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他一句,“那什么,我们观主脾气很怪的,平日里不大见生人,你道声谢就快些出来吧。”他扭过头给李稚指路,“要进去的话,你就沿着这条走廊往前一直走就好了。”
“哦,好。”
李稚看着小道童转身离开,他这才看向后院的方向,重新收拾整理了下衣襟,他按着道童的指示沿着走廊走了进去。
李稚走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没想到这山寺从外头瞧着不大,内部的格局却是别有洞天,他一路往前走,一直也没见着人,山色一片漆黑,夜雨也由淅沥转大,哗哗啦啦的下个不停。他刚转过了乌木长廊,一阵风将他手里提着的灯吹灭了,他低头看了眼,再抬头时眼前豁然开朗,忽然他好像是看见了什么奇异的场景,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乌黑的屋檐下挂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如雾的雨水吹了进来,长廊下坐着个身影,只看得清一个轮廓,半隐在竹林叶影中,他正在一个人下棋,晶莹的雨丝被风吹落在他身上,修长的手落下去一枚黑子,棋盘上有雨水,隐约反射着微亮的银光,黑子落下去时那水光轻轻荡漾了下。
白桂花沾着雨水挂在枝头,满庭院都是清清幽幽的白色香气,和竹叶的清香、雨水的腥味融在了一起。
李稚那一瞬间脑海中砰然浮现出两个字,“神仙”。
他就这么站在原地呆呆看着,没有发出一点动静,他甚至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怕自己一出声那个身影就会化作白鹤、或是化作了一片云,消失在原地再也见不到了。
一旁的谢家侍卫早就注意到了他,其中一个抱着剑走到了李稚的面前,见李稚还是没任何反应,他抬手拍了下对方的肩,李稚猛地吓了一跳,手中的灯砰一声摔碎在地。
谢珩闻声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一个少年站在长廊的拐角阴影处,那少年正忙对着侍卫道歉,“对不起我……”一回头忽然间猛地愣住了,眼睛控制不住地睁大了盯着自己看,谢珩没有说话,收回了落下棋子的手。
看起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孩,好像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谢珩用探询地眼神望着他,对方终于回过神来,“对不起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哦对!我是来道谢的,多谢观主让我在此留宿一晚,我是专程过来道谢的。”一抬头又看见了他的脸,忽然再次结巴,喉咙里的声音也越来越轻,雨声这么大,完全听不清他后半程说了什么。
谢珩用眼神示意让侍卫放他进来,侍卫对李稚说:“你进去说吧。”
“可以吗?”李稚询问,侍卫朝着他点头。
谢珩看着那孩子再三确认后慢慢走了进来,他打量了这孩子两眼,问他道:“你刚刚说些什么?”
这小孩看起来是要行个礼,一听见他开口说话,莫名其妙又愣了。
谢珩问道:“你怎么了?”
“你是……这山上的神仙吗?”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好似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心里话。
谢珩看着他半晌,轻笑了下,“我不是神仙,你认错了。”
李稚觉得自己的脑子整个在发热,他现在莫名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尤其是对上对方的视线后,他猛地回过神来,“我、对不起我失礼了,无意冒犯,您是观主吗?”
“你是在找观主吗?”
“对,我是今晚在此借宿的,多谢观主让我在此留宿一晚,我想亲自来道个谢。”
“这夜深了,观主怕也歇下了,明日我代你转达吧。”
“好!您是这山上的道长?”
谢珩倒也没多解释,“算是吧。”
李稚有点失神地看着他,反应过来忙自我介绍道:“哦,我叫李稚,字少初,京州云平人。”
“谢道吟,建章人氏。”
李稚看着他脸上温和的笑,也下意识很轻地笑了起来,低声道:“幸会。”
“幸会。没有吓着你吧?”
李稚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道长您看上去真的很像神仙,我一晃眼看错了,我无意冒犯。”
谢珩心道这孩子说话倒是有意思,“看来你见过神仙?”
“不是,我只是觉得想象中,神仙应该是像您这样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了,“道长您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谢珩低声说:“你别害怕。”
李稚倒也不是害怕,他就是紧张,紧张到他现在甚至浑身开始冒汗,说话也不会说了,舌头像是在打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谢珩看出来了,问他道:“要不要坐下喝杯茶?”
李稚有点意外,又好像有点受宠若惊,“可以吗?”
“自然可以。”
李稚这才坐下了,案上的棋盘果然是积着雨水,黑白棋子像是天星似的落在其中,细密的银色雨丝飘进来,李稚注意到对方的袖子沾湿了,不由得盯着看,一抬头见对方正望着自己,忙觉得失礼又立刻转开了眼睛。
谢珩倒也没有说什么,转而对着一旁抱着剑的侍卫低声道:“去取一套新的茶具出来。”
“是。”
侍卫很快将新的茶具取来了,上好的冰纹青瓷盏,银色烛光中照得跟莲花似的,李稚从没见过这种茶具,下意识多看了两眼,一旁的炉子上烹煮着一壶新茶,那氤氲白雾原来是其中冒出来的,李稚精神恍惚地竟也没看见,眼见着他伸手就要撞到那壶滚烫的热茶,忽然手腕被轻轻地搭住了。Μ.5八160.cǒm
谢珩伸出了手,搭了他的手腕一下。
李稚感觉到那触碰,瞬间浑身都僵住了,他愣愣地看着对方,然后他这才注意到右手边滚烫的茶壶,“不好意思我没看见!”他忙收回了手,手腕上被对方碰到的地方仿佛在发烫,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多谢”。
谢珩心道:“这孩子有点冒冒失失的。”他收回了手,“当心些。”
“哦好。”李稚点了下头,“好。”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手腕上那一处好似都没知觉了,对方抬手慢慢沏了杯茶,青翠鲜嫩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开,底下冒出些很小的银色漩涡,李稚盯着看了会儿,又抬头看向对方,长廊外夜雨淅沥,听不见说话声。
喝了一口茶,心情稍微平复了些,李稚也恢复了镇定,“多谢。”
谢珩问他道:“你怎么会自己一个人来这深山道观借宿?”
“我……我赶路,身上银子不够没法住客栈。”
“你年纪这么小,这一个人在深山中赶路,途中怕是不大安全。”
“没事,我赶路前都问过当地的百姓,我问清楚了有人烟的地方才会进来,若是这地方不安全,我就绕路走。”
谢珩点了下头,目光落在了李稚的手背上,上面有两道已经凝血的伤口,看起来这在山中赶路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头。他又打量了他两眼,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脸生的偏稚气,看上去更显小了,五官清清秀秀的,一双眼睛尤其的温柔文静。他见李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李稚低声说:“我越看越是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是吗?”
李稚觉得自己有些荒唐,他刚刚看着对方,脑子里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我很久之前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面有个神仙在月下吹笛,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您忽然想起来那个梦,您真的很像是……深山里的神仙。”
谢珩轻声笑道:“那你怕是认错了,我鲜少吹笛子,恐怕也成不了神仙。”
李稚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番有关梦的说辞怎么听怎么像某种蹩脚的幌子,像在没话找话,他有点窘迫,也就闭嘴不再提了,只是点点头,“嗯。”这茶水明明是滚烫的,他竟也不觉得烫,入口快咽下去才反应过来,咳嗽了声,忙又掩饰住了。他看向对方,对方似乎很轻地笑了下,他蓦的又有点愣住了,低下头慢慢地抿着茶水,也不再出声了。脑子忽然有点懵,又有种说不上来的高兴,好像真的跟误打误撞遇到了神仙似的。
两人无话地坐了一会儿,一杯茶喝完,李稚捏着那茶盏,抬头看向了对方。
谢珩道:“夜深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稚听完忙道:“好。”他站起身告辞,“那道长您也早些歇息。”
谢珩点了下头。
李稚行了一礼,转过身沿着长廊往外走,走到一半他没有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道身影隐在竹影中辨不分明,对方听见脚步声停下了,回头望了一眼过来,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他一时竟是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忽然转过了身往外走,他说不好自己到底怎么了,刚刚喝着茶稍微平复下来的心情蓦然又紧张起来,胸膛中的心脏跳得特别快。
低头走在木质的廊道上,他满脑子都是那双漆黑的眼睛,清寂寂的,他忽然有点喘不上来气了。
谢珩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心道这小孩倒是有意思,他收回了视线,又看向那盘浸水的棋。灯花卷了一卷,啪嗒一声摔落了下来,夜雨霖霖的深夜,冰冷的水中浸着黑白棋子,有几分萧索的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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