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游走,无声无息,恍若近在眼前。
陈灵官低头,朝着镇子外面的五君山方向指了指。
魏杯循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眉头绞在一起。
五君山山顶的那处荒废的道观,莲池前,此刻正安静盘坐着一位头戴莲花冠的邋遢胖道人。
在魏杯的视线投在道人身上的那一刻,对方似乎心生感应,抬头望天,笑而不语。
魏杯敏锐注意到,在这位胖道人的眼眶之中,没有眼瞳,只有一片混沌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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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水街。
许仙带着宋墨海来到镇水街最后一排老屋子前。
这一排老屋子,算是整个镇水街住人最少的。
整条街,就只剩下王姓一户人家,且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孤零零老妪。
王婆婆早年间在家里遭了变故之后,就去了簪花巷于家当丫鬟,一当就是五六十年,一直到她活动不动的那天,于家才把她打发回了镇水街祖宅。
年幼时候给于家小姐当贴身丫鬟,能识文断字,久而久之也就变得心高气傲起来,后来到了于家小姐快出阁的年纪,她本有随着主子一起走出镇子的机会,可哪成想她不知怎的和于家的某位少爷搞到了一起,事情东窗事发败露了,王婆婆非但没有被赶出去,而是被关在于家整整几年时间没有抛头露面,那时候镇子上就在传,她是怀上了于家的种,被关在房间里养胎。
想让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娶一个丫鬟,且不说门不当户不对,说出去本身就是一件丢脸跌份的事情。
反正那件事之后,没见她成为于家的媳妇儿,依旧是丫鬟的身份。
不过有一点,倒是耐人寻味且也在情理之中,就是每逢过节的时候,于家的老家主会带着儿子亲自登门。
这些都是许仙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闲言碎语,但也不排除有人在其中添油加醋,恶意中伤,所以就没和宋墨海说起这事,不过还是提醒他,最好别惹她,因为脾气不太好。
宋家宅子的泥土糊成的院墙塌了大半,院子里面的杂草已经有人头高了,地上也攒了一层厚厚的腐烂草木。
院子里,只剩下墙角碎了的石磨,余下的值钱货,早就被人‘光明正大’搬回家去。
事实上,不仅仅是宋家宅子,只要没人住的宅子,几乎都逃不掉这种命运。
“还真是……民风淳朴啊……”宋墨海呵呵笑道。
他从袖口取出一枚钥匙,打开远门。
“虽说这里算是我宋家一部分,但也得从门进才行,免得落人口舌,毕竟接下来我得在此地待至少半年。”
宋墨海嘿嘿笑了起来。
“这地方怎么住?”
“能挡风遮雨就行,我自有办法。”
宋墨海踩倒一片枯死的杂草,弄出一条路来。
正堂的门,早就被人破坏,以前镇水街孩子多的时候,他们会经常来这里光顾,大概是当做一个‘秘密据点’般的存在。
“要帮你把杂草清理掉?”
“不用。”
宋墨海转头,语气严肃,“许兄,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很重要的一件事。”
“你说。”
“你家的酒,能不能便宜一些,我这次出门,囊中羞涩。”
许仙点了点头,“可以,但不能一次给你太多,不是因为我小气,而是因为一次卖太多,我就得提前去五君山。”
虽然现在许仙已经明白过来,晚上淋雨不会发生不祥,但是五君山靠着商湖,说不定会有鬼怪妖物。
“知道知道,两天一坛酒总可以了吧?”
许仙点了点头。
宋墨海推着许仙走出门外,一脸歉意,“许兄,不是我不留你,这个家什么情况你也清楚,说是‘家徒四壁’都算是抬举,等我有空就去你酒馆喝酒去。”
许仙嗯了一声,大概明白宋墨海有什么着急的事情。
没等许仙走出巷子口,就被宋墨海喊住了,“许仙,有个事觉得很有必要和你说一声。”
许仙驻足回头,宋墨海一脸认真,欲言又止,改口道,“别的事先不提了,二月二我要去一趟商湖,有空和我一起去吗?”
许仙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不了,那天我正好有别的事情。”
宋墨海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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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许仙走后,宋墨海望着荒废的院子犯了愁,倒也不是因为‘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那么简单。
而是他实在不知道宋家那方上古砚台被藏在了什么地方。
按理说宋家最初搬到此地的时候,家中祖宗花费大代价将那口井连通镇子下面的地气。
宋墨海之所以不执迷于找宋家最初的宅子,最为重要的是,那口井随姓氏而搬迁。
换言之,姓宋的无论搬到镇子上任何地方,只要在家中院子挖井,那口井都将直通下面的地气,这种手笔自然会损耗祖辈的阴德,但最为直观的是,这口井会汲取武祖残存的气数,而后反哺这户人家背后所在的家族。
井里喷薄上涌的气运被宋家主脉尽数收拢,且还要蕴养那方上古砚台,实则对于住在镇子上的宋家一脉人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宋墨海才会说是‘戴罪立功’。
宋家主脉便是因为这一手笔,才得以在短短几百年的时间内迅速壮大。
宋墨海穿过杂草,在不大的院子里来来回回走了个遍,大概是在搜寻那口井的位置。
名贵的衣服上很快挂满了一种叫‘牛虱子’的带刺种子。
“不应该……难道还遗落在最初的地方,还是说被穷困潦倒的不肖子孙给贱卖了?”
这口井,抢不走,挖不走,却能卖走。
一旦卖出去,就证明子孙后人不再享受祖辈的萌阴,大概就是无形之中违背了祖辈留下的某种大道契约。
按理说,宋家的子孙后人再不济也不至于将祖辈的训言给忘掉,当然,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哪家隔几代都会出几个崽卖爷田不心疼的混账。
宋墨海一时之间犯了愁。
他蹲在快倒塌的墙头前,唉声叹气。
“宋兄,要帮忙吗?”
墙头,探出一只脑袋,去而复返的少年手里拎着一坛酒,隔墙问道。
宋墨海想了想,摇头。
许仙蹲在墙头边上,拔下挂在裤脚的‘牛虱子’,笑道,“这种牛虱子,小时候经常玩,一些调皮的小子会把它偷偷扔在小姑娘的头发和衣服上,要是女孩一个没注意或是忘了取下来,它就会把头发缠成一团,很难取下来,就只能用剪刀剪下来。当然,一般干这种事的,要不是纯粹蔫坏,要不就是心里喜欢那个姑娘。”
像是太平街董家的那个小子,就是单纯的一肚子坏水,所以他经常会这样干。
宋墨海哦了一声,眼神茫然。
事实上,他并不认识‘牛虱子’,也不懂把它扔在姑娘的头发和衣服上有什么乐趣可言。
宋墨海从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家中书阁,奶奶盯着他临摹神道表,爷爷死守着看他凿书丹,宋墨海完全不记得童年有什么趣事儿,回首想想,反而全是笔墨纸砚,圣人言语……
他灌了一口酒,又递到许仙面前,“喝酒吗?”
许仙摇头,“娘亲不让。”
宋墨海重重拍了拍许仙的肩头,哈哈笑道,“这一点,你家反而和我家一点也不像。”
“我喝酒还是我爷爷教的……”说到这里,眼里似有光,满是追忆,“大概在我十二岁的那年吧,记得从书阁里偷偷跑了出去,就为了去买一串糖葫芦,一个人躲在洗砚池后,光是外面那一层糖就舔了一下午,等家里人找到我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然后老爷子晚上拎着一壶酒找上门来,就扔在我面前,吃糖葫芦有个卵意思,喝酒才是世上最美的事情,尤其是喝到醉醺醺晕乎乎的时候,那才叫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黑白书院昔年王祭酒的那副‘天下第一行书’,不就是醉酒之后才写出来的?等他清醒了之后,想要再尝试写一遍,却发现根本写不出那种神韵出来,也就成了绝唱了。”
“喝了第一次之后,就上瘾了,许仙我不骗你。”
胡须少年以手肘杵了杵身边的少年。
许仙依旧摇头,“以后再说,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去喝酒。”
宋墨海也不勉强,只是眼神怪异的看着许仙,啧啧称奇,“酿酒卖酒的竟然不喝酒,真是一桩怪事。”
然后问道,“那你怎么知道自己酿的酒到底好不好?总得尝尝吧?”
许仙想了想,如实说道,“起初靠闻,后来经验多了,看一眼就知道了。”
宋墨海点了点头,背靠墙根坐在地上,眯着眼,没来由感慨一句,“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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