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来,不用着急。”
李稚又埋头改了小半个时辰,此时已经是深夜了,他却没有任何的睡意,甚至还开始浑身冒汗,也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张纸,终于他看了眼改完后的文章。
……为什么感觉还不如没改之前的?
李稚抬头看去,发现谢珩正在看着他。
“改完了吗?”
李稚满头是汗,终于道:“我、我写的不大好。”
“还需要再改吗?”
李稚的气场肉眼可见的迅速弱了下去,他低头看看那篇文章,拿不出手啊,他下意识追问道:“你真的要看吗?”他这会儿已经埋头连续写了一个多时辰,把自己都给写懵了,这一句话甚至有点耍赖的感觉了,难得的少年一点心性流露出来,两只眼睛可怜地看着人,“我觉得我没有写好。”
这简直是他平生写过的最烂的文章,烂到他甚至不想承认是自己写的。
谢珩看了他一会儿,“那我可是有点好奇了。”
李稚:“……”
谢珩手中拿着那篇改了三个来回的文章,他慢慢地往下看,一直也没说话。五⑧16○.com
李稚连礼数都忘记了,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观察着他的表情变化,然而那张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的东西,眼见着他的视线往下移,李稚的心像是在油锅上翻来覆去地煎熬,他甚至有种伸手把纸夺回来的冲动,却打死他也不敢动手。
谢珩读完了那篇文章,他抬头看向了李稚,李稚的心咚的一沉。
谢珩并没有对文章本身做任何的点评,而是问了他一句话,“你认识亳州卢氏的人吗?”
李稚一愣,他听都没听过这个士族,摇了下头,“不认识。”
谢珩打量着他,李稚还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话,“我真的从没有听说过亳州卢氏。”他下意识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去过亳州。”
谢珩点了下头,“别怕,我只是问一问。”
“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没有。我随口问问。”谢珩望着他,“你文章写的挺好的。”
李稚一听这话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实在没想到这篇东西会得到这么个点评,他下意识有点心虚,连话都没敢接。他自然知道这话是对方的安慰,这更让他无地自容了。
谢珩看他这副样子,很轻地笑了下,“吃点东西吧,你也写了这么久了。”他将裴鹤取来的糕点放在了对方的面前,“尝尝吧。”
李稚看向盘子里精致的糕点,他伸手拿了一块,默默地吃了起来,也不作声。
谢珩将那篇文章折了随手夹在了书页中,李稚看他这么做,又看他一眼。
谢珩随意问道:“这糕点还合你口味吗?”
“我觉得很好吃。”
“慢些吃。”
“嗯,好。”
看起来这篇文章的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谢珩也没有再提,李稚心中对自己微微有点懊恼,本来若是写的好了,或许能有机会给对方留个好印象的,他想归想,但是也不敢再提这事,更不敢说让他再写一篇,刚刚那篇东西已经够丢人现眼了,他还让对方坐着等了一个多时辰,想想都想死。怎么会这样呢?
谢珩看着内心饱受煎熬的李稚,他脑子里却在思索着另一件事。
李稚吃完了糕点,这天色实在太晚了,谢珩就留了他在府上住下了,李稚刚听见时有点意外,但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就答应了下来。
等李稚跟着侍者离开后,谢珩对裴鹤道:“去查查卢贺的那篇《春时赋》是怎么回事。”
“是。”裴鹤立刻应了下来,但又没有明白具体查什么,“大公子这是……”
谢珩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那篇文章恐怕不是他自己写的。”
《春时赋》是盛京家喻户晓的名篇,以春时为题,写的是春江、春山、春月、春花、春草五景,一共两千两百字,从千年前旺盛烂漫的春景写起,一直写到了千年后抱明月而长终,洋洋洒洒,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最难得是满纸深情,一度被誉为“奇情第一”,两年前,亳州卢氏家的二公子卢贺在长公主寿宴中信手写出了这篇文章,传阅过后震惊了四座。
梁朝的文人从没有这么写文章的,这里的世家大族信奉清谈和玄道,人要绝情忘欲,文章要清且玄,这里的文人自称白玉楼人,恨不得字字冰清玉洁,要模仿仙人的笔迹才好。然而卢贺那篇满纸深情的《春时赋》却打动了几乎所有人,甚至是那些目下无尘的老学究。
为什么?因为人生而有情,追求至真至善的情是人性的本能。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人自有这种真诚豁然去拥抱天地万物。
万物皆有情,原来他眼中的世界竟然是这样的?所以见者无不震撼动容。
这篇文章做到了,它就是“奇情第一”,卢贺这个名字也随之传遍了盛京士族圈子,短短两年间他一路高升如今已经是青州府尹,可以说,他仅凭借着一篇文章就将自己的士族门第从二流抬入了一流之中,虽然这与卢家在青州的数十年谋划也不无关系,但不得不说,那篇文章为他敲开了荣华富贵的大门,而且或许是最难的一道门,毕竟在这之前亳州卢氏青州谋划了几十年也没有被盛京士族接纳认同。
谢珩见过那篇名噪一时的《春时赋》,名副其实,确实是奇情,虽然也能挑出许多的毛病,比如明显是少年人的手笔,不够凝达干练,用典也不够,但瑕不掩瑜。卢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写出过这样的文章,他觉得也正常,毕竟这种以情动人的文章,或许真的只是灵光乍现一挥而就,惊鸿照影不可再寻,但少年人这点灵气难得。
直到今日,谢珩看见了另一个孩子写的东西。
怎么说呢?文章这种东西,尤其是有情的文字,确实是会认主的。因为写情即写人。李稚今晚写的那篇赋确实是一言难尽,但那股贯穿全文的气还在,谢珩虽然已经许多年没有正经地写过什么东西了,但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春时赋》,和今晚他看得那篇赋绝对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说起来,那篇这么糟糕别扭的赋,难为他能写的出来,想来那孩子也不知道紧张成什么样子了,难怪要改了又改,不肯拿出来给人看。
谢珩想了想,不自觉有些失笑,那孩子暗中紧张地观察他的脸色,一副名节不保的样子,确实有几分可爱。
《春时赋》写在两年前,日子虽说久了点,但要说难查也不至于,裴鹤很快查了个一清二楚,回来向谢珩通报。
“这事同京州府尹林良隐有关,那篇文章原来是林良隐在两年前寄给好友卢束星的,说是自己的一个学生,才华横溢但是出身不好,想要借卢束星的门路推荐他去做官,并随信附上了这篇《春时赋》,卢束星见到文章后觉得很好,正好他的二儿子卢贺要去赴长公主寿宴,他就让他把这篇文章背下来了,后来卢贺果然凭着这篇文章声名大噪。”
裴鹤补充道:“我派人去京州问了,还没收着回来的消息,不过林良隐说的那名学生应该就是李稚,年纪、籍贯、出身都已经对上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和谢珩猜的几乎没差多少,他轻点了下头,倒也没多说什么。
一旁整理着香案的徐立春听着他们说话,思索道:“林良隐这个名字倒是有几分耳熟。”
“不为斗米折腰的林氏公子,二十年多前的事情了。”谢珩看向了窗外,暴雨之后天色刚刚开始放晴,好像是少年的脸,没有任何的阴霾,只有磊落的光明和深情,少年人有这样的面貌,难怪林良隐会另眼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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