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奇怪,毕竟是子从父道嘛。”
此语一出,举座皆惊。
洛西王干咳一声:“大哥可别说笑,同光乃是姑姑唯一的血脉,父皇特赐御姓,尊贵之极。”
河东王犹然未觉,大喇喇道:“呵,谁不知道他亲爹就是个卑贱的面首……”
他身后亲随连忙拉他。洛西王也高声提醒:“大哥!你喝醉了!”
宴席上死一般寂静,众人都看向李同光。安帝亦没有出言相助之意,他只是玩味地看着众人的表情——尤其是李同光的表情。李同光面色却丝毫不变,平静地饮下一杯酒,道:“河东王殿下还真是风趣,什么话本流言都信。”
安帝这才笑道:“说那么多闲话干嘛,给朕添酒!”
宴席上重新热闹起来。
梧帝的心,却沉静了下来。他看着神色自若的李同光,眼神中突然有了一点复杂的敬意,举杯道:“刚才,谢了。”
李同光款款笑道:“谢陛下。这苦酒多喝几回,总能习惯的,不是吗?”
酒宴残席上,安国人已醉得歪七倒八。
安帝在初贵妃的搀扶下回王帐歇息后,酒宴终于告一段落,尚还清醒能走之人各自散去。
李同光也令人搀起醉酒萎顿在席的梧国皇帝,送他回帐中看押。
行至拐角处,便听不远处传来怒斥与鞭打声。河东王正气急败坏地挥着鞭子鞭打亲随,“谁让你拉着孤的?故意跟老二串通了,当着父皇下孤的面子?!”亲随已打得血肉模糊,连呻吟声都发不出了,河东王却犹不停手。瞥见见李同光走来,下手越发狠毒,提高声音辱骂,“贱人,孤今天就要打死你这个面首胚子!”
李同光恍若无闻,径直走过。
河东王气结,踢了一脚早已人事不知的亲随,恶狠狠地吩咐:“拖下去,扔进河里。再找几个梧国俘虏来,放进狗场里去,孤要看他们狗咬狗!”
李同光目光清明,却是毫无醉意。一直亲眼看着人将烂醉如泥的梧帝扶入房中,又吩咐随从:“就算他喝醉了,也不能放松警惕,看守的人数再加两人。”
安排完看守,眼尾瞥见河东王气急败坏离去的背影,又吩咐:“去河里把人救了,要狗场的人拉住点狗,别出人命。”
而后他将整个营地都巡视了一遍,确定没有纰漏后,才转身淡淡地对亲随道:“去准备,我要散心。”
亲信朱殷追随他多年,知他心中郁结,立刻领命:“是。”
林中寂静无比,只有李同光挥剑如风的声音。
月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不多时他便练得汗湿鬓发。他停顿片刻,喘息连连,眼中却是更加深重的笃定,一剑再起,他继续不遗余力地舞着,似是要把胸中所有的不平与愤懑都借此挥散出去。
待宣泄尽愤懑之后,再次回到营帐之中,李同光已又是一副宠辱不惊淡然若水的面容。他走入帅帐,平展双手,脚步不停。随从追随在侧,动作娴熟地帮他除去外衣。
一展屏风之后,浴桶已然备好,正有人将满满一盆冰块倒其中。
李同光赤裸上身跨入冰桶之中。刺骨的寒冷透过皮肤侵入四肢百骸,激得骨髓都在发疼。他闭上眼睛,缓缓沉入桶中。桶中冰雾腾起,他那张面对激赏与羞辱始终毫不动容的脸上,也终于微微闪过痛苦与释然的表情。
随从们似是早已习惯,见他闭目,纷纷沉默退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柔荑似的手从他身后中伸了过来,拿着巾子替他抹去额上的水珠,轻柔的嗓音暗含疼惜,“每回不痛快,都这么压在心里作贱自己。你那位师父到底教过你什么啊?”
李同光身子一侧,猛地避开,抓住女子的手腕。看清女子面容后,面色才稍缓,“是你?”
女子似嗔似怨地回应:“除了我,还有哪个女人敢进你房间?”
李同光不着痕迹地移开她的手,淡淡道:“老头子睡了?”
女子有点受伤,但仍然一声轻笑,回道:“睡了,他毕竟也老了,喝多点就不行了,不然我怎么能出来看你?赶紧出来吧,水里多冷啊?”
她抬起头来,云鬓凤簪,明眸柔媚如新月,眉心一点朱红花钿,尊贵又美丽——竟是初贵妃。
安帝宠妃在侧,李同光却是毫不惊慌,只淡淡道:“比起那帮取笑我的畜牲,这水暖得多。”
但他还是从水中起身。初贵妃想替他拿架上的单衫,他不过手一招,内力到处,单衫就已经到了手中,他利落披衣。
他仅着一件半湿的亵衣,越衬得宽肩长臂,手臂上肌肉劲瘦精悍,如白隼展翅。他回过身时,初贵妃望见他衣领下厚实的胸膛,一阵脸热。垂眸道:“好几个月没见了,你想不想我?”
李同光没有直接回答:“那你呢?”
“当然想,难不成我还能想那个老头子?当初他纳我入宫,不过是看中我们沙西部的势力,我傻了几年,早就清醒了……”
她抬手想亲近李同光,柔荑似的手指几乎攀上李同光的胸口,李同光却不着痕迹地转身避开了。
初贵妃负气道:“干嘛一直离我这么远?你不想见我是吧?那我就走好了——”
她转身欲走,却忽然被宝石明光耀花了眼睛。李同光手里拿着一只金累丝镶宝石的镯子递来,华贵耀眼。初贵妃一见之下,便已被吸引。
李同光道:“你又多心了,我只是想去拿这只镯子而已。”他转动着镯子,“这是我生擒梧帝的时候,在他身上找的。前朝古董,梧后的爱物,他带在身边当作念想。我偷偷地藏起来,就是为了今日。”他把镯子放到初贵妃手中,柔声道:“愿以此物,贺娘娘早踞凤座。”
初贵妃对镯子爱不释手,但一想到安帝,她不禁嘲讽:“可惜,老头子不会立我当皇后的。后宫的妃嫔都是各部的贵女,他要保持势力平衡。所以,他天天说着难忘我的表姐昭节皇后,什么‘结发夫妻,故剑情深’……”
李同光低声蛊惑:“太后,也是后宫之主,而且权力比皇后更大。”
初贵妃靠近,依偎在他肩头,轻声道:“当然,咱们不就是这么计划的吗?我会帮你二桃杀三士,除掉大皇子和我那个蠢到不行的表外甥二皇子,到时候,我做太后掌控内宫,你做首相权倾外朝……”
这一次李同光没有躲开,他只是淡淡一笑,“再立江采女生的三皇子,他才三个月,最好控制……”他垂首在初贵妃耳侧轻言细语,神色却清冷之极,没有丝毫情动。
出梧都一路向西北,追赶了一日夜之后,宁远舟一行人终于在六十里外谯州驿署追上了使团。
丁辉带着手下天道众人已等候多时,见到宁远舟,因接到任务而未来得及去拜见宁远舟的天道众人难掩激动,纷纷跪地,齐声道:“堂主万安!”
听到声音,杨盈跌撞着飞奔出来。她面色虚弱苍白,看清眼前确实是宁远舟,惊喜却又犹然有些不敢置信地唤道:“远舟哥哥!”
身后明女史厉声呵斥:“殿下,注意体统!”
杨盈一惊,但仍情急地询问宁远舟:“你这么快就回京了?怎么会突然来这儿?”
她激动不已,哪里还有心情掩饰,分明一副小女儿情态。杜长史见状一脸尴尬,明女史则不满皱眉,不善地瞪着宁远舟,开口质问:“你是何人?”
宁远舟并不理会,只一拂衣袍,容色庄重地跪地向杨盈行大礼:“臣左卫中郎将、六道堂堂主宁远舟——”
钱昭、于十三、元禄、孙朗也随即跪地,同宁远舟一道行礼:“参见礼王殿下。”
杨盈一怔,不知该如何反应,只慌忙扶他,道:“远舟哥哥,你快起来……”
宁远舟举起监国玉佩,朗声道:“臣奉章丞相密令,暗中护送礼王殿下入安,迎帝归梧。使团一应大小事务,此后皆归臣所节制。”
杜长史和明女史都脸色一变。
却是杜长史先回过神来,立刻回礼:“下官遵令!”
明女史也随即改了态度,给宁远舟行礼,道:“女史明氏,参见宁大人。”
一行人移步进入馆舍中,杨盈抓着宁远舟的衣袖不放。她初次出行便路遇艰险,又是连日奔波。身体虚弱,更兼惊恐忧虑,面色苍白。偏偏随行杜长史古板,明女史严厉,都不是善于揣摩女孩儿心思,懂得安抚的人。此刻遇上可以信赖之人,杨盈终于可以一诉心中惊恐,“远舟哥哥,我好怕,杜长史老说到安国后可能会遇上刺客……”她说着便滚下泪来,“我、我会死吗?”
明女史不快地将杨盈拉开,疾言厉色地规劝杨盈:“殿下应该自称孤,您也不能那么称呼宁大人——”
她举止间对杨盈竟无丝毫敬重之意,只令杨盈越发惊恐拘谨起来。宁远舟不由微微皱眉。
他放缓了语调,轻声安慰杨盈:“放心吧,我们不是来了吗?”便先指着最魁梧强壮的孙朗,向杨盈介绍,“这位是孙朗,从今天开始,他就正式加入护卫你的使团,负责保护你的安全。”孙朗生得虎背熊腰,向前一站,气势逼人,安全可靠。
宁远舟这又才向杨盈仔细讲说:“我们一离京,朱衣卫的眼线必然会增多,所以为了行事方便,我们也会伪造一个身份,一明一暗,配合使团行动。大战过后药材最是紧缺,所以我们会扮成去安国贩卖药材的褚国商队,因担心一路上不太平,便靠着和使团护卫的交情,跟在使团后面一起搭个伴。日后叫我宁掌柜便好。”他便向杨盈一个个介绍,“天道钱昭,扮商队的护卫;元禄你认识,扮小厮;最后这位……”
于十三桃花眼一弯,笑道:“我是商队最重要的账房,于十三。初次见面,有个礼物想送给殿下,”他信手一翻,指间一枝娇艳的鲜花盛放,他笑着递给杨盈,“刚才在外面摘的,希望礼王殿下看到这鲜艳的花朵,心绪能安宁许多。”
杨盈不由脸红,想接却又畏缩不敢。
杜长史见状皱眉,正欲说话,宁远舟却道:“刚才看殿下身子似乎不太爽利,大夫怎么说?”
明女史道:“殿下自出京以来,一直郁郁寡欢,虚弱无力,可我们走得匆忙,没带御医,再说公主这情况,也不能随意请民间的大夫。”
钱昭上前一步,直言:“请恕臣无礼。”便给杨盈把脉。
杨盈偷偷抬头看一眼明女史,小声辩解道:“……我也不想生病,就是总吃不好睡不好,杜大人还天天进讲,逼我学安国的东西。”
宁远舟便问:“殿下学得怎么样了?”
杨盈有点心虚地回答:“还好。”
钱昭诊脉已毕,依旧是面无表情地说道:“并无大碍,多半是受不了马车的颠簸,脾胃不和而已。”
宁远舟便放下心来,提醒钱昭为杨盈开几方调理的药剂,便对杨盈道:“那臣来出几个考题考考殿下。安国有几位皇子?各自封号是什么?”
杨盈道:“三个。有一个叫河东王,另外两个……”她抬眼望见明女史,思路忽就一断。越是用力去想,便越是想不起来,她敲了敲脑袋,“我刚刚还记得的,就是一下子突然想不起来了。”
教导失职,杜长史很是尴尬,明女史也皱起眉头。眼看杨盈越发焦急起来,元禄赶紧替她打圆场,“头儿,刚刚钱大哥不是说了吗?殿下这是累了才一时想不起来,不如先好好休息,或许明日就想起来了呢?”
杨盈连忙点头,惴惴地抬眼看向宁远舟。
宁远舟便也起身,道:“既如此,殿下便早些歇息吧。臣等就不打扰了。”
他带着众人施礼退下,杨盈终于长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离开房间,一到外厅,宁远舟便沉下脸来,转头看着长史和明女史,厉声道:“你们失职了。”
两人羞愧万分,齐声道:“下官无能。”
却也不能不分辨一二,杜长史为难道:“殿下身子不适,老夫也不能强行授课。”
明女史也恨其不争,忍不住埋怨:“是啊,殿下的性子实在太过柔弱了,又总是思念梧都,动不动落泪发热……我提点过她好多次了,但她实在是才质有限。”
杜长史却不尽赞同,对杨盈有不同的看法,“殿下其实颇为聪慧,只是一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学起。好在路途尚远,老夫和明女史自明日起,一定加倍用功,为殿下授课。”
宁远舟不置可否,只问:“你们准备讲些什么?”
杜长史拱手道:“大梧与安国之间的恩怨,安国三品以上大臣的大致履历。”
明女史历数:“安帝的性情,后宫的情况,以及各位皇子的情况。”
宁远舟默然。于十三看看杜长史,又看看明女史,见他们确实说完了,没有再多补充了,终于忍不住问:“就这些?不讲朱衣卫?不讲安国朝中有哪些势力?不讲万一进入安国之后,有人刻意为难该怎么处置?只说三品以上大臣的情况?提醒你们一下啊,把圣上抓走的那个忠武将军长庆侯,他可只是个从三品。”
杜长史面露尴尬。
明女官却厉色呵斥:“大胆!你竟敢大不敬!圣上只是北狩!”
宁远舟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明女史感受到压力,立刻噤声。得宁远舟示意“继续说正事”之后,才又小心翼翼地辩解,“娘娘怕贪多不烂,只让我捡最要紧的讲讲便是。毕竟殿下的职责,只是交付赎金而已。与安国的谈判,自有杜大人负责。”
杜长史点头说道:“不错,反正世人眼中的礼王殿下自幼不通朝政,若太过精明,反而会让安国起疑心。”
宁远舟反问:“杜大人觉得,现在动不动就哭的殿下,就不会让安国起疑心吗?”
杜长史语塞。
宁远舟又转向明女史发问:“不知明女史将如何讲安国初贵妃?”
明女史道:“初贵妃是前任沙西王爱女,数年前入宫,宠冠后宫。她喜骑射,擅媚术……”
宁远舟只听一句便够,立刻打断她:“多谢。”再次转向杜长史,“杜大人又准备怎么和安国谈判?”
杜长史正色道:“晓之以利害,动之以情理,自然,还要奉上赎金。”
“要是这三样都做了,安帝还不肯放人,甚至扣押使团呢?”
杜长史正气凛然地说道:“若真到了鱼死网破之时,老夫自当直闯朝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斥安帝言而无信,尔后从容赴死,以全君臣之义!”
明女史也盈然有泪,附和着:“不错,反正我们从离开京城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有了一去不回的觉悟!”
商队四人面面相觑。
片刻后,宁远舟一笑,说了三个字“有道理”,便不再询问杨盈之事,转身问起了他们的房间在何处。
一进房间,于十三就忍不住讥讽:“直闯朝堂,痛斥安帝?戏本子看多了吧?”
元禄也道:“安人要想发难,只消把使团软禁在驿馆之中,一丝风都透不出去。”
于十三已经在开赌盘:“打个赌,咱们的小公主这样子去到安国,多久会被识破?我赌一天。”
元禄道:“以后有宁头儿坐镇,怎么也能拖到两天吧。”
钱昭竟也忍不住凑热闹,冷不丁插嘴:“半个时辰。”众人纷纷侧目,钱昭一摊手,居然是认真的,“那个女官不行,她根本不尊重殿下,怎么能教得好她?”
明女史的态度确实一目了然。
于十三叹了口气,道:“哎,冷宫长大的小公主,就是这么可怜。”他拍了拍宁远舟的肩膀,“就知道跟你出来就不会有轻松的事。不过公主倒确实是个美人儿。”
宁远舟眸光变冷,说道:“丹阳王好心计,既不想让圣上平安归来,又不想做得太明显,索性就选了杜长史。这样不通机变的忠义直臣,到时候办砸了事,就成了天命如此了。”
于十三问:“那现在怎么办?公主要是一进安国就出了岔子,我们连皇帝都见不着,还怎么救人?”
宁远舟叹了口气:“长史是换不了了,得马上让皇后再派个得力的女官过来。”
钱昭却又突然插嘴:“没有别人了。”
众人都一怔。
他是羽林军都尉,自圣上出征后就一直受命保护皇后,对皇后宫中情形最熟悉不过,他说没有别人了,那——
果然就听钱昭道:“宫中能顶得上用的女官就那么几个。除非你是故意找借口,想换你那青梅竹马的裴女官过来,不过人家已定亲了,不太合适吧?”
宁远舟被呛得咳了一下。
于十三忙岔开:“要不,让安国分堂找几个女道众过来?”
元禄有些迟疑:“来不及吧?再说赵季把各地分堂的老人裁撤得七零八落的,能不能选到合适的人,还是个问题。”
众人一时都陷入沉默。元禄说得不错,既要合适又要可靠,哪有这么容易找得到。
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门路,于十三伸出双手在空中画了条凹凸有致的曲线:“唉,要是能天降一个对安国无所不知的美人儿,就阿弥陀佛了。
宁远舟却突然一醒。
——他确实认得这么一个人。
此人不但对安国无所不知,且恩怨分明言出必践,为一个小小的白雀不惜当众刺杀六道堂的副尉。她武功高强,也聪明至极,极其擅长判断时机、伪装和揣摩人心,正是指导杨盈的最佳人选。
分别前,如意仰望着他的面容已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她有一双漆黑美丽的眼睛。那双眼睛曾楚楚可怜地看着他,亦曾在复仇之后染血凝冰一般沉静。她和他说“带我上路,我可以帮你杀人,安国的朝中和宫中的事,我也知道不少”。
——她甚至还有意愿于使团同行。
宁远舟一时甚至来不及深思,此刻心中惊喜是因为终于寻得既合适又可靠的人救此刻之急,还是因为这个人恰好不过的是如意。只知不能再迟疑下去。
于是他立刻起身唤元禄:“元禄!飞鸽传书给总堂蒋穹,要他马上严审已经召回的赵季党羽,务必查到越先生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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