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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岘道:“臣已在安禄山府中搜得证据,他身为节度使,刺探京畿兵力分布。安岱、李方来透露机密,协同造反,臣前去追捕,他们犹敢拒捕抵抗,巨不得已,勒死了他们。”
李琮听了,吃惊不小,没想到李岘居然敢在天子脚下杀官,若仔细追究起来,这几乎形同于造反了,难怪圣人发怒。
他又听了一会儿,才知李岘竟是只带着几个私仆,冲进那有着颇多护卫的队列中,硬生生勒死了安岱、李方来。
李唐宗室之中从来不缺这种猛人,李岘的生父就曾横扫突厥。但,诸皇子当中,确实是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勇力。李琮有些自惭形秽,心中一瞬间有点担心李岘会抢了皇位。
当然,还没轮到他操这种心。
“陛下!”
李岘忽然提高了音量,执礼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请圣人容臣呈上证据,一看便知……”
“不必了。”李隆基却显得分外冷淡,“朕不听纸上的证据,只信朕亲眼所看到的。”
李岘一愣,有些不可置信圣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什么叫亲眼看到的?他李岘确实是勒杀了安岱、李方来,但就此认定他是杀官造反吗?若非忧心于社稷,他何必做此大不违之事?看清这些,只需要最基础的判断力。
圣人是老得连这点明断的能力都没有了吗?
“陛下!”李岘语重心长道:“臣自知有罪,唯请陛下看一眼臣搜到的证据,看看关中到底有多虚。安禄山久镇范阳,控弦十余万,到时……”
“闭嘴!”李隆基大喝一声,骂道:“李岘,你到底是何居心?!”
殿中官员皆感到错愕。
他们没有听错,圣人方才就是失态了。堂堂天子,公然在众人面前臆测一个有功于社稷的宗室,这是极不体面、极不明智的行为,他们还从未见过圣人如此。
“臣不敢。”
李岘连忙拜倒在地,不敢再继续劝了。
他看向了杨国忠,毕竟此事最初是杨国忠的授意。他希望杨国忠能说几句,然而,杨国忠竟是回避过了他的目光。
李岘于是看向了李琮,希望李琮能够有一个储君应有的担当,这么做会惹怒圣人,但收获也不会小。
接触到他的目光,李琮站了出来,执礼道:“父皇息怒,李岘也是尽忠职守,儿臣敢替他担保,他绝无私心。”
一句话,李岘欣慰了许多,认为太子还是明智的,接下来该揭发安禄山之罪证,哪怕不能使圣人相信,也可以表明东宫的立场。
然而,李琮只继续替李岘求情,绝口不提安禄山。
“传旨。”李隆基不耐烦地一挥手,道:“让李岘出京冷静冷静。”
“臣遵旨。”杨国忠连忙执礼应下。
李岘知道这是要贬谪自己了,对于官位他并不在意,但瞥向圣人那紧锁的眉头,他愈发确信了一件事。
圣人不是信任安禄山,而是圣人已经别无他法而只能信任安禄山了。
“自欺欺人罢了……”
杨国忠原是想借李岘这把刀来砍一砍安禄山,没想到才一挥刀,刀便已经折断了。
他有些懊恼,但出了兴庆宫之后,转念一想,认为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李岘早晚也要成为他的政敌,先除掉也是一样的。
这便是一种乐观的心态。
于是,他第一时间招过金吾卫将领,吩咐道:“你们去搜查李岘府,把杨光翙给我找出来。”
“喏。”
整件事由此显得有些荒唐。
李岘不久前才得了杨国忠的授意搜了安禄山宅,转眼间杨国忠又搜了他的宅院。
“找到了!”
一间地窖上方的石板被推开,显出了通往黑暗处的台阶,一个憔悴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榻前啃着胡饼,显得极为可怜。
“是他,杨光翙……”
杨光翙没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重见天日的一天,他被关了太久,整个人都像是退化了一般,不知道怎么说话,连走路都不太会。
但等他被带到杨国忠面前,他非常迅速地恢复了以前的灵敏。
“右相!下官以为再也见不到右相了!”
杨光翙激动地扑上前,想抱着杨国忠的腿痛哭,却被杨国忠一脚踹开。
“废物,你出卖我了没有?给了李岘多少我的罪证。”
“没有,根本没有。”杨光翙在地上翻过身,又爬上前,道:“李岘从来就没向下官打听过右相的事。”
“哈?”杨国忠冷笑,根本不相信这句话,道:“他不打听我,暗中保留着你这条贱命做什么?”
杨光翙语气神秘了起来,小声道:“右相,下官打听到一桩秘事啊。”
“说。”
事实上,李岘虽然留着杨光翙,却没有完全相信其所言,暗中也在查三庶人案后皇孙李倩之事,渐渐认为杨光翙的口供没那么重要。
此时杨光翙眼珠转动了两下,却认为自己不能含糊其词,一定要展示出自己的价值才可以。
“右相,下官在石岭关发现……薛白就是废太子之子,皇孙李倩。”
“说什么?”杨国忠感到太过离谱,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杨光翙遂添油加醋地把故事说了。
“这些年薛白之所以做什么都顺遂,正是因为他背后有废太子瑛的势力一直在暗中助他。不仅是王忠嗣,李岘也是他们的人……”
杨国忠原本是不相信的,但杨光翙说得有鼻子有眼,再加上其确实是被李岘扣下了,终究还是产生了疑惑。
“他真是皇孙不成?”
“右相,薛白所作所为,所图不小啊。”杨光翙继续扇风点火。
杨国忠难得显得有些迟滞,问道:“你说他图什么?”
“以前下官还当他是要扶持庆王为储,如今看来,他只怕是……”
“这般上进?!”
杨国忠轻呼了一声,再回想与薛白相识以来,每每见他流露出的“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眼神,恍然大悟。
那么,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该怎么办?
此时便揭穿薛白吗?不,原本大家是联手对付安禄山的,那般一来便少了个朋友,多了个敌人,还是与贵妃先商议为好。
……
由此,杨光翙便被暂留在右相府中。
而李岘则被贬为零陵太守。
数日后,连绵的雨水浸坏庄稼的消息愈发没有官员敢在朝堂上提。
因为接连就此事上奏的京兆尹李岘已经被圣人贬官了。
但杨国忠堵得住朝堂上的悠悠众口,却堵不住民间的消息。商贾们是耳目最灵通的,确定关中明年必然缺粮,于是开始大屯粮食。如此一来,长安粮价顿时飞涨。
东、西市排起了长队,百姓们满脸苦意地拿出血汗钱来买粮,还有更多人买不到粮,很快开始怀念起李岘来。这位京兆尹上任时日虽短,却多有惠民之举措,更兼敢于仗义执言。
“想使米粟贱,莫过追李岘。”
长安城到处都能听到这样的歌谣。杨国忠走马往兴庆宫时听了,十分不悦,暗骂不已,自己为国事辛苦操劳,这些百姓却不领情。
他当然不可能把这些事告诉圣人,以免扫了圣人的兴。
这已是五月中旬,杨贵妃的生日快要到了,今次杨国忠就是为了宴会的准备而来的。
宫中正在排练歌舞,李隆基特地重编了《霓裳舞衣曲》,让一百名舞伎表演。
杨国忠到时,李隆基正在台上,他正好先见了杨玉环。
“贵妃,生辰宴的流程已安排妥了,请贵妃过目。”
“不看,又老了一岁,有甚意思?”杨玉环懒洋洋的,“若非圣人兴致高,我才懒得又设宴席。”
单独说话的机会并不多,杨国忠直接开口道:“我近来得到一个消息,是关于薛白的。”
“哦?”
杨玉环来了兴趣,偏过头,一双明眸转动,示意杨国忠继续说下去。
在杨光翙被带出来之时,那秘密就注定要流传开来了,杨国忠无非是早些让杨玉环知晓罢了。
“薛白其实就是……”
“咚!”
宫城墙那边传来了鼓声,打断了杨国忠的低语。
杨玉环转头看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入宫这么久以来,还从未在白天听到宫城城头上击鼓,登闻鼓也敲不到这里来啊。
“咚!”
鼓声又急又响,打断了台上正在排的舞。
“出了何事?!”
伴着这浑厚而带着些不悦的声音,李隆基从容下了台,看向匆匆向这边奔来的宦官。
“陛下!陛下……”
那宦官已跑得满头大汗,声音惊恐,结合着鼓响,给人一种心慌的感觉。好不容易,他趴到李隆基面前,直接跪倒,浑身都在颤抖。
“陛下!反了,反了……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传檄天下,奉命清君侧……已杀到孟津渡,兵逼东都!”
宫鼓已经停了,舞台上下却是一片寂静。
无比信任安禄山的李隆基并没有显得很惊讶,他就是站在夕阳里,努力想要挺直身板,但还是无可奈何地佝偻下去。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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