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中,李稚试着重新撑着站起身,因为跪了太久,膝盖早已没了知觉,好在地上铺着冬日的地锦,加之谢珩并没有强迫他行标准的跪礼,倒是没有他想象中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楚,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其实更多的来自于心中。他站了好几次没能站起来,撑着几案的一角缓了很久,直到窗外的天都黑了下来,他才终于起身,一出门却看见了裴鹤。
此刻的庭院中相当热闹,侍从们远远观望,也不敢如往日一样进去点灯,长廊下漆黑一片。赵慎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他胡搅蛮缠的性子,自然不会离开。眼见着谈不下去,赵慎的脸上有几分不耐的意思了,广阳王府与谢家虽说阵营不同,但这些年来彼此都默契地留有余地,联系过往种种来看,他不觉得李稚真的会出事,所以态度并称不上强横,倒更像是顺道过来打听,然而令他没想到的是,今日的谢珩却一反常态,主动提及西北,有敲山震虎之意,事情立刻变了味道。
赵慎的意思也很明显,今日若是见不到人,他不会离开。局势剑拔弩张之际,一道突然出现的声音阻止了赵慎硬闯的心思,“世子。”赵慎回过头望去,视线停住了,李稚从长廊侧门中走出来,他走得明显比平时慢一些,因为光线昏暗,赵慎乍一眼没有看清楚。
谢珩立在未点灯的飞檐下,一张看不清表情的脸掩映在夜色阴影中,他也望向了李稚,裴鹤跟在李稚身后两三步处。
李稚走到了烛光中来。
“李稚,你没事吧?”
李稚却没有看向出声询问的赵慎,反而是制止了他的动作,他继续往前走,在谢珩面前的台阶下停住脚步,抬起头看去,谢珩也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光线过于昏暗,那面庞上落着一片透明的影翳。李稚感觉那道从上而下的视线笼罩着自己,显得对方的身形愈发高大,而他则是愈发渺小起来。
李稚重新揭过衣摆,面朝着谢珩跪下,身后赵慎的神色发生了变化,随即却听见李稚低声道:“多谢世子牵挂,我没有事,今日的事乃是我与谢中书两人之间的私事,与其他人无关。”言下之意是让赵慎不要插手,又道:“我另有两句话想要单独与谢中书说,还望世子能够退避。”
那声音虽然轻,但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平静坚持之意,能看出其态度之坚决,赵慎见状皱了下眉,又看了眼谢珩。藲夿尛裞網
谢珩垂眸看着李稚,李稚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珩道:“你想说什么?”
李稚的脑海中确实是想到了许多事,深山道观的那场奇妙夜雨开启了一场梦,梦中有城西长街上绚烂的万家灯火,有湖心亭纷纷飘零的鹅毛大雪,最后转至广玉楼外寂寞萧索的空巷,梦醒了,是时候该结束了。他想到了少时夏夜在灯下抄书读过的乐府诗,登西北之高楼,见斯人如明月。喝得醉醺醺的私塾先生慢悠悠道:“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触手可及,遥不可及。”他彼时不解其意,如今却是觉得难怪叫摧心肝。
他终于低声开口道:“我原不过是京州乡民,生逢太平之世,怀抱效国之意,于是进京投奔前程。我自入京以来,多有无知犯错的地方,承蒙谢中书提点照拂,才得以在盛京闻达显迹,过往种种我铭记于心,点滴不敢忘。然而人各有志,随时势迁,世事漫如流水,人心也没有永恒不变,这两年我经历了许多,亦有了自己的抉择与所爱,我明白大人今日所施惩戒,是不赞同我所作所为,想要我迷途知返,但人与人的境遇并不相同,心意也无法相通,我既然认定了我所选择的道,绝不更改。”
这番话像是说给谢珩听,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胸口传来未名的震痛感,再次抬头看向谢珩时,少年的眼神却已经变得安静坚定,“道不同,不与谋。事已至此,我亦是无可奈何,大人的恩情,我心知恐怕无法再偿报,唯有请大人原谅宽恕。若是大人实在恼怒,我愿付出一切代价,还望平息大人的怒火。”
说完他抬手对着谢珩低头一拜,左手叠着右手扣在面前的台阶上,架成了一个小型的三角,他没有抬头看谢珩的连,右手猛地用力,手臂传来激烈的疼痛感,颤抖了下仿佛要躲开似的,却被他自己反手用力压住,骨头折断的声音响了起来,很轻,但是很清晰,浑身的冷汗一瞬间全都逼了出来,手中却愈发用力,那是一种断腕的决心,代表着粉身碎骨,此志不改。
不远处的赵慎一开始还没看出来,见到李稚浑身都在发抖,猛地明白过来,立刻想要上前阻止,却被李稚喝止,“别过来!”他喉咙中第一次发出这种怒喝声,竟是比平时要粗厉很多,像是用生锈的刀重重劈过金石,那完全不像是他的声音,胸膛中像是有东西正在歇斯底里地爆发。他的眼睛一片赤红,谢珩竟是没有阻止,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类似于震惊的情绪,难以置信地盯着地上的李稚看,袖中的手下意识伸了下。
骨头断裂时发出骇人的声响,没有见血,却有种血腥的气息爆裂般蔓延开,李稚浑身的青筋全都绽了出来,手中还在继续用力,能够分明的看出断骨错位后的痕迹。对于读书人而言,右手写作赋诗,无比重要,他却用此举来证明自己的决心,但求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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