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恼道:“你叫什么?你奶奶我还不会蠢到把人嫁到咱们洪家来祸害她!”
老夫人没去关心遭此大难的孙儿,甚至对受到了惩罚的孙儿感觉厌恶,她叫来了管家,当下吩咐下去,赶紧要将相罗文的父亲接到府中来,再者安排人手将黎生带回家安顿休养,顺便带上黎生所需的全部药材,另附上汤药费二十两,这是黎生乞讨好几年都讨不来的数目,足以慰藉他家里的人心。
洪立秦则说道:“娘,相罗文的老父亲跟黎生,孩儿第一时间便派人将他们安置在了城里,管家,你命人把老头还有黎生给老太太接来。”
管家低头应是,急忙忙地出了房门。
老夫人走到床边,垂眼看着已而立之年的孙儿,正痛苦得龇牙咧嘴。
洪举英自小头脑就聪慧,对此老婆子在诗赋上,要比道德上予以得多得多,老夫人语重心长道:“咱们洪家欠别人的,总归要还,奶奶已经在尽全力了,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原谅,得不到也没关系,咱洪家欠他相家一辈子也可以,你要牢记这份亏,得一辈子知道吗?”
洪举英脸色涨红,目光刚烈,眼球丝丝血润,面对奶奶的警示之语连连点头,这个时候下人送上第四根木棍,他没有着急咬住,强忍着嘴唇的颤动,说道:“奶奶放心,这份亏即便孙儿记不住,断掉的手臂也会时常提醒孙儿,孙儿今日人生大起大落,落得如此下场罪有应得,还要劳驾奶奶为我还罪,举英实在难受!”
最后一句撑不下去,洪举英疼得面无常情,口齿已不清晰。
“难受你就去死啊。”
门外突然有人发难,原是憋不住气的凌元怒发冲冠,僵尸模样的他一览无余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吓得洪家女仆惊叫连连,打翻了少爷洪举英的药碗,药水撒了一地。
凌元一脚踏进烛火通明的房间,气势强大,整座房屋内的陈设,隐隐中有被往外推的趋势,手中执杖的老夫人站立不稳,儿子洪立秦护在她身前,催发道力将那股力顶了回去。
洪立秦为人老道,深谙世事,面对突然杀到的凌元,他力喝道:“小子,你敢送上门来!?你以为有小姐撑腰就肆意妄为,照我阳家堡的规矩,私闯本府,我有权利把你扣押!”
凌元眼光凝神,延伸到唇下的森白獠牙尤为阴气,他张开嘴道:“怎么,你怕我会拿张莎来压你?”
周身满是邪气的凌元嘴角挂笑,他道:“我只是来找洪举英,拿回他欠相爷的东西,你们放心,拿到我就走。”
洪立秦一眼望穿凌元势态,丝丝黑色气焰,从凌元体内散发而出,洪立秦惊道:“你入魔了?”
很享受现在的感觉,凌元思维还算清晰,一听洪立秦说自己入魔,眼神闪烁的刹那,邪气立马消散虚无。
低头一瞧周身,凌元这才发现自己恢复了常样,原来真的没有控制好心神,暗自庆幸的同时,凌元也不废话,敛气收势,打算在洪立秦这位道者面前破釜沉舟,拼个鱼死网破也要取洪举英项上人头。
却是突然被老夫人叫道:“孩子,这件事等我们将相罗文的家人请来了,再来定我孙儿的罪,你看可行?”
凌元的目光郑重投向脸上满是满皱纹的老夫人,她的两边嘴角下拉,应是掉光了牙齿,可是那眼神却洞明。
老夫人语气中肯道:“相罗文还有一残疾的老父亲在家中,待我洪府的人将他接到府中来,谈谈他儿子赔偿一事,到时候你要打要杀,咱们洪家也随了你的星冥帝国的刑罚,毕竟英儿是在你星冥地境犯事,老婆子绝不偏袒,也不会向阳家堡求救,你看如何?”
心眼儿极少的凌元不明所以,只是说道:“抚恤死者家人应该有,你们有这良心是好,可跟我取洪举英性命有何关联?”
洪立秦脸色振奋,他娘的法子实在妙哉,面对凌元的质问,洪立秦抛开一切法律人情,黑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相罗文的性命被我洪家取走,自然要让相罗文的父亲来给个价码,说到底你也不是相罗文的家人,就算要我儿洪举英死,也得等相罗文的父亲来处置,可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
小到极致却很强大的逆流情绪,瞬间顶住了凌元将要一鼓作气的杀机,在如同洪水凶猛般的气势上,被这小情绪给强行横断,性子中正的凌元楞立当场,心间顿生无力之感,眼前的洪举英,居然不能杀了?
“我家孩子对不起相罗文,洪家也只能让相罗文的父亲晚年能够好好享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今日老婆子在你面前做了一回坏人,实在有违我洪家处世初衷,可老婆子不是大圣人,与你做了对家,自然要全力保住举英,若是可以,小朋友你就放个行吧。”
沉寂的街道,有阴风刮走角落的落叶碎屑,月牙儿被乌云遮掩半会儿,又悄然露出。
凌元一个人的身影被拉得老长,此时疲惫无暇顾及温饱,当初大叔与他说的道理,在此时也无可奈何。
信誓旦旦要为相爷报仇雪恨,却被洪家老夫人的一句话完全浇息,凌元正遭遇着人生中的第一个跌落,有关于意气上的被迫泄洪。
凌元的心境已落得此地了,使得他心境受损。
历经人生起落,道者想要在道力上有所成就,心境的淬炼,尤为重要。
谭轩是被公推这一代道上而立之年,最早修成奉观境的人物,为他在单族这唯一外姓族人长足了脸面。
两年前终是遭遇人生的逆境,这位天子骄子被星冥凌澈破了情殇金身,因得师傅之手,保住了修为,此时正逐渐学会如何去爱。
而年轻一代的榜眼跟探花中,探花林墨只身踏入在众生眼中不可能有结果的畸形关系中,下定决心想要破釜沉舟一次,可悲的是前有狼,后有同门青使庄启圣的警告,林墨的金身被碎的体无完肤。
唯一尚且紧追状元郎的阮青海,心境一直大好,甚至更有心得,那被林墨都肯定下来的学识天赋,并非他阮青海脸皮厚,而是真有才学。
至于被三人甩得不见人影的凌元,他倒不会去追寻道力的崇高,因为眼前事,才是最重要的。
可恨自己不是相家人,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细想而来的凌元心头闷闷,并非他不能报仇,只是这件事被分了内外,最开始得由相爷的老父亲来决断洪举英生死,而被判罚了的洪举英,万没有再跟自己废话的理由,这内外的矛盾将凌元心智蒙蔽,此时大为沮丧。
洪府大门外,江道南带领四队列的府兵,将洪府大门堵得水泄不通,每人高举火把,将这本不热闹的街道照得敞亮。
江道南高骑大马,一身银甲武装,与府兵别无二致,只是腰悬公主凌澈亲赐宝剑金玉,气势自然势不可挡,有不交出洪举英就火拼的决心。
洪府里走出一人来,是洪府管家,在给江道南等人开门的洪府下人看来,老爷派管家来跟你对接公务,已是给足了面子。
老管家笑着说道:“江大人,我家老爷让我带话,不可能让星冥帝国来替他管教我家少爷,今日之事老爷会处理妥当,星冥若要洪家给个交代,恐怕要让你等到明儿一早了。”
嫉恶如仇的江道南懒得废话,力喝道:“来啊,将此人拿下!”
果真大战在即,毫无预兆的江道南爆喝响彻街道百米,想必洪府里的主事人也都有耳觉 。
大门口的管家不会坐以待毙,洪家家仆后退的同时,已经做好准备拦截的势头。
可府兵就连兵器都未曾用上,三招两式就把家仆打倒在地,拿住洪府管家也在一招之间。
霎时间,多人在地痛苦翻滚,洪家大门口哀嚎连连。
江道南连剑带鞘一齐高举,指着洪家大门说道:“众人听令!洪家目无法纪,视我星冥法纲如无物,今夜本官按律,缉拿指使杀死相罗文的真凶洪举英,阻挡者一律按同谋定罪!全队人马,进府拿人!”
“是!”
四队列府兵近百名,人人手持画卷,一齐跃进洪家大门,四处分流,只为缉拿洪举英。
夜深冷街上江道南的爆喝,以及大队人马的动静声极大,附近百姓听得清晰,但只能事不关己,各自睡觉,安抚着家人继续睡下。
阳家堡五大班头手下多有三十,少的也有十多人手,但这些拥有道力的扈从,并不属于己身,皆在阳家堡家驻养。
此时星冥帝国府兵鱼贯而入洪家大门,无疑是狼入羊群,婢女家仆被惊吓得蹲守角落。
越到房屋深处,四周越是安静,后进洪家大门的江道南已带头搜索,他手中拽着一名弓着腰的家仆后颈,迫使他找到洪举英的房间后,才将他松开。
江道南语气低沉:“就是这里?”
家仆口中哆嗦,断续回应道:“就……就是这里。”
目光从家仆身上转移至面前的房门,江道南左手握剑,右手掌一把劈在门缝中,却被一股大力反其道袭来,震动了江道南整条臂膀的经脉。
吃了个小亏,江道南忽听门内里传来洪立秦的声音:“江大人好大的阵仗,居然闯我洪家府邸。”
江道南气势下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回应道:“洪立秦,本官早已与你说明,若有阻拦者,一道缉拿,你可还记得?”
“洪某人记得。”
屋里的洪立秦话锋突转,他道:“你江道南二十年前由秀才变悍匪,四年前又由悍匪入了星冥,这一辈子吃得亏,连我这阳家下人都钦佩,可你我远无旧仇,近无新怨,若真要拿人,夹在阳家堡跟星冥之间的关系已荡然无存。但洪某人还是那句话,拿人凭本事,洪某人练了四十年的道力,不怕输给你这半路出家的秀才!”
屋内的老夫人心有顾虑,屋外什么场景不知道,但她怕洪家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立秦,咱们有话好好说,撑到人来了就好。”
洪立秦心中有火,他恼道:“娘,这都什么时候了,等人来了,星冥帝国也不会理会,他们不比刚才的小子好糊弄!”
江道南道:“屋里边儿还有人?洪立秦,本官奉劝你最好开门出来,若是拳罡剑气什么的,伤及了无辜,你可莫要怪本官。”
门在下一刻开了,洪立秦站在门前,盯着江道南说道:“祸不及家人,你我比试一场,判生死。”
这一仗自然不是只为自家洪举英而打,也是为了争夺湘潭城的绝对支配权,江道南跟洪立秦俩人心知肚明。
既然洪立秦已不顾生死,江道南风轻云淡地回了句:“这是自然。”
在江道南与洪立秦一同走向十丈外的院子时,江道南猜测老夫人先才说的等人来是谁,这件事就算阳威靖出马,要保全洪举英,他江道南也能在理字上站定脚步,所以不可能是阳威靖来自扫脸面。
江道南肯信花济慈的侄儿梁喜新再次失手,定是洪家人先他一步找到了相罗文的父亲。
迟则生变,得尽快解决掉洪立秦,他江道南大阵仗扫荡洪府,也不能完全排除阳威靖不会出现。
江道南掌心抵在剑柄端,三尺青锋在被凌澈赠与时,被告知此剑名金玉,是凌澈出国之时,已随身三年的防身之物,与蟒鞭一般,出剑次数寥寥无几。
洪立秦使大刀,在江道南眼中,此时两手紧握刀柄的洪立秦,不过是一名寻常武夫,不论以剑道来看这柄大刀,还是以人目光之长远来看,洪立秦都要输他江道南一个境界。
但江道南仍是喝道:“众人听令,若是本府倒下,尔等拼死也要将洪举英缉拿归案!”
洪立秦心中大骂江道南不是个东西。
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蹒跚走出房间,望见院内杵立的两人,又缓慢地回身望了一眼床上的孙儿,男人们的事,作为母亲不愿多过问,可此时已箭在弦上,真要论个生死,何如让她跟洪家列祖交代?
可也就只有等了,等儿子立秦能够将这位城主府斩于刀下。
院内,让江道南眼前一亮的是,洪立秦竟然换做单手持刀,与他正面相对。
这般轻挑之意让江道南噗嗤一鼻,在防止洪立秦扮猪吃虎的前提下,江道南拔剑出鞘,率先踏步朝歌,气势刚中内敛,直指洪立秦咽喉处。
大砍刀量重,洪立秦并不以力拿,这在开势就不会停下来的刀法,已被洪立秦练至极致,提刀竖挡,两把兵器的撞击,使得刀面铿锵震耳。
洪立秦紧握刀把,单手顺势下滑前送,刀锋竟轻而易举地割向江道南脖颈。
江道南稍惊,这洪立秦刀法奇特,刀锋不是常人眼中的提挥斩三式,而是将刀锋送到面门,这看似轻而易,实则需要十数年的硬功底。
下一刻,江道南印证了自己的想法,这洪立秦并不以自己为主,而是时刻围绕手中大砍刀为圆心与他厮杀,控刀的同时又送刀,很考究持刀者的技击之道,要两方兼顾的同时,还得看他江道南如何出招,实在是难得的刀法。
的确是个很艰难的活计,洪立秦的送刀在以大砍刀为圆心的同时,竟然使得刀身跟着江道南走,超乎想象的贴身战,江道南一时间护住周身却难以出招,此时身上虽未受伤,但盔甲已有数道划痕。
还真是自己疏忽大意,眼前紧贴着朝自己三路齐攻的洪立秦刀法绵柔,像天公布施的雨水,没遗留下任何一个角落。
江道南虽能跟上洪立秦的步伐,但他实则坚持不了多久。
有想过硬抗,可下一瞬的大砍刀,又会巧妙地袭向沿路的下个目标,见招拆招的思维让江道南想好了后手防御,可终究被洪立秦围起的牢笼困住。
江道南心下承认了自己的技道比不上洪立秦。
也是,洪家在湘潭城有百年基业,家传刀法能够这般滴水不漏,不算稀奇。
正如洪立秦所言,拥有四十年修习道力跟技道的他,天赋不比他江道南差。
江道南这半路出家的穷酸书生,家族上三代都是务农,也就差了许多的天时,但能够与谭轩这样的而立道者有过深交,江道南在道力上,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果不然,拥有地守境实力的江道南,将洪立秦震退三丈之外,手中宝刀也出现裂纹。
在场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洪立秦根本敌不过江道南的气势,接下来的江道南将会直捣黄龙,破了洪立秦的家传刀法,不时再取了洪立秦的项上人头。
八岁修武的洪立秦,一身横练四十多年的硬功夫,如今五十的他,好不容易破除了修道之人的第一道天哲,成为了近甲境,但似乎仍是不够看。
此时只为了保住儿子洪举英,但在面对天赋卓绝、实打实的地守境高手江道南,四十多年的硬功,犹如沧海一粟被破去,就连那使了大半辈子的大砍刀,也被江道南一剑削毁。
“住手!”
就在江道南将剑尖抵在洪立秦喉头之时,老夫人拄着拐杖走到院落边缘,焦急道:“别打了,江城主想拿谁就拿吧,只要别伤了我儿性命。”
当江道南命人着担架,将洪举英从房间抬出来时,洪家家仆刚好带着相罗文的老父亲来到洪家,两拨人撞个正着。
处人群后端被人搀扶着送行的老夫人走上前来,她见到同样被家仆扶着才能行走的老头,问道:“请问老人家,是姓相吗?”
老人衣着简陋,此时的天气尚且有些凉意,但身上只有薄薄的单件儿,从进来洪家烫金匾额高悬的大门,老头的目光就一直在四处张望,但他却是个瞎子啊。
眼前有人询问自己,老头颤颤巍巍的语气却问道:“我那儿子呢,听他们说,我儿子死了?”
没有人应答,颤动的语气让老头一瞬间泄了气,他哭了出来,眼泪跟鼻涕一道流出,他还在四处张望,干瘪的脖颈上,皱老皮肤一览无余,老头仰头高声道:“罗文孩儿,你在哪儿呐?爹来了!”
依旧无谁回应,常年没大声说过一句话的老人,尽力嘶喊过后,声音便萎靡着,情绪在此时崩溃掉,老头哭泣:“儿啊!爹来了,你别怕啊!”
情绪波动太大,导致老人家双脚全然无力,只能靠身边的两位洪家家仆挺身搀扶。
儿子再不敬老,老头再不愿多见相罗文,可父子就是父子,赌气并非过重的罪孽,仅仅只是两父子的互不待见,这在相罗文去世后的世界里,瞎眼的老父亲感觉自个儿什么都没有了。
他不要身边人的搀扶,尽力挣脱掉后,双脚跪在地上,竭尽全力嘶喊着:“罗文啊,你爹来啦,你在哪儿啊?出来吧,咱父子俩别闹啦,你出来跟我一起回家吧……”
老夫人心头苦得说不出话,不敢说什么‘以后洪家就是你家……’这样令人作呕的话来,反正都是死罪,死哪儿不如死自己家里,老夫人有过这样的自我安慰后,指着一旁被府兵担架抬着的孙儿说道:“老人家,相罗文就是被我孙儿洪举英杀死的,他就在那儿。”
老夫人将手中的实心拐杖,递到了老人面前。
老头站的力气都没了,见不到自己的儿子,如何还有别的心思去管他人?
江道南拿住老夫人递在相罗文父亲面前的拐杖,将之轻轻推了回去,最终江道南将受害人跟凶手一起带走。
远处黑暗中,凌元自始至终都将江道南与洪立秦的对抗看在眼中。
他眼光闪闪发亮,脑海里有了些新想法。
十八岁的凌元厚着脸皮回来,便有了巨大收获,以前他是知道拳头就是道理,但现在他更知道了拳头可以打破道理,故而在不为自己认同的品德上,有了一争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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