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慢慢地以茶盖一下一下地在茶盅上随意拨动着,细微的瓷器碰撞声衬得周围更显得静谧。
楚祐的脸色阴沉了几分,狠狠地咬着后槽牙,沉声道:“皇侄多想了,本王如何知道夏侯卿送来的卷宗里写了什么,本王只是不信越国人罢了。”
“皇侄在越国八年,越国人是如何奸诈,皇侄想来最清楚了吧?”
他刻意拔高的音调此时听来尖锐而又刺耳,冷冷地看着楚翊:楚翊可以给自己挖坑,自己也一样可以!
对于楚祐自以为反击的挑衅,楚翊笑而不语,手里的那把折扇又轻轻地扇动起来,带着他一惯的优雅。
明明他温文的笑容如春风化雨,可配上他的动作,却莫名地透出一股难言的嘲讽。
楚祐的尾指不自禁地又抽了抽,胸中一阵翻滚,眼神阴冷。
另一边的顾燕飞也在看楚翊,不过,她看的是楚翊拇指上戴的翡翠玉扳指。
玉扳指上刻着线条简练的麒麟纹,温润的翡翠玉料衬得他的手指白皙细腻,玉竹般的手指愈发修长。
这玉扳指他戴着真是好看!顾燕飞在心里颇为自得地赞道。
她就知道她选的这个翡翠玉料适合他,她雕得也好!
下回她再送他什么呢?
顾燕飞正思忖着,忽然,她半垂的眉睫一颤,朝门帘的方向看去,下一瞬,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一个中年内侍疾步匆匆地挑帘进来了,禀道:“皇上,大长公主殿下刚刚醒了。”
原本还想说什么的楚祐也就闭上了嘴,关于夏侯卿与卷宗的话题就此终止。
皇帝率先起了身,楚翊、顾燕飞与楚祐也都随皇帝去稍间看望凤阳。
太医院的两个太医也在里面,太医令滔滔不绝地禀了一通,说他们刚刚又给凤阳把过脉,凤阳气血不足,气滞血瘀,阴阳皆虚云云。
太医令说的那通话在楚祐听来都是废话,没半个重点,楚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放心上,他一言不发,只是目光晦暗不明地望着躺在榻上的凤阳。
凤阳虽然醒了过来,但依然很虚弱,勉强笑了笑,只跟皇帝说了一句“劳皇上担心了”,就又沉沉地睡去了。
沉睡的凤阳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微微发青。
既然此行的目的达成,楚祐也没在南书房待太久,没一会儿,就借口“不打扰凤阳休养”提出了告退。
楚翊亲自送楚祐出了南书房。
跨出高高的门槛后,楚祐踩着汉白玉石阶一步步往下,走到最后一阶时,就听楚翊不咸不淡的声音蓦地自背后响起:“七皇叔真的打算回封地吗?”
楚祐顿住了步伐,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楚翊的这个问题。
他宽阔的肩膀在上方屋檐投下的阴影中,略显僵直。
而楚翊似乎也不在意楚祐回不回答,语调不轻不重地又道:“扬州埋葬了数万人,阴魂不散,待七皇叔来日回了封地,可要记得请几位道长好好做一下法事,为那些枉死之人超度,免得他们的魂魄游荡人间。”
楚祐置于体侧的双手不禁紧握成拳,这一次,忍不住回了头。
立于门槛前的青年五官俊美,目如月皎清辉,唇畔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仿佛只是好心提醒,又仿佛意有所指。
怦怦!楚祐的心脏失控地狂跳了两下,心里有些发毛,眸色幽暗。
他望着屋檐下那个眉目如画的青年,思绪不由地回到了九年前的扬州台陵城。
回到了铭刻在他记忆中的那一天。
满城的喊杀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令人闻之欲呕,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成河。
这是楚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尸山血海”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此刻想来,楚祐又感觉到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又萦绕在他鼻端,看着楚翊的视线瞬间凝结。
楚翊浅浅一笑,优雅地拱了拱手,“七皇叔,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话落之后,他毫不留恋地转过了身,又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往回走去。
只留下楚祐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目送楚翊修长的背影消失在前方的门帘处。
直到他的贴身内侍唤了一声“王爷”,楚祐才回过神来,又转过头,继续往宫门的方向去走去,大步流星地向前迈着步伐。
楚祐一言不发,脑子里想的是楚翊刚刚说的那番话,翻来覆去地细思着,咀嚼着。
他越想越心惊,越想越觉得楚翊方才的字字句句都是别有深意。
“轰隆隆!”
天空中骤然响起一个惊心动魄的春雷。
一道闪电骤然自天空劈下,有那么一瞬,把周围照得一片透亮,也在楚祐那俊朗冷硬的面庞上投下了诡谲的阴影,衬得他的表情阴冷异常。
闪电带来的亮光一闪即逝,周遭随即又暗了下来,一片昏暗。
楚祐不禁又想到了九年前的台陵城,尘封已久的记忆浮现在他脑海中。
城破之时,黑压压的越军如潮水般涌进城内。
城内的大景将士群龙无首,被敌军的气势所压,节节败退,越军进城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无数的百姓也死在了这场战役中,在如狼的越军跟前,百姓们成了被猎杀的羔羊,只能不断地逃跑,哀嚎,求饶……
但他们依然免不了一死。
有的人被砍下了手臂、头颅、小腿;有的人头颅被砸得面目全非,红的白的黏在城墙上;有的人被一刀捅穿了身躯……
他在台陵城认识的那些人几乎都死了……
又是一记震耳的春雷炸响在耳边,也惊醒了楚祐。
楚祐又继续往前走去,再没有停留地径直出了午门,上了马。
当一人一马疾驰而出的同时,地上发出滴答之声,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春雨来,雨势越来越大。
路人纷纷奔走,没一会儿,街道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了。
“哗哗哗……”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形成一片密集的雨帘。
楚祐浑不在意,任由雨水淋湿了他的衣裳与头发,雨水沾在他的眼睫上,眼前模糊一片。
楚祐马不停蹄地一路策马奔驰,马蹄踏过之处,溅起片片水花。
一炷香后,他就回到了康王府,王府的门房早就在翘首张望着,嘴里喊着:“王爷回来了,王爷回来了!”
浑身湿透的楚祐充耳不闻,一眼就看到了一道自角门走出的倩影。
李云嫆撑着油纸伞,站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含笑看着他。
大红色的油纸伞映得她面上似乎染了红晕,面如朝霞,小小的下巴柔和隽秀,勾勒出玉像般的清丽弧线。
只这么看着她,楚祐的心中就觉得一片柔软、甜蜜。
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九年前,在扬州时,他和她的初遇。
那也是这么一个淅淅沥沥的春日。
当时,她的手里也是这般撑着一把伞,而他也是骑着马,她被马惊到,伞脱手而出,是他为她抓住了伞。
小时候的她好似一朵娇嫩的水莲,让人看着就觉得怜惜。
“嫆儿。”楚祐朗然一笑,翻身下了马,迎着瓢泼大雨快步朝她走去。
这一路骑马过来,他身上早就湿透了,头发、衣袍都湿漉漉的,几缕碎发湿哒哒地黏在颊畔,显得有些狼狈。
可他看着她的眸子出奇的明亮,灼灼生辉,仿佛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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