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于重华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颜莞尔。
张郎当就蹒跚上前。他被推倒得多了,姿势已极疲惫,费力攀上于重华面前的案几,隔案做与他撕打科,却不敢当真把手抓过去。
于重华笑看着他,自己也有些被逗笑,又觉有伤威严;待要厉声喝止,又不愿扫众人之兴。
那张郎当自谓得计,回头冲众人做了个鬼脸,偷偷道:“寻了半天,这老官儿却似个好欺的。”
说着,他扎手扎脚地就扑倒在那案几之上,两腿乱弹,伸手就向于重华抓去。
于重华含笑一格。
跟随而至的谈容娘哀哀哭道:“郎中,你可莫再惹事生非!”
——人人都知于重华的那身功夫。
——都在等着看张郎当会怎么惨的被震得飞出丈许。
连张郎当自己似乎都料到,回头做了个苦脸,像是早料到这下屁股会摔成八瓣一般。
满屋哂笑声中,于重华的脸色忽然微变。他奇特地目光一炽,望向张郎当。
张郎当的手这时正缠住了于重华的手。
然后只见谈容娘的身子在案前,猛地前移,伸手在于重华胸口贴了一贴。只一贴,贴罢即退。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谈容娘脸色煞白,张郎当满脸涨红,全不再有做戏之意。
而于重华,于重华猛地站起,一只手抓住张郎当的手,微微地颤着。
众人诧异已极地看向谈容娘,连乐师手里也停了,厅中猛地一寂。
却见谈容娘脸上做戏时的哀容已一扫而尽,现出一片果决的神色来。
众人这时才见她手中提着一把白刃。
那刃长不过半尺,是一把短匕。
她的手微微发抖,那刃尖上,却一滴滴,静静地滴下了血。
于重华已面色惨变。
他的手一抖,这时终于发力。
只见张郎当受力不住,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就倒锉于地。
他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砖上,众人只听到一声闷响,他的尾椎像是都被摔裂了,疼得面上汗下如雨。
于重华支案立着,怒目望向他夫妇二人。
张郎当一脸的汗,也一脸的话,却一句也挣不出来。
却是谈容娘耸身长立,厉声道:“当年你重伤之后,得‘万顷王’救治,此后腼颜求欢,得为‘万顷王’股肱重任。可是后来却卖主求荣,暗杀‘万顷王’于欢笑之际,还寸磔了‘万顷王’死后不肯服从你的子弟数十人,挟功归唐。你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吗?”
于重华一咬牙:“已经十年了……”
谈容娘容色一黯,有若叹息……十年。
接着却猛然一振:“不错,十年!”
接着她仰天悲啸:“十年谋刺,十年潜忍,我们明知你功夫远高过我夫妇俩,你以为我夫妇俩儿这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于重华呀于重华,你也有今日!”
接着她环顾四座:“今日大仇得报,便是我夫妇绝踪之时。”
说着,她伸手一拉丈夫张五郎,人已扑出厅外,一把挟过还怔着的却奴,就向黑夜里逸去。
***
第五祠是一所破败的祠堂。
祠堂里巢着很多蝙蝠。
祠堂门吱地一响,人一进来,那蝙蝠就被惊得大片大片的飞去。
它们的翅膀扇得空气里满是灰尘的霉味。刚进门,却奴就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分明是事先就已安排好的退路。一入祠堂,谈容娘就扫掉了供台上那一批歪歪斜斜的木主,而自己供上了一个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却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最后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为上面那一点还没有点上。
最后这一点叫做“点主”,相传只有经过这最后一道的“点主”,死者的魂灵才会注入这方木牌,得以在后人的供奉里永生下去。
这灵牌一直还未点,谈容娘默然良久,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墨,将手指用舌濡湿了在那块墨上摩娑着,良久方向那木主上的“王”字顶端点去。
那墨点出一个瓜子儿形的墨迹。然后,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里还积有最有一滴血。
她把那滴鲜红的血就向那墨点上点了下去。
门外的长风忽然涌入,吹得谈容娘供奉在木主边上、才点燃的一对蜡烛一阵扑缩。谈容娘脸上也神情惨淡,仿佛那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从那渐已消尽的烽烟中吹来,风中还掺杂着白骨与铁血的气息。
——沈法曾其实是沈法兴的弟弟。
沈法兴是隋末豪杰。沈法曾虽不如他哥哥的风光,不曾称帝,当时却拥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称“万顷王”。
他在那隋末之年,也算一个人物了,一度拥湖倚城,坐统万余子弟。
可这样的慷慨豪情毕竟消折于渴望天下一统的民心向背里。
淡容娘轻轻拍了拍那木主,举止间有一点亲狎的神气。
——当年,她与张郎当不过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张郎当在乱世中曾受过沈法曾的大恩。不过今日,即然是他们偿报了沈法曾的杀身大仇,这一点“平等”总该还给他们了吧?
淡容娘那轻拍而落的手指里仿佛含着叹息……十年了。从武德九年初沈法曾惨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十年已搭给了你。
她含笑轻轻地转过头来,也难得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却奴说:“从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娘不起?”
她这一笑,即不似平日里对待却奴那清谨冷肃的“娘”的形像,也不像她平时待人接物时猛然孟浪过头的风流放诞的样子,让却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淡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她伸手指向门外,她指的是张郎当。
“他对它……”
她伸指轻轻弹了下那木主,“……简直就像一条狗一样的忠心。”
“有时我都不忿,凭什么要这么不管他死着活着都忠心对它。”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轻嘲也有恋慕。
她不好跟却奴说的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初恋也是“它”——那个木主上名字曾经附随的人。
她就是沈法曾送给张郎当做妻子的。她爱过沈法曾,那时他是“万顷王”,曾那样的仗义疏财,又那样的自大可笑;那样的魁梧英壮,又那样的虚名盖世。就算她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已更能充分认清楚自己初恋过的男人,却也还是觉得,只有那样的男人,才适合做一个女孩儿情窦初开的爱恋吧?
可他把自己送给了张郎当为妻。当时这也是出于她的一句气话。她本是沈法曾亲手救下来的“义女”。沈法曾是这样的男人,强横时自然强横,磊落处也尽自磊落,他是绝不可能染指自己亲手救下,以后一直放在宅中养大的义女的。
乱世倥偬中,他偶然发现谈容娘已经长大,就笑问她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当时不知怎么会那样负气,那样自以为倔强地回答了一句:“张五郎。”
——张五郎也是他的奴仆,当时全宅没有一个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当时居然还大赞她有眼光,说张五郎的义气一时无两。
而张五郎不过也是他救下来养在后宅里的一条“忠犬”吧?现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里,是绝不会平等地看向自己与张五郎的。
可嫁给五郎……
也未尝不好。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对自己有点诚惶诚恐。
又为了她是恩主所赐,他对她的好里多少有一点对沈法曾感恩的气息。
正是这一分“感恩”一直让她不满吧?她其实一直负气着,一直都想对张五郎说:“你干什么那么低贱的忠信于他?其实,好多处,他又何尝及你?”
但她一直没说。
直到后来,她终于没机会……也终于懒待去说了。
她微微一笑,对却奴道:“他对我们夫妇有过大恩。”
——可笑的是:他们视之“大恩”的,对沈法曾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救下,不过是随手之举,却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感念这场“大恩”,那像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过于感念着这场“大恩”,也就永远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让自己这一辈子几乎都无法平视于他,也终于……一直被他小视着。
谈容娘的眼里有一点谑笑的风情,如同她平日里用以诱惑得男人让他们无法自持的风流放诞,因为她已认清了这场人生的荒谬之处。
她跟张五郎生不如人,虽经学艺,终究力弱。他们永远无法以举手之劳还报沈法曾对他们也不过举手之劳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许,分豪不差。力弱者想要笔笔算清差不多就要赔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于重华的背叛了,在那样的时世,恩仇无算,有几个人是可以全部承担的?
“大恩难报,不如杀之”……她这么想着,眼中谑笑的风情更浓了。
却奴却只是困惑地望着她。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于这个“娘”的感觉。不像“爹”,他可以简单地恨他。可娘……她一边坐着让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边谑笑地自嘲着。总是有这样的眼光,让他从来都摸不清她。
淡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过我。”
却奴一愣。
“在郭参军家。”
淡容娘淡淡地道。
——这孩子不是个平常的孩子,这点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来时他不过两岁,就算记事早,以前的记忆多半已模糊了吧?可从他懂事起,听得懂别人的闲言碎语起,他小小年纪,竟想依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来做出判断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戏。为了报仇,他们夫妇一直力图亲近的就是那些左骠骑营的军官们。那日,也是如预先算计好的,张郎当先“醉”了,她跟着郭参军进了他的内室。
郭参军是个不置产业的荡子,门户低浅,她当时就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自己。然后凭她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那是才不过七岁的却奴。
她当时并没动怒,也没喊叫,只是如往常一样的灌了郭参军几盏酒,然后,点起一支香,郭参军就睡着了。她陪着那个睡得死猪样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过多少个这样的男人坐过一夜?这样的夜晚,早已不让她惊骇了。
从沈法曾以后,又何曾有过男人令她心情耸动?可让她惊骇的,却是窗外那个她明显感觉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却不动,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亲眼看到旁人诟病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她知道自己第二天会多少故意的有点钗发未整地离开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会跟那个郭参军开玩笑。她了解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没有一个人会承认自己昨天只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觉,连那女人碰都没碰上一下。她久已是个出名的风流妇人了,虽说他们心里都会疑惑,但终他们一生,为了羞耻心,他们都不会说出真相来的。
而她,将保住一个“下贱”的声名。那是他们夫妇苦求不得的。于重华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从那个乱世走出来,自保之力极强,戒心更强,武艺又非他们所能望其项背。不如此,他们无法接近于他。
她看着却奴,却奴犹是怔怔的——因为他一直没想明白的就是,就凭娘那一夜干坐在那儿,别人为何会如此看不起她?
所以哪怕谣言诼诼,他一个小孩身受的压力可想而知的难堪之重,可他一直,还未曾仇恨过这个“娘”。
——因为,他没找出任何理由。
谈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自从知道这孩子追踪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向他解释。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本早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张郎当。可她觉得,自己必须告诉给他。
她叫却奴附耳过来。
然后却奴听到她在自己耳朵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其实,娘一直是清白的。”
她和却奴的眼近不及寸地碰到了一起,她的眼中白水黑丸,有一点说不出的真诚,也有一点说不出的狡狭,一只眼微微眨了一下。
“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被我骗了,说我不是清白的。但我从头至尾,真的……真的都是说不出的清白的。”
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好笑,忍不住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感觉,觉得那简直不可能是真实的。
……从一开始,自从沈法曾死后,他们跟入长安,侦察好久,探听到于重华改名后的下落。然后、张五郎逼她这么做的。
谈容娘的眼角划过一丝鱼尾纹,那两条鱼尾促狭的跳,她笑笑地想……他是为了报恩……她也是。
也是,他们夫妇,虽尝习艺,但远逊于军前阵中,都可以冲荡来去的于重华。
可她当时为什么答应了呢?还是出于负气吗?……也真的还是出于负气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第一次谑笑地看着这些男人。她还记得,最开始的第一次,是从有名的糟烂浪荡子,自称“武潘安”的潘信开始的。
她记得,那一次,当张五郎假装被灌醉,她被极爱炫耀自己在妇人中斩获所得的潘信拥入内室时,她的心中还闪过了一丝惊怕。
谈容娘掠了掠鬓,想起了那丝惊怕,像怀念起自己纯白的少女生涯,心底都升起一丝感动来。
她记得,接着自己一看到潘信那满脸酒色的神情,那可笑的男人神情,她就忽然冷静下来,不怕了。
以她的武艺,她觉得自己不必怕。他又比自己小,以自己的才智,她也觉得不必怕。进了屋,她忽冲潘信大笑,然后说:“你知道怎么才可以让你那些同袍对你嫉羡得发狂吗?”
潘信看到一个比自己还老道的妇人,先自服了一些。谈容娘笑道:“以后你我岁月正长,今天我要给你争个面子先。你且什么也不做,留着精神,两柱香工夫后再精神抖擞地出去,陪客人再喝几盏酒,他们说什么都别在意;然后再进来,什么也不做,留着精气神儿,要再过三柱香的工夫才出去,我用指甲在你脸上划出几道明显的印子,然后再出去陪他们畅饮几大碗酒,再进来。我再在你脸上更添几道指甲印子,过小半个时辰你还出去,还跟他们痛饮。明天,我管教你名传军中了!”
潘信那厮真的信了,也如约做了。脸上还笑嘻嘻的,有一点跟她共通恶做剧的笑容。
她只是一边笑着,一边狠狠地在他脸上划着印迹……男人真傻……她笑着,我可以仅凭虚荣就役使他们……等潘信第四次进来时,人已酩酊大醉。她装作衣衫不整地出去了。
——这很公平,他获得了他想要的虚荣,她也获得了他丈夫与她共谋的“贱名”。
谈容娘的眉梢略微跳了跳,神情里露出一点煞气。可她心中的苦味接着翻了上来。
她记得她回家时,发现张郎当真的醉了。他是那以后才有的酒糟鼻,她常痛恨地望着他那酒糟的鼻子——那只说明一件事,他一直还记着她是他的老婆!
可这老婆竟抵不过他的忠心,对于另一个男人的忠心。
——那男人除了像救一条小狗似的救过他,还为他做过什么?
谈容娘的唇角还在笑着,可那笑里丝丝地带上点寒气……那以后,她愚弄了多少男人啊!可她打定主意:就是不告诉他。
——就是不告诉他!
不告诉他自己奇迹般的竟是清白的。那以后,她才不把他当做张五郎,而时常如别人称呼的,认他做“张郎当”。
可她心底有一丝凄凉地想:其实,不只他难过,她当时好过吗?那仇,不是他一个人想复的!她也曾立志要为她那一场初恋复仇啊!可最终,她发觉,自己的坚执竟抵不过张五郎的忠心……她对沈法曾有过的爱,竟抵不过他对沈法曾一生的忠;而他对她的呵护,竟终究也没抵过他对沈法曾的忠心。
她想起自己心头无数次划过的疯狂的笑:这些男人啊!……这些说傻就傻,说坚执也坚执得让人又恨又不可抛的男人啊!
可她的眼只是清清白白地盯着却奴看着,一双清清白白的眼望着另一双清清白白的眼,如四枚荔肉里包着四棵乌黑的核儿。
她的唇角划过一丝苦笑:“这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知道。”
她轻轻抱着却奴,知道以后再这样不可能了,轻轻咬着他耳朵地说:
“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长大以后,你会明白好多事情,但还是会弄不懂一个女人的心的……”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只想告诉你,这个世界是荒诞的。在你斗力斗不过它时,你可以斗智来愚弄它。他们其实是如此地喜欢被愚弄的!”
她拍拍却奴的头:“可惜,你是个‘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的脾气,这一招你可能学不来。却儿,我想告诉你:清白有时是个尽可独享的私密,没必要让别人知道。你学会这一点,也就会学会怎样用讥笑来面对他们,并保护好你自己了。”
说着她叹了一声,摸骨看相般地头一次那么用力地用手抚摸着却奴的脸庞:
“可惜,你只怕终究学不会它。那你就变得足够强吧,不用像娘这样做个徘优似的把自己扮成小丑来保护着自己的那一点点心事。我知道你下午是去找人的,你一定要再去找到他。只要你找到他……”
祠堂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刀风刃响。
却奴一惊。
他已听明白,那是“爹”跟追踪来的敌人干上了。
他急切地想开口,也第一次急切地叫了一声“爹”。
——“爹他……”
谈容娘却忽然放松下来。
她拉着却奴的手坐了下来,漫不经心的,仿佛屋外的打斗已经和她无关。
“不用管他。我们逃是逃不掉的,你以为左骠骑营是那么好惹?虽说当时在座的多是脓包,于重华跟那些真正有本事的人也未见得合得来。但他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忽有些出神地望向门外。门外张五郎的刃风她听得出来,她好久没听见他这样爽烈干燥的出招了。
她知道他的尾椎骨刚才伤了,可她一点也不急。
如她说的:女人的心是很难猜很难猜的。
不知怎么,她的脸上竟现出一点安然来,有些惬意地笑,轻轻拍打着却奴的脸。
“就让他尽力一回,来保护咱们这荡妇稚子吧。”
“他也实在需要,这样明刀明枪地来一场战斗了。”
那句话说完,她的脸上,在多年之后,终于重新现出慈悲、怜惜……与一点、“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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