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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帛远?这是多少年不见了?自他将他的独女赐婚给稽佑以后吗?
景元帝抬起手,不自觉地拢了一下鬓边苍苍的发,这才道:“请。”
奉天殿要比外头暖和许多,殿门左右而开,一股寒气袭来,而进殿之人的眉目间像也含带着风霜。他的双鬓与景元帝一样业已苍白,眸中淡然始终未改。
便是老了,也是个清癯的书生。
文远侯合袖一拜,然后跪地磕头,一套规矩施得行云流水,妥妥当当。
可景元帝看着却不是滋味,兄弟相称把酒言欢的日子已过去了几十年,再也回不来了,被他亲手毁了。
文远侯挺直背脊,自袖囊里取出一物托于掌上,安静地道:“禀陛下,老臣受苏御史所托,特来为三王朱稽佑修筑行宫,掳掠民女,纵容工部卖放工匠一案作证。”
他手中之物乃是书信模样,吴敞连忙拾级而下,先对他行了个礼,这才取过书信呈给景元帝。
文远侯续道:“此乃老臣小女去世前写给老臣的家书,信中字字血泪,斥三殿下为敛财,不惜纵容工部卖放工匠,伤害平民,贪色好逸,甚至想修筑行宫以安放掳掠而来的民女。小女心志高洁,一心认为黎民之所以饱受疾苦,乃她相夫之失,是故忧思成疾,郁郁而终。”
景元帝听完文远侯的话,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书信。
其实信上写了甚么,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只是想到数年前,当他决定把文远侯之女嫁给稽佑时,这个从来不为外物所动的书生曾跪地求他,流着泪说:“钰儿心志太过高华,染不得一丝尘埃,将她嫁给三殿下,是害了她啊。”
彼时景元帝不以为然,稽佑一直喜欢齐钰,他知道。
尔后几年,朱稽佑纵然不成体统,浪荡一些,但他待齐钰还是好的,走到哪里,得了甚么新鲜的宝贵的,都想着齐钰。
景元帝只是觉得,谢煦死了,孟良又是一根筋,他既不想身边人一个一个远去,又不想他们功高盖主,是以他自以为找到了两全的法子,用自己一个不那么出色的皇子,用一桩姻亲牵制住齐帛远。
他真地没想到会害死齐钰。
景元帝握着齐钰最后一封家书,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朱稽佑再一次扑跪在地,泣声道:“父皇,岳丈,儿子、儿子纵然荒唐了一些,好色了一些,但待钰儿一直是很好的,有回她说想看昙花开,我亲手给她栽了一株,夜夜不睡守着,就为让她看上一眼,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害她,我……”他抽泣了一下,眼泪掉下来了,是真地在思念齐钰,“自她病了以后,我忧心极了,我找了许多大夫为她看诊,我心想着要与她一起长命百岁,与她——”
“逆子!”景元帝忍不住,自皇案拾起一方砚台向朱稽佑砸去。
砚台在朱稽佑跟前的地面碎裂,浓墨溅了他满脸。
深黑的墨渍混在泪水当中,变得浑浊不堪。
朱稽佑看着对自己忍无可忍的父皇,不为自己反为苏晋求情的兄弟,忽然觉得孤立无援。
他更想念齐钰了,那个心志高洁,端庄秀丽的三王妃。
龙生九子,老七,老十,十三,个个挺拔俊朗,于文于武都胜他百倍,只有他,生来就胖,所以他从小便十分自卑,从未想过齐钰自嫁过来以后,会一心一意对他好,会喜欢他。
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得像美梦成真一般忘乎所以,却给不了她想要的。
这世间,许多女子毕生所求不过夫君待自己好,可齐钰不一样,她要的是满目清明,皓皓乾坤。
朱稽佑是个真正的恶人,他给不了。
景元帝看着朱稽佑哭得涕泪纵横,忽然觉得无力,他抬了抬手道:“文远侯平身罢。”然后他再看了苏晋一眼,沉默一下,又道,“苏御史也平身。”
苏晋终于重新站起,她微微一顿,折转身,朝文远侯一揖。
文远侯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脸,然后合袖回了个揖。
在旁人看来,大约会觉得文远侯的回礼只是他为人谦恭所致。
但苏晋知道,这个一品侯爷朝自己回礼,是已认出她了——谢相避世得早,他的儿媳,即苏晋的母亲,景元帝没见过,文远侯与孟老御史却是见过的,他们曾至蜀中探望故友两回。
景元帝护短好杀,苏晋今日既弹劾皇子,便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可行舟至半途,黎明未至,她又如何不拼命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而这条生路,便是文远侯。
景元帝护的短里,有与自己血脉相连的皇子,更有昔日与自己有袍泽之谊的故人。
他老了,对儿子的护犊之情愈深,对昔日一念之差薄待了的故人亦愈愧疚。
苏晋昨夜让言脩给文远侯带去一句话——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这话表面看没甚么,但昔日谢相致仕归隐,离开京师前,与文远侯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她知道文远侯会来,终于还是等到了。
苏晋默立于殿上,良久,只听景元帝木然道:“既然证据确凿,便由苏御史提议,当如何处置朕这个逆子罢。”
攻心为上,也许只有故人之女憾死,才能令这位老皇帝不再姑息这名承他骨血,又作恶多端的第三子罢。
苏晋道:“是。”然后她转首看向朱稽佑,无悲无喜地道:“臣以为,当撤三殿下藩王封号,召回京师,永生不得再赴山西,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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