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
歪头,想起方才有只兔妖下的一大窝崽崽,有只兔崽崽蠢笨,撞上树死掉了,兔妖抹着泪将兔肉送了过来。
她走过去提起这个兔子耳朵,舔了舔尖牙,「这只兔子,因为蠢笨,没有活下去,也是妖的命数吗?」
白荼默着。
他的神情是勘死勘生的复杂,永远铭刻在这一瞬间。
白桃在无数梦醒张望时,这一瞬间又重又沉,仿若在身上敲了一棍又一棍。
「只有无能者,才会听由那天命摆布,连自己的至亲至爱都护不住。」
白荼低头又揉了揉她的脑袋,眸光是玉质般的剔透。
他的手掌很暖,是温爱,更是小心呵护。
大狐狸将小狐狸带到圣池中。
他将她的记忆洗涤干净,俗缠纠扰一律拔祛,投入往生时已是空无命格,超脱三界所控的灵体。小狐狸重塑的时候毛都没长齐,顶着尖尖的小耳朵,小的简直可怜巴巴的。
又逗。
路也走不稳当,歪七八扭的,很想拎起来亲一口。
她睁着占了半张脸的小眼睛,懵懵懂懂瞧见阿兄,就是摔露出肚皮,「阿阿熊。」
她好似无所知,又全所知。
白桃入世的命运都是由他牵扯着,精心布谋着,每一寸每一厘,都是他的算无遗策。任由灵气凋敝,修行者灰飞烟灭,任由战火连天,行人苦不堪言。
小狐狸始终待在他身边,保留着一份不谙世事的纯真和烂漫。
他老是说。
他听够了天地玄机,岁月也并不吝啬的消磨着他,消磨得够了。小家伙还没有,小家伙只这么一丁点大,这世上的很多繁华都还没看够呢。
他送她步步成神。
直到他死去。
浮生海海,漂风摇雨。
白桃每逢忆起往事,枕着尾巴醒来时,便是泪洒满尾。她起身,推开窗棂,瞧见霞光洒在梅林,没有四季的天界,始终开得如火如荼。
再回首,风吹仙袂飘飘举。
她步上了顶层,这间竹屋的陈设还和涂山那间屋子一样,一切都堆砌着当初的回忆和过往,只在暗处还藏着无法结痂的伤疤。
「阿兄,早。」
白桃成神,是变数中的异数。
她的能力仿佛是与生俱来,早已与天地同在。
天界各路神仙,各司其职,扎扎捆捆实实的,有掌管日月星辰的,有掌管风云雷电的,男神女神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天兵天马的。
天界掌管完了。
便是凡间的灶神,福神,财神,门神,土地神,姻缘神,甚至有厕神
体系严密如蛛网,连藏污纳垢的地方都没有。
白桃凭空出世。
她无需掌管什么,更没有神仙能够来掌管约束她。
因看不穿的深渊修为和无可比拟的容貌,有好奇神围在她身边,就恰似隔着一指的模糊看着「外乡人」。
白桃自也不管。
只管每日照例前去万相天宝镜那处。
万相天宝镜是一枚勾连三界的镜子,悬浮在天宫祭台中间,稍稍施展术法,自是能通过镜子窥看想看之人,无论何时何处。
每日白桃就会傻站在这里一个昼夜。
她在这里,哪怕隔着无法跨越距离,只需一个抬眼,就能将心上人收在心底。
政哥哥。
她常常看着他伏在案前批阅公文,那屏风还是旧年屏风,似有旧年的影子在其中躲着又蹦出来,与他一齐耳鬓厮磨。
影子很顽劣。
总有一半挂在宫外的墙上,每次男人回来,就是相逢,那影子如同回笼的鸟儿,眷念的吻着和他共筑的巢穴。
影子喜欢亦步亦趋的踩着他的脚步,在他起身上朝时候乍然的转圈圈,会委屈的跟个泪包似的瞧他。
他会说什么?
他会说,真娇气。
娇气的小姑娘陪着他在王城中慢慢长大了,少年郎被少女扯着衣袍,嚷嚷要去看梅花,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少女哧哧笑,娇音萦萦,怎么样都好看。少年郎任由少女扯着跑着,他们放肆奔跑在王城中的每一处。
那个少女打着滚儿欢,风吹过,像是消散的梅花变走了。
剩下男人成了影子。
这道影子总是在雪夜,淋着白发踽踽独行。
满城梅雪,思念成河。
王城中的梅花总是开得最要好的,又艳,又薄,又黏,轻易就是他眉间春风也吹不化的冰霜。
忘却,不想,最是残忍。
白桃在这一边,他在另一条路上。
她想变成他的影子,又想变成淋在他眉宇上那一瓣的梅花,为何没有陪着他继续走下去,这条路太长太苦太艰难,他又太孤单。
他没有能好生的照顾自己,也不知道随风而起的云雾是对于他的思念。
他走的路是太险。
他被承以冠冕,托以重担,是骇然威力的熠熠明星,哪怕刀剑在他的脸颊挥出光影,只要他的血脉还在跳动,便如升起的旭日永不倒。
最惊跳的时候,扭曲暴力的复辟反贼,布下天罗地网,将他的护卫杀绝。
他被迫逼到了山崖边,腿上中了一箭,藏匿在洞窟里,猛兽闻着血腥在下发咆哮吼叫。
水尽粮绝。
嬴政闭目昏睡,失血过多,薄唇发白。
时间在啃噬着他的温度,连光芒也在被绿荫掩盖的洞口里,慢慢变得消无。
白桃抬手。
她想做他的影子,为他轻抚眉头消去半生灾。
嬴政睁开了眸子,与她的目光相视,是相遇,也是相别。
「政哥哥,要安康顺遂。」
走廊旁边有很多红布木牌铜铃。
一片缄默空白。
被风吹起时叮叮当当的,也不知道在呼唤什么,也只是叮叮当当的等待,穿梭在理政殿外,穿梭在官员匆匆的脚步中,穿梭于咸阳宫里,穿梭于不知道更迭翻覆的几度春秋,永远都在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的等待。
男人走在前面,影子掂起脚走在后头。
他一回头啊,影子就歪头笑。
万相天宝镜悬浮在半空。
因还未被唤醒。
镜面是波纹涌动的暗流,轻易间就能照出神女的样貌来,难逐的貌美,实叫众生难忘。
周遭围着许多的小宫蛾和一群小神仙,齐聚在这里,也不知道来此做什么的。
白桃侧眸扫视了一圈。
他们装作左右环视,碰到她的目光又立马缩回,似被逼到了犄角里退无可退,不知道究竟是被她活泛的美貌还是难测的修为给逼的。
天界哪家神的法力有她这么深厚的底蕴?
法力用来开启万相宝镜一耗费就是从不断续,直到现在还丝毫不显疲累。
白桃透过宝镜。
看到政哥哥踽踽一人走在沙丘中,漫天的黄沙席卷,粗犷而又野性,高大的男人着一袭黑金袍子,随意折了根拐杖握在手心。
走了两步不喜欢了。
抿唇,冷脸。
丢开。
天上光耀的星辰矗立开黑暗中,随着男人的步伐齐齐抖动,好似瑶台落雪,炽霞夕照,骤然,男人脸色煞白如薄纸,一口滚烫的血吐了出来。
白桃心跟着揪紧。
哪怕如此痛苦。
他还是傲然的挺直了脊背往前走着,屈服仿佛是与他不相关的事情。
白桃看见他在一颗风霜老树下闭上了眼,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指骨发白,捏着衣襟,这种被病痛折磨和主宰的难堪并没有人发觉。
她感觉他的喘息声近在耳边。
天上的星辰在爆发式的坠落,光华璀璨,砸下来迸出星烬,他俊美的线条被描摹得纤毫毕现,似昨日才拥抱,亲吻,缱绻分别。
他口中喊的是什么,他又在等待着谁,手中紧握着的又是什么。
「桃桃。」
白桃瞳孔一震。
万物无声,偏又震耳欲聋。她微微张开唇,瞧见里头逐渐流逝生命温度的男人,他的眉间还微蹙着,是经夏不消的苍山雪。
他走到这里,临到闭眼的这一刻都该有多痛苦多寂寞啊。
白桃眸光湿润,指尖掐进自己肉里,四周的景物都在扭曲涣散,真假的界限变得涣散模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周遭有几个宫蛾乘风上来,对她的难过视而不见,只恭敬对她道:「神女,这是帝君的圣宝,置此慰藉神仙思凡,他渡劫归来,此物自是要拿下奉还。」
白桃还怔忡瞧着镜子里嬴政的尸身。
「我就瞧他一眼,就再一眼。」
宫蛾们对视一眼,五光十色的法术迅疾朝着她出手,不仅是试探虚实,更是对于她这个野路子神女尊卑位置的摆放。
危机袭来。
白桃微垂的杏眼冷淡而又妩媚。
术法的寒意临逼眉间,她依然抬手描画着心上人的五官。
宫蛾们不入眼的招式,还没碰到她身上,顷刻间碎裂反噬,看台的神仙们大惊失色,那些宫蛾们齐齐摔落在云雾中,摔出千姿百态。
不重,显出游刃有余的力道。
「帝君回驾,岂容得你放肆!」
「大胆,还不束手就擒!」
「小小野神,就敢拦路!」
原来阿兄说的没有错,弱肉强食,从来如此。
白桃站在原地,头顶上一片高高闪灼,那些高傲抖擞不可一世的诸多神明之声威严逼人。
她听在耳里,眸底还带着不沾世俗的懵懂。
阿兄说,你可以掌控自己的命数。
指尖勾勒,便是阵法。
从地上破云而出,围绕着祭台放肆生长,勾连着,缠绕着,将这一寸画地为界,花苞朵朵迸出,梅香的味道泅染在空气中。
云烟氤氲。
明晃晃,圆丢丢,光灼灼的天宫异宝杀将过来,摇天撼地的震荡轻飘飘的被阵法卸下,轰然爆开的是瓢泼梅花雨。
一瓣梅花落在宝镜上。
神仙们哗然。
白桃抬手,轻拭在镜中男人眉尖。
众神仙继续浑身解数,她岿然不动,到后来,真觉她是异世而出的妖魔,恐怖得毛骨悚然。
直到,那处玄光大放,白鸟齐舞,雄赳赳的八方神仙收敛骇然,立马落下恭迎。
白桃将自己紧裹入茧房。
接天梅树藤上垂着哀艳枯寂的花苞,唯恐噩梦过度惊恐着梦境。
镜子消失,似有所觉。
她慢慢从黑暗中朝着那摇曳路径走去,来人的轮廓逐渐放大,「政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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