看法,认为他确实像一位开国皇帝。

如今离新年不到一个月了。许多事情都要忖度制定,都要从明年元旦开始实行。所以他在东征之前,留在西安这段时间,特别忙碌。按照战国以来所谓“五德终始”的迷信思想,将大顺朝定为水德王,服色尚蓝。文官的补子以云为饰,一品一朵,直到九品九朵。如今已是腊月,关于建国改元、颁布历书、改易衣服的颜色,都必须由礼政府遵制宣告各地军民,好从甲申元旦起,一起遵行。还有一件大事,是应该由礼政府宣布的。避讳的字,凡是犯了他的三代名讳的字,都得禁止使用,改用其他的字代替,或者改变笔画。他自己的名字“自成”两个字,是十分常用的字,如果都禁止使用,将给天下臣民造成很大的不便。所以他宣布:从甲申年元旦起,将“成”字改为曰字头下边带成功的成字,这样成功的“成”字就不必避讳了。总之,凡是封建帝王应该在改朝换代时所必须做的事情,他和大臣们都考虑到了,都做了准备,马上就要颁布。至于文武官制,在襄阳的时候已经制定,如今又加以修订,更加严谨。

改革币制,也是目前一件大事。明朝的钱币虽然还可以继续使用,但必须赶快制造大顺通宝,来代替明朝的钱币。自从天启年间以来,明朝因为国库枯竭,制造了很多又轻、又薄、铜质又坏,带着不少眼的小铜钱,民间称之为麻钱或皮钱。所谓麻钱,是指钱面不光,带有砂眼,像脸上的麻子一样;所谓皮钱,是因为元朝时候币制混乱,缺乏黄铜铸钱,就用羊皮制造钱币,使人们十分反感。所以如今对那些又薄又小的钱,也称为皮钱。由于天启年间中央政府铸造的钱币质量很坏,各地伪造钱币愈来愈不能禁止,银价日趋昂贵,钱价日趋低落,给百姓带来很大的痛苦。江南苏州一带,民间曾经拒绝使用天启钱,酿成很大的风潮。李自成深明此弊,也深深懂得百姓的心愿。所以在商洛山中被围困的时候,有一次他带病到麻涧去,特意叫亲兵们带去许多嘉靖、隆庆和万历三朝铸造的厚墩墩的大方钱,散给麻涧百姓。进入西安之后,他就下令成立宝源局,暂时隶属户政府,专门铸造又大又厚的永昌钱。已经铸出了一部分,只等到甲申改元以后使用。可是铜的来源很困难。李自成从米脂回来以后,看了户政府上疏的奏本,只好决定收集民间铜器,输送宝源局,以便能够日夜加紧铸造。虽然这搜集铜器的事免不了骚扰百姓,但是也只好这么办了。

许多事情诸如开国典章、各种制度、政治措施、派兵遣将、筹措粮饷等,虽然各有衙门的官员分别执掌,上边还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等作周密筹划和设想,但是最终还得由他做决定。所以从他由米脂回到长安的当天开始,每日的生活既充满了显赫和得意,也充满了忙碌和操心,以至于同皇后高桂英谈心的时候也没有了。

腊月十八日这一天,李自成来到坤宁宫中闲坐片刻。高桂英带着抱怨的口气对他说道:

“皇上,你每日忙着军国大事,还有一些该办的大事竟然全忘了。”

李自成问道:“我忘了什么大事?你怎么不说呢?”

高夫人就说道:“常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能不能在你出征之前,将几对婚事办了,了却我们的一点心愿?”

李自成恍然想起,说道:“啊?你说的可是双喜和小鼐子他们的婚事?”

“是的呀,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呢?今年春天得了襄阳之后,我本想替这些孩子们完了婚事,你说不用忙,等破西安再说。如今已经来到西安,还不替他们办喜事,难道又往后推,推到进了北京以后,回来办么?”

李自成一时不能决定,仍然觉得目前马上要出征,没有工夫处理这些小事。皇后见他不表示意见,又催促说:

“为这些孩子们完婚的事,当然不如军国大事重要。可是皇上呀,这在这些孩子们的身上就是大事,是他们的终身大事。男孩子年龄长一点不要紧,只要不过三十岁,不能算成亲太迟;可是姑娘们就不然了。俗话说,好花能开几月红。难道要等她们的青春过完了,才打发她们出嫁么?拿慧英来说,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倘若在官绅庶民家里,前几年就该出嫁了。就因为跟在我的身边,过着戎马生涯,没有太平的日子。再说,我也很需要她在我的身边,所以就把她的婚事耽误了。她嘴里不会说这事,可是我却不能不常常想到。还有慧琼、慧珠几个姑娘,比慧英的年纪都小不了多少,都该打发走了。别的姑娘婚事可以等你从北京回来,晚一年半载出嫁,早晚干系不大,慧琼可是必须赶快出嫁的,最好同慧英一起办了吧。”

自成仍在想着军国大事,有点心不在焉地问:“慧琼出嫁的事也要赶着办么?”

高桂英说:“不仅是为着慧琼已经该出嫁了,也要从小鼐子身上想想。原来是想把慧梅许配给他的。后来,哎,没料到你同军师做主,硬拆散一对好姻缘,将慧梅嫁给了袁时中,活活地送她到死路上,小鼐子能不伤心么?他若如今看着双喜成亲,他不能成亲,他的心中会好过么?”

李自成直到这一刻,才重视皇后同他商量的事。忽然笑起来,摇摇头,说道:

“今天你提起来为双喜和小鼐子完婚的事,要紧是要紧,可是如何能办得及呀?捷轩定于腊月二十,也就是后天,一早就要离开长安出征,决定命张鼐随他一起。双喜等过了破五随我出征,办喜事的事情还来得及,可是张鼐的喜事如何能来得及?我看,出征事大,为张鼐完婚的事缓一缓办吧。”

“皇上,既然你已经决定命张鼐随总哨刘爷东征,我只为张鼐请假数日。二十二是个吉日,双喜和张鼐都在这一天完婚。张鼐的亲兵营随大队先走。张鼐二十二日完婚,二十五日快马追赶,来得及在韩城参加誓师,然后同大军一起渡河。我替张鼐请假数日,不误随大军过黄河。我想,捷轩也是会笑着点头的。皇上,你看这样办行不行?”

“二十二日……只有几天了,准备能来得及么?”

高夫人说:“准备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只要你点头就是了。”

“好吧。我因大事缠身,顾不上管这些,你愿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李自成站起来要走,但又笑着说:“王四已经与左小姐成了亲,不用操心了。罗虎这孩子有出息,如今也很得力。等我进北京之后,在众多的宫女中选一个美貌又通文墨的宫女,送给他做妻,一定会使他满意的。”

高夫人说:“皇上到了北京的紫禁城中,看见有出众的美色,不妨选几个服侍皇上。日后咱们大顺朝的后宫中,同样也需要妃嫔成群。”

李自成不明白高桂英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不好再说话。忽然看见像是王长顺站在坤宁宫的祯祥门外,便向一个宫女问道:

“那是不是王长顺?”

宫女躬身奏道:“是王长顺。他因为皇上正同皇后娘娘在说话,不敢进来。在祯祥门外已经等候一大阵了。”

“唤他进来,看他有什么事儿。”

听到传唤,王长顺恭敬地走进祯祥门内,从汉白玉甬路的左边来到坤宁宫的台阶下,整整帽子,然后从一边登上台阶,移到坤宁宫殿前。在门槛外边,就赶快跪下叩头。

李自成用亲切的口吻说道:“长顺,站起来吧。你给皇后带什么礼物来了?那蓝缎包袱里沉甸甸的,是什么东西?”

王长顺站起来,小心地跨过门槛,走进坤宁宫正殿,重新跪下,打开蓝缎包袱,露出一对金黄耀眼的崭新马镫。他双手捧起来一只马镫,呈给李自成,又捧起来一只,呈给高桂英。这新马镫,每只两边是两条龙,龙头朝上,合在一起。龙头、龙尾连着马镫,龙口半张,口中噙着珍珠。这珍珠能在口中滚动,却是取不出来。李自成夫妇欣赏着新马镫,十分高兴,连声称赞这新马镫制作精致。李自成问道:

“好哇长顺,你叫谁做的这一对金马镫?这么精致。”

王长顺仍然跪在地上。因为受到夸奖,激动得噙着眼泪,说道:

“皇上,你忘了?攻进潼关之后,有一次我摸着皇上的马镫说:‘这马镫呀,原来是别人用的旧东西,从你起义的时候接着使用,到如今又用了差不多十六年,有些地方已经磨窳了。你马上就要当皇上了,这马镫也该换新的了。’皇上那时候笑着说:‘你换吧,到长安以后换吧。’我说:‘陛下是真龙天子,新马镫不能够那么素净。我想这新马镫上应该有龙才好。’陛下又笑着说:‘这是好主意,你看着办吧。’到了长安以后,我就将这事交给工政府,要工政府遵旨主办了。”

李自成笑着说:“哪有旨意呀,我没下旨呀。”

王长顺说:“皇上要我看着办,这就是圣旨。皇上说出一个字就是金口玉言,就是圣旨。”

李自成看一看他,笑着点点头。

王长顺接着说:“等我随皇上从米脂回来,啊,不叫米脂,从天保府回来,工政府主管这事的官员将图样给我看了。我看了很不错,就催他们赶紧日夜铸造,外边加上鎏金。皇上,你看这镫子可中意么?”

李自成说:“中意,中意!长顺,进潼关行军的路上,我心中事情很忙。换新马镫的话,你对我说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在意,只是随口答应,事后全忘了。不料你倒是认真去办了。”说毕,望着皇后哈哈大笑。

王长顺说:“天子无戏言。纵然皇上说出一个字,也是圣旨。小臣到长安后,怎敢忘记呢?”

李自成说:“好了,不用你亲自动手。你去吩咐人将乌龙驹的马镫子换了,将旧镫子送给宝源局,做永昌钱吧。”

“不!陛下,那一对旧马镫,要在御库中当宝贝珍藏起来,千秋万代传下去,使后代子孙知道陛下在马上血战了十五六年,得天下很不容易呀。”

李自成顿时收敛了轻松的笑容,同皇后交换了眼色,不觉点头。皇后对王长顺说:

“你说的很是,这一对旧马镫要存入御库,作为咱们大顺朝皇家的传家之宝,让一代代皇帝都莫忘这江山得之不易。”

王长顺又说:“臣已经要工政府官员们为娘娘照样铸造一对鎏金马镫,每只马镫上有一对凤凰。”

李自成说:“皇后的马镫不要做了。以后天下太平,皇后是一国之母,深居宫中,在紫禁城中要乘凤辇;出紫禁城要乘法驾。再也不用骑着马,随军打仗了。”

王长顺恍然省悟,赶快叩头说:“小臣一时糊涂,忘记皇后从今往后再也不用骑马打仗了。我真是糊涂!请陛下恕罪。”

皇后笑着说:“你不要害怕。倘若不是皇上提醒,不要说你,连我也没有想到我以后不会再骑马了。长顺,你将皇上的新马镫带下去吧。我同皇上还有话要说哩。”

王长顺将一双新马镫包好,叩头退出。他在心中狠狠地责备自己:“唉!我怎么忘记了,往后天下太平,皇后用不着骑马了。”

李自成嘱咐给王长顺重赏。随即离开坤宁宫,召见大臣们商量出征的事去了。

高桂英很快地将慧英和慧琼叫到面前,将婚期告诉她们,嘱咐她们赶快准备。又差人将双喜和张鼐叫来,也将奉旨为他们完婚的事说给他们知道。随即又命人分头为两家婚事赶快准备。既要为男方准备,也要为女方准备,一切务要从丰。于是,向北京进军的事,文武百官和命妇们朝贺正旦的事,两对小侯爷结婚的事,都搅到一起了,从朝廷到宫中,好不热闹。

腊月十九日下午,李自成在宫中召开了半天的御前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兵政府尚书喻上猷、泽侯田见秀、文水伯陈永福、桃源伯白广恩、制将军李岩,以及原兵政府从事新升任文谕院学士顾君恩等十余人,讨论向北京进兵的事。其时如何向北京进兵的详细方略,早已决定。这次御前会议,只是表示刘宗敏提营出征的事意义重大,看有什么没有想到的遗漏问题没有。降将白广恩和陈永福二人参加会议,又有不同的原因。陈永福为人正派,是个血性男子,深为李自成所敬重。他也要带他原来的两三千人马随刘宗敏出征。他的人马已经开到了韩城附近等候,还有他的儿子副将陈德,如今在怀庆府驻扎,尚未投降大顺。可是已经暗中约好,等磁侯刘芳亮率领一支东征的偏师,从济源与怀庆之间越过太行山时,陈德就在怀庆投降,迎接刘芳亮进入豫北。至于白广恩,他和陈永福的情况不同。陈永福一直在河南,守开封多年,跟外边武将们关系不多。而白广恩在北方将领中是一位资历较深、交游较广的人物,崇祯十四年洪承畴率领八个总兵援救锦州,全师溃败于松山之际,白广恩就是八总兵之一。李自成带他出征,不是因为他手中有兵,可以在战场上为大顺朝建立功勋,而是因为他同明朝的北方将领如姜瓖、唐通以及吴三桂父子,都有或深或浅的交情。在招降这些将领的时候,他是很有用的一个人物。

由于李自成将要亲自率兵去攻占北京,刘宗敏只是先行一步,所以不举行“遣将礼”。二十日清早,卯时整,长安的天色还不很亮,刘宗敏入宫辞行。李自成在便殿赐宴,实际也只是一种礼节,十分简单,很快完毕。李自成亲自送他出了午门,看着他上马。当时牛金星虽然是天佑阁大学士,居于丞相地位,宋献策是军师,但是按照大顺军的传统待遇,刘宗敏的地位却居于文武群臣之上。牛金星和宋献策奉旨率领文武百官,将刘宗敏送出长安城外,行了简单的“相饯礼”,一齐目送着刘宗敏率领着一大群将领和亲兵,在寒冷的晓雾中向灞桥疾驰而去。

刘宗敏走后两天,即腊月二十二日,又是一个喜庆的日子。长安城中有不少人家在这一天娶媳嫁女,为即将来到的新年增加了一层热闹气。然而最引起全城轰动的喜事,并不是庶民百姓家的喜事,也不是官绅大户家的婚事,而是大顺皇上和皇后手下的两员爱将,同皇后身边的立过许多汗马功劳的两位姑娘,由皇上和皇后亲自主持,丞相和军师为媒,今日要拜堂成亲了。

长安城中的官绅士民人人尽知,张鼐已经封了侯爵,李双喜是李自成的养子,目前虽无封爵,可是人们却在私下议论,等攻破北京之后,江山大定,李双喜和李过都可能封为亲王。张鼐自从受封义侯之后,李自成就送给他一处很大的住宅,同他的爵位相称,距离紫禁城不远。虽然侯府还在草创阶段,但是府中已经有许多奴仆、文武官员、侍卫亲兵,经常车马盈门。双喜仍然住在紫禁城中,以备随时在皇帝身边侍候。近两年来,他在李自成身边的地位一天比一天重要,到了长安以后,由于李自成俨然是新天子,双喜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为着双喜成亲,李自成拨给他一处住宅,原是一座郡王府,也在紫禁城的附近。

两个月前,攻破西安以后,李自成曾经大赏功臣。除了加官封爵之外,还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一般将士,纵然战功并不显著,也都得到了不同赏赐。对于双喜和张鼐的婚事,尽管李自成曾经传谕,不许铺张浪费,但是如今的局面同往昔大不相同,喜事还是办得十分风光。李自成夫妇对男女双方自然有许多赏赐;而各位大将和牛、宋等旧臣之家,不用说也都送有厚礼。其余将领当然也各有表示。至于新近在西安投降的明朝文臣和巨绅,谁不想趁这个机会巴结大顺帝后的心腹爱将?他们的礼单上不仅有金银绸缎之类,还有不少人送了双喜和张鼐所不能够欣赏的名贵字画、玉器、宋瓷和各种古玩。

腊月二十二日,两家喜事大大热闹了一整天。第二天,两对新郎和新娘,都来宫中向娘娘叩头。事先传出娘娘懿旨:各家大将的夫人,凡是两对新郎新娘的长辈女眷和平辈年长的女眷,以及后宫内师邓夫人、健妇营主将红娘子,都来宫中赴宴,接受新郎新娘叩头。来宫中赴宴的只有两个男客:一位是老医生尚炯,已经内定为新朝的太医院尹;另一位是预定的牧马苑使老马夫王长顺。他们能够被娘娘召进宫中赴宴,受两对新郎新娘的叩头,这是李自成夫妇给他们的莫大恩荣。连李自成的新从米脂来的封为侯爵的近门叔父,也没有被召进宫中赴宴。高桂英用充满感情的口气对两对新郎新娘说:

“不管你们为大顺朝建立了多大的汗马功劳,做了多大的官,像张鼐已经封了侯,可是你们在他们两位老人面前都是晚辈。今日你们这两对小夫妻,要给他们二位叩三个头,还要好生敬三杯酒。怠慢了他们,我不答应。”

两对新人跪在地上,齐声回答说:“谨遵懿旨。”

尽管尚神仙和老马夫不断谦让,两对新人还是在乐声中给他们磕了三个头。大家都要他们对两对新人说几句话,勉励勉励。当着一大群大将和牛、宋等旧臣的夫人,尚神仙起初不肯说话,随即忍不住心情激动,对双喜和慧英说道:

“唉,我今日满心高兴,可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哇。如今夺取明朝江山的大业快成功了,你们完了婚,国事家事皆大如意。请不要说我这个乡村的郎中倚老卖老,说出话来不知高低……”

牛、宋两位夫人都说道:“你有话只管说。他们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长大的,你该教训就教训。说好说坏他们都得听。你对他们这些晚辈说话,还说什么不知高低哩。”

皇后也笑笑说:“他们都是才成亲,都要做夫妻几十年,直到白头到老。你们两位老头子,对他们多说几句有好处。”

尚神仙接着说:“我说双喜少帅和慧英姑娘,你们两位从小就知道互相敬重。别人都夸奖你们是皇上和娘娘身旁的金童玉女,如今果然有情人成了眷属,比你们年长的,人人高兴,比你们年轻的,人人羡慕。你们哪,怎么说呢?你们要一辈子恩恩爱爱,要一辈子不忘记皇上和娘娘对你们的抚养和深恩。”

双喜和慧英同时跪下,说道:“侄儿侄媳永远不敢忘记。”

“还有你们,”尚神仙转向张鼐夫妇,“我的小张侯哇,你虽然名义上不是咱们皇上的养子,可是,实际上是一样的。慧琼姑娘也是在娘娘身边长大的,人品性情都好,很像慧梅。”他说到这里,忽然感到后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你们要一辈子和睦恩爱、互相体贴。皇上和娘娘对你们恩深似海,亲自玉成你们的美满姻缘……”老医生实际是想到慧梅的不幸,慧梅的影子在他的面前晃动了一下。他心中明白,张鼐并不喜欢慧琼。可是说到这里,竟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好。

王长顺怕他再提到慧梅,赶快用胳膊碰他一下,接下去说道:

“他们这对小夫妻也是天生的一对儿,也是皇上和娘娘身边的金童玉女。我会看相,他们这一对儿准是福寿双全,儿孙满堂。在咱们大顺朝功成名就,高爵厚禄,享不尽荣华富贵。”

王长顺的几句话,引得夫人们哄堂大笑。皇后向张鼐和慧琼笑着说:

“快给你们王大伯再磕一个头,快磕!”

当天晚上,家家忙于祭灶,更增添了婚事的喜悦。大顺宫中仍旧遵照民间古老的习俗,由皇后率领宫眷们欢欢喜喜地在御厨房中祭灶。有人对皇后说,灶神职位太低,大顺国的皇后亲自祭灶,会把灶神吓跑或者吓得躲起来。还说,明朝宫中,就没有皇上和娘娘祭灶的事。高桂英笑着说:

“我和皇上都是从农家出身,不能忘记庶民百姓家历年祭灶的旧风俗,也算是贵不忘本哪。今年再祭一次吧,明年就由御膳房差遣什么官员祭灶好了。”

灶爷、灶奶是从街上请到的一张民间彩印画,贴在御厨房的后墙上。灶神画成了白胡子老头;灶奶画得很年轻,圆圆的白脸,黑漆漆的头发,同老头并肩而坐。他们都穿着大红大绿的衣服,灶奶的脸上还染了两块胭脂红。灶神的下边,印有大顺朝的甲申历。在神像的两边,贴着绿纸对联,上联写的是“上天言好事”;下联写的是“下界保平安”。在神像的上边贴一张绿纸横条,写着“一家之主”。神桌上的锡蜡台,插着一对又粗又大的牛油红蜡烛,烛光很亮。中间一只铜香炉,轻烟缭绕,香气扑鼻。香炉前放着一盘麦芽糖,叫做灶糖。用意是叫灶爷吃了后粘住嘴巴,到天上不能随便汇报。神桌下边的青砖地上,靠左边放着一只盘子,里边盛着小谷秆子,拌了麸子,这是为灶神的马匹准备的草料。桌边蹲着一个宫女,抱着一只红公鸡,这是为灶神上天宫时准备的一匹“枣骝马”。高桂英在宫眷簇拥中进入了御厨房。宫女已经为她在地上准备了拜垫,她恭敬地向灶神拜了一拜,随即在拜垫上跪下去,磕了一个头。按照宫中规矩,不管行什么礼,祭什么人,都要奏乐。但是,高桂英今晚祭灶,要按照黎民百姓的老规矩,吩咐不要奏乐,只在院中燃放一串鞭炮,增加热闹气氛。此时,满长安城到处都有鞭炮声。从紫禁城传出的鞭炮声,同全城的鞭炮声混合到一起。

在庶民百姓和官宦富豪家,一家主人祭灶的时候,女眷们和孩子们可以站在背后观看。当主人起身后,别人跟着跪下叩头也行,不叩头也可以。由于灶神的官职低微,说一句、两句亲切的玩笑话也不妨事。可是高桂英是娘娘身份,所以当她跪下之后,所有的人都跪下了。大家都以为像千家万户一样,皇后会请灶神上了天宫以后,好话多说,坏话不提。所以都怀着很大的兴趣,等待皇后念诵祝辞。可是刚刚听了两句,人们便不自觉地收敛了笑容。只听皇后对着灶神祷告说:

“老灶爷,你虽然在诸神中官小位卑,可是你能够一年一次上到天宫,亲自向玉皇面奏人间各种事情,让玉皇耳聪目明,知道人间苦乐。自从天启年间开始至今,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眼下大顺国已经占了长安,正在向北京进兵,天下百姓开始有了指望。愿你到了天宫,务必把人间二十年的各种苦情,向玉皇一一奏明,不用隐瞒。恳求玉皇在天上睁开双眼,看看人间,保佑大顺军旗开得胜,顺利攻克北京,拯救天下苍生,早建个清平世界。老灶爷,给你准备的枣骝马已经喂饱了,请你早早地登程吧。”

言毕,她从旁边一个服侍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小小锡酒壶和一个瓷酒杯,斟满一杯烧酒,浇在地上。随即将酒壶和酒杯交给宫女,又叩了一个头才站起身来。她向左右望望,没有看见慧英,不觉有一丝怅惘的情绪掠过心头,便径自到寝宫中休息去了。

自从崇祯十三年冬天到了河南,一连几年过小年和元旦佳节,高桂英都不再在马上奔波,也不再担心受官军围困。从驻军得胜寨的时候起,每年她都在小年下,按照米脂的风俗祭灶,心情畅快。在她周围的姑娘们也都十分快活。如今这一次祭灶,大概是她最后一次按照民间的风俗办事了,很快她就是真正的皇后了,断不会由她亲身对小小的灶神祭祀。今晚,她一则是一时的高兴;二则由于不能忘记民间生活,才亲自祭灶,向小小的灶神跪下磕头。这件事,实际与礼政府正在拟定的《大顺礼制》不合,所以事先她没有告诉皇上。等她祭了灶神,站起身来向左右望望,原来的满怀高兴突然消遁,想起来身边得力的姑娘已经十去八九:慧梅死了,慧英和慧琼出嫁了,慧珠和慧剑也是她平日喜欢的姑娘,早已经调到健妇营中……特别是慧英的出嫁,好像使她突然失去了一只膀臂。所以,她的心情一下子悲凉起来。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四。按照米脂县的风俗,家家户户都要将家中各地方打扫干净,屋梁上和椽子都得打扫一遍。民间有言道:“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这好像生活中一个固定的程序,年年传了下来。如今是在皇宫中,虽说每日由专管打扫的奴仆和宫女们打扫院子,揩洗家具,到处都是干干净净,但是宫中地方太大,房屋太多,旮旯儿太多,打扫不到的地方还是有的。高桂英忘不掉民间生活习俗,仍然一早就传谕各宫院,打扫房屋院落。

早膳以后,她想着元旦快到了,要准备各家命妇和邓夫人入宫朝贺,还要准备赏赐,等等,各种事项亟待安排。可是,如今大顺朝制度草创,宫中只有少数从秦王宫中留下来的粗使太监。宫女也很少,一部分是秦王宫中留下的宫女,一部分是近一个多月从赃官和不法乡宦之家籍没的丫环。高桂英曾想让吕二嫂在宫中总管这班女仆。可是,吕二嫂一是不认识字,二是她自己有家,儿子、媳妇、孙子需要她照料。所以,要不要命吕二嫂进宫办事,至今仍在犹豫不定。这困难虽是一时现象,却使高桂英感到,慧英的出嫁,使她周围的一切都乱了头绪。

她正想念慧英,慧英就进宫来了。皇后一见,眼梢和嘴角都不由地露出了笑意。慧英到她的面前跪下叩头,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向母后请安!”

“你快平身吧,我有话对你说。”

慧英起身,站在皇后面前,等候吩咐。皇后含着微笑,向她通身上下看了一遍。见慧英虽然头上的花儿和首饰戴得不多,出嫁的艳丽衣裙,也换成了一般高门大户中新媳妇的日常绣花衣裙,然而从眼睛里和薄施脂粉的面容上,可以看出来新婚的喜悦和幸福。皇后看着,笑着,点着头。慧英被看得不好意思,低下头去,又用温柔的低声问道:

“母后有什么吩咐?”

皇后笑一笑,先不吩咐正经事,却叫她坐在身旁,问她进宫来是骑马还是坐轿。慧英回答说是坐轿来的,并说从秦王府中没收了十几乘轿子,有好的、新的,也有旧的、次的。赏赐他们新府的轿子有一乘是新轿,听说是郡主乘的。另外还有几乘,是宫女和仆妇们乘的。皇后点头说:

“以后你每日进宫,不必再骑马了。住在这京城中,乘轿进宫,才合你的身份。如今皇上是忙,双喜的封爵还没有定下来。等破了北京,皇上在北京举行了登极大典,就要封双喜一个合适的爵位。到那时候,咱们大顺朝的礼制也颁布了,你每天进宫来,出宫去,该乘什么轿,轿前轿后用什么随从侍候,拿什么执事,要不要敲锣喝道,自然都有一定之规。如今诸事草创,还要乱一阵子,你暂时用秦府中郡主的轿子也好,日后你的轿子一定会比这轿子还好,好得多呢。”

慧英又跪下说:“谢母后的恩!”

高桂英拉住慧英的手说:“起来。听我说话,不要太讲究宫中礼节,咱们还不习惯。礼节太讲究了,我也感到麻烦。”

等慧英站起身来,她又接着说:“从前你和慧梅在我的身边,我把你们都当作女儿看。我为了把你许给双喜,所以没有收你做我的义女。如今你们已经成亲,你果然是我的儿媳了。十几年来,慧英啊!在我的身边,许多姑娘有的死了,有的活下来了,可是只有你的命好。同你比起来,慧梅就太可怜了。”

说到这里,高桂英的心中一酸。停了片刻,随即改换了笑容,又接着说:“唉,如今朝廷上,后宫中,一片喜气,咱们不要提慧梅的事了。我刚才说你的命最好,你是最有福的。你同双喜必是福寿双全,白首偕老,儿孙满堂。慧英,我等着抱孙子哩,等着你头一胎就生一个白胖小子。”

慧英羞得满脸通红,赶快低下头去,轻轻唤道:“母后。”

皇后快活地笑起来,说:“看见你同双喜亲事美满,我真是心中欢喜不尽。”

慧英说:“只要母后心中欢喜,做儿女的就心满意足了。不知母后今日有什么重要事情吩咐?”

“有,有。有几件重要事情必须你赶快安排,免得误了。我的身边不能没有你,皇上身边不能没有双喜。从今日起,你每日早膳后,要进宫来,帮我做事,一如往日。双喜也要每日进宫,随时听皇上呼唤。这是我马上要同皇上商量的。慧英,唉,没有别的人了,我只好叫你从今天起,每日白天在宫中办事了。”

“谨遵懿旨。”

“几天后就是大年初一了。这是大顺永昌元年的元旦,不能马虎。朝中和宫中都要朝贺正旦,这事你是知道的。文武百官朝贺正旦的事,有皇上呢,我们不管;可是命妇们,各位将军以上的夫人们,还有后宫内师邓夫人……”

皇后的话刚刚说到这里,忽听祯吉门口有人高声传呼:

“皇上驾到——接驾!”

皇后赶快将慧英一推,小声说:“你回避。你吩咐人将慧琼叫进宫来。”她随即走到坤宁宫正殿门外,迎接李自成。而这时宫女们,少数粗使的太监,已经在祯吉门内和院中甬路两旁跪了两行。

第二章

李自成将秦王府内庭正中的一个宫殿改名乾清宫,作为他自己的寝宫,也是他办公和召见文臣武将的地方。晚上他办公到深夜,如果不去别的宫中,就传来一位妃子陪宿。他最近有三位妃子。在襄阳称新顺王时选了一位刘妃,出身于书香门第,粗通文墨;进长安后,选了一位陈妃,原系秦王府中的宫女,年纪已十六七岁;最近去米脂县祭祖,因为米脂川中自古出美人,又选了一位新妃,出身小康之家,虽是容貌很俊,却目不识丁,对外边世事也完全不懂。好在姑娘比较聪明,在宫中事事退让,不敢多言多语,因此,别的妃子都对她很好。皇后高桂英一则深深明白,自古皇帝除正宫之外,还有各种名号的妃、嫔同侍后宫,从周公制礼就是如此;二则她也盼望后宫的妃子中有人能为大顺国早生皇子,早生太子。所以刘妃和陈妃,都是她帮助李自成选定的。她知道,昨夜很晚皇上才去刘妃宫中,今早天不明就回乾清宫批阅文书,早膳后又立即分别召见文臣和泽侯田见秀。皇上在紫禁城中的起居生活,随时都有宫女向她禀报。刚才慧英未进宫时,她曾在心中叹息说:“唉,国家草创,真不容易呀!”此刻她一边迎接皇上,一边在心中问道:

“他百忙中来坤宁宫有何事情?”

李自成坐下以后,挥退左右侍候的宫女和皇后的女兵,对皇后说:

“我来坤宁宫不能久坐,只是要亲自嘱咐你一件事。昨晚与牛丞相、宋军师等人议定:大年初一卯时正,文武百官入宫,在勤政殿朝贺正旦;巳时正,在午门上颁布北伐幽燕的诏书。这也是一件大事,是我第一次颁诏。初三日一清早,我就上路。留在长安的六品以上文武官员,送至灞桥。泽侯留镇长安,兼主持朝中诸事。他是个忠厚人,倘若遇到有些事他不能做主,会来宫中问你,你同他商量决定。”

高桂英首先在心中感到吃惊,随即笑着说道:

“皇上,咱们从前谈过多次,一旦打下江山,建立新朝,第一不许重用太监,第二避免后宫干政,第三要抑制贵戚。所以自从破了洛阳,你称为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之后,有许多事我都不过问了。你在襄阳称新顺王之后,我更不愿过问军国大事。如今陛下如此吩咐,岂不违了我们原先常常谈论的话?”

李自成苦笑一下,说道:“事情难办哪!中央政府和六部中央衙门,差不多所有的文臣都是新投降的明朝官吏,有的是现任官吏,有的是卸任的乡宦。咱们老八队原来读书人很少,文官都不是自己人,只有牛丞相、宋军师是咱们自己的人,那是崇祯十三年起义跟咱们一道来的。李岩也是文臣,也算是起义的旧人了,可是他不肯在中央政府里边做官。如今中央政府和中央各衙门的文官,都是几个月之前投顺的,或者近一两个月来投顺的。几个月之前在襄阳投顺的已经算是老资格了。”

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这些文臣未必都同我们一心,其中有许多人是为着他们自家的功名利禄来的。如今朝廷的制度还不完备,加上我离开长安东征,牛金星和宋献策、李岩都随我前去,留在长安的众多文臣,难免不各自营私。我有些放心不下。倘若玉峰是一个严厉的人,朝中的事情就好办得多。可是他是一个有名的老好人,怕有时候人们瞒着他营私舞弊,乱了朝廷规矩。我担心泽侯宽厚有余,威严不足。所以我嘱咐他,有困难的事情,倘若不能决定时,可以进宫来同你商议。这不算后宫干政。”

他又笑了笑,接着说:“这是一时的权变,不是长法,等我从北京回来,就不让你过问朝内的事情了。”

“皇上,你原定在初五颁诏,初七启程,为什么忽然决定提前了?”

“怕的是耽误了破北京的时间,夜长梦多。”

“难道事情有新的变化?”

“怕的是有变化。近两天同诸臣不断会议,认为我东征大军最好在三月半末之间赶到北京,以防北京情况有变。所以我应该提前动身,越快越好。”

“你听到了什么意外的风声?”

“如今并没有听到什么意外的风声。不过,有三件事值得我担心,不可大意。”

“皇上,哪三件事令你忧虑?”

“一、我们都担心崇祯会将一部分守宣化和大同的人马调回北京守城,使我军屯兵坚城之下。万一一时不能攻克北京,事情就不顺利了。”

“第二件事情呢?”

“崇祯不惜割地给满鞑子,调回关宁的铁骑救北京。倘若如此,我军一鼓攻破北京,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还有第三呢?”

“我怕崇祯万不得已时,留下几个重臣守北京,他自己走山东一条路,逃往南京。”

“要是我们的人马已经截断运河,他还能逃往南京不能?”

“倘若他决计南逃,可以绕道胶东南下,也可以从天津乘海船南下。倘若他逃到南京,既有江南财富,又有长江天险,以后的战事就打不完了。”

高桂英也觉得皇上和诸臣们的担心很有道理。想了片刻,说道:

“皇上,听说你到北京去,只率领二十几万人,号称五十万,何不多带些人马前去?”

“近半年多来,我们的人马很快占领了河南、湖广、山西,又向东进到山东境内,哪儿不需要兵?原来有几十万人马,不分散很够使用,一分散就力量薄了。像我们离开湖广以后,德天府、承天府、襄阳府不是分散了很多兵力么?现在湖广、河南的许多府、州、县局势都不很稳,有许多人在左顾右盼,伺机而动。能够反叛,他们会反叛的。我心中明白,牛丞相、宋军师他们也很明白,困难就是兵力不够,无钱养兵呀。”

高桂英点点头,说道:“是的呀!如今各地城乡残破,灾荒遍地。养兵多了,老百姓负担沉重,更是没办法活下去。”

李自成接着说:“你说的很对。这些年户口大减,许多地方生产也没有恢复,多养兵很不容易。所以这一次只带二十几万人出征,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如此了。好在取胜不完全靠兵力。主要是靠……”

高桂英接着说:“我明白了,是靠皇上的声威,也靠老百姓盼望着你去救他们,好像我们到河南的时候那样。去年春天,我们进入湖广、襄阳、承天、德安、荆州,各地不也是闻风降顺?这一次皇上东征一定也是如此。要是这样,人马带的不多,看来也不会遇到大的困难。就怕在北京城下屯兵太久,也怕崇祯把关宁的兵调回北京。前几天同红娘子谈起这事,她说林泉有此忧虑,不知跟皇上说了没有?”

李自成说:“在群臣商议的时候,林泉曾说出他的担忧。不过,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认为只要我们进兵迅速,路途没有耽误,拿下北京就没有问题。至于大同、阳和各处的明朝边兵,据白广恩他们几位降将看来,是都会沿路投降的。”

高桂英心中放宽了,就说:“既然他们说沿路守将都会投降,我就放心了。”

李自成又说道:“目前,山西明朝的兵力很空虚。山西巡抚蔡茂德,我们第一次进攻开封的时候,他也在开封。那时候他是河南右布政使。这个人是一辈子吃斋念佛,又不懂得打仗的事。所以我军过黄河以后,必然一路无阻,到处迎降。现在,听说山西各府、州、县士民,人心已经瓦解了,都在私下纷纷商议,要迎接我们的大军。所以,一破太原之后,我们的大军走大同、阳和、宣府这一带,进居庸关去攻北京,路上不会遇到大的阻碍。崇祯总想在这条路上阻止我军前进,就不会将这一路的守军调回北京。宋军师是这样看的,牛丞相也是这样看的。喻上猷他们都赞同军师的看法,献策筹划的这一作战方略很好,必可成功。我特意将白广恩、左光先这一些明朝的旧将都带在身边,也正是为的招降沿路的守将。也有人建议,要我出武关,走真定,攻取北京,路途较近。可是那样进兵,崇祯就会把宣府、阳和、居庸关的兵调回北京。看起来路近,攻北京反而不容易了。”

高桂英更觉放心,说道:“这条路我从前都不知道,你说出来我也不很明白,只要大家都是这么看,我就放心了。看来你率领这二十几万人也就够了。”

李自成说道:“实际上到北京城下的时候,大概不会超过十万人马。”

“啊?不会超过十万?”

李自成说道:“过阳和之后还要分兵呀——此刻我没有工夫同你详谈了。”

“万一……”

李自成说:“不妨事,我同几位谋臣议论过了。目前向北京进兵,一举消灭明朝,当然不能全靠兵力,除你刚才说的,靠我的声威招抚沿途官绅军民之外,还有就是明朝已成崩溃瓦解之势,不堪一击。古人常说的摧枯拉朽,就是这种形势。我们预料,崇祯瞻前顾后,加上朝廷每遇大事争论不休,不等他调回关宁精兵,我们就已经破北京城了。北京一破,明朝的江山换了主人,关宁兵就不敢来了。”

高桂英笑着说:“但愿上天看顾,皇上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一路上势如破竹,赶快攻入北京吧!元旦颁北伐诏书的事,那诏书可已经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停当。可是诏书写得太文,老百姓很难读懂。”

“为什么不写得浅显一点,让不识字的人一听都能懂得?像几年前攻破洛阳的时候,李公子写的《九问》、《九劝》,连我也能背下来。”

李自成笑一笑,说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牛启东几个文臣一定要将诏书写得越典雅越好,越古奥越好。有些句子他们说是模仿《尚书》的文笔。他们还说,不能光想着小百姓能读得懂、听得懂,重要的是这诏书要像是大顺开国皇帝的诏书,不能使明朝士大夫耻笑我朝中无人。他们还说,这诏书以后要载到国史上的,要传至万代,非写得十分典雅不可。牛启东他们说这话,也有道理。如今我身为一国之主,建立了新朝,也只能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老百姓听不懂也只好算了。”

“不让百姓都知道皇上出师的宗旨,不是也不妥当么?”

“也有一个补救办法,我已经对他们说了。等到破太原的时候,我再发一道上谕,一定要写得使老百姓都听得懂,像《九问》、《九劝》那样浅显。”

“对,对。皇上虽是真命天子,可是咱们十辈子都是庄稼汉,自己也是穷百姓出身。起义的宗旨是为救天下的黎民,请皇上到山西再补发一道使老百姓都能听得懂的上谕。”

“如今你留在长安,虽然住在皇宫里边,可是朝中无人。你身上的担子很重,身边不可没有得力的人。慧英虽然出嫁了,还是命她每日进宫听你使唤才是。”

“我也是这么想。刚才我正在同她商量宫中如何朝贺元旦的事。听说你来到坤宁宫,我叫她赶快回避了。”

“为什么要回避?有些事也需要她知道哇。”

“皇上,你忘了,她一同双喜成亲,就变成了你的儿媳,岂有儿媳见公公不回避的?”

李自成猛然明白,不觉哈哈大笑。高桂英也笑了起来,随即说:

“在宫中朝贺正旦的事……”

“我很忙,这事情就不必问我了,一切由你同慧英商量,斟酌办吧。如今诸事草创,也不必都按照政府草拟的仪注。”说毕,迅速起身走了。

李自成走了以后,两三个宫女很快进来,在皇后的身边侍候。回避在坤宁宫后边的慧英也进来了。慧英向皇后问道:

“父皇来有什么吩咐?”

皇后说:“皇上离长安的日子提前了。如今决定元旦朝贺一毕,稍作休息,就颁布北伐诏书。初三日一早启程,留在长安的文武百官都到灞桥送驾。双喜要随身带的衣物,都赶快替他准备。还有,皇上命你每天进宫办事,像往常一样。我也是这个意思,倒是皇上先说出口了。”

慧英听说皇上提前动身,双喜随驾,不由地心中挺不是滋味。但是她没有露出来一点形迹,赶快问道:

“母后,宫中朝贺正旦的事,应该如何准备?”

皇后说:“十来天前,礼政府送来朝贺正旦的仪注,还有进宫朝贺的各家夫人的花名册,你都看见了。刚才皇上说,可以由你同我斟酌。按我的意思么……”

慧英望着皇后,等待吩咐。她又不由地想起双喜初三一早就要跟皇上出征了,又一股惆怅情绪涌上心头,暗暗地叹道:

“只有几天的恩爱日子,白天也不能厮守在一起!”

高桂英想了片刻,接着说:“咱们新朝的各家夫人多是穷家小户出身,或者随军多年,或者新从家乡来到长安,谁懂得皇宫中怎样行礼?好比临上轿才去裹小脚,裹也来不及了,反而寸步难行。何况宫中没有女官,鸿胪寺的官儿们又不能来到后宫,谁能教大家演礼呢?如今要大家按照皇家的规矩进宫来朝贺正旦,岂不是故意要婆婆妈妈们、婶子大嫂们来坤宁宫闹笑话?”说到这里,她自己忍不住扑哧笑了,连慧英也笑了。

“到底怎么办呢?”慧英问道。

“怎么办?我们莫去管礼政府拟定的仪注,今年还按民间习惯的老规矩办事。你安排好,初一五更,各家妇女都进西华门,轿子要停在西华门外。只有少数几位夫人可以在西华门内下轿,将她们都带进祯祥门内,坐在屋中烤火。然后,分批带引进坤宁宫正殿,向我朝拜。一概不留下吃饭、吃果子。不管谁对我拜年,她们都跪下磕头,我都不还礼,也不说话。慧英呀,这同往年是大不一样呀!可是已经熬到今天,坐在皇后宝座上,我纵然想还礼,想拉着她们嘻嘻哈哈地坐在一起说说话儿,亲热一番,也不能了。慧英,你说是么?”

“娘娘自然是不能还礼的,要讲究君臣之分嘛。”

皇后接着说:“你今天就要将名单编排出来,看看分几班朝贺。每一班二十个人吧,要有一位领头的,比如说武将们的夫人,头一班就应该由汝侯府的夫人领头;文臣们的夫人,头一班就应由牛丞相府的夫人领头。你编排就绪以后,送上来让我看,然后送往礼政府传谕各部事先通知,好做准备。按说这事应该由内臣司礼监衙门掌管,由司礼监衙门派内臣向各府传谕,才是个道理。可是咱们宫中的内臣班子没有搭起来,没人做事。还有,对各家应该有赏赐,也要拟出一个清单,呈给我过目之后,赶快准备。男的文臣不进后宫来,自然没有赏赐;可是有的是在我眼皮下长大的小伙子,他们请求入宫朝贺,那就来朝贺吧。像罗虎、王四这些小将们,能够说不让他们进宫么?”

“还有来亨。”

“是呀,还有来亨……只要进宫来都得赏赐。这般小将们如今见的多了,眼眶大了,赏赐的东西寒酸了,能够行么?都不能寒酸,这是咱大顺朝第一个元旦佳节呀。”

“母后,健妇营怎么赏赐?”

“你斟酌办吧。不过,你红娘子大姐要同各家夫人一样的赏赐。”

皇后望着慧英走出后宫,忽然又命一宫女将她叫回。高桂英想到,后宫内师邓太妙随着元旦赏赐之外,还要在节前送去几色礼物,以表示尊师之礼。她命慧英,给邓夫人送礼的事,即刻就办。然后再办其他诸事。慧英问道:

“邓夫人虽是后宫内师,毕竟还是臣下,皇后赏赐她东西,能够算是送礼么?”

高桂英对慧英望了一眼,忽然笑着点点头,心里称赞慧英明白事理,不愧是她的好帮手。随即说道:

“你可以请吕二婶速速进宫,命吕二婶随内臣一同前去,由吕二婶传话……”她又想了想,问道:“慧英,你吕二婶如何说话合乎体统,你教教她。我不操这个心了。”

慧英略一思索,随即说道:“吕二婶应该说,‘皇后懿旨,念邓夫人在后宫讲书辛苦,欣逢元旦佳节,特赐彩缎、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等物,略表尊师重道之意,务必入宫谢恩。’母后,这样传娘娘懿旨行么?”

皇后笑着说:“唉,你这姑娘果然习练好了,竟然能出口成章。好,就这样让吕二婶传谕去吧。”

慧英下去不过片刻工夫,慧琼进来了。她向皇后磕了头,跪在地上问道:“奉娘娘呼唤进宫,不知有何吩咐?”

高夫人满脸堆笑,说道:“你起来吧,慧琼。不要跪在地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慧琼又磕了头,站起来走到皇后的身边。皇后拉着她的手,很有感情地说:“你出嫁了,完了终身大事,也完了我一桩心事。可是我又不能不想你。我想着你出嫁才两天,这两日里,张鼐忙着出征的事,又加上贺客盈门,日日酒宴忙乱,你们一对小夫妻,自然不能亲亲热热厮守洞房。也只有两夜相待,今天天不明张鼐就上路往韩城去了,你难免不心中难过。你们虽然是燕尔新婚,恩爱难舍,可是你也明白,国事为重。张鼐王命在身,你们小夫妻有什么法儿守在一起?我怕你孤单单地留在侯府不是滋味,所以将你唤进宫来散心。慧英像往日一样在西偏院办公,你快去她那里玩吧。”

慧琼被皇后说得低下头去,满面通红,噙着泪珠不敢滚出。她的心情复杂,既感激皇后对她的慈爱和关怀,又感到皇后不知道她心中的苦情。可是,她的苦情是没法对皇后说的。

高桂英望了望慧琼的眼睛,又笑着说:“到底是新婚夫妻,一提到离别的事就眼泪丝丝的。好了,好了,不要伤心了。我叫你进宫来,没有别的事,快到慧英那里散散心吧。”

慧琼又跪下磕了一个头,赶快走了。

过了一阵,慧英带着两个宫女捧着赐给后宫内师邓太妙的礼物进来,请皇后亲自过目。皇后看过后,点点头,将下巴一摆,两个宫女退下,然后向慧英问道:

“慧琼到你那里去了?”

“是的,已经去了。”

“你看见她噙着眼泪么?劝她几句,不要难过。新婚夫妻,乍一离开,难免不有点伤心,以后离别日子多了就习惯了。”

慧英回到自己办公的西偏院,将前去给邓太妙送礼的宫女和吕二婶打发走,然后,拉着慧琼的手,看一看她的眼睛,笑着说:“慧琼,听说一提到你同小张侯的暂时离开,你当着皇后的面就眼泪汪汪,真不害臊。”

“英姐……”

“真的舍不得么?是军国大事要紧,还是你和小张侯恩恩爱爱地厮守在一起要紧?”

“英姐,你一点也不知道我心里的痛苦。”

“啊?”

“你和双喜哥相亲相爱,怎知道我的苦处哇?”

慧英猜到八九分,小声说道:“难道他不爱你么?论容貌你同慧梅也差不多。”

“不,英姐,你不明白。”

“难道他不爱你么?”

“他至今心里还念着慧梅姐,并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可是慧梅姐死去已经一年多了。因为慧梅姐死得太惨,他更不容易忘掉她。”

“唉!我明白了,明白了……”

慧英低下头去,也不觉眼圈儿一红。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抬起头来,对慧琼说:“皇后盼望你同小张侯成亲后和睦恩爱,这些话你可不要在皇后面前说出来。你长得还算俊,又聪明细心,所以皇上和皇后才将你许配张鼐。过些时候,小张侯一定会很爱你的。”

“英姐,我怕是命中已经注定了。这话你可不要对皇后说。今后不管他爱不爱我,我已经嫁给他,就是他的妻子,我的心,我的身子,都是他的。倘若以后在两军阵上他有危难的事,让他明白我这个做妻子的……”慧琼没有说下去,鼻尖红了,眼泪不由地流落下来。

“大年下,快别说不吉利的话吧。以后天下太平,你也不会再上阵了。快擦干你的眼泪,让别人看见怎么说呢?为着过年的事,我忙得要命。从今天起,慧琼,你每日进宫来帮我做事,好不好?”

慧琼哽咽说:“我巴不得每日进宫来帮姐姐做事,免得在侯府中心里难过。”

“好,这样我就有个好帮手了。快,擦擦眼泪,别让别人看见。咱们快商量宫里的事吧……”

因为甲申年的元旦是大顺朝开国的第一个元旦,所以长安士民都为着新朝隆兴,太平有望,对过年的事比往年更加重视。除夕前一天,满城家家户户、庙宇、庵观,都贴满了春联。从除夕后半日起,就开始燃放鞭炮,十分热闹。

这一天四更刚到,大顺朝的宫中就燃起了鞭炮。这鞭炮声同全城的鞭炮声混合在一起。李自成在乾清宫院中拜了上天,又在临时改造的奉先殿拜了祖宗的牌位,然后匆匆地转入后宫,在坤宁宫的正殿同皇后一起坐下,接受内宫的朝贺。在细乐声中,首先是公主兰芝,然后是几位妃嫔,跟着是慧英等多年随侍皇后的姑娘(慧英是奉特谕从她的府中进宫来的),最后是新入宫的宫女、仆妇、留用的秦府宫女、宦官,分班向皇帝、皇后行礼。

天色快明的时候,李自成又匆匆地转到前院的同泰殿,接受文武百官朝贺。皇上走后,六品以上文官的夫人,便开始从西华门分批、分班进入祯祥门内。祯祥门内一时花团锦簇,香风满院,环佩叮咚,鼓乐阵阵。

今日向皇后朝贺正旦,按着高桂英的吩咐,不用礼政府的仪注,也不叫朝贺正旦,还是叫做拜年。这样就使礼法的拘束放宽了很多。皇后同刘宗敏、高一功、郝摇旗等大将的夫人们相见,仍然带着多年妯娌或姊妹的旧情,热热闹闹,又说又笑,把事先商定的“不还礼,也不说话”的做法,全忘到脑后了。而这些大将的夫人们之间也更不免拉拉扯扯,说说笑笑,一点儿也不受朝廷礼法拘束。

但是那些新降文臣的夫人们和后宫内师邓夫人行礼的时候,情形就大不相同。她们的丈夫都是明朝的进士出身,都在朝廷做官,加上她们的娘家也多是官宦之家及书香门第,她们自己也多数读过书,比较懂朝廷的礼节,又深深明白她们和高桂英之间是有君臣之分的,礼法必须讲究。所以都怀着肃然敬畏的心情,认真地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礼,惟恐有一点“失仪”。红娘子随着这一班夫人行礼,因为事前听了李岩的指点,也是十分小心。

领班行礼的是那位有学问的、才貌双全的邓太妙,她还代表大家向皇后致了颂词。按照礼政府半月前呈进宫中朝贺正旦的仪注,当命妇朝贺时,由领班夫人致了颂词以后,皇后要回答说“历端之庆,本宫与诸夫人共之”。这是一句照例的答词。皇帝答文武百官和娘娘答众位夫人,都是这么一句话。只是皇后自称“本宫”,皇帝称“朕”。这句话高桂英记得很熟,几天前就背烂在胸中。她只要板着面孔说出来就成了。可是她临时没有管礼政府拟就的答词,却笑容满面地望着跪在面前领班行礼的邓夫人回答说:

“今日是新的一年开始,但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国家吉庆,我们大家吉庆。”

众夫人平身以后,高夫人又笑着说道:

“各位下去随便吃茶吧。”

邓太妙感到愕然,望见皇后周围侍立的宫女们也感到愕然。随即她心中明白:原来仪注中没有赐茶一项,皇后出于对大家的亲切盛情,也是习惯了民间的风俗人情,忍不住说出了这一句话。聪明的邓夫人赶快重新跪下,说道:

“皇上明日亲征幽燕,今日皇后诸事很忙,臣妾等不敢多留,就此叩辞出宫。”

果然正如邓夫人所说的,高桂英为着李自成明日一早就要离开长安东征,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事情需要亲自料理。入宫朝贺的夫人们叩头退去以后,高桂英就吩咐慧英,带着宫女们,将皇上需要随身带走的衣服、鞋袜和其他日用物品,收拾齐备,由她亲自过目,然后分别包于不同的包袱。

刚刚把这事交代下去,李岩和双喜进来了。李岩先在同泰殿,同文武百官们一起向皇帝朝贺了正旦,又随着双喜来坤宁宫向皇后朝贺正旦。按一般礼仪来说,他是不必来后宫朝贺的。但因为红娘子是皇后的义女,所以他随着双喜进来。三跪九叩之后,皇后叫他坐下说话。他又叩头谢恩,然后侧身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双喜不敢坐,在一旁垂手侍立。皇后说道:

“林泉,明日你跟随皇上出征,我盼望着早传捷报,攻破北京,灭亡明朝。这几年你在皇上左右,出了不少主意,帮助皇上决定大计,没有辜负皇上的器重。据你看,攻破北京会有不曾料到的困难么?”

李岩暗暗吃惊,觉得皇后毕竟不同一般。可是目前举朝上下,都在想着会一切顺利,不肯听不同的话,他不敢将他的担心说出口来。于是稍微迟疑一下,回答说:

“以皇上的声威,沿路必定势如破竹,望风迎降,一路上不会有多少困难。至于破了北京以后的事情,只能到时看情形再说。”

高桂英不明白李岩内心想的是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他口气上含着担心,就说道:

“好,你下去休息吧。如果你想到什么话,尽管在路上向皇上随时面奏。皇上会尽量采纳的。”

李岩叩头辞去以后,高桂英望着双喜,正要嘱咐他几句话,忽报尚炯和王长顺来坤宁宫朝贺。她便不再说话,挥手让双喜退出,向身边的宫女说道:

“传他们进来。”

按照礼政府正在修订的《大顺仪注》,文武群臣只可在外廷向皇上贺正旦,不能进后宫向皇后贺正旦。但是这礼制尚未颁布,尚炯和王长顺又与其他臣下不同,所以他们在外边参加贺正旦的大朝贺以后,请求来后宫向皇后朝贺。高桂英也很念旧,不管皇家规矩,满脸堆笑,等候着他们进来。

坤宁宫阶下,细乐吹奏起来。整个宫中都荡漾着乐声,香烟缭绕。宫女们穿戴十分好看,在阶上和阶下左右站了两行。尚炯和王长顺走上台阶(应该叫做丹墀,不过这时人们还不习惯这么叫法),进了坤宁宫正殿。王长顺向后退了一步,让尚炯先向皇后行礼。按官阶尚炯比王长顺高,所以他也不推辞,先向皇后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高桂英接受别人行礼还可以不站起来,但尚炯给她行礼,她很不习惯,也十分不安。她不自觉地从宝座上站起来,向尚炯敛衽复礼。可是尚炯没有看见。尚炯叩拜完毕,仍然跪在地上,高桂英命他站起来,坐下说话。她没有称呼尚炯的名字,也没有称呼尚炯的表字,而仍然按照往日习惯说道:

“尚大哥,你赶快坐下,我们叙叙家常。”

尚炯又躬身作揖,侧身坐在宫女们为他预备的一把椅子上。这时,王长顺也开始叩拜。皇后没有站起来,但心中也感到不忍。王长顺一面叩头,皇后一边对他说:

“长顺,你的腿脚不便,多年有寒气腿,腰部又受过伤,你行一跪三叩头礼好了,不要行大礼了。”

王长顺心中激动,一面叩拜,一面说道:“今日是元旦,这三跪九叩礼可不能打折扣,非磕完不行。”

高桂英也不再阻止,望着他把大礼行完,令他站起来说话。王长顺站起来对皇后说道:

“这今年是头一次朝贺正旦,我还能来到后宫,向娘娘拜年……”

高夫人笑着说:“是的呀!这是拜年,说起来比‘朝贺正旦’还顺畅一些。”

王长顺接着说:“等皇上在北京登了极,立完了规矩,以后宫禁森严,小臣王长顺再想进宫来给娘娘拜年就不容易了。”

高桂英笑起来,心中也有点感伤,回答说:“长顺,你别担心,到了那个时候,我会面恳皇上,特许你进宫见我。”

长顺落下眼泪,说道:“谢娘娘天恩。”扑通又跪下去,磕了三个头。皇后赶快说:

“起来吧,起来吧。坐下去,我同你们叙叙家常。”

王长顺谢了座,在另一把椅子上欠身坐下。高桂英转脸望着尚炯说道:

“尚大哥,咱们这十多年来……”

尚炯立刻站起来,说道:“请皇后不要再称微臣‘尚大哥’了。今日要讲君臣之礼了。”

高桂英微微一笑,说道:“好吧,不叫你尚大哥,我说子明呀,咱们十年来……”

尚炯赶快又接着说:“请皇后以后直呼我的名,千万不要再喊我的字了,也不要喊我的绰号。喊我尚炯才是君臣之礼。”

皇后说:“什么君臣之礼?我们可是生死患难,在一起转战了十来年,难道叫你的表字就不合规矩了?”

尚炯说:“是的,皇家有皇家的礼节。西汉时期,帝王倒有时也向臣下称呼表字。可是唐宋以来君位日尊,君呼臣名而不呼字,就成了制度了。明朝皇上只对内阁辅臣和经宴讲官称‘先生’,这是特别尊师重道的礼节。我们都是拥戴皇上打天下,虽然有些功劳、苦劳,也是天经地义的,不能因此就呼我们的表字,也不能有其他称呼。”

高夫人说:“唉,过去已经叫惯了,现在要改口,像你们这样的老兄弟,又比我们年长,既不能称你尚大哥,也不能称你表字,我心中也不安哪!我问你,子明,听说你要留在长安,不随皇上去北京?”

尚炯说道:“娘娘,你又叫我的表字了。皇上有时也称呼文武大臣的表字,虽是旧情难忘,然而于礼不合。我听说牛丞相和宋军师已经劝过几次,皇上还不肯改变惯。我想,在北京登极之后,这惯也得改一改。”

高桂英笑起来,轻轻地叹口气,说道:“原都是旧日兄弟,生死不离。一旦成为君臣,礼仪森严,我怎么也不习惯。皇上他也不习惯。”

尚炯说:“周公制礼,君君臣臣,是五伦之首。虽然皇上和皇后念旧,这以后称呼总得改了才是。”

皇后笑起来,说:“唉,不说称呼了。我问你,子明,听说你留在长安,不随皇上去北京,已经决定了么?”

尚炯说:“是的,已经决定了。皇上命我留在长安,把太医院建立起来,这事情需要物色太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关中地区和河南一带投顺的医生中,医术高明、可以在太医院供职的到底有多少人,我们还不完全清楚。再说,还必须挑选忠心耿耿保大顺的,不然如何让他们在太医院供职?”

皇后点点头,转向王长顺:“长顺,你要随皇上出征,皇上可允许了么?”

王长顺站起来说:“皇上说我快五十了,不想叫我随他出征。可是我怎么能够不去呢?我一再向皇上恳求,也向牛丞相、宋军师恳求,总算答应我随皇上到北京去。唉,娘娘,我只要亲眼看看北京城,看一看北京的皇宫,看一看我们皇上登极的大典,我死也……”说到这里,他觉得说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这一辈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高桂英也笑了,说:“好吧,你去随着皇上见识见识。听皇上说,将来我们长安会修得比北京还要好。”

尚炯又站起来,说道:“皇后,你今日事忙,臣等叩辞了。”

高桂英点点头说:“你既然留在长安,随时都可以进宫来。你要不来,我只要想起,就要派人传你进宫。”

尚炯听了这话,十分感动,赶快跪下,叩了一个头:“谢娘娘!”

王长顺也跪下去叩头,然后他们站起来,一起转身退出去。

皇后深情地望着他们,一直望着他们走下台阶,出了祯祥门。然后正想去休息,忽然罗虎、王四和李来亨来了。她看着罗虎和王四已经是英俊的青年将领,小来亨也长到跟大人一样高了。尽管他一脸稚气,可是双目有神,很有礼貌。皇后稳坐在宝座上,笑眯眯地望着他们三个行了三跪九叩礼。这三个小将行过礼以后正要退出,慧英进来了,皇后就向王四和罗虎问道:

“你们向双喜哥拜年了么?”又向来亨问道:“你去拜年了么?”

罗虎说:“我们知道双喜哥天色不明就到同泰殿,照料文武百官朝贺的事,接着又到午门照料颁布皇上诏书的事,还没有机会给双喜哥和慧英姐姐拜年。此刻正要往双喜哥哥的公馆去。”

来亨接着说:“我也没有机会给双喜叔叔和慧英姑姑拜年。”

皇后说:“慧英,你取出来三锭元宝,给他们每人一锭,作压岁钱。”

罗虎说:“娘娘,我跟王四已经长成大人了,还要赐给我们压岁钱?”

“你才二十岁,还没有娶亲,在我的面前还是小孩子。小四虽然已经成了亲,可比你还小一岁,也是孩子。”

慧英笑着对罗虎说:“别傻了,娘娘赏赐的银子,还能不要?”

慧英随即取出三锭元宝,给他们每人一锭。三个小将在皇后面前跪下,叩头谢恩。站起来以后,罗虎向慧英问道:

“慧英姐,你不回去,我们就在这里给你拜年吧。”

“瞎说,这是皇后的坤宁宫,怎么能在这里给我磕头?快给你们双喜哥拜年去吧。我也快回公馆了。”

罗虎等笑嘻嘻地走了以后,慧英向皇后问道:“赏赐各家夫人的新年礼物都已经派人送出宫了,不知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皇后笑着说:“你快回公馆去吧,双喜在等着你呢。你们小夫妻才成亲几天,后天一早他就要随皇上东征,这也是没有法儿的事。今日是大年初一,你下午不必进宫来了,你们小夫妻厮守一起过年吧。唉,但愿打过这一仗之后,你们再不要分离。赶快回去吧,回去吧。”

慧英恭敬地听母后叮咛,低着头,脸颊泛红,心中充满幸福。辞出以后,在东华门内坐上轿子,心中充满甜蜜,从眼睛和嘴角忍不住流露出悄悄的微笑。忽然想到后天一早就要同夫婿离别了,心中猛一辛酸,幸福的微笑消失了。但是过了一阵,她的心情又恢复了平静,想着这只是暂时的离别,他不久就要从北京回来了。她在心中念出了这个“他”字,感到无限的甜蜜,无限的温柔。

慧英刚走不久,李自成回到了坤宁宫,皇后知道他十分劳累,迎接他到寝室休息。她亲自照料他,帮他脱去行礼的服饰,换上家常便服。对他说道:

“皇上,你要准备出征,又要庆贺元旦,实在辛苦,快休息休息吧。”

李自成笑着说:“如今虽然辛苦,我也是高兴的。”

“已经命御膳房准备好了,今日中午在坤宁宫安排家宴,一为庆贺元旦,一为给皇上饯行。”

“不要传双喜和慧英进宫侍宴,让他们小夫妻在他们公馆中过年好了。”

“我已经吩咐了,不要他们进宫侍候。外边庆贺正旦的大朝贺,听说行礼十分隆重,你觉得还满意吧?”

“还好。文官们很懂得朝贺之礼,武将们差一些。不过,到明年朝贺正旦,就会大不同了。”

皇后笑着说:“明年江山一统,普天同庆,自然是另外一番局面。可是王长顺最担心以后皇家礼制一定,宫禁森严,他想进宫来给我拜年也不能了。”

李自成哈哈一笑,然后打个哈欠,靠在安乐椅上,不再说话。高桂英挥手使宫女们退出,对自成说:

“你趁这个时候休息片刻,等一会儿我来叫你进膳。”她轻轻地走出去,心中暗暗自语:“唉,我的天,明年过年,必定是举国狂欢,这长安城不知有多么热闹哇。”

正月初三早晨,李自成率领牛金星、宋献策、喻上猷、顾君恩和在西安新降的武将,由李友、吴汝义、李双喜、李强等率领的数千精锐骑兵护卫,从长安动身东征。留守长安的文武大臣,由泽侯田见秀率领,一直送到灞桥。李岩的一支人马,由李侔和李俊率领,早到了韩城,已经同东征大军渡过黄河,只是李岩自己留在皇上身边,以备随时咨询。明朝的秦王和几个郡王都带在军中。崇祯十五年在河南破汝宁时捉到的崇王也带在军中。

大顺朝东征的先头部队,在去年十二月中旬就踏着坚冰渡过了黄河。主力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韩城和禹门之间的沙涡渡河;一路由韩城向蒲坂渡河。李自成从长安启程的时候,陕西省的许多府、州、县的明朝政权,已经纷纷瓦解,有的地方士民打开城门迎降,有的正在准备迎降。李自成在路上不断接到刘宗敏的飞奏,有时是刘宗敏转来的李过和刘芳亮等大将的禀报,知道到处没有遇到抵抗。果如所料:势如破竹。在路上,每晚驻营以后,倘若没有紧急军情需要他处理,他仍然请牛金星带着新降的文臣,为他讲解经书和《资治通鉴》。离开长安后的第一次经书讲题是《春秋》上的“春王正月”。牛金星认为,目前正是大顺皇上正月出师,所以选取《春秋·鲁尹公元年纪事》开始的这四个字,依照《公羊传》的意见,大加发挥,向李自成宣传做大一统皇帝的思想。李自成也是希望做大一统江山之主。如今形势顺利,只要攻下北京,收拾江南虽然还不能说可以“传檄”而定,但是必不会经过大的战争。所以牛金星讲解《春秋》上的这四个字,很投合他的心意。

李自成同他周围的群臣,在一片胜利的欢悦中,策马踏着坚冰渡过黄河,于正月十六日到了蒲州,祭了关公,十八日到猗氏,十九日到闻喜,二十日到绛州,二十一日到曲沃,二十三日到了平阳,在平阳停了五天,同刘宗敏、李过等开了一次军事会议,发表了使一般庶民百姓都能听得懂、读得懂的上谕,便向太原进军了。

东征大军每到一地,就将已经拆掉的驿站恢复,整顿了驿卒,配备了马匹。所以,李自成沿路到长安的信使和公文不断,朝中大事和关中、汉中、河南、湖广等地情况,也都不断地向李自成禀报。倘若有重要军情,则逢站换马,日夜不停,虽相距数百里,一日夜可以到达。这个正月,长安朝廷每日要收到四方许多公文,也发出许多公文,而最重要的是通往太原一路的消息。凡是长安朝廷收到山西方面的公文和消息,都要报进宫中,以免皇后悬念。所以李自成东征后,一路情况,高桂英和慧英都比较清楚。

李自成留在长安的文武群臣,和拥戴李自成坐江山的士绅们和百姓们,不断得到大顺军东征的捷音,心情都十分振奋。皇宫中更是充满着胜利的喜悦。二月初,当李自成到达平阳的消息传来以后,高桂英将牛金星、宋献策和几位大将的夫人招进宫中,摆宴庆贺,噙着眼泪对她们说:

“圣驾已经到了平阳府,明朝在太原的兵力空虚,攻破很容易。宋军师算定在三月半末间破北京,皇上和汝侯都很相信,看来准能办到。唉,我们大家的日子苦尽甜来,天下的百姓从今往后也有太平日子过了。”

按照原来决定:等一接到李自成在北京举行登极大典的消息,长安城中就要举行盛大的庆祝,各个街道都要搭起五彩的牌坊,官绅军民庆贺三天。如今虽然李自成尚在去太原的路上,可是长安宫中和朝廷上下都已经为这事开始准备了。

慧英每日每夜都不免思念丈夫。特别是夜间,她睡在雕花红漆大床上,结婚时用的绣帐、衾被、鸳枕,一切依旧,可是丈夫却不在身边,她便忍不住揪心揪肝地思念新郎,忍不住在心中呼唤“双喜哥”。她轻轻地、含羞地、甜蜜地轻声呼唤,那声音轻飘得只能使她自己听见,甚至连她自己也听不见。就这样,她也会双颊羞得热辣辣地发红,同时滚出来思念和幸福的眼泪。为着丈夫,她天天早晨烧香祷告:

“老天爷,保佑我父皇马到成功,攻破北京。在北京登了极,就赶快回来吧!”

长安朝廷经常派信使前往军中。每次信使出发之前,泽侯田见秀总要命官员到宫门叩禀皇后,问有没有东西或书信带给皇上。这时高桂英就对儿媳说道:

“慧英,你给双喜修一封书子吧,也是嘱报平安嘛。”

慧英的脸红了。她很想写信,觉得有说不完的话要告诉双喜。但是她回答说:

“回禀母后,我没有什么话要说。”

皇后又说:“虽然没有什么大事,可你们是新婚夫妻,十分恩爱,修一封书子告诉他,你平安如常,也免得他在外边放心不下。”

“唉,母后,我正事都办不完,哪有闲心思坐下去给他修书。”

皇后笑一笑,也不勉强。但在她给皇上的家书中,总要写上一笔,说慧英每日进宫办事,勤谨如常,要双喜不要挂念家中。

自从过了元宵节以后,女诗人邓太妙照例逢三、六、九日来到坤宁宫后院的绿云阁中讲书。所以她对东征大军的消息,知道得较多、较快,当然也就更多地同皇后、慧英等分享了节节胜利的喜悦。

转眼间到了二月中旬,绿云阁的周围,几十株垂柳都已经柔条抽芽,随着东风摇曳,俨然一团绿云。假山下的几块玲珑奇秀的太湖石边,也有两三株碧桃花含苞待放,好一个深宫中妇女们读书的地方!无怪乎十六年戎马生涯的高桂英,一坐到绿云阁中听邓太妙讲授《毛诗》,就觉得这是画中的神仙生活。

这一天,邓夫人讲完了《蒹葭》三章,又讲了唐诗一首,之后休息吃茶,话题转到两天前得到的东征大军消息。大军已经将太原包围,并且将皇上的第一通东征诏书和第二通诏书(又称为《檄谕官绅士民书》)射入城内。邓夫人已经能够将第一通诏书背得很熟,说道:

“娘娘,你曾说牛丞相代皇上拟的东征诏书写得很好,可以流传千古,可惜叫老百姓太难懂了。不过那些骂明朝的话的确切中时弊,令人读着痛快。”

皇后笑着问道:“夫人,你最喜欢的是哪几句?”

邓夫人欠身回答说:“臣妾最觉得痛快的是这样几句:‘公侯均食肉纨袴而倚为腹心;宦官皆龁糠犬豚而借其耳目。狱囚累累,士无报力之心;征敛重重,民有偕亡之恨。’”

皇后命慧英将兵部工楷抄呈进来的一份拿出来摊在面前,一边看一边点头微笑,然后说道:

“这几句话确实骂得痛快,切中时弊。不过,唉,代皇上拟这通诏书稿子的文词,到底还是不能够在心中牢牢地装着小百姓,硬是要使用这些冷字,叫百姓既认不得又听不懂。”

邓夫人说:“娘娘指的是……”

皇后问道:“你看,宦官皆、皆,皆什么?”

邓夫人回答:“启奏娘娘,此字是龁的龁,是吃的意思。”

皇后说道:“如果写成‘宦官皆吃糠猪狗’,让不识字的小百姓一听就懂不好么?还有‘偕亡’这两个字,也不懂,不用典故不行么?”

邓夫人心中一惊,赶快站起来说:“皇后圣明,臣妾竟然一时糊涂,见不及此。”

皇后笑着说:“你是出身于官宦之家,书香门第,不像我是农家出身。小百姓的苦处,你没有我清楚……好,你快坐下,快坐下。皇上东征的第一通诏书,后宫中都不懂。前几天尚神仙进宫来,我要他讲解,他也只能讲个大意。今日,请夫人给我们仔细讲讲。慧英,快将这一通诏书摆在后宫内师面前。”她又转向身后侍立的宫女吩咐:“给邓夫人换一杯热茶。”

邓太妙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捧起黄纸诏书,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正要逐句讲解,忽然一个老太监来到院中,跪在阶下启奏:

“泽侯田见秀到宫门禀报,言说太原城已经在二月初六日午时攻破,明朝山西巡抚蔡茂德不肯投降,业已自缢身亡。晋王全家数百口全被抓到。东征大捷,特为启奏。”

高桂英激动得声音打颤,轻轻说声“知道了”。

太监走后,高桂英对邓夫人说:“今日且不讲了,太原已破了,下一步就是北京。果然是上天看顾,一出征全山西就落入手中。”

少顷,从紫禁城外的大街上,传来了锣鼓声、欢呼声,随即又传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这声音愈来愈烈,震撼着整个长安城。

皇后对慧英说:“传我懿旨,各宫院燃放鞭炮。”

第三章

刘芳亮率领的十多万人马,作为进攻北京的一支偏师,渡过黄河以后,就同主力分路向晋南前进,一面追赶高杰,一面占领晋南各府、州、县。遵照李自成的命令,从晋南向东,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南省的怀庆地方,然后由安阳向北,威胁畿辅。李过率领的先锋骑兵,则沿着从平阳去太原的大道继续前进。

当时是,明朝在山西境内的兵力,十分空虚。

巡抚蔡茂德直接指挥的府标营,大约只有三千人。他原来驻在平阳,可是山西省从河曲城开始,就与陕西相临,只隔着一道黄河,上下一千余里,到冬天全都结冰,随时可以渡过,更不是少数兵力可以防守的。蔡茂德奉崇祯皇帝严旨,不能不布置守河。可是他手中无兵无饷,毫无办法。正准备战死在平阳的时候,晋王却催他赶快回太原,全力保护省城。因为当时不仅是平阳以西黄河危急,而且在河曲附近,也哄传大顺军渡河,那就是说,李自成的人马不仅要从平阳进军,还要从北边走偏关过来,从北边包围太原。所以太原城中,从晋王宗室到达官富绅,都十分害怕,紧催巡抚蔡茂德回去守城。蔡茂德知道,倘若太原失守,他就更不好向皇上谢罪了。所以当大顺军从韩城一带有小部队渡河的时候,他就带着二千标兵匆匆返回太原,而将守黄河的重任,交给了原来驻防在平阳一带的副总兵陈尚智。十二月十八日,大顺军一部分人马从禹门口和韩城之间的沙涡镇过河,陈尚智逃回平阳,又逃到赵城,投降了。太原以南再也没有明朝的军队了。

山西各地百姓从李自成到西安以后,就哄传着李自成如何仁义,人马纪律如何严明,纷纷等待李自成大军一到就要迎降。果然大顺军渡河以后,各地士民不但亲眼看到了李自成的纪律确实很好,而且读到了提营首总将军刘宗敏的布告。所以从十二月二十二日起,就出现了到处迎降的形势。平阳知府张磷然投降了,受到了重用。平阳的大乡绅申家严逃到山中,被家奴们捉到,献给大顺军。刘宗敏因他为富不仁,民愤很大,下令严加拷打,逼他将家中的金银、财宝、粮食全都交出,然后处死。这件事使平阳府的百姓们人心大快。

李自成在到处迎降的情况下进入山西,他的前边有两三千威武的骑兵,然后是一队骑兵打着各种形式的旗帜和仪仗,还有一班乐队在马上奏乐。大顺朝的内阁、六政府、文谕院等衙门的主管大臣,各带奴仆、衙役、骑兵,跟随在后,然后又是二千骑兵。另外还有五百弓弩手,二百火器手。这五六千骑兵,是大顺皇帝的护卫亲军,盔甲整齐,旗帜鲜明,马匹精壮。再后是五百匹骡子和一百匹骆驼,驮运食物和粮草。起义十五年来,李自成第一次以帝王的派头,率领大军出征。他自己和跟随在他身边的文臣武将,在离开长安前,已经料到会一路迎降。如今果然如此,所以尽管距离北京的路程尚远,但是人人都认为胜利已在眼前。几年前,宋献策所献的《谶记》,上边说“十八子主神器”,又诗句中有“李继朱”三个字。如今看来大势已定,这《谶记》完全应验了。那帮在长安新投降或沿路上新投降的文臣们,也都庆幸自己早识天命,变成了从龙之臣。

东征大军只顾向前,各地方一般都不留兵驻守。新委派的地方官吏,遵照李自成的严令,搜捕明朝的宗室和各府、州、县的乡宦、富民,以及乡宦的亲属。只要是平日鱼肉地方,积有民愤的人,一概捉拿,严刑拷打,强迫他们献出金银,充作军饷;没收他们的存粮,部分充作军饷,部分散给饥民。凡是已经投降的府、州、县,都迅速委派了大顺朝的县令。当时关中多年战乱,加上天灾不断,既要供应东征大军,还要供应西征西宁和驻守榆林、宁夏等地的人马,所以东征军进入山西以后,搜捕明朝宗室和地方乡宦、大户,严刑拷打,逼迫他们献出金银财宝和粮食,既是为国为民除害,又为了解决大军给养和朝廷开支。新委派的各府、州、县官吏,都把这件事做借口向民间搜索骡马,当做军饷,并不奇怪。可是山西省也是灾荒不断,生产破坏,城乡凋敝。李自成只考虑如何供应东征大军,长驱入燕,赶快攻破北京,至于如何使新委派的官吏采取一些有效的办法,使百姓能够过安定的日子,休养生息,就来不及考虑了。

李自成到平阳的时候,刘宗敏早已先行抵达,率领在平阳的文武群臣和新投降的地方官绅,在郊外恭迎“圣驾”。从城门到行宫,沿大街两边,家家门口摆着香案,士民们或躲入门内,或跪在香案旁边迎驾,没有人敢在街上走动,或互相小声谈话。街道上只有雄壮的马蹄声,走向知府衙门,那里是为皇帝布置的临时行宫。行宫的大门外,用松柏枝和彩绸,搭成东西相对的两座高大牌坊,每一座牌坊上悬挂一个黄缎楷书匾额,左边的匾额上写着“功迈汤武”,右边的写着“德比尧舜”。每一座牌坊上还悬着一副楷书对联,虽然不过是歌功颂德的话,但是这两副对联都编得对仗工整、气派雄浑,字体端庄、圆润,显然是出自大顺军中有学问和善书法的文臣之手。

李自成在平阳停留五天,召见父老,访问疾苦,赈济饥民。刘芳亮的偏师已经过了泽州,即将进入河南。这一支偏师又分出一支人马,从太行以西向北进军,目的是招降晋东州县,然后与取道彰德北进的部队在保定以南会师。李自成因各路进军无阻,在平阳欢宴随征群臣,并让文臣们在席上限韵赋诗。这些诗正如历来的应制诗一样,无非是歌功颂德之作,缺少诗情,只一味追求形式上的典雅、华丽,以及平仄谐调、音节铿锵。

李岩自从参加义军之后,很少做诗,这时也不得不追随牛金星等人之后,吟成七律一首。

李自成看了群臣歌功颂德的诗篇,心中十分欢喜,觉得这才是开国气象。他向几位文臣问道:

“唐诗里有一句‘三晋云山皆北向’,读起来很有气派,却不知作何解释?”

新投降的平阳知府张磷然是进士出身,此时赶忙跪下回答说:

“这是唐开元年间崔曙的一句诗。从三晋地势来说,虽然多山,但是愈往北地势愈高,到了恒、代一带皆为北岳,好似全晋群山连绵,都是朝向北岳。这是通常的解说。然而以微臣看来,诗人原来并无深意,只是泛泛地写景而已,却不料正与今日情势暗合。”

李自成忙问:“如何暗合?”

张磷然接着说:“圣驾自蒲州渡河,一路北来,如今在平阳驻跸,两三天后将继续北上,直捣大同,方转向东面,攻取北京;三晋父老纷纷相迎,面北叩头,注目云天,等候陛下在北京登极。所谓‘三晋云山皆北向’者,不期然而与今日人事相合。”

李自成点头笑着说:“解得好,解得是。”

刘宗敏因为要亲自指挥攻太原,不使晋王逃走,所以在李自成到平阳后的第三天,就动身到太原去了。李自成在平阳停留了五天之后,分派了各地方府、州、县官,经洪洞、赵城、霍州、灵石、汾州,于二月初六日上午到达太原城外。这时大顺军已经在前一天将太原包围了。

在大顺军来到之前,山西巡抚蔡茂德已经因为不守黄河回到省城,使晋西和晋南各州县不战失陷,受到山西巡按御史汪宗友的严厉弹劾。崇祯皇帝下旨切责,将他撤职,等候问罪;同时命一位叫做郭景昌的官僚,前来接任。正月二十三日,即李自成到达平阳的这一天,蔡茂德在太原召集文武大员,还有阳曲知县和地方官吏以及士民中较有头脸的人物,共二百多人,到巡抚衙门后堂,面对太祖朱洪武以及明室列祖列宗的牌位发誓,决心死保太原。因为形势十分危急,蔡茂德慷慨陈词,不觉痛哭,众人跟着也哭。会议尚未开完,忽然圣旨到,宣布将他撤职,听候勘问。

蔡茂德的亲信幕僚们都知道太原必不可守,同时对朝廷的处置也心中不满,所以劝蔡茂德趁此机会撒手不管,赶快躲出城外,等候新巡抚前来接任。蔡茂德坚决拒绝,说道:

“我已经决定以一死上报君恩,即令郭景昌来到,接了巡抚大印,我也陪着他死在城中。”

刘宗敏二月初五日到达太原城外,初六日上午立马高处,指挥攻城。防守南关的二千阳和兵,几乎没有抵抗,就竖起白旗投降了。大顺军没有继续攻城,等待城中守军投降,以期不战而克太原。到了初七日,天气很阴暗,守城的人心已经瓦解,眼看就会有变,蔡茂德赶快写好遗表,随即调守新南门的将领张雄防守南门。张雄离开新南门时,悄悄地对他的一个心腹小将说道:

“这东南城角的角楼里边藏的是火药、火器。如今大势已经完了,我一下城,你们就放火烧着这个角楼。大家投降了李王,找一条活路吧。”

黄昏时候,大风起来,飞沙走石,有的大树都被刮断了。张雄带着少数亲信,在昏暗的黑夜中缒下城去,向大顺军投降了。少顷,东南角楼起火,守城的人们在大火中各自逃散,守南门的兵士开了南门出降。大顺军一部分靠云梯顺利地登城,一部分从打开的南门和新南门拥进城内,其他的门也都被打开了。大顺军没有经过战斗,顺利地破了太原。

蔡茂德当时正好在西门附近,看见南门已破,慌乱中向北磕头,将遗表交给他的一个朋友贾士璋,请他逃出太原,将遗表送往北京。蔡茂德叹息说:

“我学道多年,早已看破了生死。如今是我为国捐躯的时候了。”

他正要自刎,被左右人拦住,中军副总兵应时盛催他火速下城:“请大人上马!”

左右人将他扶上马鞍,应时盛在前开路,到了灯市口,到处是大顺军,不能前进。应时盛叫道:

“快出西门!”

蔡茂德忽然下马,对左右说道:“我应当死于此,诸君自己去吧!”

大家不忍将他丢下,又将他推扶上马。到了水西门,他知道万难走出,同时看出来有人想把他拉去投降。他怒目斥责:“你们是想陷我于不忠么?”突然滚下马来,坐在地上,不肯动了。

应时盛的家住在水西门外。他一路砍杀回到家中,杀了妻子,回头来不见了巡抚,又杀回水西门内,看见蔡茂德左右的人都逃光了。他对蔡茂德说:

“大人,出不去了,让我同大人一起为朝廷尽忠而死吧!”

蔡茂德颤声说道:“三立书院,三立书院,快扶我到三立书院。”

蔡茂德既是王守仁学说的信徒,又是虔诚的佛教徒,不食荤腥,人们常称他“苦行头陀”,其实他是一个十足的迂夫子。他重视讲学,曾重新修建三立书院,所以这时想起来选择这个地方自尽。他们在混乱中转了两条小街,来到三立书院。大门敞开,看门的人逃走了。蔡茂德到了平日讲学的地方,由应时盛帮他在梁上自缢。应时盛看见他的身体过于清瘦,上吊时身体飘荡,担心他不能立刻断气,徒然受罪,便脱掉自己的铁甲,压在他的两肩上,然后应时盛也自缢了。

因为太原城是开门投降,所以大顺军进城后没有枉杀人,也不许随意进入民宅,不许放火、抢劫和奸淫。但是,因为城中妇女并不知道李自成的军纪是什么样,所以当城破之时,还是有不少的人投井、悬梁而死。

李自成和刘宗敏有了破洛阳、襄阳和西安的三次经验,都能够事前做好准备,使大军入城时纪律严明。尤其这一次是建立大顺国以后第一次出师,第一次攻破省会,并且又处在大顺国的全盛时期,人人都一心想着建国创业,所以对军纪特别重视。

当天夜间,大顺军只有李过和李岩率领的几千人马进城,占领了重要的衙门和全部八座城门,对于晋王府和晋宗室各郡王府以及乡宦巨绅的住宅,夜间指派兵士看守,不许乱兵和坏人进去,也不许府中有人进出。李岩因为是奉旨破城后向饥民放赈,所以他的人马大部分开赴晋祠驻扎,他自己只率领了一千人马,随李过进城。整个进入城中的大顺军人马,不到一万人。余者都驻扎在郊外。因为李双喜查抄福王府时有了经验,李自成、刘宗敏都很满意,所以他奉命于黎明时候率领五百将士和几十个能写能算的文职人员进城,查抄晋王府和在城内的晋王宗室,以及各个巨绅豪富之家。

从这夜起就有骑兵沿街巡逻,敲锣传谕提营首总将军的几条禁令。天亮以后,刘宗敏率领一大群文武官员和五百骑兵进城,将布政使衙门作为自己的行辕。这时大街上和十字路口都张贴了以他的名义发布的檄文和大顺国王的两次诏书。这三通极其重要的文告,两天来已经从太原的南边和东边射入城内,但是由于守城官绅们的禁止而被随时焚毁,城市士民们无法读到原件,只是私下里纷纷传说。如今士民们知道,大顺军破城后确实纪律很好,堪称古人所说的“王者之师”,又听见巡逻兵丁的沿街传谕,大家的心更安了。起初人们隔着门缝悄悄地向外窥探,随后有平民小户之家或胆子较大的人,开了半扇门,探出头来。随后有人走出,大胆张望,向邻居们互相询问。再后有地方保甲敲锣传呼,说:“大顺皇上将在今天上午巳时整从大南门进城,百姓们要把街道打扫干净,准备香案,迎接圣驾,不可有误。”也有地方要人亲自对那些居住在深宅大院的人家敲门传呼,惟恐这些士绅之家不晓得情况,误了接驾的大事,惹出祸端。于是太原城中恢复了活力,突然间出现了改朝换代的景象。平民振奋,暗觉舒畅;达官贵人们且忧且惧,在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从太原城的南郊开始,穿过南关,进入南门,通到巡抚衙门,家家户户纷纷打扫街道,用干净土填平了坑坑洼洼的街面。能够找到黄沙的,还用黄沙铺地。每家门口都摆了香案,案上供着黄纸牌位,上写着:“大顺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凡是粘贴有新朝文告的地方,都围了许多人,识字的人们在看文告、念文告,不识字的人在用心听文告。人们对李自成以皇上的名义发的那一通比较通俗的诏书和刘宗敏的檄文,不管是念是听,都能懂得,总是不断点头,啧啧称赞;至于李自成那一通文词典雅的诏书,却只有少数有学问的人在摇头晃脑地读,有时不自觉地发出由衷赞叹,认为大顺朝中有了不起的人才。有些从前认为李自成不过是一个“流贼”的人,读了这通东征诏书,再也不敢有轻蔑之心了。

在夜间攻破太原的时候,李自成的心情十分激动,他冒着北风,立在黄色的御帐外,遥望太原城,起初看见除东南的角楼在燃烧之外,南门上也有火光。后来火很快就被扑灭了,城中没有喊杀声,知道没有巷战,一切顺利,不出他所预料。

依照军师宋献策择定的最吉入城时间,李自成巳时整从南郊起驾,恰在巳时三刻,进入东边的南门,名为迎泽门,取其方向吉利。牛金星和宋献策率领大批从长安来的和沿路新投降的文臣,已先从西边的南门即承恩门进城,随刘宗敏一起,在迎泽门接驾。来迎泽门接驾的还有李过和李岩。沿路经过的街道,全都警跸,禁绝行人。士民想瞻仰新天子风采的,只能站在关闭的临街门内,隔着门缝屏息偷看。李自成仍旧骑着他的乌龙驹。这匹战马不但依然雄伟,堪称神骏,而且装饰也不同了。鞍鞯和辔头全换了新的,镶嵌着金银和红绿宝石,配着二龙献珠的鎏金马镫。李自成骑在马上,向前看,但见整齐的旗帜、骑兵、鼓乐、仪仗,还有一柄黄伞;向左右看,但见街两旁的房屋,闭着的临街大门,家家门口摆着香案,街两边每隔五丈远,便有一个士兵平执利矛,腰挎宝刀,明盔亮甲,面朝外,肃立不动。不但看不到父老们热烈欢迎的情景,竟然连一个老百姓也不能看见。虽然在长安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令街道上的士民们在他经过时肃静、回避,但是倘若有些百姓回避不及,或有心不愿躲开,而希望偷偷地看他的人,只要在街旁跪伏地上,偷偷看他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进入太原,警跸的事竟然如此这般气象森严,是李自成所不曾经历过的。他想着,不如传谕下去,让百姓大胆地来到街上同他见面,他自己原本也是穷百姓出身嘛。但随即又一转念,想起这是牛金星等按历代帝王警跸的旧制做的安排,就将闪在心上的念头打消了。他又想到,自古以来,帝王之尊本该如此。有许多帝王是在襁褓中继承祖业,世事不晓,尚且出入警跸,何况他身应图谶奉天倡义,出生入死,血战了十六年才有今天!这么想着,他的心潮就平静了。

到了作为行宫的巡抚衙门,李自成因为有许多事需要处理,便只将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李过和李岩留下,其余的文武官员们都叩头退出了。虽然太原城中的事情,他进城前已经不断地得到飞骑禀报,但是仍然先向刘宗敏问道:

“城中秩序如何?有抢劫、杀人、**的事情么?”

刘宗敏回答说:“城破之后,各处都有骑兵巡逻,执法很严,城中秩序很好。该抓起来的那些官绅,就在天明以后,由补之派人将他们抓起来了。”

李自成向李过问:“有没有逃走的?”

李过回答:“有几个躲起来的。可是不管他们躲得再好,都捉到了。有的是他们的奴仆引路,有的是百姓禀告。”

李自成点点头,吩咐将自缢而死的巡抚蔡茂德及其副总兵应时盛都用棺木装殓,停放在三立书院中。然后转向李岩问道:

“放赈的事,有没有困难?”

李岩回答:“晋王府的仓中,存粮并不很多,远不如福王府;其余乡宦大户的粮食大多藏在山中,运进太原的没有多少,所以只能对饥民小作赈济。另外,我大军北上,路途遥远,沿途又均非产粮之地。以臣愚见,放赈虽然要紧,但军需更为要紧,所以,不仅不能大放赈济,还应该在太原及附近州、县火速征集粮食,带往北京,方为万全之策。”

李自成沉默,仿佛在心头浇了一瓢冷水,转头望望军师。宋献策赶紧欠身说道:

“林泉所虑甚是,既然太原城中存粮不多,放赈的事可以从缓。”

李自成继续沉默。多年来,他每到一地,总是打击贪官污吏和地方上的不法乡宦、豪强,开仓放赈,因而被黎民百姓们称做救星。如今他刚刚建立了大顺朝,破了太原,却不向黎民百姓赈济,心中说不过去。可是李岩和军师的意见值得重视。尤其是李岩,一向担任赈济饥民的事,他的话更要斟酌。在他犹豫不决的片刻,忽然想起来崇祯十二年春天在商洛山中的往事。当时军粮十分困难,可以说计日而食,他曾毅然决定,分出一半粮食赈济饥民。难道今日情况不是好得不能相比么?他正要决定放赈,可是又转念一想,如今大军东征,与当年少数人潜藏在商洛山中的情况根本不同,今天要说今天的话。于是他轻轻地对李岩说了一句:

“明日再商议吧。”

这时,吴汝义匆匆进来,递上一封紧急文书。李自成一看,原来是田见秀从长安来的禀报。田见秀报告说,张献忠已经率领全部人马,离开湖南,到了宜昌一带,声言要进入四川,在四川建立大西国。田见秀还禀报了河南、湖广的情况。说已经探明,登封的李际遇确实暗中接受了明朝的“总兵”衔,只是还不敢明着与大顺为敌;又说在遂平和西平一带的刘洪起,被左良玉授予“总兵”衔,正在招兵买马,占领了附近数县地方。汝宁府的情况很乱,委派的地方官吏被当地豪绅赶出了城,无处立脚;还有在均州的王光恩围攻谷城,声言要进军襄阳,气焰十分嚣张……

李自成将田见秀的紧急文书交给大家传阅,然后问道:

“你们各位有何主张?”

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都认为,目前用兵方略已定,不能轻易改变。只有迅速攻破北京,然后才能回过头来,一面进兵江南,一面收拾河南、湖广的乱局。而且,目前山西省十分重要,虽然太原已经攻破,但不能不分兵镇守,例如平阳府、太原府、潞州府、泽州等地,都需要留下人马,特别要保证太原与长安的道路畅通无阻。千万不可以像河南那样,留下后患。如果山西不稳,在大军到了北京以后,就有后顾之忧。李自成很同意这个意见,决定大军在太原不多停留,一两天内就派出一部分人马,由谷英作先锋,从忻州、代州出雁门关,向大同进军。白广恩赶快派密使前去大同,招降大同总兵。同时,也要立刻找可靠的人前往宁武,招降周遇吉。牛金星说:

“山西省只有一支兵力,就是驻在宁武关的周遇吉。这周遇吉虽然人马不多,但在山西将领中举足轻重,必须劝他速降。我们的大军大部分从雁门关出去,直取大同,也要分一部人马,从阳方口出去。阳方口在宁武关的东北边,不必走宁武城。倘若周遇吉不肯投降,就从阳方口进去,围攻宁武,迫使他非投降不可。”

宋献策说:“正应该如此,不能留下后顾之忧。”

商议罢,李自成留大家在行宫中用了午饭,然后分头办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岩的三四千人马,原就没有攻太原城的任务,所以五天以前就从清源县分路,由李侔率领,开往太原县城,驻扎在晋祠附近。李岩因被李自成随时咨询,所以带领少数亲兵,随大军来到太原府城下,同李过一起进入省城。他已经离开自己的部队几天,巴不得赶快奔到太原县,看一看部队情况。

既然放赈的事尚未决定,所以他午饭以后就叩辞出宫,准备赶赴晋祠。当他正要上马的时候,被宋献策差人唤住,说军师同首总将军再谈几句话,马上就出来,有事相托,请他稍候片刻。李岩只好等候,却在心中奇怪地问道:

“军师有何事相托?”

晋祠是晋水的一个发源地,在悬瓮山的南麓,离太原县城只有五里。太原县城是上古时候唐尧建都的地方,后来周成王将他的弟弟太叔虞封在这里。这地方从春秋战国到隋唐时候,一直称为晋阳。李岩虽然是大顺朝的制将军,但毕竟是文人出身,面对一些名胜古迹最能引发诗兴,唤起思古之幽情。他巴不得赶快到太原县,最好能够趁着日头未落,逛逛晋祠。宋献策嘱托他寻找的那位朋友,倘若在晋祠能找到,更为所愿。

太原县距太原府城大约四十里,道路比较好走。李岩一行数十骑,扬鞭奔驰,申末时候就赶到了太原县城,被李侔迎进老营。稍作休息,听李侔禀报了到太原县以后安民和征集粮食、骡马的情况。李岩告诉李侔,皇上因为太原府存粮不多,对于是否放赈的事,尚未决定。随后又把宋军师嘱他去找一位朋友,并劝说这位朋友出山做官的事情也说了。李侔听罢,笑着说:

“献策半生江湖,结交草野豪杰,不料他在这晋祠地方也有朋友。此人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李岩说:“宋献策之所以是宋献策,就是在江湖上交游甚广,非你我所能及。他让找的人姓刘,名同尘,字和光,自号晋阳山人。此人熟读兵书,精通六壬遁甲,兼明医道,平生淡于名利,不事帖括。因见天下大乱,更不愿与官绅往来,隐居晋祠,徜徉于山水之间……”

李侔接着说:“此人正在城内。”

“现在城内?你见过他?”

“他本来隐居晋祠附近一处小山村中。可是他的母亲、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位寡嫂,都住在城内。城内宅子是他的祖业。十天前,他因老母患病,来到城内侍候。母病至今未愈,所以他也没有再回乡下。我来到这里以后,因为本地人都称赞他很有学问,人品也高,所以曾去拜访过他,他也回拜过我。可是,哥,他从来没有提过他同宋军师是朋友呀,怎么献策说同他是朋友?”

李岩笑着说:“这正是刘和光的高风啊!与那般汲汲于富贵的趋炎附势之辈,有天壤之别。既然这位刘先生现在城内,我们赶快去找他一谈如何?”

“好,此刻就去,回来再吃晚饭。”

刘和光住在一条僻巷之中,黑漆楼门,两进院落。李岩兄弟二人来到此处,被主人让进前院西屋坐下。书童献茶以后,李岩说道:

“宋军师与足下原是故人,今日特嘱咐弟代他向足下问候起居,并说足下高风亮节,令人钦慕。目前大顺龙兴,我主思贤若渴,深望足下即便出山,共襄大业。宋军师因为今日初进省城,百事缠身,不能亲自相请,嘱弟先为致意,待一二日后必当亲来相聚。”

刘和光说:“前几年经朋友引荐,得识献策先生。如今献策先生为新朝开国军师,功名烜赫,仍不忘布衣之交,实甚感激。但相邀出山之事,弟不敢奉命。”

李岩问:“目前大势已定,先生尚有何顾虑?”

“弟非有所顾虑。且不说弟毫无实际本领,庸碌平生,已是望五之年,两鬓苍苍,还有两项不能奉命苦衷:一是老母在堂,病体未愈;二是弟有小恙之疾,不能鞍马劳累,故此只宜做山林散淡之人,如何能够追随骥尾,为新朝以尽绵力?请将军回告献策,弟无他求,但望天下早日太平,得沐新朝雨露,优游于晋阳山水之间,于愿足矣。”

李侔说:“目前国家草创,急需人才,既然宋军师诚意相邀,足下岂能坚不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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