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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章 猿啸中的乡愁(第2页/共2页)

而是想邀获别人的调侃。但事与原违,他却因此招来一些白眼和讥笑,秃顶于是悻悻然,踱向甲板的另一边,负气不看神女了。迷恋不置的游人们仍然精神投入,眺望青天下的女神,有的甚至把自己和那位楚怀王相比,做着曲尽绸缪的白日梦。

在这一群中,我非梦者,亦非秃顶。我既不激动,也不想破坏别人的激动。但是,有些神经质的我,此时却从神女投来的眼光中,分别看到了那啼在最高枝的清猿。

为何会这样呢?

不大习惯在爱情剧里扮演角色的我,面对这一幅天造地设的仕女图,引发的,竟是思古的幽情。

巫峡猿声,在中国的线装书里,是一部云缠雾缠的人情史。大凡古代过三峡的旅客,都从风急天高的猿啸中,听到浓郁的乡愁、谪路的悲辛,甚至地狱之门的开启声,古诗中写到三峡猿声的,多言其哀。刘禹锡注意到这一点,因此说:“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这看法很有道理。一八九八年,由宜昌上驶重庆的“利川”号,是首航三峡的第一艘轮船。此前进出三峡,都是以布为帆的木船,三峡险滩重叠,暗礁纵横,千古以来峡中的沉船,集中起来,恐怕会塞满整个儿三峡。试想一下,你坐在船上,面对牛头马面的礁磐,听着崩云裂岸的滩声,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上,这时再听到两岸悬崖上掷过来的凄厉的猿声,当然就越发地魂飞魄散了。

郭璞的《江赋》写到巴东之峡的怪兽,有一角之龙,三足之鳖,六眸之龟,九头之鸧,却不曾写到四条腿的猴子。最早写到三峡猿声的,是北魏时期的郦道元。他在《水经注》中引用了当地的渔者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从此,猿与三峡,特别是巫峡,形成了某种内在的精神联系。描述三峡的古诗中,像李白、杜甫、李端、陆游等大家,都写到了猿声而没有提到神女,仙气与鬼气揉成的李贺,虽然在《巫山高》一诗中将神女与老猿并提,那意思,分明也是远瑶姬而近猿语。南北朝人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曾有这样一段记载:“恒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断。”我想,古诗人以猿写峡,大概都是受了这则故事的影响。须知忧伤与悲辛,像虐疾一样,是可以传染的。捕得猿子的军爷们,大概想把这小机灵带进天府,卖给耍猴戏的人,换几壶酒钱。殊不知因此而使母猿肠皆寸断。军爷们因此忏悔否,不得而知。不过,最富同情心理的历代诗人们,一入三峡,乍听猿声,体验那只母猿肝肠寸断的创痛,心灵就会死过去一次。神女的爱情也许过于浪漫,甚至轻浮,这位老猿的母爱却是绝对的崇高,以致不得不凝聚起你全部的人格力量来谛听她的哀号。

遗憾的是,今日的三峡,再也听不到猿声了。母猿的故事虽然是植根于人类风尚的真正精华里,但它毕竟早已沉进了历史的风涛。今天,再提肝肠寸断的事,会使新生代的游客们感到腻味。神女与母猿、都是巫峡的典故。入峡思猿者,遵循的是道德的原则;入峡而亲神女者,是遵循快乐的原则。活得快乐一些,更快乐一些,是新生代的口号。我无权批评这种生活的态度不对,但我因此却想,一个人,一个民族前进的内驱力会不会因此耗散?旧的道德的源流枯竭了,感情与信仰的危机,就像峡中的云雾,给每个人投下阴影。但再细而一想,我的忧虑是多余的。迅速发展的物质文明已把现代人折磨得疲惫不堪,躲避物欲的压迫,人们不得不另辟蹊径,各行其是,于是有序变成无序,人类精神由此进入空前的蜕变。就像造山运动时的长江不得不重新选择自己的流向。流动是水的天性,又何尝不是人类精神的天性呢:一旦淤塞发生,大可不必惊恐。长江不是花了七千万年的时间切出了三峡么?

旅游船缓缓地行驶。两岸巫山,一个转身一个画屏。岸上有山姑行走,船上有人向她招手,大呼“神女!”江崖上藤树掩映,我望着它们,想象那只母猿是从哪里跳上江船的。

西 陵 峡

船过巴东,江面宽阔起来,这便是夹在巫峡和西陵峡之间的香溪宽谷,有四十七公里长。是三峡地区最主要的农耕地带。屈原故里秭归县就在这宽谷中。屈原的诗,瑰丽多变,这是得力于三峡奇异风光对他的熏陶。被誉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的王昭君,与屈原是同乡。一个伟大诗人,一个绝色美人,阴阳双璧,同出一地,这该是秭归的骄傲。

秭归我去过几次,看过屈原的出生地香炉坪和昭君故里香溪。深感到当地的老农民,虽一字不识,却多诗意;一偈不参,却多禅意,也许正是这一股民风的滋养,才应了那句“人杰地灵”的老话,然而在香溪宽谷中,还有两样值得一提,一是桃花鱼,一是橘树。

记得那一次游香溪,我曾看到过桃花鱼,鱼有白色、棕色、粉红色,一群群浮在水面。它们收缩时像一只只彩色的小蘑菇,张开时像风中荡漾的降落伞,很是好看。桃花鱼属海蜇类腔肠动物,学名桃花水母。长成后也只有小婴儿的手掌那么大。目前,世界上发现的只有英国的索氏、日本伊氏、四川大渡河、灌县和秭归五类。前四类仅存标本。真正能够让游人一饱眼福的,只剩下秭归的这一类了。这美丽的小精灵,只能生存在岩隙的细流中或沙滩的浅水里。桃花鱼喜欢吃蝌蚪、水藻和浮萍。它自己又何尝不是一片浮萍呢?只是,它不大愿意与龙鲤为伍,去大江大海中推波助澜,而是愿意去荷塘月色的意境中,扮演一个宁静的自得其乐的角色。比起巫峡的猿声来,这西陵峡中的桃花鱼,更符合现代人的生活情趣。城市住得久了的我,闲暇时,常想到自己暮年的归宿。在绿树葱茏的小山根,筑三间茅舍,门前有一弯清溪流过。那清溪里,一到春天,就到处游动着桃花鱼。只是,有一点得和桃花鱼打打商量,就是请它改掉吃蝌蚪的习惯。墨黑墨黑的小蝌蚪,原也是我喜爱的。吃尽了它们,在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早晨,我便没有醒瞌睡的蛙鼓可听了。

当然,船上的观光客们,是没有办法欣赏到桃花鱼的了。在甲板上闲呷几滴高梁的我,却看到两岸满坡满坡的橘树。正值盛夏,橘树从叶到果一色的绿,逼到眼前,仿佛一伸手就能一把一把抓来,那份清丽,似乎只有明清的小品才可媲美。三峡的橘子,曾经是皇朝的贡品。三峡的橘树,从远古绿到现在,很有点宠辱不惊的味道。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把王昭君比作桃花鱼,那么,屈原就是这个深固难徙的橘树了。王羲之于山上的千岩万壑中,独取兰亭一席地,屈原于三峡的众多花木中,独赞橘树,可见其爱至深。睹树思人,出巫峡而松懈下来的情绪,重又峻肃起来。此时,蓝色的天空又渐见逼窄,两岸青色的山峦再度峭拔起来,怒耸着古铜色的肌肉。船已过了香溪口,进入了西陵峡。

西陵峡以滩多水急著称。当你依次经过兵书宝剑峡、牛肝马肺峡、灯影峡、黄猫峡时,就能体会这一段航程的水势。漂泊其上,你将从剧烈的动荡中想到很多问题,从社会到家庭,从生命到自然。西陵峡中的水,多泡漩。泡和漩,是两种不同的水流状态。水激而上冲,宛若沸者曰泡;水由外向内回转,中心有涡陷者曰漩。水流一般是先泡后漩。泡漩集中处叫滩。西陵陕中滩滩相连。最是摄人心魄的,要数新滩、崆领滩和腰叉河三滩了。这里的泡漩,大者如山,小者如拳,构成了船夫的鬼门关。而且,这一带的山脉仍处在活动期。前几年,新滩山体大滑坡,一夜间就把近万人的新滩镇整个儿吞没。那些滚落江心的岩石,又形成新的泡漩。这会儿船上悠哉游哉的观光客门,是无法体验到木船倾覆的那种悲剧。

记得上一回游西陵峡,一位朋友和我在一起。那时正值五月汛期,面对如山的泡漩,朋友说:“不管水如何险恶,我还是喜欢水。你可以进到水中去,和它溶为一体。山确不同,远远看它,雄伟巍峨,一旦你走进去,处处都把你的眼睛挡住,叫你失去了整体感,无法和它沟通。”朋友是一位多血质的人,我不同意,但赞赏他的观点。屈原也是持这种观点的。这倔强的三闾大夫,不但不回避命运的泡漩,反而纵身一跳,让越旋越紧的泡漩给他壮丽的生命划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他这么做,按今人的观点,追求的是人格美而非人性美。人格是凝固的,而人性,则如眼前的江水,是流动的,不可遏止的,一旦投入就注定要生活在漩涡的中心。桃花鱼不肯这么做,所以它成了上古的孑遗。想到这一层,我的眼前不只想到屈原,也想到王昭君,她葬身其中的那座塞外荒原上的青家,不也是留在历史上的一个泡漩么?

夕阳涂红我们已经走过的航程。三峡的最后一道门户南津关到了。一过此关就到了宜昌,长江也就变得像杜甫形容的那样“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了。过南津关时,旅游船鸣笛向三峡告别。我呢,却还在谛听渐行渐远的涛声,直到暮色已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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