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枝意临死前,总想起来她的亲生女儿顾小小。
顾小小在顾府是不受人喜欢的,他们每个人都嫌恶她。
“顾小小怎么会是我的妹妹?”她的儿子与友人抱怨:“看着让人恶心,给我当丫鬟都嫌丑。”
“她永远不会比婉玉更重要,相比来说,婉玉才是我的亲女儿。”她的夫君这样说。
而她呢?因为顾小小处处不如旁人,她几费心机,逼着顾小小去学,去改。
可顾小小学不会。
她的小小蠢笨,胆小,怯懦,窝囊,从不敢抬头看人,不敢大声唤她娘亲,就这么一个孩子,被她逼着去学规矩,学琴棋书画,学到手指打颤也不停,只用一双湿漉漉的眼,讨好的看着她,想让她满意,得到她的一丝爱。
可是她永远不满意,将她的女儿逼上了一条绝路。
小小是那样自卑的孩子,像是街上流浪的小狗,被人踢一脚也不敢咬人,只躲在角落里呜呜的哭,就算是死,也死的悄无声息,在梁上一挂,就当自己没来过这一场受苦受难人间之行。
而她的小小之所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一场真假千金、夫君换女的恶事。
——
她一生育有两子,一儿一女都是她的心头肉,但偏生闹出了真假千金的事情来。
她的亲生女儿被府中恶仆调换,她将旁人之女如珍似宝的养了十六年,自己的亲女却被弃入草席,丢于乡野,直到十六年后,亲女带着玉佩找上门来,真相才大白。
那一日夏风炎炎,恶仆自知事情败露绝无活路,留了一封绝笔信后跳井身亡,假千金痛哭流涕,哀求着她喊:“母亲不要赶走我。”
她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养了多年的假千金,她的夫君、儿子都劝她,一切都是恶仆的错,孩子是无辜的,便一起养了吧,日后处处秉公处置便是。
她也确实难以割舍自己养大的孩子,便将真假千金一起养下。
但她不知道,假千金根本不是什么恶仆之女,而是夫君的外室生下来的女儿,真假千金互换也并不是恶仆所为,而是夫君所为,死掉的恶仆,只是丈夫弄死用来哄骗她的——她的亲生女儿小小,从最开始,就是她的夫君做主,指使恶仆丢出去的。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的夫君纵容外室杀过她的亲生女儿,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真相埋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下,看起来一片和谐,实则步步杀机。
所以她的小小回了府中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心机阴沉的假千金处处陷害刁难,夫君偏心眼的当做没看见,甚至,她的儿子、她的弟弟都不可控的爱上了假千金,帮着假千金设计陷害、欺负她的亲生女儿。
而她,从头都被蒙在鼓里,可笑的以为是她的亲生女儿在挑拨是非,几次惩处,成了压死小小的最后一颗稻草。
后来,她的小小受尽委屈欺辱,悬梁而尽,临死前,给她留了一封信。
信上说,她不怪母亲不相信她,只怪她自己没用,她还说,愿母亲不要为她伤怀。
四周的豺狼虎豹都在笑,徒留她一人悲拗欲死。
真相大白的那一日,她去寺庙前将全府的家当都捐了,求来了一张往生符,给她符纸的人说,让她自己拿命来祭奠,可以换她重活一次。
她不知这是真是假,但她的恨意无处宣泄,所以她一头扎进去了,就算是假的她也认了,她含着滔天的怒,烧了一把大火,用所有人的命来祭她的女儿。
纵然杀了这些人,她也不曾快活,她悔,她恨,这一生,都未能让她的女儿开怀一日。
若是真有来生,她只愿自己的女儿平安。
——
冬,正午时候,暖阳正盛。
纷纷扬扬的雪将京都埋了一层白,北风刮过檐牙,吹乱堆砌梅枝,点点琼花飞舞间,微风撞击半开的槅窗。
槅扇应风荡开,由雕花紫檀木窗外向内而窥,可瞧见矮塌上正休憩着一位贵夫人。
正是户部左侍郎正妻,顾夫人,盛枝意。
顾夫人硕果年华,一张桃花圆面艳若鎏金,雍容华贵,乌鬓簪红,身着贵紫色浮光锦对交领长裙,玉山丰隆端庄富美,似是枝头上饱满熟嫩的水蜜桃,由内而外飘荡着成熟女人独有的香气。
京中人都知道,顾夫人出身好,父弟有力,为其依靠,嫁的也好,夫君疼爱,不曾有纳妾通房,端的是令人艳羡。
可此刻,顾夫人眉头紧蹙,似是在梦中瞧见了什么极为心伤之事,翠眉微蹙,在梦中垂泪。
“砰”的一声轻响,倚靠在矮塌旁休憩的盛枝意从噩梦中一脚踏空、猝然惊醒。
焚火而死的痛楚还在脑海中回荡,笨笨的讨好她的亲生女儿,满腹心机的假千金,满面厌恶的儿子,虚与委蛇的夫君,处处刁难的婆母,下作恶心的外室,混乱的塞满了她的脑袋,那些滔天的恨似是滚动的岩浆,在她的血液中翻涌,对女儿的愧疚压在她身上,让她在火海中哀嚎,那样痛,那样苦。
而她一睁眼,那些痛苦都不见了。
她躺在锦绣云刺的矮榻上,于一室冬暖中,茫然的打量着四周。
白翠玉屏风静静地立在对面,挡着后窗,只能隐隐看到后窗透进来的斑驳碎金,角落处的香炉中燃着冷梅香,袅袅烟雾一线攀升,翠玉珠帘悬垂于外间门前,隔帘旁黄花木架呈摆的花瓶中斜插了一只黄蕊腊梅,处处皆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盛枝意怔然而望,浑浑噩噩的瞧着。
这里应是顾府中她的别院,但是,这里应当已经被烧了,且,她不是已死了吗?
鲜活的血肉之躯摆在她的身前,她却不知是为何,只茫茫然的抬起自己的手,记不得今夕何夕。
突然间,外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行到外间门前时,似是突然记起来盛枝意正在午睡,脚步便迟缓了一瞬,但此事太过紧急,下一息,外间的丫鬟还是敲了敲门。
“大夫人,不好了。”丫鬟的声音急躁不安的响起:“二姑娘和三姑娘在春水阁吵起来了!”
盛枝意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都嗡了一下。
她记起来了。
她记起来这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女隆十四年冬腊,她的亲女回顾府的第三日。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这一日,她的亲生女儿——
她不受控的自矮榻间翻下来,因太过激动,落地时足腕一软,竟“噗通”一声跌跪在木地板上。
“夫人?”外间的丫鬟听见动静、匆忙推门而入,便见盛枝意正从地上站起身来,往日里一张端庄明艳的面此刻如冰面般寒沉,目光冰冷的看着她道:“去春水阁。”
小丫鬟没由来的打了个寒颤,低声应“是”。
——
此时,春水阁内,两拨人正在对峙。
一拨人是以顾府假千金顾婉玉为首的丫鬟嬷嬷,足有数十人,气场庞大,每一个丫鬟嬷嬷都是一脸不善、来势汹汹的模样。
顾婉玉面白如玉雪腻酥香,身量纤细若柳扶风,穿着一身对交领柔蓝水粉色长裙,正立在人群最中央,由嬷嬷搬来个椅子伺候后软着身子坐下去,举手投足间姿态无一不美,似是水中清莲,娇柔纤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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