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米高的一个巨大银色金属圆柱形容器直立在堂屋内的梁木之下。其顶端连着数条粗管,接往墙后,偶尔有白雾似的气体溢出。容器的底部,旁边放着几个较矮的筒罐,安安静静地待着。地面随意地散落些螺丝刀、扳手等工具,在这厂房似的空间里,灯光昏昏发暗。
李乐从靠门的一道木梯上爬了下来,他先拾起挂门上的一双手套,套上后扛了个梯子,搬到那圆柱形容器的跟前,放下支开,到底了按一按确认稳了,他爬上去,扭开顶端的盖子,探头往里看了看。
还好,液氮还够。不到添加的时候。
他爬下来,将梯子收起,靠到一边墙上。自己则往地上一坐,后背挨着了那金属容器的表层。
“爸,你别担心。”李乐开口道,“真人都答应我了……”
金属的冰冷透过衣料直抵背心,就像那天,他摸到了李书文的头颅,那口鼻眼眉,还是那般熟悉,只是紧紧闭着,肤色发青,再也不能睁开,对他说话。他捧起来,将它洗干净,耐心地清理完,排出细胞积液,接上动脉,一点一点注入低温防护剂,一点一点降温。他的动作轻柔细致之极,就像在处理“木马流牛”的头部中枢控制系统,容不得半点闪失。
旁边的人颤巍巍地发出了声音:“李、李先生……这、这大脑,已经死了啊……”
好吵。
李乐心想,然后将它放好,放入了天元门特有的一种玉质材料做的冰盒中,再令人腾了个空罐子,注满了液氮,将之装起来,装在了他身后的这容器里。李书文的身体因被扒光,找到的时候,已经不能用了。蛆和蝇虫爬了满身。
他向后倚在装有李书文头颅的容器上,想象与他的父亲背靠背。想着以后该为李书文造个怎样的躯体,用什么填充,健壮点,还是文弱些?
“爸,你喜欢什么材质的骨头?我觉得钛合金不错……合成树脂好像也可以,”李乐顿了顿,声音又轻了些:“真人……都答应我了……”
他说着话,仿佛在与生前的李书文交流。
眼前浮现出那日顾坛主到来时的情形。
那个将他选入天工院的年轻女向导,又将瀛舟山分堂交给了他。
李乐只知她姓顾,单名一个雪字,旁人都称呼她为顾坛主,掌六坛之一的道兵坛。年纪极轻,看起来并没比他大几岁,她身量娇小,容貌精致。眉眼如浓墨绘出,透出一抹英艳。
顾坛主负着手站在院落里,仰首看那高大的铁皮铠甲,银光耀目,风撩起她的齐耳短发。窄袖骑装,是即将出行的模样。李乐听到她赞叹道:“李乐,你是个天才,天才中的天才。”
被这样一个女孩夸奖,李乐也不过是个花季少男,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更挂念李书文的遗体处理,及因何而死。“顾坛主,在下……”
“李乐,”顾坛主转过头,黑眸静静看着他,她有一双洞穿人心的眼睛,似乎早已知晓他想问什么,“你的父亲,本不该死。”
李乐蓦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那、你们……为什么……”
“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想了不该想的东西。”顾坛主道:“那哨兵的向导,一状告上长老会。因她哨兵以你父亲为由,耽搁修炼,施恶予她,此事一发,便无可挽回。”
李乐握紧拳:“……那个哨兵,叫什么名字?”
顾坛主眼神不动:“洛玄。”
洛玄。李乐将这个名字咬着牙默念了两遍,记下了。
顾坛主似看出他想什么,又道:“李乐,以尔现在实力,不过以卵击石。”
李乐拱手一揖:“望坛主指点。”
顾坛主望向他院中的那高大机甲:“可若你能完成这‘木马流牛’,甚至届时惊艳了掌门真人……”
李乐忙接口:“真人就会助我复活我父亲,对不对?!”
顾坛主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微微一笑。
“爸,真人答应我了……”李乐重复着这句话,以手覆盖在装满液氮的冰冷容器上,慢慢闭上眼,忽然轻笑,“洛玄。”他心想道,哨兵向导都一路货色,信他们会为一个普通人出头就有鬼了,“李书文你这个蠢货,被人利用到了头上都不知道。还得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算了,谁让你是我……爸爸。”
字音消失在唇间,只余下弥漫一室的冰凉白烟。
沈実拿到了“湖水”样本,洛玄一等又是数周。期间沈実连连支使哨兵去取更多湖水,而每当哨兵取了来问他,便说快了快了,也不多解释。胖老头天天熬夜,熬得眼睛都红了,白头发大把的长,大把大把的掉,头顶一圈秃得越发厉害,落在哨兵眼中,洛玄无法催他,内里却不免感到心急如焚。无他,付长老领了天元门几近一半的中坚力量出门,浩浩荡荡去秘境历练。而掌门真人尚在闭关,这般大好时机若错过一回不知下一回猴年马月才能等到。
洛玄虽对自己异能有一定自信,黑暗以下,以一敌十亦能全身而退,然而那是对上哨兵。天元门的向导最厉害的地方,是在升至一定境界前,一点一点去除了情绪对自己的影响,将他们身上原本的最大弱点,转化为了他们最厉害的武器。
操纵精神,操控人心。
对上这样的向导,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又用完了?”洛玄问。
沈実干笑着看他,搓了搓手,接着掏出手帕抹了抹头上的汗。
见他这样,洛玄真想将这胖老头拖上山,让他自己去聚灵大阵取“水”得了。沈実闻言,眼睛一亮,连说愿意愿意。谁料孟鸟根本不让普通人坐,好不容易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召了只孟鸟下来,胖老头听洛玄的指挥刚挨上去,就落了空,跌坐在地上。
孟鸟还跳到一旁,发出类似嘲笑的声音。
沈実看不到孟鸟,更听不到声音,揉着摔痛的老腰连说:“算啦算啦。”
洛玄心中却咯噔一声,感到这孟鸟确有神智。这就邪门了。
为免孟鸟的动静引来戍卫注意,洛玄令沈実当即与他藏起。
沈実见洛玄脸色不对,猜到有异,写纸上:你也别再去了。
洛玄道:“好。”还是去取了两回。第一回照常,第二回载他去往苍梧山的孟鸟飞到一半,至最高空处突然将他甩了下去,好在洛玄有所准备,降落伞在空中嘭地撑开,不至于摔死。
这套逃生装备是他进入天元门前,队里发的,每个出任务的哨兵都有一套。包括攀岩用的钢爪、信号弹等等,还未拆封过扔了可惜,就带了进来,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洛玄一边将伞叠好,按照特定方式收入伞包里,以备下次使用,一边抬头警惕四周情况。那只孟鸟在他头顶上空盘旋了几圈,发出了两声遗憾的鸣啼,飞走了。
用来承装“湖水”的玉盒尚完好,抽水机被磕了个角,木箱里的土样散了些在外,应该也无大碍。只是这样一来,孟鸟就不能再坐了。失去了用惯的交通工具,以普通人的方式上苍梧山,须经过重重关卡,更别提山里深处的聚灵大阵,洛玄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钢爪上,心生一计。
夜深,御灵阁的楼台依旧透着零星灯火。
沈実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大褂,在破旧的实验台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他头戴着一个已经有些变形的面罩,不时往三角瓶里倒些什么,边上的老式电脑屏幕忽而来了个蓝屏,他也没在意,空出只手直接了当地按下了重启,拎张稿纸出来继续写写划划。
一个黑影蓦地从他头顶跃了下来,吓得沈実差点将一个将三角瓶里的液体泼出去。来人道:“是我!”
那声音含糊,脸更模糊,被黑黢黢的什么东西覆盖了一片,沈実结结巴巴:“你你你谁呀!?”
洛玄无奈,重新翻回房梁上,从天花板暗格里掏了本日记出来,递给沈実。后者嘟哝着:“是我的字迹……”翻开,看了半天,再扶扶玳瑁眼镜,又看了看洛玄:“不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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