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殿,匆忙之下连官袍上都是泥点子,跪在殿内:“君上,臣召集八千民夫劳役,打捞了七日,这才把那船拖到案上。船身颇为坚固,并未叫浪打散,只匆忙倾覆,一船的人来不及出舱,便被活活溺亡。臣按照胡将军的名册,一一清点尸身,均能对得上,无一错漏。”
“夫人的船舱中,另有丫鬟三名,尸身也具在。窗沿上有夫人用凤簪划出的划痕,想是夫人那时正奋力开窗自救。”
陆慎愣在那里,表情默然,小黄门奉了托盘上去,那是一块儿残木,周身都是横七竖八的划痕,在那残木的边缘,还隐隐刻着一个昭字。
在她临死之前,心中最记挂,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刚满三个月的女儿吧,因此求生无望,这才在窗沿上刻下她的名字。
陆慎坐在那里,不知怎的,忽胸口剧烈地刺痛起来,满头冷汗,几不能呼吸,他略一开口,便呕出一大口鲜血,飞溅在那块残木上。
左右皆大惊,上前:“君上?”
陆慎站起来,挥挥手,把喉中的血复咽了下去:“备马,去江州。”
第86章
陆慎出宫殿宫城甬道处已经备好了几十匹军马,他翻身上马,吩咐一路跟着的殿前司值郎:“本侯要去江州数日洛阳一切政务均交由德公暂处倘有不决之事,派四百里加急,送往江州即可。”说罢,便领着三千禁卫绝尘而去。
殿前司值郎在雨中凌乱忙赶往宫外太尉府此时浑身湿透,站在廊下问:“先生可醒了?”
门口值夜的小童打了打呵欠:“先生昨夜醉酒,辰时方睡下嘱咐了我等倘无要紧事,不要打扰。”
司值郎急得打转:“如何不是要紧事,是天大的事。”
德公年事已高,昨日便早早退席安歇,因是庆功酒他多喝了几杯,这日天明时还在好眠忽听得门外嘈杂声,转了个身子,依旧闭着眼,问:“门外是何人呐?”
司值郎忙拱手:“殿前司值郎沈追有要事禀告先生。方才天将明时,君侯带着三千禁卫往江州方向去了,此时只怕都要出洛阳城了。”
德公嗯了一声,立刻坐起来,唤了小厮服侍穿戴了,口中喃喃:“江州能出什么事?蜀中杨府正不过是一万残兵罢了,江州可是驻扎了六万水营兵勇。出了什么急事,君侯这样急?”
司值郎沈追忙禀告:“江州没有出什么事,是君侯夫人的归船在江州倾覆了。主公大怒,方才殿前诸臣皆受牵连。”
陆慎快马疾驰,一直行到郊外三十里处,方才叫德公抄近道截住。
德公他老人家久不骑马了的,叫人带着在马上颠簸这么一小段路,便惊得心都快跳出来,拦在陆慎马前:“天下初定,洛阳城百废待兴,汉室旧臣如何处置,宗室又如何处置,雍州勋贵如何分封爵位,南方各地的小诸侯哪些要剿,哪些要招抚,一件件一桩桩均得君侯做主,更何况天下不可一日无主,汉天子已逝,主公也应早日登基才是。这种时候,又怎么能去江州?夫人之事,实在天灾,命人迎棺椁回洛阳,修陵寝,主公何必执意去江州?”
陆慎勒马停住,也不知是气还是怒,一双眼睛变得血红,雨水顺着脸颊成股流下,眼神冷漠又桀骜:“先生,你说的这些事情,都可以延后暂等,独我夫人那里,却是一刻也等不了的。”说着伸出马鞭拨开德公,打马而去。
德公摇摇头,叹气,追问道:“主公,这些事都可暂议,城内降军该如何处置?”
陆慎并不回头,那声音从风雨里飘到德公耳中:“雍州铁骑在此,些许宵小,倘有不顺者,坑杀即可,不必多问。”
陆慎一路快马加鞭,日夜不歇,到江州府衙时,已累死了五匹马。府衙大门各处已是挂起了白帆,庭中摆放着一金丝楠木棺椁,只天气炎热,已散发出阵阵尸臭味、防腐的石灰味。
陆慎立时便要叫人推开盖子,叫江州刺史茹素拦住:“君上,溺水之人,在水中又浸泡多日,身体肿大,又加之天气炎热,身形容貌已非旧日,恐有碍观瞻。”
陆慎并不理,强叫人打开棺椁来,见棺中尸体已经腐烂,但却是一袭如梦中般的青裳,发鬓上簪着自己当初送她的那支金嵌珠石兰花蝈蝈玉簪,手腕上系着一条二指宽的锦帛,那是一块赤狮凤纹蜀江锦,锦帛不过是寻常贡缎上裁下来的一指,可是锦帛上却有陆慎当日亲笔手书的八个字——眷眷是心,蒹葭此情。
陆慎几乎站立不住,扶着棺椁,好半晌才说得出话来,只那声音却听着打飘:“胡行恭!”
胡行恭本跟在最后面,见此,立刻上前,跪在陆慎脚边:“君上,罪臣在。”
陆慎问:“她那时瞧过信,可有说什么没有?”
胡行恭想了想,道:“那日,罪臣接了君上军令,便将书信呈与夫人。夫人见信,立时拆开瞧了,把那锦帛系在手腕上,搁了信在桌上,并没有说什么。罪臣问夫人,可要改道?夫人道,先不必改道,去国离乡数年,等见了江州亲眷再说别的。喔,罪臣走时,夫人嘱咐说,不必向君侯说什么,等见面了她亲自说。”
陆慎长叹出一口气:“果真系在手腕上了?”
胡行恭点头如捣蒜:“是,罪臣亲眼所见,夫人将锦帛系在手腕上了。”
陆慎的手止不住颤抖,脸色也变得惨白,独独眼睛仍是血红色,红白相间,叫旁人见来,殊为可怖,心里却仍旧不想相信:“不……不会,她一定是悄悄走了,她不肯再见我,不肯去洛阳而已。她的水性那么好,怎么会出事,她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旁边的江州刺史茹素好似看不懂脸色一般,回禀道:“叫船倒扣在江州,水性再好也无济于事。那船舱中有好些喜好弄水的水营兵勇,皆是溺死在舱中。君上乃万乘之主,请以黎民百姓为念,以江山宗庙为念,万望保重才是,切勿哀伤过度。”
陆慎闻言,一时悲伤大恸,似叫魇住一般,庭中风雨声、臣属呼喊声皆不入耳,只觉得天地都寂寥起来。
恍惚中大门处似站着个青衫女子,模模糊糊地瞧不清面容,柔柔对陆慎道:“这一回,我是真的走了,你好好照顾阿昭。”
陆慎只摇头:“不,我不答应。”
又忽听得街上一群孩童正唱着不知哪里传来的民谣——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旧栖新垅两依依,那声音清亮直上九重天,生生将陆慎神思拉了回来。
纵然心里明白林容大抵是没了,只陆慎哪里肯就此作罢呢,回过神儿来吩咐:“备船,往江心倾覆处去。”
他这话一出,众臣皆是大惊,他们一路行来,见江水大涨,此时去江心,何其危险。
江州刺史茹素立刻反对:“君上,江州连日大雨,水位上涨,又正值今年的桃花汛,臣已经下令,任何人不得出江打渔。连堤坝都有决口的可能,主公,此时决不能出江去。”
陆慎只不理,仍旧吩咐:“备船。”
军令如山,江州刺史茹素无法,叹着气出府去准备船只,不多会儿,便进来禀告:“君上,船已备好。”
一行人乘船往江心而去,风雨大作,侍从撑伞几不能立住,不多时,江州刺史茹素,指着前面的一片汪洋道:“主公,此处便是夫人沉船之处,旁边拿出新修堤坝,是臣打捞沉船时掘开的,那艘船主体叫打捞上来,还留了些许残肢在江中。因着水位上涨,江水浑浊,现时已瞧不太清了。”
陆慎望着茫茫的江面,几不能语,仿佛烟飞水逝,一晃神便已天人永隔。
不知他在甲板上立了多久,身旁跟着的臣属皆被淋得好似落汤鸡一般,江州刺史茹素望着不断渐长的水位,止不住的长吁短叹,终是忍不住:“君上,还请回吧,这水位上来得太急,那出堤坝失修多年,有决堤的可能。君上,这里是不能久待的。”
陆慎充耳不闻,只立在那里不动,良久,问:“堤坝决堤之险,可有安排?”
江州刺史茹素回道:“君上,臣三日前,便已经派人疏散低洼处的百姓了。”一时瞧那水位,涨得令人惊心,苦苦劝道:“六爷,回去吧,人死不能复生,瞧得再多,又能更改结果吗?”
茹素才不过三十六岁,原是雍州旧臣,自幼在府中出入,情谊非比常人,此时唤陆慎‘六爷’,便是以旧日的情谊相劝:“六爷,回去吧!”
陆慎怔怔地望着江面,忽苦笑起来,语气满是萧索,一说话,口中鲜血便喷涌而出,扶着胸口:“是啊,人死不能复生,瞧得再多,又能改变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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