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悠长地叹了一声,“我去好好看看案卷,你自便吧。”
景翊刚要往外走,转了个身还没起脚,就听冷月沉声道,“景大人,你有把握在今天天黑之前查出凶手吗?”
景翊一怔,今天天黑之前?萧瑾瑜刚一开口的时候起码还给了他整整一日,要是到今天天黑之前,那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要想在几个时辰内抓着这么一个手法诡谲的凶手,景翊自问还没这个本事。
于是景翊很笃定地摇了摇头,“谢谢你比王爷还抬举我。”
“我不是抬举你。”冷月蹙起眉头正色道,“从尸体腐败程度上看,萧昭暄大概是初八,就是咱俩成亲那天的晌午到晚上之间死的,萧允德大概是昨天黄昏左右咽的气。从尸体刀口上看,下刀的人不是屠户厨子那一类擅长使刀的,因为切得很小心仔细,所以刀口才足够平整,而且剜疮填蜡是在死前做的,这样算算,如果那凶手今天还要杀人,恐怕离这人动手就没有几个时辰了。”
景翊微愕,他倒是没想到这个问题,但看冷月的模样,好像已是心里有数的了,不禁问道:“你有什么法子吗?”
“你说……”冷月犹豫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红色刚见消退的手,才抬眸低声道,“连死了两个都是姓萧的,这案子会不会是什么人想要清理皇亲国戚里染了梅毒病的人才犯下的?”
景翊被她这简单粗暴到了极致的猜测惊了一下,稍一品咂,倒也忍不住点了点头,“这动机虽蹊跷了点,倒也不失为一种可能……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挨个去查他们谁染了这病吧?”
冷月像是早就想过了这个问题,景翊一问,她就一扬眉梢道:“既然不能把凶手关起来,那就把他们都关起来好了,反正就一晚上,关到明儿一早就安全了。”
景翊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她当这些皇亲国戚是牲口怎么的,连查都不便去查,她还想关他们一晚上……
景翊刚想摇头,忽然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动,嘴角轻扬,“这倒是个法子。”
景翊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倒是把冷月看得有点儿心虚了,“你真能把他们关一晚上?”
景翊微微眯眼,边琢磨边道:“我肯定是不成,安王爷也不方便为这事儿出面……估计还得求求老爷子去。”
冷月虽不知道景翊盘算的什么,但还是安心了些许,催促道:“甭管求谁,能成就行,你赶紧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景翊站在原地一步没动,反倒是用一道有些复杂的目光向她看了一眼,“老爷子这会儿应该从宫里回来了,我得回大宅那边见他……这是你我成亲之后我第一次回去,照京里的规矩,你得跟我一块儿回去。”
“好。”冷月应得远比景翊想象中的痛快,“要带什么礼吗?”
景翊愣了愣,才牵着一丝苦笑道:“随便拿点什么意思意思就行了,吃的喝的就行,拿得重了估计还要挨老爷子一通训。”
景老爷子为官圆滑归圆滑,但在收礼的事儿上向来谨慎,吃的喝的偶尔还肯留下,其他东西连景家大宅的门都很难进得。
冷月蹙眉一忖,“在那头刚宰好的猪上挑一块儿行吗?”
“可以。”
景翊说这句可以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是排骨五花后腿一类的东西,所以一眼看到冷月拎着一只囫囵个儿的猪脑袋从门里大步走出来的时候,景翊的下巴差点儿掉到马背上。
“你……”景翊直勾勾地盯着那个白花花的脑袋,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你怎么挑了这一块儿?”
“军营里宰猪的时候脑袋要么拿来祭祀,要么就给品阶最高的将军,其他人都没资格吃。”冷月说着,颇为郑重地看了这猪头一眼,“给景太傅送去,当然得送这一块儿。”
听得“景太傅”三个字,景翊顿时毫无与这猪头计较的心思了。
反正横竖就是块肉,送猪头未尝不可,但要让老爷子听见已过门几日的儿媳妇还喊他一声“景太傅”,他大概会比那俩白条人的下场还要悲惨一些。
“带这个可以……不过还有件事。”景翊把那猪头接过来,看着冷月纵身上马,才用有事好商量的语调道,“你我既然拜过堂了,这些称呼也该改一改了吧?”
冷月惦记着求景老爷子的事儿,实在没心思琢磨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便毫不犹豫地道:“你说吧,怎么改?”
“比如,”景翊试探着道,“当面别再称老爷子为景太傅,也别称老太太为景夫人,跟我一样喊爹娘就可以了,我那三位兄长,你也随我叫声哥吧。”
冷月点头,“好。”
“还有,也不要再称我为景大人了。”
冷月眉头一皱,“那要叫你什么?相公?”
这称呼对虽对,景翊却一时没有点头,稍一犹豫,问道:“你娘都是怎么唤你爹的?”
冷月不假思索地答道:“死老头子。”
“算了……”景翊抽了抽嘴角,才默然一叹道,“你就跟小时候一样直呼我的名字吧,我也和小时候一样叫你小月,行吗?”
“行,我记住了。”
(三)
两人打马奔到景家大宅门口的时候,景老爷子的轿子正迎面而来,景翊把两匹马交给门房,便与冷月迎上了那顶轿子。
景老爷子甫一下轿,目光就被景翊拎在手里的猪头勾走了。
“你们……”
景老爷子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片刻的错愕之后,景老爷子抬手顺了顺胡子,在保养极佳的脸上挂起一抹可亲的微笑,“你们,都吃过了啊?”
景翊乖乖地喊了声“爹”,一步上前,把在他手里拎了一路的脑袋塞到了景老爷子手里,“家里刚宰了头猪,小月特地给您留的。”
活了大半辈子,景老爷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从哪个儿子口中听到这么一句具足了人间烟火之气的话,不禁微微眯起那双与景翊一模一样的狐狸眼,和善地看了看手里的猪头,又和善地看了看冷月,百般慈祥地问道:“家里,宰猪了?”
“呃……”景翊刚犹豫了一下,冷月已利落地答道,“是,足年的猪,我今儿上午刚宰的,您放心吃。”
景老爷子深不见底的目光在猪头与儿媳妇之间徘徊了片刻,景翊看得一颗心就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才见景老爷子笑眯眯地道:“倒是从没有人想起给我送这个来,你们真是有心了啊……什么事儿,就在这儿说吧。”
冷月一愣。
他俩确实是有事儿求景老爷子来的,但正经事儿还一句都没说,他怎么知道?
冷月发誓,这话她是在心里无声地问的,但景老爷子就像是清清楚楚地听见她把这话说出来了似的,笑眯眯地看了景翊一眼,轻轻地晃了晃拎在手里的猪头,“没事儿?没事儿的话,这猪头你们就拎回去吧。”
冷月刚一怔愣,景翊已经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了,“爹,我是遇到件难事……不过老祖宗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对吧,呵呵……”
景老爷子看着景翊,也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不是咱家祖宗说的,呵呵……”
“甭管谁家祖宗说的,反正是有这句话的,对吧,呵呵……”
“自家祖宗说的话还没记全,就去记别人家祖宗说的话了,你去后面祠堂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呵呵呵呵呵呵……”
看着景翊在景老爷子慈祥的注视下像哭一样地笑着走进景家大宅的大门,冷月突然觉得,赵大娘的担心一定程度上还是对的。
在嫁给景翊这件事上,她还是决定得有点儿仓促了。
这个念头刚起,冷月就听到了景老爷子慈祥和善的声音,“不要紧,他跪他的,你来,我让厨子做几个菜,天大的事儿,咱们边吃边说。”
冷月心里一颤。
她知道景翊是来求景老爷子办事儿的,但到底要求他办什么,她当真是一丁点儿都不知道。连景翊那一肚子花花肠子都被景老爷子说到祠堂罚跪去了,她要是一问三呵呵……
冷月赶忙摆手,“景……”
一句习惯的“景太傅”几乎脱口而出,眼瞅着景老爷子笑意深了一重,冷月猛然记起景翊的叮嘱,舌头忙不迭地转了个弯儿。
“景……爹,我已经吃过了,就、就不吃了。”
景老爷子也不与她计较“景爹”这个称呼,只愈发慈祥可亲地道:“吃过了和吃饱了是两码事儿,来吧。”
冷月被景老爷子看得脸上有点儿发烧,不错,她中午就吃了那么两口酱肘子,确实还没吃饱,不过还不至于饿到敢硬着头皮跟景老爷子走的程度。
冷月一边摇头,一边极尽诚恳地道:“饱了,真饱了。”
景老爷子的笑容又和善了几分,俨然笑出了一种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味道,“吃饱了就好,吃饱了,我就不多让你了,呵呵……”
冷月着实松了口气,“不用,我既然已经是景家的媳妇了,您就不用对我这么客气了。”
“言之有理,你已经是景家人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呵呵……”
冷月乖顺地颔首,“是。”
“咱们景家有个习惯,自家人对自家人撒谎是要跪祠堂的,你也到祠堂里跪一会儿再走吧,呵呵……”
“……”
冷月被家丁带到景家祠堂,和景翊并排跪到前三层后三层码放得密密麻麻的景家祖宗牌位面前的时候,很有一种当寡妇的冲动。
见冷月跪到他旁边的蒲团上,景翊愣了愣,“你来做什么?”
冷月目不斜视地看着景家不知那号祖宗的牌位,凝视着上面那个仨字里她就只认识一个“景”的名字,实话实说,“我对老爷子撒谎了。”
景翊愣得更厉害了点儿,据他这些日子观察,冷月极少会说违心的话,更别说撒谎了,所以来之前他就没叮嘱她这一项,怎么一见老爷子就破了戒呢,“你撒的什么谎?”
冷月嘴唇轻抿,很有点挫败感地低声道:“我说我吃饱了。”
景翊一愣之后长身跪起,伸手从供桌上端下一盘红豆糕,往冷月怀里一塞,笑靥温柔,“都是早晨新换的,先凑合着吃点吧。”
这是她头一回进景家祠堂,还是被景老爷子抓进来罚跪的,她相公居然让她当着他家祖宗的面儿……
吃供品?!
冷月捧着盘子深深地盯着景翊,妄图在他笑靥如花的脸上看出他是不是在逗她的时候,祠堂门口传来景老爷子两声沉沉缓缓的干咳。
冷月吓得差点儿把盘子扔出去。
景老爷子负手走进门来,脸上明显带着点儿不悦,冷月正百爪挠心地想着该怎么解释这盘供品为什么会在自己的手上,景老爷子已走到她身边,一手在她肩膀上温和地拍了拍,一手从供桌上端下一壶酒。
“知错便改,善莫大焉。别干吃,噎得慌。”
说着,景老爷子跟冷月和景翊并排跪了下来,顺手从冷月手中的盘子里拈起一块红豆糕,送到嘴边淡淡然地咬了一口。
“唔……又换厨子了。”
景翊也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咂么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唔……是呢,上个月吃着还没这么甜呢。”
“嗯……还是年前告老回乡的那个厨子做供品做得最地道,那口感细得,味道正得,再没有第二人了。”
“对,我也这么觉得。”
冷月捧着盘子,有点儿想哭。
景翊三下五除二地吃完手里的红豆糕,从景老爷子手中接过酒壶灌了两口,看着伸手又从供桌上端下一盘芸豆卷的亲爹,皱了皱眉头,“爹,您这把年纪了就别再三天两头的吃供品了。”
三天两头……
冷月默默抬头,深深地扫了一遍景家的列祖列宗,又拿余光看了看一左一右跪在她身边吃供品吃得满脸坦然的景家爷儿俩。
景家实在是一户深不可测的人家。
景老爷子就用一种深不可测的狠劲儿咬掉了半块芸豆卷,边嚼边道:“你娘嫌我回来晚了,跟我掉脸子,不让吃饭,我就跟她说我是在街上买猪头耽搁了一会儿,结果你三哥那熊孩子……哎,不提这个了,到底有什么事儿,说吧。”
景翊忙搁下手里的酒壶,“爹,您能不能进宫撺掇撺掇皇上,让皇上立马把所有在京的萧姓皇亲全召进宫,包括安王爷在内,一直待到明早再让他们出来?”
冷月心里登时一亮,把这些人全召进宫里,可比把他们全关进牢里要方便得多也安全得多了。
景老爷子把嘴里的芸豆卷咽下去,才慢悠悠地道:“不年不节的,难。”
冷月捧在手里的盘子微颤了一下。这件事儿要是连景老爷子都喊难,那别人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不过……”景老爷子又悠悠地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几下,不急不慢地道,“倒也不是不能。”
没等冷月耐不住性子开口,景翊已哭笑不得地端过一盘绿豆糕,两手捧到景老爷子面前,“爹,您就行行好帮帮忙吧,人命关天呢。”
景老爷子抱着手里的芸豆卷没松手,“关天的事儿,你跟天说去啊,呵呵……”
这样的话冷月从没听过,景翊却早就听惯了,听见这样一句,景翊默然一叹,把盘子放回到了祖宗面前,认命地道:“当着咱家祖宗的面儿,您想要什么,直说吧。”
景老爷子悠悠然地把盘子里最后一块儿芸豆卷吃完,掀开供桌上那块一直垂到地面的台布一角,把空盘子往供桌底下一顺,拍拍手上的碎屑,又满面虔敬地把台布扯平理好,才抬起长辈特有的亲切目光看了看冷月,又看了看自己的亲生儿子,“你如今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你一个人说了恐怕不算,呵呵……”
不等景翊看过来,冷月已痛痛快快地应道:“您要什么尽管直说。”
景老爷子微眯着眼,百般和气地微笑道:“其实我也不是要你们的,只是想看看罢了,呵呵……”
景翊刚隐隐地生出点儿不祥的预感,还不及细想,冷月已毫不犹豫地应了一声,“您说。”
“我孙子,呵呵……”
他孙子……
景翊额头一黑,自打他大哥二哥家接连给老爷子生了三个孙女之后,老爷子就盯上了他和他三哥,他三哥至今还没成家,景翊拜堂那会儿就知道盼孙子的话从老爷子嘴里说出来是早晚的事儿,但没料到会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冷月怔了好半晌才把这个弯儿转过来,登时脸上一烫,被景老爷子亲切和善的目光看着,冷月一时间有点儿羡慕那只能躲进桌子底下的空盘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是在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泼出去的水,冷月硬着头皮点了下头,“行。”
景老爷子捻着胡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景翊有点儿懵。
景老爷子开口要看孙子的时候他还没这么懵,倒是见到景老爷子点头,他懵得很彻底。景老爷子点头,就意味着冷月这个“行”字是没有任何口是心非的成分在里面的。
那就意味着……
她真下定决心要跟他生孩子了?!
景翊还在心里一爪子一爪子地挠着,景老爷子已笑眯眯地站起了身来,“我进宫去跟皇上说说看,你们自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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