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
他们相隔不远,孙印德是能听到他二人对话的。
他正一脸讨好地看着她。
苏晋收回目光:“沈大人,此人罪大恶极,还望大人秉公办理,决不轻饶。”
孙印德如遭当头棒喝,一双鱼泡眼上下翻了翻,勃然怒道:“苏时雨!你甚么意思!你要出尔反尔吗!是你让我抹去证据,是你让我包庇工部尚——”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沈拓怒声打断:“奉天殿外也敢喧哗,你是不要命了吗?可是要请本官现下就处死你?!”
孙印德听闻“处死”二字,膝头一软,矮短的身形跌跪在地,愣愣地瞧着墀台上的二人。
苏晋自袖囊里取出一份状书,呈给沈拓:“有劳沈大人了,此状书上,写有孙大人为官二十年来所犯罪状三十四条,便是今日登闻鼓一案作证立功,此功也抵不过其罪万分之一。仕子闹事时,他曾带走衙差躲避于巷陌;当年马少卿设局杀害十三殿下,也正是此人去王府报信引殿下涉险,因此,若要由臣为孙郎中定刑——”
苏晋说到这里,却顿了一顿。
她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而她当年的原话是——我苏晋,总有一天定会让你跌下来,摔得粉身碎骨,给那些平白冤死的人陪葬。
“当处以,车裂。”
恍若一声惊雷在孙印德头上炸响,他脑中突生一阵嗡鸣之声,待他再回过身来时,苏晋以自墀台往下走来了。
滚烫的涕泪自孙印德眼鼻涌出,他不顾侍卫拦阻,跌绊着上前一把拽住苏晋的绯色衣袖道:“苏、苏大人,我,不,小人知错了,小人从前不该得罪您。”
他浑身抖得如筛糠,抹了一把泪又道:“当初许元喆,还有他阿婆的坟,我夜不成寐时,是去拜过的,还有晏少詹事,裘阁老,我都一一去拜祭过,我还……”
苏晋再也听不下去了,收手扯回自己的袖袍:“你也配?”
两名侍卫上前,将孙印德架着走了。
苏晋自一条窄道往都察院走去。
天上依旧层云如盖,目之所及是浩浩白雪,这一场弹劾生死一线,仿佛自九幽里走了一遭,而世间的苍茫却不为所动。
或许她所做的,真的微不足道。
苏晋垂首往回走,却在一刹那又顿住脚步,她回头望,目光穿过正南方,穿过厚重而斑驳的城墙,穿过积了灰光阴,看到了昔日午门之外,那群抛头颅,洒热血的义士。
亦看到当初满眼失望的自己。
彼时的她说,这是万马齐喑的朝纲,上之所是比皆是,所非必非之。
那么行舟守志至今,她拼死请立的这一方功德碑,算不算自己终归在这个风雨连天的时代发出了一丝暗哑的,微不可闻的声音呢?
也许有一天,她还能请人将许元喆,徐书生,晏少詹事的名字镂刻于石碑之上。
“苏时雨。”墀台不远处,有人唤了她一声。
苏晋循声望去,是沈奚。
沈青樾身着一身墨蓝官袍依旧不改倜傥,嘴角含带恣意的笑,眸中却是冷清清的。
他在苏晋面前站定,顺着她方才的目光,也深深地往巍峨城墙处看了一眼,许久不曾移开眼眸。
沈奚再回过头来时,嘴角的笑意没了。
他整个人变得凛冽而肃穆,然后他忽然抬起双袖,无声合手向苏晋揖下。
天地都是浩渺的风声。
苏晋沉默地看着沈奚,抬手回以一揖。
两人直起身,沈奚没再说甚么,或者说,他不需要再说甚么,袍服大氅随着他的一折身带起一股清冽之气,径自离开。
而赵衍与钱三儿却在沈奚离开以后,走来苏晋跟前,与素来恣意偶尔认真的沈侍郎一样,合袖无声作揖。
再然后是大理寺卿张石山,中书舍人舒桓,刑部尚书沈拓……
十二王朱祁岳与四王朱昱深来到苏晋跟前时,墀台上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两人学着一帮文臣,揖到一半,却见苏晋撩袍便是要跪,说道:“殿下们是君,微臣是臣,微臣是万万受不起殿下之礼的。”
朱昱深抬手将她一扶,淡淡道:“犯颜直谏,为民请命,以死明志,本王上朝堂得早,今日的苏御史,仿佛让本王看到昔日老御史的风采,没甚么受不起的。”
而墀台另一端,朱悯达看着立在一旁默然远望的朱南羡,问了句:“你不过去吗?”
朱南羡摇了摇头,语气里有挣扎犹疑:“不去了。”
他过去,他该说甚么?夸她一两句吗?可自己一个习武之人,便是夸上几句,又能翻出甚么花儿来?要是说不中听了怎么办?
或者学沈青樾,跟她揖一揖?可旁人都揖完了,自己这才磨磨蹭蹭地过去,岂不显得很没诚意?
朱悯达再看朱南羡一眼,看了个明白透彻,骂了一声:“出息。”然后抬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抛下一句:“你没看走眼,她的确是个好御史。”走人了。
也就这么一会子功夫,皑皑的墀台下臣工散尽,苏晋抬眸四下望去,终于找到远站在一端进退两难的朱南羡。
她对身后翟迪三人道:“你们三人先回去。”
然后她微提着绯色袍服,一脚深一脚浅地朝朱南羡走去。
(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