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秀这处禅房是在安国寺的东大院,景翊隐约记得,安国寺留给香客借住的客房都是在西边院里的,可神秀一出门就带着他往东大院的深处走,走了好一段路也没有往西拐的意思。
景翊到底忍不住问道:“师兄,那位施主没住在西院厢房吗?”
“没有。”神秀不疾不徐地走着,也不疾不徐地应道,“那位施主是带了逝者的棺椁来的,西院不便停放,师父就安排他在东院禅房住下了。”
景翊一愣,做法事要么是下葬之前请得道高僧去家中灵堂里做,要么是下葬之后亲属带着灵位来寺里做,哪有连人带棺材一块儿带到寺里来的?
果然不是什么寻常的枉死之人。
神秀没再多说,他也没再多问,一直跟着神秀走到一处古雅清静的院落,才见神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一收,转过头来低声叮嘱道:“这位施主入寺以来不见任何寺外之人,你若当真有缘见到他,切莫说自己是刚刚剃度的。”
见景翊点了头,神秀才重新起脚走进这处独立于大院中的小院,稳步走到紧闭的屋门前,立掌颔首,温而不柔地道:“施主,贫僧神秀与师弟神井打扰了。”
屋内半晌无声,神秀又客客气气地重复一遍,依然没人回应,抬手叩门,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老人觉少,再累也不会睡到这个时辰,便是真睡到这个时辰也断然不会睡得这么沉。
神秀转回身来看向景翊,“阿弥陀佛,想必——”
“先别想必。”景翊蹙眉截住神秀的话,上前伸手在门上推了推,不禁眉心愈紧,“门反栓着呢,人应该还在。”
景翊话音未落,两个小沙弥就进了院子,见到神秀和景翊也在,不禁怔了一怔,才上前道:“神秀师兄,我们来请张施主离寺。”
神秀微蹙眉心深深看了景翊一眼,景翊也说不出这一眼有什么意味,但深可入骨,好像要一眼看到他肺腑里去一样。
这一眼看罢,神秀才露出几分忧色,“门反栓着,张施主不应门……张施主年事已高,别是出了什么事,撞门吧。”
“是……”
“等会儿。”不等两个小沙弥应完,景翊沉声拦道,“撞不得。京里先前有桩案子,死者本来只是晕倒在门后的,邻居见叫门不应就撞门,活活把人撞死了,还当是出了什么凶案跑到衙门报官,把京兆府折腾得一圈圈地转。”
两个小沙弥听得一阵怔愣,“那……那还能怎么办啊?”
景翊转回身去细看了一眼两扇门的合缝,“拿把刀来。”
两个小沙弥又是一愣,“这是寺院,哪儿来的兵刃啊?”
景翊蹙眉回头,“寺里的包子馅都是拿手撕出来的吗?”
“……”
一个小沙弥撒丫子跑出去,须臾便抱着一把菜刀回来了。寺里做饭不用斩筋剔骨,菜刀很是轻薄,景翊接过菜刀,把刀刃顺进门缝里,落在横于门后的木栓上,往一侧轻拨了数次,便听到“咣当”一声,栓落门启,屋中仍未传出人声。
景翊小心地把门推开,门扇没有扫到任何障碍,轻轻松松地就开到了极限,一下子把屋中之物全推到了众人眼前。
厅堂正中停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棺材前烧纸的火盆旁跪伏着一个身着白色布衣的人,看不见相貌,只能从那头花白的发丝上断出是个年迈之人。这人就无声无息地跪在棺前冰凉的青石地上,半身趴伏在棺壁上,像是痛极之下哭晕了一般。
“张施主!”
神秀忙上前搀扶,两手刚扶上这老者的肩,还没使几分力气,人就像脱骨了似的软塌塌地倒了下去,被神秀一把捞在臂弯里。
神秀捞的是他的肩背,那人的头颈便顺势向后仰了下来,冲着刚想迈进门来的景翊露出一张倒置的白脸,和一片被血淌过的额头。
景翊愕然之间全身一僵,脚步一滞,手腕一时脱力,握在手上的刀“当”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这回倒不全是因为血,还有因为这张脸,这个人。
这人他认得,连带着这棺中的枉死之人他也认得,不但认得,这枉死之人还是他成亲之日唯一一个闹过他洞房的人,一闹就闹了他两天没得消停……
景翊蓦然抬眼看向立在供桌上的牌位,目光落在意料之中的“张冲”二字上,还是禁不住心里一沉。
昨日八月十三,正是张冲的头七之日。以张老五京城瓷王的名号,得在此处为枉死的孙子做场法事确实是不难的。
他们口中的张施主,居然就是瓷王张老五。
不等他叹气出声,神秀已摇头叹了出来,“阿弥陀佛……你二人速去禀报师父,张施主以头撞棺,已故去多时了。”
两个小沙弥一愕之后立时合掌颔首,在门口神色庄重地宣一声佛号之后才急匆匆地离开了。
眼见着神秀把张老五的尸身毕恭毕敬地放回到地上,伸手要为张老五整理被血污沾染的面容,景翊恍然想起那个能在毫末之间看出一大堆名堂的人,忙扬声道:“师兄且慢。”景翊也不进门,只站在门口道,“张施主死因未明,现场之物还是不要擅动为好。”
神秀一怔抬头,伸出去的手也滞在了空中,“死因未明?”
这样打眼看着,张老五确是像极了撞棺自尽的,但景翊记得一清二楚,张老五当日说安顿好张冲之后就回老家的话时丝毫没有随口敷衍他的意思,即便是临时改了主意不想回老家了,怎么就非要急这一时,不等相依为命的孙子入土为安就自寻短见了呢?
这话自是不能对神秀说,景翊只含混地道:“人命关天嘛,谨慎点儿总不是什么坏事。”
神秀蹙眉看了看落在地上的门栓,犹豫了片刻,到底缩回了伸出去的手,站起身来小心地走回门口,“师弟所言有理,是我唐突了……不过门是反栓着的,何人能进来害张施主的性命呢?”
景翊一时没应声,低身把门栓和菜刀拾了起来,有些出神地看着这两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神秀也没再出言扰他,直到方丈匆匆赶来,景翊才在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方丈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便神色一哀,合掌宣了声佛号。
“神井,”方丈甫一抬头便看向一旁的景翊,“你曾在大理寺为官,必熟悉勘验之事,不知张施主是否真如他们所说是撞棺而去的?”
几个随行而来的僧人全都齐刷刷地看向景翊,景翊就在诸多慈悲目光的注视下乖顺地颔首道:“师父明鉴,弟子要是能把大理寺的差事混熟,何必还要来安国寺呢?”
方丈被噎得老脸一僵,幽幽地看了一眼景翊锃光瓦亮得脑袋,缓缓吐纳,终于还是把目光落回到了神秀身上,“东齐王子即将入寺,万不可出什么差池。这院子暂不要进人了,张施主的尸身也不要搬动,你去把此事告诉外面的御林军,让他们裁夺吧。”
“是。”
方丈这才面色微缓,转目看向景翊,又看了看景翊拎在手里的门栓和菜刀,“你就去厨房把中午做饭的柴禾劈了吧。”
“是……”
“门栓留下。”“……”
景翊劈柴劈了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负责厨房的僧人们就着实看不下去了,倒不是心疼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那儿使足了吃奶的劲儿抡斧子,而是照他这么劈下去,中午全寺上下就只能喝凉水了。
管事的大胖和尚刚把斧子从他手里夺过来,就见一个小沙弥匆匆地跑来,气喘吁吁地摇头道:“师兄……快点,快点准备午饭吧,那个东齐王子……已经到了!”
景翊揉着抡斧子抡得发麻的手腕怔了一怔,那管事的大胖和尚也愣了一下,“已经到了?不是说天黑之前来吗?”
“改了改了……”小沙弥一边卷袖子,一边苦着脸道,“说是一听瓷王死在这儿了,立马就来了,一来就去瓷王过世的那院子里哭去了……这柴还是我来劈吧!”
厨房登时一通忙活,虽是忙而不乱,但也没人再有多余的心思留意这个刚剃秃脑袋就被罚来劈柴的人了,景翊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三挪两蹭地溜了出去。
他跟方丈打马虎眼,就是觉得张老五死的这个时候委实太巧了些,封寺的圣旨是昨晚下的,东齐王子要来,张老五就死了,虽是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但景翊隐约间就是闻出了一股怪味儿。
怎么个怪法他一时也说不清,但眼下这东齐王子哭京城瓷王,本身就是件怪事儿。
景翊本是要往那处小院去的,走到还没一半就见神秀迎面走了过来,躲已躲不及了,景翊索性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还没等开口给自己找托词,神秀已道:“我正要找你。”
景翊一怔,站下脚来,“师兄有何吩咐?”
“东齐王子要见你。”
景翊狠愣了一下,他出家不过才几个时辰,估计连他娘都还不知道呢,这东齐王子怎么会在这寺里点出他来?
“见我?”
神秀微微点头,落在他脸上的目光里带着浓浓的悲悯之色,“师父把你卖了。”
(二)
神秀说这话时严肃里带着慈悲,慈悲里藏着幸灾乐祸,好像方丈当真事大手一挥,把他给……
“卖了?”
景翊刚愣愣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就听神秀有些沉重地嗯了一声,“东齐王子酷爱瓷器,自幼仰慕张施主,见张施主死于寺中就对师父大吵大闹,非要师父给个说法……”
神秀顿了顿,才看着越听越迷糊的景翊道:“师父就告诉他人是你发现的,还告诉他你以前是衙门的人,有什么疑问就让他找你来问。”
景翊的嘴角忍无可忍地抽了一抽。
这老方丈好歹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心眼儿比眼睛还小……
好在他来这儿本就是要去盯着这个东齐王子的,能让这东齐王子主动找上他也算是件好事儿,景翊就一口应了下来。
“东齐王子在西院主厢房,我还有事要办,师弟就自己过去吧。”
“师兄放心。”
景翊先前在宫里见过的所有东齐使节,甭管多大年纪,都是瘦瘦小小的,身上再裹一件宽大到四下里都不贴身的袍服,一眼看见,就总想找点儿什么吃的喂过去。
刚入秋那会儿还听景竏在家里咬着牙根子说,东齐不是没有长得比较富裕的官员,只是派这种模样的来,总能准准地戳疼皇上柔软的心窝子,不用讨,赏自然就来了。
看着今年来朝的这位东齐王子的模样,景翊在心里默默地为东齐百姓念了声“阿弥陀佛”。
东齐今年是遭了多大的灾,才需要派个长成这样的皇子来讨赏……
景翊还在发着慈悲,就见这矮他整整一个头还干瘦干瘦的少年人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之后用不甚清晰的官话硬生生地问了他一句,“你是怂人?”
景翊嘴角一抽,把一脑子慈悲一块儿抽走了,“怂人?”
他承认他多少是有点儿怂,但他再怎么怂,也从没怂给这人看过,莫不是方丈在介绍他身家背景的时候还额外说了点儿什么……
见景翊一时没回答,王拓伸出细瘦的手指指了指景翊光秃秃的脑袋,“就是和尚。”
“施主是说……僧人?”
“我就是这么说的。”
景翊本想理直气壮地说不是,但对上王拓那张瘦得凹陷的脸,景翊到底只说出来一声“阿弥陀佛”。
东齐王在栽培儿子这件事上真是下血本了。
王拓扁了扁嘴,有些狐疑地盯着景翊的脸,颇有些不悦地道:“你是神兽的徒弟吗?”
景翊噎得额头有点儿发黑。
“神兽?”
“就是那个,高高的,白白的,最……”王拓顿了顿,睁着那双大哭之后红肿未消的眼睛盯着景翊的脸看了片刻,抿了下血色淡薄的嘴唇,改道,“除了你,最好看的那个怂人。”
景翊黑着额头咬牙咬了片刻,蓦然反应过来,“施主是说,神秀?”
“有区别吗?”
“没有。”
王拓有点狐疑地看着景翊脸上浮现出的那层莫名的愉悦之色,又问了一遍,“你是他的徒弟?”
景翊摇头,微笑立掌,“我是方丈清光大师的弟子,神秀是我的师兄,贫僧法号神井。”
王拓立马双手合十,谦恭有礼地道了一声,“蛇精大师。”
“……”
景翊突然很想冷月。
她要是在这儿,应该会有办法把这人的舌头抻出来捋一捋吧。
王拓对他施完礼,才抬起头来拧着眉头道:“精光大师说,是你发现瓷王死的。”
景翊没去纠正他那声“精光大师”,只温然点头,“正是。”
王拓嘴唇微抿,把他带到窗边的一张桌案边,让景翊坐到桌案后的椅子上,自己往桌案旁边地下的蒲团上盘腿一坐,肃然道:“我有几个问题,我问,你写。”
景翊从容捉笔,在砚池中浸了浸墨,“施主请讲。”
“你的法号,生辰,多高,多重,胸多大,腰多大,屁股多大,还有孩子多大……”
景翊手腕一抖,一滴豆大的墨点坠在纸上,“啪嗒”一声,纸页与脸色齐黑。景翊转头看向说完这番话之后依然盘膝坐得庄重笔直的王拓,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几分遗憾之色,“贫僧没有孩子。”
他还没来得及跟刚过门的媳妇圆房,哪里来的什么孩子……
王拓眉头一皱,抬手往桌下一指,“你撒谎,我看见了。”
景翊忙低头往下看,目光落到自己那双穿着僧鞋的脚上时,景翊一怔,整个人僵了一僵。
“施主的汉师是不是蜀州人?”
王拓一愣,原本细得只有两条缝的小眼睛生生瞪成了荔枝核,还像是受了什么非人的惊吓似,声音都有点儿发虚了,“你怎么知道?”
景翊默然一叹,他当然知道,他的奶娘就是蜀州人,嫁来京城多年还是没把蜀州话丢干净,景翊刚学说话那会儿也是跟着她一块儿把“鞋子”叫做“孩子”的,要不是景老夫人发现得及时,他这会儿没准儿就在蜀州当地方官了……不过,王拓这样的眼神让景翊有点儿不想跟他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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