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繁星如沸,今晨果然旭日朗艳,映在霞蔚间的畅春园山水,犹如天宫重阙,祥和又不失旖旎。
只是一前一后,接连的两道旨意,打破了这片俗世宁和。
遵太后懿旨——即日起,免去汉臣亲眷入宫请安、赴宴、谢恩等一应礼节,从简而行。
太后常年吃斋念佛,活菩萨似的,不理宫务。
所有人都清楚,这道懿旨十成十是皇帝借由太后名义,对强纳臣妻之事做出的回应与让步。
前些日子,皇帝‘君夺臣妻’之事被小张大人张扬得朝野内外无人不知,蜚短流长,龙威损誉。
如今虽是满人天下,但今上力主‘满汉一家’,朝中汉族官员亦不在少数。
张家门第清贵,称不得汉臣魁首,声望却绝不算低。
皇帝百无禁忌,强纳这般门庭的女眷入宫。引得朝中一干汉臣人人自危,唯恐哪日自己也绿云罩顶,没地说理去。更有心思深远的,顾虑皇帝实则怀削弱汉臣之心,故以此为试探。
若他们此刻无动于衷,麻木退让,往后必愈发遭人轻待。也许,皇帝下次不是要他们的女人,而是直接要他们的脑袋。
一时间,朝中所有汉臣顾不上政见相左,族中结仇等恩怨,前嫌尽弃,摆出休戚以共的架势,自发纠结聚集在畅春园皇帝住处清溪书屋外,势要找皇帝讨个说法,遏止此风。
皇帝可以简拔重用汉家之臣,匡扶天下,却决不允许这些汉臣背着他拧成一股绳,与他对抗。
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满人可亡汉家天下,汉人自也能覆灭满清。
这天下从不真切属于某一个人,某个种族,此消彼长罢了。
君君臣臣,二者之间的关系明为上下尊卑,掰碎了说又何尝不是驾驭与掣肘。
皇帝虽存放纵之意,但并非昏庸糊涂。心中为那群汉臣冥顽不宁大为光火,理智上却绝不可能为个女人斩首朝中与自己作对的汉臣,毁了自己亲定的满汉亲善政略。
皇帝当机立断做出决定,自己拉不下脸对丑事让步,便借由太后之名,颁下懿旨——‘禁止汉人内眷入宫’,实则意为强纳臣妻之事绝无二次。
算是给朝野内外,汉人官民一个交代。
堂堂一国之君,兢兢业业,束手束脚活了大半辈子,头一遭肆意放纵结局竟如此堵心。恍惚间又回到了先帝猝然崩逝,自己幼继帝位,朝政大权被四大辅臣把持时的压抑过往,其中恼怒愤慨可想而知。
好巧不巧,大阿哥此时求见,上呈奏折,称八阿哥管理广善库的差事做得极好,应给予嘉奖。
皇帝随手把奏折丢上御案,眼角下垂,遮得双目沉沉,不怒自威,“你认为,朕该如何奖赏老八,把他往上挪一步?”
皇帝俯视大阿哥,现下所有人都怕他动辄迁怒,避之不及,偏大阿哥巴巴迎了上来。
“回皇阿玛。”大阿哥毕恭毕敬道,“八弟生母不显,能于两年前与四、五、七等三位阿哥一同封为贝勒,已是皇阿玛厚爱恩典。如今几位兄长尚无更进一步,获封郡王的可能,八弟自不能越过出身更贵重的哥哥们去,让皇阿玛为难。”
“依儿子愚见,八弟亦不缺金银外物添彩,自出宫建府办差后,心中最为牵挂的便是独居后宫的生母——皇阿玛不妨推恩给八弟生母卫贵人,就当全了八弟的赤诚仁孝之心。”
八阿哥生母卫氏,本是辛者库奴才,出身低贱。偶得机缘,诞下龙裔,但并不受宠,熬了许多年才只得了个贵人位份。
卫氏多年来一直安置在大阿哥生母惠妃娘娘的偏殿里,八阿哥幼时,也是由惠妃养育,与大阿哥长在一处。
大阿哥情真意切,把来前打好的腹稿流利道罢,却一直没等到皇帝的答复。心中忐忑不已,微不可察抬眼往上首小觑,斟酌再问,“皇阿玛意下如何?”
皇帝摩挲着左手上九龙玉扳指,喜怒并不形于色,心中却沟壑清明。
大阿哥这出,分明是借替八阿哥母子求恩典的为由,巴巴给他送梯子来了。免得他被那道懿旨架住,面上无光下不来台。
索性以恩赏八阿哥,推恩其生母为由,给他寻个找回颜面的由头。
皇帝沉沉往大阿哥身上落了一眼,不咸不淡做声,“传旨,册庶妃瓜尔佳氏为和嫔;册庶妃卫氏为良嫔;册庶妃伊尔根觉罗氏为春贵人。”
伊尔根觉罗氏正是小张夫人被偷梁换柱成春常在后的姓氏。
皇帝紧随那道代表退让的懿旨之后,选在这风间浪口上大张旗鼓册封她,就是要让朝臣,让整个天下都知道——君王,从不任人摆布。
大阿哥此行目的轻易达成,成功向皇帝卖了个好,告退离开清溪书屋时,步履生风,一派龙章凤姿的好气象。
殊不知,皇帝一直凝着他威武的背影,直到消失,目色深邃。
御前总管太监梁九功见状,悄无声息泡了盏六安瓜片呈上。
“梁九功。”皇帝平静问道,“你说大阿哥这招棋下得如何。”
梁九功一惊,想起皇帝在册卫氏为良嫔之前,还册了瓜尔佳氏为和嫔,心中隐约对皇帝的真切态度有数,遂只眼观鼻鼻观心赔笑道,“奴才愚钝,只看得出大阿哥心系君父,疼爱手足。”旁的半句不肯多说。
“油滑奴才。”皇帝毫无征兆变脸,倏然抓起温热的杯盏重重往地上一摔,怒不可遏,“朕让他自幼习勇武道,十三岁从征战场,此后任命前锋,随御驾亲征,参赞军机,累积军功无数,直至封王。如今他将近而立,却越发活糊涂了。堂堂七尺男儿,眼皮子竟落回到了内闱之事上去!”
梁九功心道‘果然如此’,嘴上忙劝,“万岁爷息怒!”
皇帝大掌摁住龙椅鎏金扶手,眸底精光黯淡,失望盛溢,“朕为何把十七岁的和嫔册在良嫔之前,连你个奴才都瞧出门道了。偏他愚顽,打着关爱手足的名义,邀功卖乖,实则无知无觉,只顾利己。如此,竟还敢厚颜自喜。”
受封和嫔的瓜尔佳氏出自上三旗,年方十七,钟宁毓秀,几月前才选入宫,在没闹出小张夫人的艳事前,就属她风头最盛,宠冠后宫。
皇帝把新人和嫔受封的位次排在入宫多年,并诞育一子的良嫔之前,轻视良嫔之意显见。
大阿哥是打着与八阿哥兄友弟恭的名义来找皇帝卖乖讨好的,但凡他存有半分对兄弟的真心,定然见不得皇帝如此欠妥的册封次序。
可从始至终,大阿哥不为所动,无知无觉的模样。
大阿哥不是个愚钝的傻子,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仗着长子身份,纠结朝中势力,讨好君父,明里暗里与太子二弟别苗头,垂涎未来的至尊之位。
他如此表现,说到底不过是瞧不上兄弟,更瞧不上兄弟那卑贱的生母。
他满心满眼,利益为上。
-
后宫里的热闹比容淖预想之中,来得要早一些。
起因,便是皇帝那道册封三位妃嫔的圣旨。
按本朝规矩,宫中各品级妃嫔皆有定数,为一皇后,一皇贵妃,二贵妃,四妃,六嫔。
凡是嫔及嫔位以上,可授册宝,居主位,抚养皇嗣,也能得奴才们尊一声‘娘娘’。
而嫔位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等低等妃嫔,不作定数,一律以‘小主’称呼,附居别宫,若生下皇嗣,便得抱去阿哥所或者由皇帝为孩子指一位养母。
若能晋封一个有品有册的嫔位,于低等妃嫔们来说,无异于鱼跃龙门。
可当今皇帝不仅日居尚简,对后宫妃嫔的位份封册几乎称得上吝啬。
除了前些日子受封的小佟贵妃外,宫中的四妃三嫔,待在本位上近二十年了,从未挪过脚。空余的三个嫔位,也无增添。
如今,皇帝冷不丁册了一个和嫔,一个良嫔,让原本的四妃三嫔变成四妃五嫔。
规制内的四妃六嫔仅剩一个空缺,可后宫却有一长串巴巴等着跃龙门的贵人、常在、答应们。
其间形式,瞬息而变。
容淖直觉,她等候许久的契机来了。
不顾嘠珞阻拦,坚持与八公主同行去横水小榭参加了皇帝赐给三位新晋位妃嫔的小宴。
这小宴是皇帝亲赐的,随驾畅春园的妃嫔们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位份高低,纷纷出席。
就连一直被‘金屋藏娇’的春贵人也借此机会,低调现身人前。
近日周遭风雨多半因春贵人而起,妃嫔们忌讳且鄙夷她的出身,避之不及,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还不时斜乜她一眼。
春贵人独自坐在近游廊出的角落,玉首微颔,不喜不悲,远观姿态如晨朝白荷,隔得近了,又觉美人妆如芙蓉,水殿风来珠翠香。
八公主被春贵人这身绰约风骨打动,眼神都看呆了。
正好,春贵人也瞧见她们到了,抬眸展颜,眼波流转,袅袅婷婷迎了上来。
八公主小脸一红,抿唇回以一笑。全然把前些日子容淖与宜妃的告诫抛诸脑后,一片热忱与春贵人走到一处去了。
容淖面不改色,跟了上去。
后妃们见状,俱是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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