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张条凳坐下,两人对面而谈。赵黍手上拿着桑华子当初持有的蒲扇,打量其中朱红符篆言道:
“外人皆言,赤云都乃是一伙流民自发聚成的军旅,这话未尽实情。昔年天夏朝分崩离析、群雄交兵,诸多修士宗门亦卷入其中,一些陈年旧怨随之浮泛而起,修士高人彼此斗法寻仇,酿成滔天大乱,数多宗门传承因此凋零。
而其中有一派修士,于赤云山中清修,受大乱祸连,弟子死伤众多,只余三位门人脱出。他们见世道倾颓、苍生受难,并未选择遁入山林,而是毅然入世。
这三位门人初时只做一些施药行医、送衣修屋的小事,后来追随者日渐增多,便开始聚拢流民,教他们积善修功、犯过自忏。若有余钱剩米,则接济困苦,己不多留。
数十年如一日下来,这三位门人麾下已有百万之众,他们也将当年赤云山一派的妙法功诀传于众人,其中二十四人修有所成,世称赤云二十四将。而这三位门人,被追随者奉为赤云三老。”
桑华子坐在条凳上,他双手十指扭曲肿胀,衣物发髻凌乱落魄,但神色目光依旧坚定,听见赵黍复述赤云都来历,眼中还有几分自豪。
“你就是赤云二十四将之一吧?”赵黍手指轻敲蒲扇:“我对赤云山一派了解不多,传闻此派祖师在山中修真炼气有成,得见仙真乘赤云而降,赐下三卷仙经,分别是《赤明玉章》、《朱陵度魂金书》与《炎精变炼要旨》。”
桑华子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惊疑之色,可随即闭起双眼,一言不发。
赵黍见他这样,就知道自己说中了,同时暗暗佩服灵箫的阅历见识。
所谓三卷仙经,其实是灵箫在看到蒲扇上的朱红符篆后,加以推演还原,猜出赤云山的传承根底,来自一位叫做洞丹元君的上古仙人。
灵箫曾与洞丹元君切磋论道,因此知晓对方有三卷仙经。而洞丹元君是否下降赐法,灵箫不能肯定,兴许只是赤云山祖师找到了洞丹元君留于凡间仙经宝箓,于是编造出仙真下降的传说。
赵黍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桑华子面前故作高深地娓娓道来,结果真就说中了。
“赤云山一派传承,最擅御火,你这柄符扇除了能煽风点火、杀伐攻战,还能够调摄内外气息火候。”赵黍轻摇蒲扇:“若有人被精怪鬼物附体,你这符扇一挥,便能发出真火灭杀邪祟,等闲病气也能一扇祛除。要是修为通天,符扇多加祭炼,轻轻一挥便可发出焚燎山林城廓的烈焰,盐泽城防备再多,也抵挡不住这焚城之火。”
桑华子睁眼说:“朝廷官吏横征暴敛,更甚于水火之灾!我等举义旗、兴大道,挥扇御火,乃是为生民争取喘息之机,无心逞凶酿祸。”
“这话,当年庇护流民的赤云都还能说说。”赵黍言道:“可是如今你们在星落郡闹的动静,还能说是无心逞凶么?贼寇纵横乡里,动辄劫掠,其暴虐行径惨不忍睹,这等货色也能算是义军、义旗?”
桑华子眼角收紧,沉默片刻才开口:“若非朝中公卿需索无度、地方郡县苛政暴敛,百姓何至于甘冒天险行凶劫掠?”
“又是这种话。”赵黍将蒲扇搁到一边:“百姓兴许是无奈从贼,但你们赤云都遣人来星落郡,焉知不是为祸更剧?就说那些本就行止不端的贼寇强盗,知道自己有了你们做靠山,反倒更加肆意妄为、滥造杀戮!贼寇最近甚至派人来盐泽城造谣,说什么妖邪作法行瘟,要让星落郡大疫遍地。你们赤云都如果真的自诩高举义旗,那为何不铲除这些祸害?受戮平民何辜?我不信你们对此事完全无知!”
“是,我们知道。”桑华子痛快承认道:“可惜如今早已不是赤云都初创之时,整肃军纪也非朝夕可成,这点没什么可避讳的。换做是你,就能让这帮贼寇转眼间洗心革面吗?”
“我做不到,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会伙同那帮贼寇闹事。”赵黍直说:“我知道你们赤云都有些人对朝廷裁撤遣散心怀不满,可如今局势已定,五国休兵罢战,再举着赤云都的旗号大为不妥。
你们在南边占着苍梧岭,我也管不了,可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来到星落郡?还是说,这里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们不惜代价也要获取的?”
桑华子闭眼不答,赵黍笑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丁茂才没你这样坚忍,已经把你们意图铸造神兵利刃的消息和盘托出。”
“叛徒!”桑华子怒斥一声。
“这谈不上叛徒。”赵黍言道:“他都说了,自己就是近几年才投靠赤云都的散修,你们之间本来就谈不上志同道合,还能指望人家为你们拼命到底吗?”
“你究竟要问什么?”桑华子不耐烦地说。
赵黍目光锐利:“我想知道,你们赤云都来星落郡的真实目的。不要跟我扯什么举义旗、除苛政,我要知道你们铸造神兵是为了什么?打算用它来对付什么人?”
“我们并非是对赤云都被裁撤心怀不满。”桑华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如今华胥国已无可救药,朝堂上下尽是无能之辈,他们才是真正的祸源!”
赵黍嘴角一抽:“你不要告诉我,赤云都是打算造反?”
“如果你将这看作是造反,那便是了。”桑华子坦然道:“我们不是为了一门一派的存续,而是为千万百姓争取生路。你以为我们不曾向朝廷申诉陈情么?我们试过了,三老其中一位甚至被镇压于地肺山下!”
赵黍还是头回听说这事,桑华子有些激动:“后来我们明白了,朝廷上下,无论国主还是公卿权贵,皆不能救万民于水火。他们做不到,那就不要恋栈高位!好话坏话听不进,那就让剑锋来说!”
“说完了?”赵黍面无表情,冷冷问道。
“说完了。”桑华子端正身形:“你不必再问了,其余诸事我一概不言,你且斩下我的头颅,高悬北门,我要看着赤云都如何攻入盐泽城。”
赵黍心下无奈,刚一起身,就听见身后传来温润声音:
“桑华子,你可不能轻易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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