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传记的文员向他汇报的条条内容,以及随之而来的衷心劝告,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何谓遭遇了雷霆穿身般的真切震撼,与久久难忘的如坐针毡。
他递出手中的一摞文件,神经紧张起来,做了受审般的思想准备。
“这一部分,也许你自行审阅会更好,莫尔斯。”
纸张向空中飞起,井然有序排成一面纸张铺成的薄墙。一只空闲的笔从桌上飞来,取用红色的稀释后的颜料,在纸上圈点勾画。
从透光的背面看去,佩图拉博将图案在自己脑中轻松地翻转,实时阅读莫尔斯所作的修改。
这份传记从佩图拉博降临此地后最早的事件开始记录。
在下令大规模收集资料前,佩图拉博自己都没有他最初的那一小段记忆。
如今他还是依靠着他人的陈述和回忆,才摸着他幼年时的行为在这世上留下的影子——
到达一座村庄,从铁匠手中要来铁、碳和工具,拿着锻造而成的铁剑自顾自地离开,杀死蛇怪,杀死多头龙,舍弃当地人粗糙的礼物,如天性般不自觉地营造冷硬的压迫与恐慌……
他首次完全从他人的视角来鉴别自己的行为,并从中总结自身的品性与真实成就。
莫尔斯的阅读可以用津津有味来形容,尽管他那张除了咒言空无一物的脸做不出表情。
佩图拉博从那支时不时对几个词汇做出调整的、轻盈跃动的笔上品味着莫尔斯的心情。
有时他会觉得这样的间接观察反而更具有价值和趣味,当然大多数时候,他都更希望自己一推开门,就见到一个躺在藤椅上的眼熟的家伙,竖起一根缠绕黑布的手指,懒散地向他问好。
很快地,传记的修订进行到佩图拉博的成长时期,包含他初入洛科斯时的自我展示和辩论,之后与安多斯的比试,以及对洛科斯整个国家从农业、交通、到军事上的全面规划建设。
文官最初用了过量的赞美乃至于部分的夸大来强调他的伟大贡献,这部分被他勒令全部打回重写,务必优先确保真实性。
他也找过卡丽丰,与她商讨传记内安多斯的相关部分,重新突出安多斯的惊人天赋、高贵品格和令人惋惜的隐藏潜力。
佩图拉博知道自己从未真正战胜过安多斯,此后也不再有机会了。
莫尔斯在这一段已经被打回重述的新版记述上不多做修改,只是用画笔在各处数据上进行订正。
他的数据精确性和全面性令佩图拉博不禁用紧紧相抵的上下牙来抑制他的惊讶神情。
佩图拉博从不知道莫尔斯对他的所有参与事务都进行过私人的精准记录,这使得他产生一种手足无措的复杂情绪。
他说不清催化出这情绪的起源,只觉得体内的血液正给他带来更多温热的暖意。
最后,随着画笔逐渐移动到最后几张纸的附近,佩图拉博忍不住看了莫尔斯一眼——他只看见一块黑麻布,当然。
画笔悬停了许久,渐渐凝固的颜料使笔尖变形。
黑麻布里忽然传出念诵的声音:“佩图拉博与卡丽丰赶到王宫,此时由于反叛者哈尔孔的愚昧恶行,僭主达美克斯、王子安多斯都已身死。”
接着是一声欢快的轻笑,和饱含感情的突然开始的朗诵:“现场除却尸骸,还留有佩图拉博导师莫尔斯染血且严重破损的常规衣着。考虑到当日众多公民曾目睹莫尔斯向王宫前进,且此后莫尔斯不曾留下任何出现于别处的踪迹,经合理推断,工匠莫尔斯已在此次叛乱中不幸身亡。”
读到这儿,那支画笔蘸上了更多颜料,在语句下方画起表示赞扬的波浪线。
佩图拉博的脚尖开始向门外指,而莫尔斯声情并茂的诵读仍在继续。
“佩图拉博重情感怀,忧思过度,为自己无法及时赶回都城一事自责不已,以至于从此常常被目击到恍惚徘徊、独自言语,终日似与空气中的人陷入谈话。”
“其表现之鲜活,态度之郑重,极有可能已经在幻想中构思出一名并未牺牲的导师。”
“这一令人悲痛的现象不仅证实了佩图拉博高尚的道德及他与导师莫尔斯的深厚情谊,也令整个洛科斯为之担忧。”
佩图拉博感到他的胃在收缩。
“万望洛科斯年轻的战争领主佩图拉博早日走出过往阴霾,接受现实残酷,从而正视悲痛,摆脱幻想,接纳自我,实现宏图……说得多好!为如此爱戴你的公民的期待而改变吧,伟大的佩图拉博!”
佩图拉博恼火地捂了捂脸,急促地说:“所以莫尔斯,你的躯壳到底什么时候能重新做好?”
“这么想念我?”莫尔斯悠悠地说,泛着金光的黑麻布末梢愉快地飘起。
“他们说得我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莫尔斯,你能不能赶紧去那群史官眼前转一圈!”
佩图拉博激动地加快语速,这几个词在他舌尖显然是经过了回旋加速的反复加快,像高速飞行的粒子炮弹一样接连飞出。
黑麻布也许是肩膀的部分耸了耸,“试试和他们讲我没死?”
“这要怎样说明?你留下染血衣袍,而我拉住每个担忧我精神状态的公民,强调你安然无恙?”
“这不是刚好证实了你重感情的高尚道德品质。”莫尔斯不急不缓。
佩图拉博从未觉得如此窘迫,没有莫尔斯亲身作证,他越是反驳,就越是证明着公民内部流传的谣言。
而最令他无奈的是,最后几张关于幻想导师的报告,是卡丽丰亲手交给他的。
佩图拉博深吸一口气,在脑中一次性报出前五十一个完全数,帮助他找回平静。
他一张一张地揭下悬空的纸张,叠放收好,同时提问:“你的躯壳到底什么时候好?卡丽丰的加冕仪式上,我希望你能与我一同到场。”
“你倒是学会找理由了,佩图拉博。”莫尔斯轻轻说,黑麻布上透出字符发出的金光。
下一刻,他苍白的面庞和蓬乱的头发重现于世,细长黑布包裹出全身的轮廓,麻布也随之化作一身宽松带皱褶的托加式长袍。
工匠满意地打了一个响指。
隔着布料其实很难打出响声,而在佩图拉博的有意观察下,他终于凭借他超凡的视力,注意到莫尔斯打的响指伴随着一道几不可见的震动空气专用咒文闪烁。
“你最好祈祷到时候人们不会说你短短几天便造出了人形的智能机器,佩图拉博。那可就太危险了。”
佩图拉博绝不承认莫尔斯重新完整出现时,这些天他心间始终沉重压抑的巨石刹那被搬离。他从未感到如此轻盈放松。
他保持严肃,相当正经地说:“奥林匹亚人不会有如此超前的想象力。”
莫尔斯往后一躺,熟悉的藤椅自动出现,接住黑袍工匠。
他的声音悠闲地飘来:“他们都想象你有幻想导师了,一切皆有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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