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风同黑发齐扬,他自浪尖滑下,带着那一霎远海的风和长空的电。
那一刻铁慈正越过一艘大船升起的帆,头顶湛蓝的天身后雪白的帆,对面男子犹在浪头之巅,两人都在自己的最高点再次相遇,彼此目光交汇——
对方忽然唇角一翘,似乎说了些什么,可惜潮声如千军万马厮杀,根本听不见。
不外乎是嘲笑。自己蹦再高,也没他快。
铁慈眼神自对方脚下板上一扫而过。手指一弹,什么东西穿越海浪,亮光一闪,隐约铿然一声,跌落在对方锁骨上。
稳稳停住了。
铁慈一笑,也说了一句什么。
下一瞬她落向了下一艘船,而对方也滑至潮头之下。
滑至潮头下溜出老远,男子才从锁骨上,拈起那东西,是一枚铜板。
他望着铁慈起落的身影。
方才的唇语,他读懂了。
“好活!赏!”
……
铁慈在奔行中,心想师傅提过的滑板冲浪,如今可算见着了。如今大乾也不是没有类似冲浪的运动,江州塘江每年涨潮都是盛会,会有竞舟弄潮,弄潮就是像冲浪一样,于潮间踏浪起伏,手把红旗旗不湿。又有水上踏木,水上戏傀儡等等水百戏,但那是在南方,那里的人自小戏水,犹自要百里挑一才能找出如此人才,如今在这北方看见,倒是稀奇,而且对方脚下的板,设计得十分讲究,非常人所能制,也非常人所能驾驭。
一抬头看见岸边已经被都指挥使司的兵包围了,一部分显然是海威卫的水军也被士兵们看守着。岸边放下了许多小船,而萧雪崖正在上其中一艘船,有人跟在他身边似乎要劝阻,萧雪崖理也不理上了船,刚站上甲板,就微微一晃,但他立即稳住了。
铁慈皱眉,没想到萧雪崖竟然是个旱鸭子。不过也不奇怪,他多年驻守沙漠,哪里见过水。这样的人竟然一力要去东南整水军,可真是偏要和自己对着干了。
她一转头,看见前方起火的船下,有人放下救生的小船,几个人扶着一中年男子匆匆坐在船上。
铁慈眼眸一缩。
她见过三藩和邻国各主的画像。这是辽东定安王!
周文畅虽然咬牙闭嘴不言,暂时还没确定海右和朝中谁授意了他,但李尧已经交代了和他勾结的是辽东二王子慕容端,铁慈原以为能看见慕容端,不想却看见了定安王。
传闻里定安王最钟爱老二,这是亲自来接他了?
王族有这么温情吗?
铁慈终于明白萧雪崖为何不顾波及无辜商船也要围杀了,他这是看见定安王,立即燃烧了熊熊战魂了啊。
铁慈却不能随心所欲,一边猛地入水向那船追去,一边心中快速思量怎样处置才最稳妥且利益最大化。
下一次冒头时,她离那船已经只有五丈远。
她一抬手,一直缠在腰间的玉笔弹出,白蛇一般在海面上一伸,笔尖“咻”地一声,弹出一枚极细的三棱刺,刺透海风,射向救生船身。
没有射人,她要生擒定安王!
却在同时,崩地一声震响,身后海水和空气都似乎在震动,铁慈回头,就见一支雪白的箭,低低擦着水面射来,所经之处海水被劲风带起,矗立如蓝色水墙,日光凝射在箭尖仿佛点燃那森冷钢铁,爆出一片刺眼星花,铁慈猛地向水里一扎,感觉头顶烈风过,隔着朦胧水面,看见那箭已经将要抵达定安王后心!
她脑海中一瞬间掠过无数定安王暴毙后的维稳方案。
下一刻砰一声,那救生船忽然翻倒,船上人全部跌落水中,夺地一声,那白箭钉在船底上,船底立刻四分五裂!
铁慈一探头,看见船翻处一条水线飞快地向前,那速度惊人。
铁慈毫不犹豫追了上去,水下看见大船倾覆,无数的渊铁刀剑从裂开的底舱缓缓倾落,很多刀剑沉入海底之前脱离了剑鞘,锋利的刃口将经过的水底生物纷纷切割,鲜血一股股弥漫在海水中,这一片海水很快变成血海,铁慈的视野一片通红。
这时候铁慈再游,一来看不清方向,二来撞上渊铁刀剑自己也就步了鱼的下场,她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出水,一脚蹬上旁边沉船的船身,几个起落,就到了甲板上。
然后就看见前方远远一叶小舟,有人正将一人扶到小舟上,日光照射看不清人脸,依稀是那个方才和她打架的家伙。
沉船本来就是辽东接应定安王的船,上头什么武器都有,铁慈顺手取了一张弓,张弓搭箭,弓成满月。
皇太女武艺水准如何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她的箭术人人都知,十二岁时皇城一箭差点射掉追求者子孙根的战绩,最偏远地区的老妪都耳熟能详。
此刻她出箭,箭起风雷之声,明明是最普通的箭,远比不上萧雪崖雪弓银箭,却也飚射海上,激起丈许风浪,像要把日头都射碎。
这一回,箭尖向着那海钓的家伙。
就在那一瞬,她的箭刚刚离弦,就看见那家伙拳头放在身后,猛地一拳,咔嚓一声。
船底裂开的那一瞬间,她的箭也呼啸而至,看起来就像船是她射裂一样。
而他已经趁着身子一沉的功夫,一把抓住定安王头发,带着他一个侧身,又滚到了水里。
箭尖本来已经已经擦着他头顶掠过,他却在那时将肩膀一抬,将肩膀送上了箭尖,擦出一溜血花,喷了定安王一头。
然后定安王被他按着脑袋沉入水下,一条水线飞速向前一段,两人再次湿淋淋冒出头来,那海钓的家伙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依旧揪着定安王头发。
铁慈瞧着,嘴角一抽。
这架势,不像是救人,倒像趁机泄恨来着。
苦肉计,市恩计。
明明可以躲过,偏要借着她的箭,毁船,受伤,演了一幕“拼死救主”的大戏。
自己倒无意中成了他这幕大戏中的丑角。
也许不仅仅是自己,慕容端,李尧,萧雪崖……都是他这幕戏的配角。
什么玩意。
救人都救得这么不纯粹。
更重要的是,他不仅“救驾有功”,甚至可能还拿到了一部分的渊铁武器。
这场风波中,他才是最大赢家。
铁慈缓缓放下弓箭。
射程太远,海上浮沉,对方计策已成,是不会给她再射着了。
她侧头看了看乱糟糟的港口,船散开需要时辰,萧雪崖在指挥军船下水,但是很明显,来不及追上了。
再抬头时,前方日头浑圆一轮,海水波光粼粼,对方在粼粼波光中只剩下一个剪影,恍惚中回头,铁慈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见对方单手拿断了的箭杆当簪子,把头发三绕两绕束了起来,然后遥遥抬手点唇,弹开。
赫然又是一个飞吻手势。
铁慈:“……”
半晌,她慢慢地,面无表情地,竖起了中指。
对方眼神奇佳,遥遥地也看见了,一边继续努力游,一边将头上箭杆竖起来,日头光影下,头上那直直长长正中间的一条,也像一根巨大的竖起的中指。
铁慈:“……!!!”
……
底下军船在射箭,箭都远远落在那人身后,远处有隐约船影,那家伙显然还有船只接应。
铁慈一边收回手指,把手指掰得咔吧咔吧响,一边想大乾什么时候出了个这么厉害的混账?
天下混账,焉能不尽入孤帐中?
决定了,一定要阉了,送回瑞祥殿,和小虫子做姐妹。
身后脚步声响,却是萧雪崖也上了沉船,铁慈没回头。
萧雪崖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看着远方的船影,沉声道:“我已令海威卫水军守备下令追击和封锁,同时我的士兵已经下水捞剑。”
按说铁慈在这里,就该铁慈下令,萧雪崖却连请示她的意思都没有,语气硬邦邦的像命令。但铁慈知道这家伙独断专行惯了,脑海中根本没有尊重她这个皇太女的意识,或者他此刻来说一声,就算是对她最大的尊重了。
铁慈笑一声,回过头来,“海威卫的人还能用?”
萧雪崖脸色难看,没有说话,船在慢慢歪斜,铁慈却站立如松,萧雪崖站在她身边,身躯也是笔挺,握成拳的手靠在栏杆边缘,微微颤抖,却努力不去碰栏杆。
铁慈上下看他一眼,又道:“晕船?”
萧雪崖冷漠地转开眼。
铁慈忽然一指太阳,道:“看!”
萧雪崖一偏头,被那灿烂的日光一射,头一晕,脚一软,一偏脑袋,哇地一下吐了铁慈一肩。
铁慈:“……”
失算了。
只想趁机整治一下这个装逼狂,没想到把自己给整了进去。
萧雪崖吐完,猛然抬头,对上铁慈神情,不自在地转开眼,退后一步,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冷白皮上,渐渐晕开浅浅的红。
铁慈先前穿的是下水衣裳,上船后顺手抓了件水手的衣裳披在身上,此刻被吐了一肩,便要将水手衣裳脱下来,忽然停了手,看萧雪崖。
萧雪崖还没反应过来,笔直站着不动。
铁慈挑眉。
萧雪崖目光掠过她雪白的颈项,忽然反应过来,猛地退了一大步,这回颊边的淡红颜色更深了几分,声音直直地道:“我去部署打捞事宜!”转身就走。
快走几步到了船舷边,他又顿住,半晌,背对她轻声道:“抱歉。”
铁慈将衣裳顺手扔了,淡淡道:“这种小事,倒不必了。”
言下之意,该道歉的不是这个。
萧雪崖没说话,一步步下去了。铁慈也不和他计较,下了沉船,丹霜迎上来,已经给她拿来了自己的衣裳。
铁慈踏上岸边的时候,只觉得双腿一软,长时间的追逐,游泳和争斗,已经耗尽了她的体力。
然而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海边打捞出的堆成山的渊铁武器,萧雪崖截回的几大车武器停在一边,黑压压的士兵们忙碌地清点,李尧和周文畅关在囚车里,海威卫海威关的官员被远远看守着,而近处,萧雪崖沈谧连同都指挥使司,海威卫本地官员,齐齐躬下身来。
铁慈慢慢站定了身子,仰起脸来。
晨间的日光温暖地洒在鼻尖,她微微一笑。
……
这边铁慈尘埃落定,那边某人还在逃亡。
一艘不大的船靠近来,船上垂下绳索,先后将定安王,常公公,始终披着披风面罩的绣衣使主,以及还剩下的两个护卫都接了上去。
最后上来的是救人的那位,定安王虽然狼狈得很,但神色很镇定,并不肯立即进入船舱,立在船舷边,紧紧盯着那人。
男子抬手脱下他那老王钓鱼的面具,脱的时候小手指微微用力,勾下面具下另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一起扔掉,现出的那张脸,神清骨秀,颜如舜华。
定安王十分诧异,“……十八?”
慕容翊便微微笑了,“父王。”
“你怎么会在这里?”定安王狐疑地四面看看,脚下不动声色地往舱壁移了移。
绣衣使主和常公公也不动声色地往他前面移了移。
慕容翊却好像没看见,依旧一脸孺慕地看着定安王,道:“父王,我被送往盛都和亲,到了盛都却听说皇太女出宫历练了,一两年也不得回来。我在那盛都呆着无趣,便偷偷跑了回来,今日本来是赶海想摸些有趣玩意带回去的,不想却看见了海右的兵,还看见了甲板上的常公公,我便知道父王在这里……”
定安王听见“和亲”,也有些不自在,却没说什么,想着这条路确实是盛都回辽东最近的路,也算解了几分疑惑。再回头看看船上也没几个人,他是知道这个儿子没什么机会发展势力,心下稍安。
他用有些新鲜的目光看着慕容翊,一直以来,他知道这个儿子挺聪明的,但是儿子太多,聪明的也不少,而这个孩子自幼男扮女装,给他娘带坏了性子,辽东基业不适合这样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多关注,然而今日被救。看这孩子不卑不亢的从容,救人时机也把握得极好,听常公公说,也是他派人先上船,提醒他们如果被袭击就撞旁边民船,如此智慧能力,倒显得他往日太过忽视这个儿子了。
定安王本来心绪不佳。奔波一趟,名器得而复失。还遭受了最宠爱的儿子的背叛,自己也险些栽在了这里,任谁都不会愉快。便是慕容翊的极佳表现,也不能够安慰,当下便淡淡道:“如此,你便退下吧。”
常公公一直低着头,听见这句心下叹一声。慕容翊却好像完全没察觉父亲的冷淡和防备,忽然双手向前,变戏法般捧出了一柄薄剑。
那剑已经没了剑鞘,似一泓碧水般在他雪白的掌心闪耀。定安王惊得退后一步,下意识就去拔腰后的刀。
绣衣使主已经拦在他身前,黑刀一横。
定安王满意地看了绣衣使主一眼。
然而和他想得不一样,慕容翊只是将剑恭恭敬敬高举过头,道:“父王,儿子下水时,在坠落的诸剑中,看见此剑光亮不同寻常,所过之处水草成粉,特意携来,献给父王。聊慰父王失剑之苦。”
绣衣使主仔细看那剑,脱口赞道:“好剑!”
确实好剑,定安王也看出那剑比寻常渊铁武器更胜几分。他取过剑,发现剑身柔软,可围在腰上,竟还是难得的腰剑。
他拿到渊铁武器后也曾选了好的佩戴在身上,但武器众多时间紧迫也没来得及细选,之前大海逃生剑也遗失了,此刻得此剑,顿觉安慰。神色松动许多。
又想慕容翊好眼力,落剑无数,又在海中,竟然能在那种情境下选到最好的一把。
常公公打量着慕容翊,想看看他是否会有不满——他父王对好剑比对他在意得多。
然而慕容翊如此平静,让他看不出任何情绪,常公公悄悄垂下眼。
定安王将剑握在手中,感受那寒气薄透,心间安定许多。再看向慕容翊时,他犹豫了一下,道:“一起进去吧。”
这态度又近了一分,慕容翊却道:“父王,先前追逐咱们的好像是萧雪崖,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忽然出现在这里,但是这人性子凶厉固执不近人情是出名的,他敢对父王下杀手,就敢一路死咬着不放,儿子得另划一艘小船,帮您引开追兵。”
说完他躬身,毫不留恋地下了底舱,片刻后备用船从底舱驶出,他带着两个护卫离开了。
定安王又一次感到了意外,目光触及慕容翊肩头还没包扎的伤口,心中一动,道:“你要小心。”
“多谢父王,我省得。”
小船划开去,定安王把着船舷,沉默一会又道:“你若真不愿成为那太女夫,回头为父想法子替你向朝廷请求退婚。”
常公公诧异地看他一眼。
慕容翊回过头来,笑颜生花。
“多谢父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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