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子启新元三年的秋收日开始,类似的事,在关中大地层出不穷。
——百姓民农获,缴税,而后卖粮。
结果卖粮的时候,发现了自家粮食被税吏动了手脚,称出来的数目不对。
民不与官斗;
就算意识到不对劲,憨厚老实的农户,也大都不敢和官府作对。
但在这种时候,汉家‘以孝治国’的另一政治果实:乡三老群体站了出来,并充分发挥出了主观能动性。
基本都是类似的状况;
农户们发现不对劲,便找上那位德高望重,享誉十里八村儿,年纪足有七老八十的乡三老一告!
而后,便是一个又一个老大爷拄着鸠杖,像植物大战僵尸里,被打破报纸的僵尸大爷一样,怒气冲冲的追着本县税吏一顿猛捶。
——一时间,关中大地鸡飞狗跳,官不聊生。
偏偏地方郡县还不敢往上告!
怎么告?
说本县税吏中饱私囊,被乡三老发现了;
于是便被挥着先太宗皇帝,乃至太祖高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的乡三老,从南天门追到了蓬莱东路,一路追一路砸,眼皮都没眨一下?
真要有人敢这么往上告,且不说头顶上的乌纱帽还保不保得住;
就算真告到了如今汉家的掌舵人——监国太子刘荣的面前,按照这位储君的脾性,怕是只会戏谑的问上一句:乡三老们一大把年纪,追那么远一段路都没眨眼皮,眼睛会不会干啊……
往上告不行,往下压,也同样行不通。
——那可是乡三老!
按照汉家现有的法律规定,受赐几杖鸠杖,年过八十的乡三老,那是连见了皇帝,都不用拜的!
不是不用跪,而是不用拜!
躬身拱手都不用——只要有那个魄力,哪怕双手背在身后,昂首挺胸的对皇帝冷哼两声,也完全挑不出法律层面的毛病。
非但不用拜,反而是皇帝要主动上前,虚扶一把、问候一番,再象征性的听一听老同志,对国家大事的指导意见。
如果真发生乡三老见皇帝而不拜,甚至明显表露出对皇帝的恼怒、厌恶时,皇帝还要老老实实走上前去,谦逊的问:朕是做了什么错事,让老丈如此大动肝火啊?
···
至于乡三老手中,那人手一杆的几杖,即鸠杖,更是不亚于后世读物中,诸如‘尚方宝剑’之类的大杀器!
对于鸠杖,汉家虽然没有类似‘上打昏君,下揍奸臣’之类的明文规定,但只需要说一点,便足以说明这个东西的厉害。
——汉太后手里,拿的也是鸠杖!
从法理角度上来说,若汉太后想要对皇帝进行体罚,如打板子之类,那唯一合法、合规的方式,便是用手中的鸠杖打!
因为太后的鸠杖,往往也同样是先皇所赐。
一如先皇驾崩时,会留遗诏指定继承人一样——在那封遗诏中,先帝同样会留下‘尊太子母:皇后某氏为太后,赐鸠杖’的安排。
所以,太后用自己的鸠杖打皇帝,是扯着先帝的虎皮,替死去先帝教训不肖子孙。
这么说来,问题就一目了然了。
——太后一介妇人,拿着一杆先帝赐下的鸠杖,就能肆无忌惮的往皇帝身上招呼;
俺老汉虽是农户,手里的鸠杖,却也是先帝所赐!
虽是不敢学太后,把这鸠杖往皇帝身上招呼,但你一個千八百石的官儿,俺老汉总还是打的得吧?
事实也确实如此。
根据汉家现存的,关于乡三老这一特殊特权阶级的规定,乡三老见官、面圣不拜(理论上是面圣不拜,实际上是面圣不跪,却也还是要给皇帝留点面子,拱手弯腰意思意思的);
凡郡县有司属衙畅通无阻——想进就进,想走就走,根本没人能拦,也没人敢拦。
非但进出自由,畅通无阻,郡县主管得知三老上门拜会,甚至还要亲自奉茶招待!
到了朝堂三公九卿有司,虽然稍差些,但理论上也还是进出自由,实际上只需要给出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便可以自由进出。
甚至就连皇宫,也不是完全去不得!
只需要走到宫门外,让宫门处的禁卫通传一声:某郡某县某乡三老某某,请朝天子;
大多数情况下,只要皇帝不是忙的饭都顾不上吃,就都会见上一面。
哪怕这个手持鸠杖的老爷子没啥正事儿,就是想单纯见自己一面,也同样如此。
毫不夸张的说:乡三老,便是汉家在‘以孝治国’的主体国策之上延伸而来,且不需要支付俸禄的编外纪检委!
只是这个群体,往往都是由长寿——而且是过度长寿的退役军人、退休官僚群体充任;
平日里,地方郡县只要别做的太过火,别闹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这些‘过来人’便往往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会太为难郡县父母官。
——大家都是当过官儿的,谁还不知道汉官不易?
但这一次,刘荣出于宏观调控、稳定粮食价格的考虑,而临时设置的治粟都尉,却意外捅破了这层官僚群体心照不宣的政治潜规则。
而这意外捅出来的马蜂窝,却也是为刘荣监国期间的汉家,带来了一笔相当不菲的政治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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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老大人不怎见客;”
“孤也是前脚刚获立为储,粮食的事儿都还没忙完,便又得了监国大权。”
“——忙啊”
“实在是抽不出闲暇,亲自登门拜会老大人……”
上林苑,猎场行宫外,一处偏僻清雅的府邸之中,刘荣终于时隔多年,再次见到了自己的表叔祖:章武侯窦广国。
刘荣约莫记得:上一次见到这位的时候,都得追溯到薄太皇太后的葬礼。
事实上,自打当年,在丞相大位的角逐竞争中,输给了前丞相、现太子太师申屠嘉,窦广国便已经有些心灰意冷了。
——不心灰意冷也没办法啊!
一个外戚的身份,让到手的丞相之位都飞走了,除了宅在家里修仙,窦广国还能怎么办?
只是这修仙,也不是谁都能修的明白的。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在位时,留侯张良修仙,修的那叫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
若非拿不出腾云驾雾之类的真本事,那活脱脱就是个神仙在世!
再看看窦广国——看看此刻,正在含笑招待刘荣的窦广国,面颊内陷,眼圈发黑,皮肤外层甚至透着一抹极不自然的紫!
都不用仪器检测,刘荣就能直接给出诊断:妥妥的重金属中毒。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也没办法去劝,便只得自说自话般,同这位表叔祖打开了话匣。
今日,刘荣的目的只有一个:见窦广国一面,好让朝野内外,乃至天下人都看到自己这个太子,是怎么对自己的盟友的——是怎么对待‘落难’的政治盟友的。
至于具体和窦广国聊些什么,却是没什么重要的了。
——问候一阵,寒暄一番,联络联络感情,巩固巩固窦氏和太子宫的盟友关系,也就差不多了。
但稍有些出乎刘荣预料的是:在世人认知中,早已经‘不食五谷杂粮’,深陷修仙之道无法自拔的章武侯窦广国,却似乎十分珍惜这次机会。
“家上言重,言重……”
“刘氏的男儿,那都是肩负宗庙、社稷,系天下安危于己身的。”
“——尤其家上,还是我汉家的太子储君,是宗庙、社稷日后的指望。”
“今更肩负监国之责,莫说是抽不出闲暇——便是抽得出,老臣,也万不敢因私事,而对家上多行叨扰……”
不卑不亢的一番话,算是给足了刘荣面子,也顺带展现出了窦氏外戚一族,当代话事人的精神风貌。
——说这么一段话,能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下来,这对过去的窦广国而言,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既然眼下做到了……
“老大人龙精虎猛,这是”
“断药了?”
略有些冒犯的一问,却引得窦广国颇有些感慨的笑着摇摇头,又面带唏嘘的长叹一口气。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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