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塔德学院论坛的各个分区首页都飘着一堆讨论帖。
匿名版块目前热度最高的一个帖子,号召所有在校生抵制江恒下午的讲座,用词极其富有煽动性,直接把江恒与杀人犯画上等号,声称出席讲座的人都是杀人犯的拥趸,但就是这样明显情绪大于事实的传播话术,迅速得到了大量响应。
陈望月看得皱起眉头,关掉手机。
这段时间围绕江恒的负面事件发生得过于密集,但细究起来,儿子念昂贵的私立学校根本算不上什么大的道德污点,瑞斯塔德一年的学费虽然没有六百万卡朗之巨,也是普通工薪阶层大半辈子的积蓄了,校园里高官子女俯拾皆是,顾晓盼的爷爷位列现任九位联邦大法官的副首席,邵初颐的爸爸是国防部的二把手,现任总统陆丰林的长子陆兰庭也是瑞斯塔德的校友,但这些大人物可没有子女享受了优质教育而被大众舆论架在火上烤。
至于把这次的礼堂安全事故归因到江恒身上更是牵强,受伤的工人无辜,但吊顶坍塌,最应该被问责的,是当初的施工团队和校方的管理人员。
当她阴谋论好了,一件事一旦得到与其自身不相符的赞美与批判,往往便脱不开幕后的推波助澜。
“月姐,你可不能指望大众始终保持理智,现在本来就是后真相时代,情绪超越事实,人们如果不通过社媒这个非理性的主导空间把情绪宣泄出来,他们无处消耗的精力就会让整个国家出大乱子。”冯郡耸耸肩,“而且,你的立场也太抽离了,好像你是什么局外人一样,你不觉得过度理性反而是一种对强者的宽容吗?在江恒被任命为教育部长之前,她是诺威州人民一票一票选上去的,接受批评和监督理所当然,我觉得人民有骂任何大人物的权利。”
局外人吗,陈望月心下微动,这个评价倒也没错,对于这个世界,她始终是一个外来者,尽管努力融入,也无法把自己视作一个彻头彻尾的卡纳人。
但她无法向冯郡解释她抽离立场的来源,只能跳过这个话题。
综合楼附近,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都是联邦的安保人员,陈望月和冯郡这样穿着学院制服的却少之又少,这场面便显得有些滑稽,仿佛一个过气明星的见面会,到场粉丝还没有保镖多。
陈望月把学生卡和讲座门票递过去,安检员例行问了两句就放她和冯郡进去了。
能容纳数百人的阶级教室里空空荡荡,在场学生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每个人身上都背着相机,站在过道中间调整拍摄参数,和旁边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陈望月认出其中有学生会宣传部的同学。
大多数学生都对现在背上人命的教育部长避之唯恐不及,除了她和冯郡,大概也只有被分配到报道任务的学生不得不硬着头皮过来了。
“……本来这里是媒体区,今天的讲座内容会在教育频道全程直播,不过刚刚来了一堆人把设备都拆掉抬走了。”宣传部的同学苦兮兮地对陈望月道,“还好直播取消了,我可不想被当做江恒的支持者发到eros上供人网暴……望月,你怎么还来听讲座啊。”
“我有选修教育史,梁老师给我们布置的中期论文主题就是优绩主义。”
“那个我室友也有选,还以为是很好凑学分的水课,结果她说梁老师打分超严的,去年只有3%的人拿a。”
“是啊,她第一堂课就告诉我们她这门课只有60的通过率,不好好对待的人一定拿不到学分。”
“啊,江部长来了……”
身侧的低语静默下来,过道里的目光悉数投向门口,缓缓步上讲台的女人。
陈望月见过很多次江恒。
在新闻报道上频繁出镜的教育部长,自由党力捧的政治新星,年轻时是家喻户晓的卡纳甜心,blonde beauty形象深入人心。
大多数女政客为了向大众展示可靠沉稳的形象,往往会选择向黑白灰三色妥协,把自己塞进更显年龄感的粗呢面料正装里。
而江恒本人似乎无意与过往的演员生涯做切割,每次出席公开场合都是不重样的时尚套装,所在之处仿佛自动变成新一季大牌发布会现场,这也是江恒常常遭到抨击的部分,支持者们会赞美她不迎合传统审美,为沉闷的政坛带来一阵清风,反对者则认为她哗众取宠,故意博取眼球。
但这两派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江恒的形象的确夺目到让人难以移开眼睛。
陈望月望着台上的人,一束光投下来,细微的光影在流转,勾勒出江恒的轮廓。
她个子很高,身形挺拔,裹进海军蓝的风衣,脖颈点缀深色系丝巾,平静的眼睛中仿佛闪映微光,只是站在大屏幕前,就像一首湖水、落叶与阳光形成的叙事诗,传递平和与包容的力量。
“各位同学,晚上好,我是江恒。”
没有携带任何的前缀与头衔,只是江恒。
现场陷入静默的几秒钟。
江恒保持着微笑。
陈望月看过很多她演讲的视频,知道她有很多种让现场摆脱尴尬境地,提升气氛的手段,但眼下她似乎根本不想动用,不知是否是陷入舆论漩涡后的惫懒。
陈望月看了一眼左右无动于衷的学生们,忽然抬手,鼓掌。
周遭惊讶的目光投在身上,她丝毫不为所动,把手掌抬高,举过头顶。
一下又一下,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清晰、响亮的掌声。
冯郡笑了一下,也跟着鼓起掌来,人的从众心理在这个时刻再次发挥作用,改变往往只是一瞬间,剩余的几位同学如梦初醒,纷纷鼓起掌。
像海潮违背了自然规律,从低处涌向高处。
被潮水托举的人望向发源处。
偌大的阶梯教室,年长和年轻的两位女性,隔着台上台下,视线交汇。
那鼓掌的女孩坦然迎着她注视,脸面落在阴影里,眼睛泉水一样的明净。
没有出声,只是张了张口。
口型是,“欢迎您”。
江恒轻轻向她点了一下头。
陈望月的心便漏掉一拍。
大概是江恒背后的灯光太亮,让她有片刻恍惚。
仿佛是她身居高处,注视着台下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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