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扶着罗云生的胳膊,久久不肯松开,盯着罗云生上下不停打量。
半晌,终于满意地点点头。
“瘦了,不过扎实了,胳膊上都有腱子肉了,看来陇右这一遭没白去,娃子年纪还小,也该受点磨难和锤炼,不然一生难成大器。”
罗云生苦笑道:“差点连命都丢了,这应该不止是锤炼了,简直是过鬼门关。”
秦琼哼了哼,道:“我们这些老将一生戎马,谁没从鬼门关里蹚过几个来回?单只你金贵么?不受点磨难,怎成男人大丈夫?就你以前那懒散惫怠的德行,谁见了都想抽你一顿,把你送去凉州,就是为了改改你的毛病。”
罗云生笑容愈发苦涩,“事情我给圣人办的妥帖了,可是家里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为人臣者……”
秦琼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陛下委屈你了?”
罗云生垂头道:“小子怎敢妄揣圣意。”
“在你秦叔叔面前,不必遮掩,先不说当时朝堂汹涌,你在长安继续呆着,免不了横生祸事,再说了,与之前相比,老夫觉得你无论是精气神,都比之前强了太多了。”
罗云生笑了笑,点头称是。
秦琼瞥了他一眼,道:“你前些日子,回长安,老夫听说你大出风头,陛下连下数道旨意。
当着满城臣民的面褒奖封赏,还晋了你的爵位,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竟也是侯爷了,谁家小子能有你今日这般风光?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小子当然满足。”
“既然满足,就好好过你的日子,别胡思乱想!”
秦琼盯着他的眼睛,正色道:“罗云生,叔父一直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因为你不在长安,圣人竟然想拿你弟子开刀,将武媚娘收为才人。老夫告诉你,你心中不能再有怨恨。很危险。”
罗云生沉默片刻,道:“小子已无怨。”
秦琼深深地看着他,道:“但愿你说的是真话,云生,凉州有凉州的好,长安有长安的险,远赴凉州固然艰辛,可在长安也是处处凶险,你此番回来。
陛下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你褒扬封赏,虽说风光一时无两,可你日后的处境也将处处被人侧目关注,日后你当愈发如履薄冰,稍有不察,便将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更何况,你是太子一派,与越王自然是不慕的,如今越王势大,更是不能不防。”
一番恳切凝重的叮咛,看得出秦琼是发自内心。他确是将罗云生当成了自家子侄看待了。
罗云生脸上带着笑,心中却感动不已。
今生能遇上这样一位关心自己的长辈,实在是自己的福报,长安城纵然再凶险,总好过在凉州时那种孤立无援,茫然无措的绝望感。
“多谢叔父提点小子。”罗云生毕恭毕敬朝他行礼。
秦琼哈哈笑道:“罢了。老夫年纪大了,喜罗嗦,你记住便好,说来也是县侯了,大唐十几岁的侯爷。却少见得很,你小子算是个人物了,日后更需长进些才是。”
罗云生唯唯称是。
秦琼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站在外面说话不是礼数,来人,设宴,上酒!小子,咱们进前堂喝个痛快!”
“啊,喝酒?”罗云生顿时脸色发青,“叔父,您这身体还是莫要喝酒的好,而且还有程伯父、尉迟伯父要拜访……”
“拜望个屁!程家一个老恶霸领着一群小恶霸,府里不啻龙潭虎穴,你进去了焉能竖着出来?反正都是醉,今索性便醉在老夫府上,多少还能给你个照应,莫罗嗦,进屋!”
秦琼不由分说将罗云生推进了前堂,二人前脚进屋,府里的下人们后脚便将热腾腾的酒菜端了出来,效率之高实在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所有大唐名将的府上都养着几十个厨子高举着鸡鸭随时待命,所以家主一声令下便马上把鸡鸭扔锅里,眨眼间便端出来……
秦府的酒宴很朴实,不像程家那么奢华,毕竟是武将家,菜式虽简单,但分量却十分吓人。
一盆盆的大菜和一坛坛烈酒端上来,罗云生呆呆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酒菜,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儿。
“来,满饮三杯再叙别情,不废话,干了!”秦琼很豪迈,仰脖子便饮尽了杯盏中的烈酒,龇牙咧嘴一阵后,黝黑的老脸顿时浮起一抹潮红。
罗云生仍呆呆看着面前那杯足足有半斤分量的漆耳杯,又吞了口口水,脸色有些发白。
“哈哈,好烈的酒,叔父喝一口,就想到当年的济南历城县,拳打黄河两岸的日子了。小子,明明你府上有这种烈酒卖,为何非要喝文人那种软绵绵的葡萄酒,来来来,干了这杯西风烈。”
“啊!喝,喝!小子这就喝……”罗云生装模作样将斟满的酒杯凑进唇边,忽然眼睛一亮,发现稀世宝贝般盯着前堂内一根朱红色的堂柱,惊道:“啊呀!好雄伟的一根……柱子!跟秦叔父一样伟岸,好宝贝!”
顺势赶紧搁下手里的酒杯,一个箭步上前,如同吃了我爱一条柴般抱着柱子死不松手,摩挲爱抚不停:“这粗细,这漆光,这长度……啧!好柱!”
“你撒手,这不是柱子,这是你表哥怀玉!”
“秦叔父,您家里的柱子不是凡品啊!好柱!不知用怎样的木料,怎样的朱漆,小子回去后当效仿之……”罗云生拼命将话题从喝酒岔到柱子上。
“你是不是瞎了,你连你怀玉熊掌都认不出来,怀玉啊,给他灌酒,让他清醒清醒。”
罗云生面色有些尴尬,秦琼的声音太大了……
还有表哥怎么又长个了?
一顿酒宴,说不上宾主尽欢。秦琼看出罗云生酒量不佳,也没再劝酒了,罗云生屡次偷奸耍滑,秦琼自顾自不停满饮,于是酒宴最后,秦琼……莫名其妙把自己灌醉了。
将西风烈当成葡萄酒、三勒浆不停灌的人。
不醉实在是没天理了。
最后秦琼满脸通红,两眼发直,舌头都大了,摇摇晃晃站起身,开始跟罗云生说起了知心话。
“好娃子!真是好娃子啊!
老夫活了这么多年,头一回……见到,你这种妖孽般的娃子……好!
老夫知你这段时间在西北受苦了,十多岁的娃子,领着满城军民守土抗敌。怎能不苦?好在苦尽甘来,回了长安你也风光了,这是你拿命换来的风光,尽可昂首挺胸受下,罗云生,你很不错,不枉老夫当年亲自将你带到长安,你对得起老夫。
也对得起陛下……往后,秦家就是你的家,来去尽可随意,哪怕你把秦家一把火点了,也随你高兴,老夫绝不责怪……云生啊,千万莫与老夫客气见外。知道吗?”
“秦叔父,您醉了,回卧房歇息去吧……”罗云生温言劝道,说着就示意秦怀玉抓紧。
“谁说老夫醉了?没醉!来,满饮此杯,再看老夫舞锏助兴。为陛下寿!”秦琼仰脖饮尽杯中酒,瞋目大喝道:“来人!取锏来!”
然后,在罗云生的目瞪口呆之下,秦琼说完这句后,圆睁着双眼,脑袋重重朝矮脚桌上一磕……彻底醉死过去。
秦府一位老管家和几名抬着铁戟的下人站在前堂门廊外,呆呆看着自家老爷昏睡过去,怔忪半晌,老管家挥了挥手,下人抬着铁戟退下。
“少郎君莫怪,我家老爷素来如此,醉倒了便睡,一睡便是一天一夜,少郎君还请自便。”老管家陪笑道。
罗云生也笑道:“不要紧,秦叔父是性情中人,我素来仰慕,怎会见怪?”
话毕,罗云生看向秦怀玉,“哥,刚才叔父说,要我把秦家当成自家,哪怕我把咱家点了,他也不会怪我。”
秦怀玉哈哈大笑,他出门办事,回的晚了些,没有参与酒桌战斗,此时担负起家中少主人的身份,见罗云生开口,他大气道:“你这坏小子,心中想什么,我能不知道?自己过日子不容易,花销也大,正好我爹开口了,你看上啥随便拿。”
罗云生眨眨眼:“这不好吧?”
秦怀玉急忙道:“有什么不好的!”
罗云生喜道:“那就好,那我就动手了……”
在秦府管家和门口一众部曲老兵复杂的目光注视下,田猛和一众罗家老兵抬着秦府的铜炉,字画,精瓷等物,欢天喜地离府绝尘而去。
管家见状,急的眼泪都流出来了。秦怀玉看着远去的罗云生的背影,一招手一群亲兵走了过来,“赶紧捡值钱的东西搬,算我兄弟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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