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崇古提出扩大官园的数量和面积,固然是在报复敢于刺杀他,并且杀死了他亲弟弟的凶手,同样也是为国谋长策,不仅仅是出于泄愤的目的。
六成?十成十都嫌少。
王国光思索了片刻说道:“陛下,大明的人口是在增加的,因为救荒的甘薯,实在是生民好物,可是这天气越来越糟糕,人多了,粮食少了,这就要乱,天下有变。臣以为,这粮食事关国朝命脉之事,不掌握在国朝手中,恐有大乱发生。”
粮食尤其是海外流入大明的粮食,不掌握在朝廷手里,皇帝你怎么睡得着呢?
你能当皇帝,是因为你兵强马壮,你兵强马壮,是你有粮有银有枪,还有礼法,还有人心,所以你才是皇帝,你没粮就没银,没银也没枪,你还能坐得稳皇帝?
陕甘宁注定的干旱问题,和人口增长的问题,就是大明国朝必须要面对的现实问题。
陕甘宁的百姓,因为饿肚子闹起来的时候,朝廷是剿是抚?这个问题,早在正统年间,就由宁阳侯陈懋、沭阳伯金濂讨论的十分清楚了。
陈懋和金濂在平定叶宗留-邓茂七起义的时候,就把这个问题给讨论的十分明白了。
生民勤且毅,稍可饱腹则苟安,凡民乱起则天下危亡,剿则如烈火烹油,越迫越急,越剿越烈,唯有招抚安置,方为安定四方不二之法。
陈懋和金濂平定了民乱之后,叙述的极为详细,大明的百姓比羊还温顺,比驴还肯吃苦,但凡是有点生计,就不会造反,把这样的百姓逼到造反的地步,还要继续剿,就是扩大矛盾,最后弄的天下大乱,所以,民乱只能抚。
招抚百姓,需要粮食,而粮食不在朝廷的控制之中,难道皇帝要依靠看不见的大手,赌行走四方、逐利的商贾不会涨价?看不见的大手,只会让银子流向不缺银子的地方,让粮食成为朘剥的工具。
民以食为天,粮食一旦出现问题,绝非小事。
王国光和张学颜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话外就这个意思,既然要做御门听政什么都要管的大皇帝,就得精神点!
“已经扩张到了六成,再多,僵化和臃肿的问题,就成了种植园无法解决的问题了,六成不少了。”朱翊钧阐述了自己问政的理由。
再多,种植园就失去活力,因为没有竞争,只有垄断,僵化和臃肿就会影响到生产,最终让粮食的产量总体下降,北宋那一斤两百文的煤,卖的很不好,没人买,也没人生产了。
南洋的种植园,因为僵化和臃肿,无法成为大明的血袋,无法帮助大明顺利度过小冰川时代,也是朱翊钧问政的原因。
官办和民办,是一个相互的过程,决计不是你死我活的敌人,而是相辅相成,矛盾相继,螺旋上升的过程。
“那就再涨一成吧,官七民三。”朱翊钧十分明确的说道:“两位爱卿,总不能让大明水师出去捕奴吧,别说朕不乐意水师军兵干这些脏活儿,他们也不会捕奴啊,让他们攻城略地,杀死敌人,他们很擅长,可捕奴是个很专业的活儿。”
“而且,也管不过来。”
王国光和张学颜彼此小声交头接耳了一番。
王国光才俯首说道:“陛下所言有理。”
七成不多,但也够用,按照大明轻重论而言,其实占据三成就足够占据主导地位了,朝廷在种植园经济中,占据七成,已经是朝廷的极限了。
朝廷官园不捕奴也不用奴隶,这不是什么高道德劣势,而是因为大明沿海地区的人口增速远超内地,这些官园还有另外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安置人口,不至于让无法调节的人地矛盾,把大明朝炸上天去。
“定期巡检和在元绪群岛设立巡检司,是很有必要的。”朱翊钧对后面两条倒没什么意见,就是王崇古对种植园的全要全拿,朱翊钧不是很认同。
吃太多也会撑死的。
朱翊钧见了大司徒和少司徒,也不光是王崇古的奏疏,还有关于河南山东,一共六个工兵团营组建之事,朱翊钧询问了进展。
“陛下,凌部堂的确忠君体国,可是这手里忽然从一千五百客兵变成了六万工兵团营,是不是有些危险啊。”张学颜低声说道:“臣是从辽东巡抚入朝为户部主事,臣在辽东亲眼看到了辽东藩镇化的可能。”
张学颜首先高度赞赏了凌云翼的忠君体国,而后提出了自己的质疑,皇帝是真不怕,凌云翼是以兵部尚书总督河南、山东军务,这六万人都归凌云翼直接管理,河南和山东要是和辽东一样的藩镇化,这和天塌了没什么区别。
“凌部堂要去长崎总督府。”朱翊钧从桌上翻找出了凌云翼的奏疏,递给了冯保转递张学颜说道:“少司徒所思虑之事,凌部堂也想到了。”
驰道修通了,工兵团营组建好了,清丈废除贱奴籍这些棘手的事儿办妥了,凌云翼要出海去长崎总督府,转战倭国,凌云翼已经在主动请缨了,请陛下给他个灭倭的机会。
“是臣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张学颜看完了凌云翼的奏疏,赶忙郑重认错,自称小人。
凌云翼是个威权人物,他在这六万人,就只听他的,他离开了,这些工兵团营就是朝廷的工兵团营,再加上驰道修通,就不用担心了。
凌云翼之所以要前往长崎总督府,自然是要为了灭倭大事。
朱翊钧见完了户部两位大臣之后,又接见了阁臣万士和,万士和主持编纂《诸子汇编》之事,开百家馆,招揽四方治学之人,一同汇编,已经将《荀子》完全编纂完了。
百家馆纳四方之士,汇编之后,交于礼部审定,而最终审稿人是万士和本人,万士和审定之后,直送皇帝面前阅视。
朱翊钧已经看完了三十二篇的荀子,可谓是字字珠玑,让大明皇帝收获颇多。
“荀子作为至圣先师,被开除儒籍,实乃是儒学一大憾事,这是儒学的损失,不是荀子的损失。”朱翊钧看完荀子之后,就只有这一个感触。
大明的至圣先师,不再是孔夫子、孟圣人。
诸子百家,都是至圣先师,就是人文肇始的开辟之人。
“臣也是编纂之后,才发觉了,可能《荀子》就是儒学的另外一面,如果后来的儒生们能够接受荀子的批评,儒学决计不是现在这个模样。”万士和十分肯定的说道。
孔孟讲人性本善,荀子讲人性本恶;董仲舒搞什么天人感应这套在先秦就已经被逐渐抛弃的迷信论,荀子讲‘人可制天命而用之’;儒家讲隆礼重法,而荀子以人性本恶为出发点,专用律法治世,用礼法规劝。
人可制天命而用之是最典型的,意思是:人类有能力驾驭自然变化的规律并加以利用,面对自然要发挥主动性,强调人对自然的改变,让自然为我所用,而不是让天命,自然成为人类的束缚。
就这一点,就把董仲舒那一套天人感应给秒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天人感应,是在开历史倒车,是‘天、人不分’,而儒家至圣先师荀子,就已经明确提出了天人相分的理论,并且在《荀子·天论》里体现的淋漓尽致。
朱翊钧还记得隆庆六年末,万历元年初,客星犯主座时候,张居正承受的可怕风力舆论,朱翊钧为了表达自己对张居正的支持,下诏修省,说天人示警,完全是因为他这个皇帝做的不好,万历五年,大彗星出现,张居正父亲病逝,丁忧风波,也是闹得满城风雨。
明明已经在先秦时候就已经将天人相分,可兜兜转转到了大明,天人感应仍然流毒无穷。
事实也证明,客星犯主座的客星,就只是超新星爆发;而大彗星更不是什么天人示警,反射望远镜观察的很明白,是一颗彗星罢了。
“荀子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荀子不被开除儒籍才怪。”万士和万般无奈的说道。
荀子不是因为骂贱儒被开除儒籍的,而是因为攻讦三代之上的圣王,荀子触及了儒家最核心的理论,儒家的一切都是在周礼上建立的,而荀子直接刨了祖坟。
天道自己有自己运行的规律,不会因为尧舜在世而长存兴盛,也不会因为夏桀而消失衰亡,作为君王应该以兴衰为标准,天下大治则吉,天下大乱则凶。
将天下兴亡和自然现象强行和君王的道德绑定在一起,君王负担不起,天下的百姓同样承担不起,把兴衰都寄希望于一人之上,是极其危险的,要君圣臣贤万夫一力,才能兴盛,反之则丧乱,所以‘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
朱翊钧很喜欢《荀子》三十二篇,这是真正的帝王书。
“还有更多吗?只有三十二篇了吗?”朱翊钧看完这三十二篇有些意犹未尽,询问万士和是否从民间找到了孤本,或者已经散佚的篇章,哪怕一篇也好。
“只有这三十二篇了,其他都散佚了。”万士和十分遗憾的说道。
“这…真的令人扼腕痛惜,朕给爱卿三百万银,专事搜集孤本独篇,来补齐诸子百家散佚之文,哪怕找到一篇,这三百万银也值了。”朱翊钧让冯保取来了一张内帑的承兑票证,写上了三百万银的大写,将印绶拿来,盖在了上面。
说给钱,是真的给钱,绝不是敷衍,哪怕是找到一篇沧海遗珠,三百万银都是值得的。
儒学的兴盛,让诸子百家落寞,各种文章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陛下,这不仅是银子的事儿,还需要一些运气…”万士和拿着手中的银票,这东西真的能兑换三百万银,万士和这辈子都没拿过这么多的银子,但,他只能告诉陛下,主要靠运气。
“能不能弄个千金买马骨的事儿来?朕的意思是,有人拿着家传的古书,到百家馆询问,而后发现是散佚篇,一字千金,有一个字算一千银,大庭广众之下赏银,那寻找散佚孤本,岂不是容易了许多呢?”朱翊钧思索了片刻,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一字千金寻孤本。
贵是贵了点,朱翊钧有的是银子,而且也愿意出这个银子,让明珠不再蒙尘。
万士和看着手中这三百万银的银票,看着陛下由衷的说道:“陛下圣明!这个办法很好,除了有点费钱。”
一向吝啬的陛下,突然愿意花这么多钱,意思非常明确,陛下真的想把这些事儿办成。
泰西搞什么文艺复兴,复兴罗马文艺,大明不用,因为大明就是东方活着的罗马。
都是祖宗的遗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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