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数年、数十年或者百余年之后,终将有人替我鸣冤平反,还我丹心名节。
然而你的这一番经营,却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更不可能会有人替你鸣冤平反。从此以后,你将身败名裂,遗臭万年,沦为中行说、张元、刘整、张弘范之流的国贼、叛徒,永远被史书、被后人咒骂、唾弃……”
说到这里,长者那一向坚毅决绝的目光,也难免有些动摇,流露出了一丝悲哀。
只听他长声吟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
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骨碎身浑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间。”
诗句落处,他的眼中已有泪光浮现。
随后,这位长者一改平日里的严厉,探手轻拍对面江浊浪的肩膀,柔声说道:
“即便是为师这一生,到头来也无法看破这‘名节’二字。如今要让你背负起这些东西,的确太过为难你了……”
江浊浪只觉肩头一沉,陡然惊醒。
眼前是漫天的风雪,两旁是严阵以待的北漠军士。
而他之所以肩头一沉,突然从回忆中惊醒,是因为身旁的开欣已停下脚步,正在惊恐地问道:“小雨姐姐,你……你怎么了?”
小雨已经跪倒在了这片白茫茫的雪地之中,面如死灰,嘴唇乌青
——她已经变作灰白之色的瞳孔当中,目光已经开始涣散……
在她的胸口处,是那柄洞穿了她的心脏、只剩半截的【天华剑】。
显然,小雨最后的一缕生机,正在从她身体中飞速流逝……
江浊浪急忙停下脚步,想要上前扶起地上的小雨。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小雨,突然之间,刺入他体内的那三十六枚金针,已相继从他的周身要穴一寸一寸退出,其间黑血犹如泉涌。
——历经方才以【破阵】奏响的那一支无声之曲,这一刻,【封穴定脉三十六针】的神通,终于从他身上彻底消失了……
伴随着大量黑血不停从江浊浪的身上涌出,再也无以为继的他,只能缓缓瘫倒在地。
望着前方风雪之中、道路尽头那一顶若隐若现的白色帐篷,江浊浪只能长叹一声。
终于,最后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条路,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
这对江浊浪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
自古艰难唯一死。但其实,很多时候,继续活着,反而比死更沉重,也更痛苦……
看到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开欣已经彻底吓傻了。
她只能不停地喊道:“三叔——小雨姐姐——”
江浊浪急忙深吸一口气,正色说道:“开欣,你……你听仔细了……三叔接下来说的话……每一个字……永远……不能忘记……”
大颗泪珠已从开欣脸上滚落,她只能茫然点头。
只听江浊浪缓缓说道:“你继续……往前走,然后……你会遇到一位老爷爷……那位老爷爷……看起来或许有点凶,但是他不会伤害你。因为……他是你爷爷的好朋友……
但是,你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一句话都不能再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可以说……一个字都不可以说……一直到……一直到有一天,你终于明白……三叔为什么不让你说话……”
说罢,他喘息几声,追问道:“三叔的话……你记好了吗?”
开欣虽然不懂,但是她只能牢牢记住,然后用力点头
——她没有开口回答,因为三叔刚才的话告诉她说,从现在开始,她一句话都不能再说。
江浊浪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道:“好……现在……你先走,去前面找三叔说的……那位老爷爷……三叔和小雨姐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就来找你……”
开欣并没有往前走,只是拼命摇头
——看到三叔和小雨姐姐的这个样子,她显然不相信他们只是要休息一会儿。
但是江浊浪脸上已露出一丝笑容,柔声说道:“开欣听话……三叔……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一次,开欣居然相信了。
因为自己的这位三叔,的的确确从来都没有骗过自己……
她只能抹了抹眼泪,又仔细看了江浊浪和小雨好久,然后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继续前行。
江浊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说道:“对……一直往前走……不要……不要回头……”
开欣很听话,果然没有回头。
但是她幼小的心灵,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个莫名的念头
——从今往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只能靠她自己了……
直到开欣走出很远,江浊浪才挣扎着来到小雨身旁。
小雨的眼睛已经快要重新闭上,只剩最后一丝神识。
江浊浪只是轻声问道:“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听到这话,小雨灰白色的瞳孔之中,似乎有微弱光芒的闪缩。
她缓缓摇头,但是口中却说道:“我想……吃荔枝……”
江浊浪说道:“好……等我们到了……前面的帐篷,我就去买……”
但小雨继续摇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道:“不……不要你买……我要吃……师兄给我买的……”
她的眼睛已经彻底合拢,口中还在继续说道:“就像……白云山上……那个夏天,师兄他……抱了好大一串荔枝……来找我……”
江浊浪应声说道:“好……我去你师兄,让他……给你买……”
却见小雨凄然一笑,说道:“找不到啦……他早就死了……”
顿了一顿,她用细若蚊蝇的声音补充说道:“被我杀的……”
江浊浪彻底愣住了。
小雨的过往,他曾听南宫珏说过一些,知道她和白云剑派之间的恩怨。
然而直到这一刻,江浊浪才真正体会到,在这些恩怨的背后、小雨平日里的笑容背后,还承受着多少刻骨铭心的伤痛……
涸辙之鲋,只能相濡以沫。
同是天涯沦落人,也只能互相依偎,带给彼此一丝微乎其微的温暖……
然而就在这时,小雨已经闭上的双眼,居然再一次睁开。
仿佛是回光返照,她灰白色的瞳孔之中,目光已呆呆望向旁边,不解地问道:“师兄……你……你怎么来了?还有……老头……你们……”
江浊浪不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目之所及,风雪之中,是道路两旁无数默默站立的北漠军士。
江浊浪没有看见小雨的师兄,也没有看见什么老头,更也没有看见疑似之人。
但是在这些北漠军士当中,他居然看到了不少熟人:oo-┈→nΣㄒ?
有一个五十来岁年纪、身形魁梧的壮汉,尽管衣衫朴素,却遮掩不住他身上那股几欲冲天而出的威仪;
有一个出尘脱俗、俊朗非凡的白衣僧人,约莫二三十岁年纪,静静合十站立,周身一尘不染,肌肤如同玉雕;
有一个敞开衣襟的精壮汉子,露出古铜色肌肤,满身都是结实的肌肉,将一柄明晃晃的大刀扛在肩头;
有一个身穿雪白色衣裙、怀抱双面古琴的年轻女子,脸上却蒙着面纱,两道微蹙的细眉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眸;
有一个三十七八岁年纪、留着络腮短须的白衣胖子,少说有三百多斤的份量,整个人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座肉山;
……
最后,还有一个面如寒潭却又极为俊朗的白衣青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倨傲之下,是藏不住的满腔热血!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浊浪幡然醒悟,立刻笑了
——因为他已经知道,大家是来送自己上路的……
一时间,浑身是血的江浊浪,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力气!
他向身旁的小雨问道:“还能走么?”
小雨没有回答
——但是她轻轻点了点头!
江浊浪笑道:“好……我们继续走……不要停……”
伴随着周身肌肤不断破裂,黑血汩汩涌出,一阵噼里啪啦的骨骼碎裂声中,江浊浪已重新站了起来!
然后他紧紧握住小雨的手,让小雨也一并站了起来!
接着,江浊浪深吸一口长气,将浑身重量移到自己的右腿上,努力抬起自己的左腿,缓缓向前迈出。
纷纷飞雪的荒漠之上,江浊浪已往前踏出了一步!
有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双宿双飞,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有人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成为武林盟主,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有人说,了却生前身后事,独自归隐山林,就是故事的结局了。
其实,这些都不是结局
——情深似海,终将泯灭于朝夕相对的琐碎,甚至还会因此反目成仇;当上武林盟主,只会迎来更多更大的挑战,每一步如履薄冰;至于归隐山林更是无稽之谈,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能去哪归隐?
所以,这些都不是故事的结局
——因为人只要还活着,故事就永远不会有结局!
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在路上!
亦如你我!
江浊浪和小雨,此刻仍在路上!
哪怕这是一条死路!
然而,生命的本质,又何尝不是向死而生?
人之一生,谁又不是行走在一条死路之上?
所以故事的最后,并不是结局,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就如同钱塘镇外的那一个夜晚,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
唯一不同的是,江浊浪和小雨的手,现在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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