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微笑道:“崇有贵无之争,确实持续了百年。道蕴才疏学浅,倒是不知哪一方所言的更有道理。不过,若以本心所想,道蕴倒是偏向于‘崇有’一说。”
“哦?那可有趣了,景兴恰恰觉得‘贵无’才是真相,崇有是舍本逐末之言。‘无’乃根本,‘有’乃无之末。万物虽贵,以无为用,故不能舍无以为体也。所谓本在无为,母在无名,舍本逐母而适其子,功虽大焉,然必有不济。有乃表象,无乃内质,内生而外,表里孰重?景兴认为,当崇本而息末,崇里而息表也。”郗超朗声说道。
李徽打了个啊欠,昏昏欲睡。周围倒是有几名子弟鼓起掌来赞道:“鞭辟入里,入木三分。郗中书此言甚得我等之心。”
谢道韫微笑道:“景兴兄之言谬,道蕴认为,无不能生有。大干万物,皆有行迹。万物之本,皆为万物之所生之本而来。譬如桌椅,源之于木。酒肉源之于粮食禽兽。哪有无中生有之事?”
郗超呵呵笑道:“谢小姐所言的,恰恰是万物之表,而非本质。所谓天地以无为本,以有明无。‘有’之存在,恰恰是为了明无之根本。譬如混沌不开之时,万物虚无,却又如何有了这天地万物?盘古开天辟地,天地两分,万物萌发。乃有大干。此非无中生有么?”
“精辟!”身旁一帮贵族子弟们叫道。不知不觉之中,这场辩论已经吸引了数十人围观了,甚至已经吸引了谢安等人的注意力。
谢道韫淡淡一笑道:“景兴以盘古开天为例,似乎是证明了无中生有。然道蕴要问,盘古何来?天地虚无之时何来盘古?即便不算盘古,混沌之时天地为清浊二气,怎可称之为无?”
“精彩,谢小姐问的极是。既然是无中生有,那里冒出来的盘古?清浊二气从何而来?哈哈哈。”一帮人同样为谢道韫喝彩起来。
郗超咳嗽一声,喝了一口手中端着的酒,微笑道:“道蕴小姐将这个问题太过简而化之了。所谓有无,并非便是真有真无之论。我以混沌开天为例,只是做个比方。天地虽大,富有万物。雷动风行,运化万变。然万变之本,终归寂然。故可知,静为本,动乃末也。动与静虽为物之征,但需知本末。若不知静为本,何来万物之纷乱?若只知万物纷乱之‘有’,便无从得知归寂于无之‘静’。譬如一幅画,山水花木鱼虫,巉岩修竹之趣,五彩斑斓之色,然其底色,不过一张白纸也。”
谢道韫微微点头。
郗超这番话其实已经延伸了‘有无’的意境。以动静为对比,说的是只看到万物纷乱之动,便无法理解世界的统一性。静才是根本的状态,是最终的本态。动只是在静的基础上的相对表象。从而以延伸的意思,论证有无的本质。
不得不说,郗超虽然为人可鄙,但其玄学精深,才学还是有的。
周围有些大族子弟又一次开始纷纷叫妙,他们也是听懂了郗超的意思,倒也不是一味的阿谀奉承。
“非也。天地万物,变化常新,譬如流水,今日之川非昨日之川。万物与时俱新,何来自萌,何去归无?万物纷繁,动静乃自然之理,永无休止,如何归于寂无?归于静处?”谢道韫道。
“妙哉!妙哉!好一个变化常新,与时共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譬如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里之论,正是万物常新之理。”一个苍老的声音大声赞道。
众人转头看去,却是端着酒盅站在那里的王彪之。
郗超微微一笑道:“看来王公也想加入?”
王彪之摆手道:“倒也不必了。”
郗超一笑,转头对谢道韫道:“道蕴小姐,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此言何解?道乃无之极,道生一,一为本,而后生万物。此所谓以一御众之理。譬如当世,道乃天,君乃天之子,是为一。万民为众,是而有君御万民,推之便是以一御众之理。莫非道蕴以为,君御万民之理是错的?”
李徽本来眯着眼打瞌睡,对他们的辩论不感兴趣。但是他们说的话却都一字字落入耳中。此刻听到郗超的话,李徽顿时警觉起来。
郗超这番话设了个极大的陷阱。他已经将有无之辨推进到了一和众之间的关系。但他将一和众类同于君和万民之间的关系,其实便是以君权合法性为自己佐证。倘若谢道韫反对他的观点,则是反对君权天授,否定君临天下,统御万民的合法性。这可是大不敬之言。
郗超居心叵测,故意设下这个陷阱让谢道韫来踏入,其心险恶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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