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尺子量过钱么?
一百元的票子,一万一摞,摆在一张一米宽、两米长的单人床上,你知道一层能摆多少么?我告诉你,一张百元票,幅长一百五十五毫米、宽七十七毫米、厚度(将近)零点一毫米,大致摆满一层是六十万元。我整整摆了七层,七层还多一点,一共是四百二十八万。我用尺子量了一下,有二寸三(还多)厚!
这是我和骆驼南下后,用大约五年的时间,炒股挣来的钱……骆驼是天才,挣得要比我多。可骆驼从来不说具体钱数,骆驼对“百万”以上的术语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我不知道他有多少“个”。
我跟骆驼是分别南下的。
骆驼去了深圳,我去了上海。这也是我们事先约好的:开辟两块根据地,“遥相呼应”。我们约定每晚九点准时通电话,不管身在何处,刮风下雨,这是铁律。至今,许多年过去了,我耳畔仍然响着骆驼像狼一样的吼叫声:“打新(股)!打新(股)!打新(股)……”
开始的时候,是骆驼制约我。有时候骆驼一天给我打好几个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他的思维极其活跃,就像是思想喷泉一样,一个一个的思路不断地往外涌……连他的烟味都能从电话线的那一端传过来,咳咳咳的,搞得我不胜其烦,不得不一次次地阻止他……挂了吧?挂了,我得挂了。他说:吊吊灰,我还没说完呢。喂喂……后来就是我呵斥他了。
后来,他的电话染了“颜色”,就少多了。有时候,连我们共同制定的“铁律”也不遵守了。有一次,九点钟的时候,我一拨电话,他在电话里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今天不谈了吧?卫丽丽在这儿呢。我问:卫丽丽是谁?他说:我在香港呢。回头说。回头再给你说……还有一次,我一拨,他说:小乔在这儿呢。我又问:小乔是谁?他笑了:兄弟,怎么酸溜溜儿滴?哥哥不就这点事嘛。过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好……居然南腔北调?我脱口骂道:你他妈成“小虫窝蛋儿”了?!就现在。现在说。这是铁律!
……在电话里,骆驼闷了一会儿,说:谁是“小虫窝蛋儿”?
……我沉默,一声不吭。
骆驼只好说:好吧。听你的,兄弟,就现在说。
我初到上海的时候,一度很不适应。
这个被人誉为“东方明珠”的大都市,是我这个被人蔑称为“洋盘”的外乡人不喜欢的。虽说不喜欢,但上海人的认真劲儿,还是把我给感动了。我先是租住在淮海路附近一条弄堂的尽头,门牌一百三十七号,一家石库门的阁楼上。这是一个杂居着七八户人家的小院落,楼梯很窄,上楼就要弯腰,头都直不起来。那时候,我一句上海话也听不懂,阿婆们一张口就呢呢侬侬、嘎嘎咕咕的,我只装没听见……可是,院里这位代收电费、水费的阿婆,却一次次地爬上阁楼来敲我的门。她的账头极为精细,假若少收了一分钱,她一定会追着你的屁股要;多收一分钱,她也要不辞辛苦地爬上阁楼,退给你。说:侬,嘎无鲁(硬币的意思)。
客观地说,上海人是优秀的。上海是一个充分契约化了的城市。哪怕你在街头小店里买一生煎包子,也是足量足分、绝不掺假的。但同时上海人的灵魂用“旗袍”裹着,那是带颜色的张扬,也是一种促狭的、在“石库门”里憋出来的、叽叽歪歪的自信(大约,女人们过去常常隐在一个个“老虎窗”的后边,撇着嘴“侬呀侬”地偷着评判路人的缘故吧)。上海人的小气是女人们在庸常日子里一天一天“盘算”出来的,上海人的大度也是女人们在风云变幻的岁月里用削溜溜儿的肩膀一日一日“扛”出来的。所以,它的气场是阴性的,商业化的,是阴包阳,是以母乳为底,加南洋的风、水气和阳光共同铺就的绚丽。但它又是豁达的、开放的、承认并接受既成事实的,充满无限活力的现代化都市。
上海的气候也不算好,春、秋天还行。夏天里有许多梅雨季节,特别是六七月份,忽阴忽晴,整日里下毛毛雨,一天到晚身上黏叽叽、湿漉漉的,像是要生虫的样子。刚来的那几个月里,我身上出了一片一片的湿疹,一身红点点,苦痒难耐。嘴上也生疱,腿上还长疮,浑身都抓烂了!夜夜难眠……在地理位置上说是东南,可冬天也冷啊,是又湿又冷,那阴霾的湿气都侵到肺里去了。
最初,我曾经在电话里对骆驼抱怨说:骆哥,我要死在这里了……骆驼只回答我两个字:坚持。我说:我大睁着两眼,苦睡不着觉啊。他回答我三个字:吃安定。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骆驼的感应极好,他马上回了我一句:你瓜是富贵人?这一句就“刀”到我骨头里去了!他这话里字背有“字”。是呀,我来自平原,一身穷气,出身寒微,还有什么苦不能受的。于是,我坚持。我受。古人造字真的是有切身体会的,“受”字头上三把刀,人还要直直地站着……受吧。后来又搬了两次家,条件略好些,我慢慢也适应了。
其实,到了上海之后我才明白,我是带有黄土标记的。我已无法融入任何一座城市。在城市里,我只是一个流浪者。并且,永远是一个流浪者。我记得给你说过,我身后有人。
最早,通过同学七拐八拐的介绍,我到一家设在上海淮海路上的证券交易所打工,再后又调到了设在延安路上的一家交易所。按骆驼的说法,这叫“潜水”。骆驼说:一定要潜下去。要从最底层做起。于是,我先做“黄马甲”,一年半后才正式地做了证券交易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红马甲”。做“黄马甲”就是一个跑腿打杂的。那时候,我骑着一辆从旧车市场上买来的破自行车,穿行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今天跑电话局(为所里的客户装电话),明天又跑着买灯泡、安装饮水机……那时候,我时常在上海女人打着的花伞下穿来穿去。
每每,在上海街头,我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在上海女人的洋伞下穿行,这是要挨骂的。那时候,在梅雨季节里,洒了香水的上海女人既怕晒又怕淋,出门都是要带伞的。伞是折叠的,“啪”一下撑出来,一片花嘎嘎!穿着高跟鞋、打着花洋伞的上海女人冷不丁地就会给我一句:侬洋盘,生癌了……那会儿,我在上海的大街上不知招了多少上海女人刻毒的骂。后来我也理解了,那语气虽毒了点,可我骑一辆破自行车,在梅雨季节里奔走,弄不好就溅人身上泥水了。女人们出门,一个个打扮得光光鲜鲜的,穿着裙子、丝袜,还喷了香水,你骑车过去,慌慌张张的,溅人身上泥点点,怎么会不挨骂呢?如果平心静气地说,那意思大约是:讨厌!外乡人,你急什么呢?
可骂归骂,我的心情并不算太差。我们钻进钱眼里去了,心无旁骛。那时候,股票市场才刚刚开放不久,上市的仅有二十几只股票,炒股是挣钱的。每天早上起来,睁开眼看一看股市,涨涨跌跌,一天大约能挣五百块钱……这对于我来说,已经很满足了。
可骆驼不满足。骆驼是干大事的人,骆驼的天分一流。骆驼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着洞察力。他几乎是一个先知先觉者……就在我沉醉于股市的涨涨跌跌,每天都能挣钱的时候,骆驼经过分析,在电话里一再告诫我:打新(股)!只有打新(股)才能翻倍……我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原始股并不好买,在上海“打新股”是有中签率的。况且,我们手里资金有限,虽然靠骆驼的神通,从在银行工作的同学那里也贷了一些款(这是违规的)……但是,中签率还是很低。有一次,骆驼从深圳那边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一个内部信息,说离上海很近的镇江那边,有一家企业很快就要上市了。他调给我三百万的额度,命我火速赶去“打新(股)”……我连夜查看了地图,发现通往这座城市的最便捷的路是坐船,每周只有两班。当我正要赶往那里的时候,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骆驼勃然大怒!他在电话里骂道:你瓜真是个夯客,猪窝窝生的?脑壳让猪圈门挤了?!你打,人家也打呢,还轮得上你呢?等你赶去,热屁都吃不上呢!吊吊灰,你给我用钱砸!砸死了!你瓜把船给我包了!不就一周两班么,船票全给我买下……经他这一骂,我灵醒了。于是我抢先赶到了码头,咬咬牙,把两班船的船票全给买下了(包了整整十天),直到“打新(股)”结束……于是,中签率大大提高了。
那时候,我这边的大部分钱都是“打新股”挣的。我们俩有约定,按事先的约定分成,我把骆驼的提醒发挥到了极致……后来股市两次大跌,侥幸地说,损失并不太大。
我说过,骆驼是我命里的贵人。是骆驼把我引上这条路的。分开四年后,在一九九四年的七月,在股市最黑暗的一个日子里,骆驼从深圳坐飞机赶到了上海。这时候,三十七岁的骆驼满头白发,已瘦得脱了形了。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飘着,虽然仍是两眼放光,但眼神中布满了忧郁。也正是那天下午,我看见一个人从证券大楼上跳下来了!地上一摊血,围了很多人看……后来,警察在大楼周围设了警戒线,人很快被抬走了。心寒哪。
骆驼来的那天晚上,我请他在当时上海最豪华的锦江饭店吃了顿饭。锦江饭店是五星级的,我也是第一次去。饭订在了锦江饭店小礼堂,要了靠窗的台子。菜也是胡乱点的。分开这么多日子,第一次相聚,我就拣常听上海人说的“名吃”上(贵的、有特色的。说实话,以前都是他请我吃饭。我怕他说我小气,也是实心实意地想款待他):什么干贝鱼翅汤、法式鸭肝、黑椒小牛排、水晶虾仁、蟹粉小笼包……不料,骆驼看了看这一桌子菜,说:有红烧肉么?有二锅头么?
我请他喝茅台,他问我要二锅头?我知道,这是情分。于是,我赶忙拿过菜谱,重新补要了红烧肉……后来,一直到过了很多年,骆驼还赞不绝口地说:锦江饭店的红烧肉真好吃耶,唏嘛香!
那天晚上,开初,我们都不谈股市,我们只说些愉快的事情……可是,自始至终,骆驼都是忧郁的。我还发现,骆驼新添了一个习惯性动作。只要他一放下筷子,骆驼的右手就不停地、下意识地在桌边上轮番敲击着“一、二、三、四、五”之类,像弹钢琴一样。偶尔,他右手的大拇指按在桌边上,四个手指头在空中痉挛似的颤动着,像刨食的鸡爪子。每每,他手一颤,脑袋也跟着颤一下,很像是“帕金森综合征”的前兆——只是片刻。接着,他的手会不时地握起又松开,那骨节一隐一现,一抓一挠,让人心惊……我知道,他这是在大户室的电脑前坐得太久了,落下毛病了。(在键盘上每敲一个数字,都是钱哪!)
后来,骆驼终于绷不住了。骆驼拉开他的手包,从里边拿出两张汇单,推到了我的面前,说:兄弟,咱哥俩欠下的债,我已还上了。咱再也不欠谁的了。
我看了那汇单,一张是寄往安徽的,一张是寄往湖北的,收款人一为朱克辉,一为廖亦先,每人五万……我说:骆哥,够意思。可你对我不够意思,事是咱两个人做的。还有我一份呢?!
骆驼淡淡地说:小钱。兄弟,别多心,我没想伤你……接着,他长叹一声,说:无债一身轻哇。
我知道骆驼话里有话。他在做一个大的、有冒险性的决定之前,要先扫除羁绊,没有了后顾之忧……那么,除了股票,还有什么?
果然,往下,骆驼突然说……见“底”了么?
我看着骆驼,迟疑着……一年来,股市大跌,上证指数从一千五百五十八点跌到了近四百点!证券大厅的荧屏上绿哇哇一片……昨天,有人绝望了,从楼上跳下去了。现在,骆驼问我,我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骆驼两眼直直地望着我,说:兄弟,根据你的判断,股市见“底”了么?
我有些勉强地、含糊地说……难说。
骆驼说:我专程从深圳来,就是要讨你瓜一句话,因为你比我冷静。现在我问你,见“底”了么?
我迟疑着,说:怕是还要跌上一阵。
骆驼拍着桌子说:错!我看是见底了。已经见底了!到了该杀进的时候了……骆驼拍了桌子后,伸手去拿烟,他手抖得很厉害。
我以退为进,说:要是看错了呢?
骆驼望着我,说:买股票是买什么?买的不是价值,是“成长性”!咱们都是学历史的。我问你,一件事情,一个国家的大事情,刚刚开始,会结束么……他的手往上一指:上边,会让它结束么?
我说:那倒不会。
他说:不会吧?
我肯定地说:不会。
这时候,骆驼的肩头一耸,那只空袖子突然像鹰一样地飞起来,鼓了风似的,差一点把桌上的盘子扫掉!骆驼侧着探过身来,半弯着腰,压低声音,急速地、恶狠狠地说:现在是四百点,是底。铁底!杀入。全仓杀入!
我说:是不是再看看,等两天?
骆驼有些神经质地说:你瓜还等啥呢?我说了,这就是底,铁底!想亮活,不冒一点险,你瓜热屁都吃不上呢。你明天就下单,吃进!立即吃进……尔后,他低声说:我看过了,这六只股,就这六只……咱们同步操作,全线杀入,满仓!绝对翻十倍!
后来,回到房间,我和骆驼整整聊了一夜……我被他说服了。那时候,我绝对相信骆驼的判断力,我甚至都有点迷信他了。
第三天,把骆驼送到机场,我回到交易所,看大厅里没几个人,屏幕上,股市还是绿哇哇一片。我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全线杀人了……
下午,股市继续震荡……
星期三,大盘又跌了……
当天夜里,九点钟的时候,骆驼的电话打过来了。他在电话里喘着粗气,急急地说……吃进了么?要不,再等等?
我说:进了。满仓。
骆驼倒有些沉不住气了,说:兄弟,兄弟耶,我是不是把你给坑了?是我判断失误?还在跌呢……我把你瓜撂泥窝窝里了?!
我说:再看看吧。再看看。
骆驼声音哑哑地,说:我是四百零五点进的,满仓……不会当裤子吧?兄弟耶,还是你冷静。以后,你多醒着点。哥是个夯客。不过,我相信,我确信,不会久了……你说呢?
我说:再看……其实,我也有点心慌。
骆驼说:好吧。坚持。
跌、跌、跌,连跌数日……这时候,大盘已跌至三百三十点了……
终于,到了七月二十九日,临近月底,股市终于红盘了……
那一天,骆驼即刻打来电话,说:牛了吧?
我说:牛了。
骆驼高兴地说:弟弟耶,你信哥?你要信!哥在这边,沃也得很呢。尼采(你猜)撒杀个啥呢?——股神!群说哥哥是股神!
可骆驼还是高兴得早了点。
你有过这样的恐惧么?
你坐在电脑前,你眼前的屏幕上只是几条曲线(红、蓝、绿)和一个个数字,那些数字是虚拟的,也可以说是看得见、却摸不着的……可就是这些曲线和数字,是一个看不见的“场”,一个让你热血沸腾,又让你魂飞魄散的“**”!
在股市里,有一个词,最生动的一个词,也是让股民们痛不欲生的一个词,你知道是什么?——那就是一个字:“套”。
这个词很生动,也很血腥。你知道被“套”住是什么感觉么?这就像是温水煮青蛙。最初,你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股市仅仅是跌了一点,第二天再看,又跌了一点,不多。不要紧的……再看,又往回涨了一点,还有希望呢……但跌得多,涨得少。再往下,一天天地跌,不停地跌……跌着跌着,二十元的股票就变成十元了,七元了……到了这时候,你说你卖不卖?卖吧,赔了一半;不卖,还有可能继续往下跌!水是慢慢地,一点一点热的。到你感觉烫的时候,到了肉疼的时候,你也就出不去了。它就叫你这么一天天地疼着,由表及里,由肉疼变心痛,刀割一般!
一般情况下,到了这时候,你就不再考虑挣钱问题了,你最渴望的是“解套”。怎么才能“解套”呢?保本。保本(在保住本钱的情况下把股票卖了)才算是“解套”。这时候,你会动摇,在“保本”还是“割肉”之间反复动摇。你想保本,可回天乏力。割肉吧?太疼,都疼到骨头缝里去了!有时候,你会觉得股市已经见“底”了,或者就快要见“底”了,再等等,咬着牙,等……可是,“底”在哪里?再等下去,股市还在跌,一百元的股,已经跌到三块了……这就叫“熊市不言底”。它一层层扒你的皮,十八层地狱在等着你呢!
有时,你会咬咬牙,说“割肉”吧。在最初下跌开始的时候,你把股票赔钱卖了一半,或是三分之一……可这时候,股票又“红”了,回弹了。“红”了一天,你不敢进,你怕再跌。到了第二天,又“红”了,你心里湿湿的,你想进了。你对自己说:赔了这么多,补点仓吧?损失太大了,捞回一点是一点吧?可你还是担心,怕万一再跌……到了第三天,还“红”。于是,你进了,补仓了……可紧接着,股市又跌了,狂跌……到了这份儿上,你哭天没泪,又该怎么办?
到了这时候,你被“套”得深了,你就成了一匹掉在陷阱里的狼,被套住的狼!你会拼命地挣扎,你把所有的心力全都用上了,你的“牙”都咬出血来了,你不甘心,你频繁地操作,买了又卖,卖了又买,一次次地补仓,期望着能把成本降下来……可你眼看着那屏幕上的“绿线”一天天地往下掉,它吊着你的心、你的肝、你的胆,勒得你透不过气来!它就像是一副看不见的绳索,死死地套着你,越挣扎套得越牢!哪怕你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它也会牢牢地拴着你,把你拴死。到了这一刻,你只有对天嚎叫的份儿了……也许,一直到你彻底绝望了,崩溃了,不再挣扎了,甚至心灰意冷的时候,奇迹才有可能出现。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来了。在梅雨季节里,紧跟着,“熊”又来了……在这段时间里,我跟骆驼不停地通电话,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打破了九点通话的“铁律”,把手机都打爆了,几乎都要疯了!
不用说,我们两个人买的股票全被“套”住了!不知从哪一天起,我们开始在电话里互相指责,甚至对骂……有一天,在凌晨两点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骆驼又把电话打过来了。骆驼的咳嗽声像山呼海啸一般,骆驼哑着嗓子说:兄弟,我吃了四片安定,怎么就睡不着呢?
我讥讽说:浑身上下剥得就剩一条裤衩了,你还睡得着么?
骆驼说:你瓜不要说风凉话。你不是灵醒么?你的判断力哪儿去了?
我说:那两只st(垃圾股),我是提醒过你的!你狗日的当时咋说的?
骆驼说:错!在北京听课的时候,一位从美国回来的专家说过:根据他多年的研究,在股票市场上,垃圾股和绩优股的收益率是一样的!没有差别……
我说:那好,专家说的?你就听专家的吧,套死你!
骆驼说:你瓜这是讨论问题么?我猪脑壳,你也猪脑壳?我瘟,你瓜也瘟?你眼泡泡掉臊尿缸子里了?!
我恼了,骂道:你他妈“春才下河坡——”!
骆驼怔了一下,说:啥意思?
我吼道:你完蛋了……说完,我“啪”一下,把电话撂了。
过一会儿,等我冷静下来,又把电话拨过去。电话铃响了很久,骆驼才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说:你瓜摔我电话?你还是我兄弟么……
我说:你睡了么?
骆驼嘟哝说:女娃气气的?摔我电话……
我说:你才女娃气气。你狗日的电话线整日拴着颜色,你跟卫丽丽讨论去吧!
骆驼苦笑了一声,说:兄弟,不就这点事么?把柄都在你手里攥着呢。卫丽丽也批评我。我臭虫子掉屎缸里,里外不是个仁(人)了……接着又说:兄弟,何时见“底”呀?我两眼一咕咚黑,怎么就看不见“底”呢?
我说:会见底的,等吧。
骆驼说:等?
我说:等。
他说:不割?
我说:不割。
他说:好。我就听你一回,这话可是你说的。
尔后,我们都憋着一口怨气,三天没有通电话。一天中午,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骆驼的号码,接了。可是,电话里却是一片很女气的抽泣声……我愣了。片刻,只听电话里甜音儿说:是,吴老师么?我说:您,哪位?电话里说:我,我是卫丽丽……卫丽丽哭着说:吴哥,你来劝劝他吧。老骆他……都快要崩溃了!我急了,说:老骆怎么了?卫丽丽说:他喝醉了。在卫生间都躺了三天了,醉成了一堆泥了……我说:你不要哭。别急,我马上赶过去。
可是,等我赶到深圳,一下飞机,却见骆驼西装革履,脖子里还打着一条鲜艳的领带,在候机大厅里站着。穿着一身新西装的骆驼显得太瘦了,就像是一个衣服架子,看上去很不真实。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白纱裙的靓女子。这女子大约就是卫丽丽了。卫丽丽脸上微笑着,手却在下边暗暗地给我摆手示意……我明白了。
看见骆驼,我扬了扬手,说:身边有女人就是不一样啊。
骆驼扯了一下脖里的领带,说:你怎么来了?
我说:你说过的话,忘了?
骆驼说:你瓜诈的吧?我说什么了?
骆驼是要脸面的人,我当然不会点破。我说:你说,深圳国贸大厦,第四十九层,有一旋转餐厅……这里有道名菜:烤乳猪。你说你要请我吃烤乳猪,你忘了?
骆驼又扯了一下脖里的领带,对卫丽丽埋怨说:屁股做脸,勒死个人……尔后对我说:吃。撒杀个啥困难呢?今晚就吃!
当晚,住下后,由卫丽丽作陪,骆驼领我坐电梯上了深圳国贸大厦第四十九层的旋转餐厅。骆驼在餐厅里订了一个靠窗的、可以观看全城风光的台子。这时候,我仔细打量卫丽丽,果然是个美女。卫丽丽至少比骆驼小十岁,是小巧玲珑型的女子。她是那种典型的“s”体型,乳大臀肥,瘦肩细腰,凡露出来的部分,脚脖儿、手脖儿,都细气气的,书上说:这是标准的美人坯子。从目光里看,她眼里的水汽像雾一样,的确很潮,但眼底里却亮着一种执著。从坐姿上一看就知道,卫丽丽是那种有气质、有品位的,可以把男人套牢的女子。特别是她那双手,让我想起了梅村。她的手比梅村小一号,也秀气气的,指甲亮着,肉色鲜嫩,叫人忍不住想摸。
我们三个坐定后,骆驼说:咱哥俩有一阵子没在一起喝过酒了。你说,咋个喝?白的还是啤的?
这时候,卫丽丽有些紧张,直直地看着我……
我说:啤的吧。我这一阵子有点上火。
骆驼说……啤的、白的、红的,都上。丽丽喝红的。我喝白的,你喝啤的。
我说:这样,你喝白的,我也喝白的,都少喝一点。
等着上菜的时候,我望着窗外。坐在国贸大厦的第四十九层,感觉就是不一样啊。旋转餐厅在不经意间缓缓地转动着,眼前就像看皮影戏一样,一座城市就在你的眼前了!我不敢直着往下看,因为太高了,高得让人心生恐惧。窗外高楼林立,霓虹灯上的招牌字像闪电一样飞舞着;地面上,街灯一行行亮着,就像是飞机跑道一样,灿若星海。远处,一个个亮着灯的地方,都成了光的斑点,交叉、放射性地辐向四方,就像是一窝一窝的闪着光芒的金芝麻。这是个“芝麻”的世界,叫人忍不住想喊:芝麻,开门吧……深圳的夜晚叫人恍惚。就像是梦境,就像是坐在云端里。
菜上来了。除了烤乳猪这道主菜,在粤菜档里,骆驼也是拣最好、最贵的上……待酒菜上齐的时候,骆驼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兄弟,喝……说着,一扬脖儿,就倒进喉咙里去了。
第二杯,没等骆驼说话,卫丽丽抢先端起那杯白酒,说:我敬吴老师……说着,就把骆驼的那杯白酒喝了。
我也只好喝了。
第三杯,又是卫丽丽抢先把骆驼的白酒喝了……
骆驼侧过身,看着卫丽丽。卫丽丽满脸红霞,也看着他。好女人是用目光征服男人的。卫丽丽的目光潮潮的,眼里含有很多爱怜的母性,那目光很执著,又像是小母狼一样……骆驼吧嗒了一下嘴,温和地说:小丽,你去看风景吧。俄哥俩,好久不见,聊聊。
卫丽丽修养很好,她只是迟疑了一下,看我一眼,微微笑着,说:好。你们聊。慢慢喝……说着,很听话地欠起身,走了。
卫丽丽走后,骆驼倒是不急着喝酒了。我们两人就那么面对面坐着……久久,骆驼说:从这里跳下去,感觉如何?
我望着窗外,一惊,回头望着他,说:好啊。风光。
骆驼说:砰!炸弹一样……多好。也许有一天,我会从这儿跳下去。你信么?
我说:卫丽丽呢?你舍得么?
骆驼说:还真舍不得呢。其实,你不了解,卫丽丽比我坚强……
我说:不还有小乔……也让我见见?
这时,骆驼有些警觉,他手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朝卫丽丽走的方向看了一眼,说:你瓜哪壶不开提哪壶。哥哥不就……
我笑了……
骆驼突然反击说:你瓜那阿比西尼亚玫瑰呢?找到了么?
我说:还没顾上哪……套得死死的。哪有那份心思。——其实,在上海,我刚谈了一个女朋友,只认识不到三个月,我没告诉他。
骆驼说:在香港,我可是给你瓜打听了……没听懂撒个啥鳖犊子“鸟语”,好像说是,南美洲那边的。
我说:是么?只要有,不急。
我心里疼了一下……分别这么久,梅村,我早就不想了。是不敢想(人真是不敢瞎许愿哪。我一句话,撂到南美洲去了)。况且,此时此刻,我已掉在了钱眼里,也的确是没有这份心了。我说:说正事吧,骆哥。
骆驼目光一凌,说……大盘你看了?
我说:看了。
骆驼说:研判的结果呢?
我说:熊市不言底。
骆驼说:有道理。
我说:咱怕是得再立一条规矩了。
骆驼说:铁律?
我说:铁律。再加上一条……
骆驼说:说,你说。
我说:从现在开始,不管大盘能不能回调,不管股市上涨还是下跌,咱哥俩都要遵循这样一条原则:每下跌百分之十,立即“割肉”出局!
骆驼手抖了一下,说:吊吊灰,这……
我说:你听我说,割的时候,按当日的市价……比如“电真空”。假如说,我是说假如,一百元一股进的,如果跌够百分之十,立即出局。再比如,仍然是“电真空”,仍然是一百元买的,现在的市价是一百三十八,那就按一百三十八为基准,跌了百分之十,就割。一定要割!
骆驼说:那要涨了呢?
我说:涨了不动。还以“电真空”为例,哪怕他涨到一千元一股,只要不跌够百分之十,也不动!这时候只能是以“一千”为基准,只要跌到了百分之十,立即,咔嚓……
骆驼想了想,说:好,这一条好。定下。就得有铁一般的意志!
骆驼激动了,他说:巴菲特说:股市要旨:第一是:保本。第二是:保本。第三:还是保本。我明白了。兄弟,兄弟呀。这一招,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不想说,我也是彻夜难眠。在股市里“套”着,我也快要崩溃了……我说:骆哥,你也别夸我。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的差别。你一向是打旗的,走在最前边的。你在前边举着令旗,说:我们一定会胜利!我呢,跟你不一样,我是个“打破锣”的。我一开始就会说:失败了怎么办?
骆驼说:兄弟,好兄弟,还是你灵醒啊!这就叫珠联璧合。只要咱俩在一起,必是胜利!这样,今晚,让卫丽丽滚蛋,咱哥俩睡一床,好好聊聊,聊一夜!
这天夜里,我跟骆驼躺在一张大床上,聊了大半夜……后来,聊着聊着,骆驼哼啊嗯地睡着了。大约他那一颗焦躁不安的心,终于平复了。骆驼睡觉很占地方,他伸出一个“大”字,居然占据了大半个床!而且,他放屁、打嗝、磨牙,还带不停地说梦话,挺吓人的……折腾得我大睁着两眼,一夜没睡着!我突然想笑:这样一个人,他跟卫丽丽,怎么睡呢?
第二天,背着卫丽丽,我把骆驼狠狠地骂了一顿。骆驼一抱拳,说:兄弟,我服了你了。这半个月来,你终于让哥哥睡了个好觉。你不知道,套得这么深,还有一部分贷款……哥哥跳楼的心都有了!
分手后,按照我和骆驼重新定下的“铁律”,我们两人先后躲过了两次股市下跌,又赶上了两拨牛市……于一九九七年的五月,在近六千点的高位登顶,尔后,顺利出局!骆驼在电话里高兴地说:兄弟呀,我想抱你。让哥哥抱一抱!还是你英明、正确。你是伟、光、正!你一席话,救了哥哥了……我想,这也不是谁“正确”的问题。这只能说明,就像骆驼说的那样:“一个伟大的时代来到了!”一个,我们还不清楚走向的时代……
我套现了。我把钱全部取了出来,铺在床上。说实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现钱!一共是四百二十八万。我在那张单人床上整整铺了七层,七层还多一点。我试着在钱上躺了一下。睡在钱上并不舒服,钱一摞一摞的,有缝隙儿,晃晃的,还有点“硌”……我想,我终于可以买玫瑰了。哪怕是“南美洲”的……当然,骆驼比我挣得多,他贷的款多,下手也狠。我曾经问过骆驼,问他挣了多少?骆驼说得很含糊。他说:不多,十多“个”吧。那就是一千多万!挺吓人的。
手里有了钱,不免心潮起伏。
我没告诉你吧?在上海,我谈了一个女朋友。这姑娘是初来上海时认识的,是电信局的,我们断断续续地谈了半年多……现在,我跟人家已经分手了,就不说人家的名字了。我是断了对梅村的念想之后,才谈的。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民政部门登过记,已算是合法夫妻了。就是没有举办婚礼。当时,她提了一个要求,要我在上海买两套房子,一套我们住,一套给她父母,尔后再正式举办婚礼。最初,我也答应了(那时候房子还便宜)……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在我的枕头下翻出了一封信,是匿名信(我真是活见鬼了!不管我走到哪里,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收到一封信,是匿名信。信里装着二指宽的纸条,上边模仿老姑父的笔迹,写着一句话:给口奶吃)。说实话,这是我的一个隐痛。
女朋友拿到信,质问我说:一直拖着……你心里有鬼吧?
我说:不是鬼。是人。我背后有人。
她说:人?女人吧?
……不多说吧。就这样,我们闹起来了。不欢而散。结婚不到三个月,就离了。
那时候,我沉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终日躺在床上,读些乱七八糟的书。也常常想起梅村,想也白想。后来我又想,我们是文化人,我们有钱了,终于可以干点正事了。我们也该干点正事了。于是,我拿起电话,拨通了骆驼的手机……我在电话里说:哥哥,咱们现在可以出书了。
骆驼一怔,说:出书?出什么书?
我说:经典。一百本经典!
在电话里,骆驼沉默了一会儿,不以为然地说……这才几个钱?再等等,兄弟。书是一定要出的。出好书,出经典,这都在计划之内呢!再等等吧,兄弟。一个亿吧,等手里有了一个亿……
我愣了。老天,一个亿?这家伙疯了吧?
后来,突然有一天,骆驼又激动了。在电话里,骆驼一边咳嗽着,一边连珠炮似的说:兄弟,快来。快来。马上订机票,到我这里来!快来吧,兄弟,咱哥俩好好商量商量。
我说:你又出什么幺蛾子呢?
骆驼说:咱不当“客户”了。兄弟呀,炒股太熬造人,太痛苦了!
我说:不是说要做书么?你还想做什么?
骆驼说:做“庄”。咱要当“庄家”。咱再也不当孙子了,要当主人!
听他这么说,我吓了一跳!难道说要开工厂、办实业么……我说:你啥意思?
骆驼不耐烦地说:快来。你瓜费什么话?快点来!我房都给你订好了,五星级宾馆的豪华套间……快来吧!
我有点蒙。骆驼现在想的是一个亿了。
我要说,骆驼是敏锐的。骆驼对大势的把握一流。当我从上海飞到深圳,刚下飞机,骆驼就到机场接我来了。秋天了,骆驼身上处处有女人照料的痕迹,他穿着一袭风衣,里边的西装、衬衣也都是新烫的,脚下是一双锃亮的皮鞋,虽然还是很瘦,但精神抖擞。他身后还停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阳光下亮得刺眼,奥迪a6。
见了面,我说:不用这么夸张吧?还借辆车?
骆驼说:什么借辆车?这是公司给你配的。你一辆,我一辆,咱哥俩一个牌子。
我吃惊了。没有想到,在电话里说了说……骆驼已经把公司成立起来了。还买了车。效率真高啊!这就是骆驼。
我呆呆地看着骆驼……骆驼一拉车门,说:上车吧,吴总。
我四下看了看,说:司机呢?
骆驼笑了,骆驼伸开手,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车钥匙,他把手里的车钥匙抛起来,又洒脱地接在手里……说:我亲自给你当司机,怎么样?
我一下子有点头蒙……我说:你,你……行么?
骆驼笑了,说:你瓜放心吧。我整整学了三个月,正规的,每天下午……有证。接着,他一拉车门,说:上车。
坐在车上,我还是有些担心,骆驼只有一只胳膊呀……可是,骆驼就用一只胳膊开车,他的手熟练地把握着方向盘,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穿行,看上去从容不迫,游刃有余……我提着的心慢慢松下来了。仅有一只胳膊的骆驼,没有学不会的!这不得不让人叹服。骆驼一边开着车,一边说:好开,就是个熟练,你瓜也赶紧学吧。
我笑着说:你那车照,花钱买的吧?(我怀疑,他一只胳膊,怎么能办下驾驶证?)
骆驼也笑了,说:没花钱,卫丽丽找了熟人……
后来,坐骆驼的车我很放心。骆驼虽然只有一只能动的胳膊,可骆驼把那只能动的右手发挥到了极致。他开车是耍的,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哗”一下转一个圈儿,尔后再抡回来,看得你目瞪口呆!倒车时,他凭着感应,“嗞”的一下退回去,也不大看倒车镜,又“呜”一下开回来,倒线很直。他骄傲地说:这就叫人车合一。
当天晚上,住在骆驼给我预先订下的套间里,我和骆驼谈了一夜……骆驼又一次把我征服了。
整整一个晚上,骆驼的屁股几乎没怎么落座,他在房间里一直不停地走动,那只空袖子甩来甩去地舞着,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娓娓而谈,像个话剧演员似的。骆驼给我大谈“资本理论”……他说:你发现了么?我们的社会形态已经开始变了。我们过去是实体经济,现在正在向资本经济过渡……资本经济是虚拟的,讲的是投资与回报。那是一个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数字,人们在数字里挣钱,挣大钱!在日本,是没有人去银行存钱的,去银行存钱是要收费的……还是日本人聪明啊!明白了吧?一个伟大的时代,长出了一双无形的手,那就是——资本!
我说:在电话里,你不是说要办药厂么?
骆驼说:错。不是办,是收购。我们只管收购,收购之后“包装”上市……办药厂是别人的事,让别人去办。让懂行的人去办。我们只是借壳上市。
骆驼雄心勃勃,滔滔不绝地讲着。灯光下,骆驼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黑色的、舞动着的大鸟……他主要阐述的只有两个字:“包装”。
接着,骆驼又告诉我办公司的一些事。他说:兄弟,委屈你了。咱们是患过难的弟兄,公司是以咱两个人为主。公司起名时,原本要把咱两个人的名字镶进去……要起“骆鹏公司”,念起来成了“落篷”,谐音不好听。起“国鹏公司”也不好听呢……后来,我想了想,就起“双峰公司”吧。骆驼双峰(暗喻你我兄弟),走得远,踏实,你说呢?
说实话,对公司起名我并不在意,就说:好哇。这名字好。
再往下,骆驼说了股份的事。骆驼说:你那四百多万,给你留一点余数,打包人股,我让财务上算了一下,占百分之十七的股份;我的多一些,占百分之三十一。还有一家,占百分之八……主要由咱三家控股。其余的,我联系了十几家公司,都是小份额……这第三家,骆驼说得有些含糊(后来我才知道,这所谓的第三家,其实是卫丽丽的哥哥,名叫卫真宇。他是一家银行的副行长)。
夜深了,骆驼把他带来的三包烟全吸完了……骆驼突然说:再苦几年,就再也不提钱的事了。永不再提!一人十个亿,怎么样?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五指伸开,在空中作出鹰爪形,手指颤动着,像是已经“抓挖”到了似的。尔后他的手往前推着,高高地、用力地竖起了一个指头……我看着骆驼,我在骆驼眼里看到了一种亮光,那光会聚成一个极亮的、燃烧着的、足以慑服人的亮点,像火焰一样!他刚刚说过一个亿,现在一月不到,他想的是十个亿了?!
最后,骆驼终于坐下来了。他身子往后一退,靠在宽大的沙发上,就像燃烧尽了似的,显得很疲惫。这时候,骆驼半耷蒙着眼,用带一点忧伤的语气说:兄弟,咱们过去实在是太穷了。我记得我给你说过,我上边有一哥。我四岁那年,吃大食堂那年,我哥哥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的。那年我哥七岁,他跑到我面前,伸开手,你猜他手里握的是什么?他手里握着一个“面疙瘩儿”。那是一碗稀饭里最稠的东西……我哥在大食堂里喝完了一碗稀饭,剩下了一个“面疙瘩儿”,没舍得吃。他吐在手里,给我拿回来……后来,我哥死了。我哥不是饿死的,是害病死的。但肯定营养不良……在我们家,正因为我哥哥死了,我才得到了更多的关爱……当骆驼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心里一疼!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于是,我说:骆哥,我跟定你了。
骆驼不光是侠肝义胆,他还是一个很周到的人。第二天,骆驼领我走进了新开张的公司。公司搞得很气派,占了国贸大厦整整一层楼!欢迎我的人在国贸大厦十八层电梯门口站成两排,一个个叫道:吴总好!
尔后,骆驼又领我看了他给我安排的办公室。办公室也是里外套间,老板台、电脑、电话、沙发、茶几、冰箱及各样用具一应俱全。骆驼说:还满意吧?
我看了看,说:无话可说。
骆驼说:兄弟,别的人我信不过,我只信你。你可是重任在肩呢。
我说:你吩咐吧。
骆驼一招手说:你跟我来。
于是,骆驼把我带到了邻近的、一模一样的办公室,这是他的办公室。仅有的不同是,他的办公室里挂有两张巨大的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骆驼进屋后,把我领到地图前,突然说:想不想回老家看看?
我没反应过来,说:啥意思?
这时,骆驼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那个点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圈,是平原上的一个县份:钧州。
我马上就明白了。当年的钧州曾经被人称为“药都”,历史上有很多传说。传说中,药王孙思邈生前曾在这里采药、行医,死后又葬在了这里……因“药王爷”在此,九州十三县的中药必经这里,拜过“药王爷”后,药材才会灵验。当年,这里曾经是中原六省中药材的集散地。可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如此偏僻的一个县份,有药厂么?
骆驼说: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这里有一个濒临破产的小药厂……我想请你出马,把它拿下来。尔后,包装上市!
我有些迟疑,说:现在药厂林立,都现代化了……这样一个小厂,行吗?
骆驼又激动了,他说:你瓜动动脑壳,一个好企业,成熟的企业,咱拿得下来么?就是这样的厂子,咱才有用武之地!这个厂的厂长跑到深圳来推销他的“山楂丸”,苦着一张瓜脸,我都跟他见过三次了。我还秘密地去考查过一次……我告诉你,在“药都”办药厂,这叫:地利;药厂经包装后可以上市,这叫:天时;派你去,你是平原人,熟悉当地情况,这叫: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则俱全。吊吊灰,你还怕什么?
骆驼说:我还告诉你,包装上市时,药厂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名头一定要响亮!中药界有那么多“堂”,咱就搭车上路,叫:厚朴堂!厚朴堂药业公司,怎么样?
骆驼真是个奇才!这名字起得好,庄重、厚道、朴实,给人以信任感。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我说:行。我去。
骆驼说:飞机票我都给你订好了……带上财务人员,马上出发。一定要拿下!
我必须说明,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我跟骆驼的矛盾是从一粒纽扣开始的。或许更早一点,我们的分歧是从收购这家药厂开始的。
我在钧州一蹲就是一年零六个月。那是痛苦不堪的一年零六个月……
钧州离我的老家很近,只有七十公里的路程,可我连回家看一看的时间都没有。我一到钧州就陷进去了,进入了无休无止的谈判之中……那时光是很磨人的。
钧州是一个相对富裕的县份。它周围有山,山里有煤矿、磷矿、铝矿,再加上早年这里曾经是中药材的集散地,人是比较富的。可是,看了这里的药厂之后,我却大吃一惊。这家药厂就在县城里的药王庙后边,大门的门头上,挂有“钧州制药”的四个铁牌大字歪了一个,掉了一个,也没人管。厂里也是一片破败的景象,里边有三个车间,厂房的玻璃大多是烂的,到处都是灰尘,设备也很陈旧,工人只开了半班……过去,这个药厂销路最好的产品是“山楂丸”。可现在连“山楂丸”也销不动了。
我们是来了之后,悄悄地住下,偷偷地去考察的。这个厂的厂长姓尤,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里边衫衣的领也烂着,他长着一张瓜脸,一脸的苦相,看样子是个老实人。等厂长知道了我们的来路,情况就大变了。他动员全厂的工人把厂子整个打扫了一遍……等我们第二天再看的时候,厂牌已换过,厂子里也干净多了。
只从联系上之后,他先是带着我们一连喝了七场酒。县委领导一场,县政府一场,卫生局一场,工业局一场,防疫站一场……这都是有关联的,你还不能不喝。尤厂长每每苦着脸说:吴总,给个面子。你们是来投资的,上头重视是好事……这都是爷,我们谁也得罪不起呀。我们只好喝了。
等到看账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这样小的一个厂子,工人在册的一百五十六名。下岗、带退休的一共有七十二人,目前在职的有八十四人。产品大量滞销不说……还外欠八百万,连电费都付不起了。可就是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尤,尤厂长,除了要求解决所有工人的劳保、医保、养老金,还清欠债之外,还狮子大张口,造了一亿二的价!
于是,我即刻给骆驼打了电话,我说:这个厂不能要。这是个大包袱,是无底洞……
骆驼根本不听我说,骆驼说:要价多少?
我说:一亿二。
骆驼说:不多。你给我往下压,压到一千二。底线是一千二百万。
我说:还有“三险”呢?这可是一百五十六名工人的养老钱,加上欠款……光这些,三千万都打不住!你再好好想想?叫我说,撤吧。
骆驼不耐烦地说:你瓜干啥吃的?总想打退堂鼓?拿下,必是拿下!总价一千二,就这一千二百万,这是底线!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光欠款八百万,工人的“三险”呢?一家老小,可怜巴巴的……
骆驼说:你谈吧,就一千二。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这次通话后,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发现,自从当了董事长之后,骆驼的变化很大,他的声音里有了一种让人很难接受的东西……
这天晚上,我独自一人在县城的大街上溜达。走着走着,我闻到了煤的气味,石灰的气味。远处,尘土飞扬,公路上的煤车、石灰车亮着大灯一辆一辆轰隆隆地开过……再走,就闻见药材的气味了,还有狗咬。那久违的狗咬声,使我突然起了想回老家看看的念头……于是,第二天我悄没声地租了一辆车,回老家去了。可是,当我快要到村口的时候,我又退回来了。我怯了。我不知道那匿名信到底是谁写的?
傍晚,一进宾馆的门,就见尤厂长苦着一张瓜脸在大厅里候着,他见我,忙迎上来说:呀呀,吴总,你可回来了。你是咱的财神,可不能走啊,价钱的事,咱们还可以商量嘛……走,走,我让人专门去山里给你打了野鸡,吃饭,先吃饭。
第二天上午,尤厂长安排了一辆车把我拉到了一个水库边上。水库边停着一艘豪华游艇。游艇上,两个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漂亮小姑娘正在泡茶;在一平如静的广阔水面上,一些人站在两艘小船上,拉着抬网正在捕鱼……尤厂长陪着我,点头哈腰地说:吴总,昨天请你吃了山里的野鸡,今天请你吃现捕的活鱼……我看了尤厂长一眼,说:尤厂长,你本事挺大呀。这水库也归你管?尤厂长苦着脸说:我哪有这本事。这都是县上安排的,县长亲自安排的。我说:哎呀,这里风光不错。可惜的是,我不吃鱼。尤厂长吃惊地望着我,很遗憾地说:你不吃鱼?吃鱼好啊。这可都是现打的活鱼呀!那,那……算了。——其实,我不是不吃鱼。我是怕受恩太重,不好交代……骆驼给我交了底,就一千二百万,我怕谈不下来。
下了船,我故意说:老尤,你狮子大张口,我做不了主啊。
当天晚上,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骆驼说:兄弟,生我气了?你瓜要记住,咱们永远都是亲兄弟!不过,你做得对。就是要晾他几天……兄弟呀,咱们两个,还是要一个唱红脸子,一个唱白脸子,诈他个驴日的!
我说:你是董事长,你说了算。
骆驼说:吊吊灰,你这是骂我呢。哥哥,弟弟,除了老婆,不分你我……
我一激动,忍不住说:还有那么多工人呢,你得替那些工人想想。一千二,真的拿不下来……
骆驼话说得很难听。骆驼说:工人?什么工人,渣子!他们干了几十年,厂子垮了,要我们来拯救他们么?你不要老替那些下人说话。这个时代,只有下人才抱怨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了。在言谈中,骆驼的语气完全变了。在他的话里,已经开始称底层社会的人为“下人”了!
我说:“上人”……从此以后,在电话里,我一直称他为“上人”。
骆驼听出了我的嘲讽,马上改口说:兄弟,我知道谈判很艰难。难为你了。我再给你交个底,钱不是问题,我这边又联络了十几家公司……你谈到什么程度就是什么程度。必是要拿下来。哪里不通,你给我砸,砸死他!那姓尤的,厂长,叫财务上给他送去一百万。看他怎么说?
不知不觉地,在骆驼眼里,已经没有摆不平的事情了。钱,可以撑人的胆。骆驼看周围事物的目光也开始发生变化了……我觉得,那一百万,尤厂长是不会要的。价钱压得这么低,关系着那么多工人的生存问题,他怎么敢要?
我说:这事……我不便出面。——我还是有底线的,我羞于给人行贿。虽然,我也在下滑之中。
骆驼说:你别管,让小丁去。
那些日子,我一直活得很分裂。谈判仍然在艰难地进行着。很复杂,也很混乱。他们三天两头变,县长一个主意,卫生局长一个主意,工业局又是一个主意,尤厂长是百变之身,县长来了听县长的,局长来了听局长的,一会儿一个说法……这时候,我也很矛盾。眼里一个标尺,心里又是一个标尺。我也是从底层走出来的,但当我看到底层人的狡诈时……怎么说呢?仍然很气愤。
尤厂长把钱收下了。一百万,他吞了……这是小丁告诉我的。可是,第二天,在谈判桌上,他仍然很强硬。他不停地哭穷,找各种理由,摆各种各样的困难……在谈判最艰难的时候,他甚至私下里组织工人在厂门口打出了横幅!那竹竿挑着的白布上写着:“贱卖药厂是国家的罪人!”“工人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要吃饭!”……这时候,老尤又出来装好人了。他一跳一跳地蹿出来,指着闹事的工人说:回去!都给我回去!瞎闹什么?这边正谈呢……放心吧,不该让步的,我决不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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