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血如沸,也不知是因为酒烈还是心烈。
许岩同样揭封痛饮,几口烈酒下肚,便有了三分醉意,冲散了心中恐惧,壮胆问道:“你是要替那个黑衣小哥报仇吗?”
“他叫彭宁。”程言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就下杀手了?”
“当时没想多问,一心要把摩尼珠夺到手。”许岩看着黑釉酒壶,苦笑说:“结果我昨天回到屈支城,看到布告才知晓,那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祆教圣物,真是可笑。”
“彭宁也差不多,至死都以为那是佛骨舍利。”程喟叹一声。
“他是你的亲朋?”许岩问。
“不是,我刚认识他,没几天。”见许岩困惑,程仰望蔚蓝天空:“我这个人啊,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办到,倘若办不成,心里就不舒坦。现在东西是抢回来了,可彭宁却把性命永远留在了大漠之中。”
“所以你要杀我。”许岩算是搞懂了,其实在西域之中,这种恩怨仇杀天天都有,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那你呢?”这回轮到程发问:“当初呼罗客栈的那场厮杀,你能够逃出生天已经不易,为什么还要回屈支城?”
“怎么可能不回?我的妻儿都在城中。”许岩喝了一口酒。
“那你应该清楚,一旦在屈支城现身,肯定会被我们宝昌社察觉。”程笑道:“就你这张脸,根本瞒不过他人,为何要自投罗网?”
“我听说,朝廷的巡察使来到了屈支城?”许岩见对方点头,接着说:“每当水旱灾害、贼寇骚乱之后,巡察使都会到地方上考察官民,并且受理冤情诉状。我便是希望将吴公子的事情告知巡察使,以此报复你们宝昌社。”
程一怔,旋即笑道:“你懂得不少,居然还会搞这一套。”
“不然呢?你觉得我还有什么办法?”许岩仰头饮酒。
“我只是没想到,你对吴茂才这么忠心。”程说:“他是英国公的儿子,伺候他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
许岩沉默一阵,然后示意脸上的疤痕:“新的这条疤是你留下的,你知道旧的这一条是谁干的吗?”
程摇头,许岩自嘲一笑:“也是你。”
“你……”程尽力回忆,许岩言道:“六年前我帮人护送一队奴婢,结果你单枪匹马冲出来拦截,非要劫走这队奴婢。我们不服气,然后跟你决斗,结果被你一人一刀全部砍翻。我这条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程笑道:“看来你本事不济啊,没给我留下多少印象,红沙镇时候见你都没想起来。”
“对啊。”许岩并不否认这点:“西域这个地方,没点能耐是混不下去的。那批奴婢被你劫走,我们的生意也彻底毁了,要不是公子在那时出手解救,恐怕我早跟地上这些白骨没两样了。”
许岩望着地上浅埋着一具残破骸骨,语气带有几分解脱味道。
“看来吴茂才那小子没亏待你。”程言道。
“吴公子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舍了性命也要报答。如果巡察使不受理,那我也要找你报仇。”许岩语气坚定,仰头喝尽壶中烈酒。
“那你应该明白,说了这番话,我断然不会放过你。”程言道。
“你不用留手。”许岩一把将酒壶摔碎,拔出刀来。
这回程反倒平静温和,他把酒壶放好,同样拔刀直指许岩:“一刀,我只出一刀。”
“来吧!”许岩只觉得又回到六年前的那天,背靠落日余晖的程,站在沙丘顶端,投下大片阴影,令人心生畏惧。
此时此刻,许岩再无其他思绪,只牢牢盯着程手中横刀,全副身心专注起来。
程轻轻吐出胸中酒气,经历多次激战的横刀虽经磨砺,仍是有些许崩缺,不堪久用。
抬步、进身,刀如分山劈出。许岩侧出一步,举刀斜格,试图滑过攻势,然后沿着程臂膀下方直斩腰腹空门。
但是两刀交击刹那,许岩虎口难承重压,连人带刀被劈倒在地,一条伤口出现在咽喉处,鲜血从中疯狂流出。
许岩身子挣扎了一下,试图起身,但气力随着鲜血一同流失,眼前迅速变得黑暗,寒冷开始蔓延四肢。
许岩死了,被程一刀斩杀。
程站立原地默然良久,直至地上流淌的鲜血触碰到靴尖。
枣红大马不知何时来到一旁,喷鼻示意,将程从沉默中唤醒。
“我没事。”程面无表情收刀入鞘,然后拿起地上酒壶,将内中剩下半壶烈酒浇在地上。
程没有骑马,只是低着头缓缓而行。还没等他走远,那几头惯食腐肉的野狗立刻朝着许岩尸体跑去,它们正要大快朵颐,几枚石子毫无征兆飞来,直接击穿他们躯体,给埋骨场多添了几具尸体。
程头也不回,脚踩着石子搓动,人死之后,尸体注定会在地下腐朽,自己打死这几条野狗又有什么用?
正当程陷入莫名疑惑,忽生感应,抬头望去,一名女子匆匆跑来,当她看见许岩倒在血泊时,立刻扑上去嚎啕大哭,其声凄厉。
“是你杀了我夫君!”女子哭了一阵,她正好看见程站住不动,掏出一柄短匕,发了狂般朝他扑来。
这女子并无武艺在身,程也不说话,只是侧过身子,轻巧避开,那女子便自己一个踉跄跌倒在尘埃里。
“我答应了许岩,放过何家人,你不要浪费性命。”程说。
“你杀了我夫君,还要欺辱我们吗?”那女子脸上泪水与尘泥混杂,狼狈不堪。
“我要欺辱你们一家,多得是办法。”程望向远处:“我不杀他,他也要杀我。你如果想报仇,下一回我不会手软,自己好生掂量。”
说完这话,程翻身上马,朝着屈支城疾驰而去,在夕阳余晖中,留下一缕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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