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了武器。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虽然我不相信因果报应,但是我这种人,不受到报应是不可以的。
那些人没有当场杀死我,大约是觉得做场审判会比较好吧。我的知觉受到重重封印,身体也是重重束缚。有时会解禁接受审讯,往往伴随着侦测谎言仪器或者吐真的法术;更多时候是望着无声广袤的黑暗发呆,回顾那些年来与它之间的点点滴滴。
在那段无异于酷刑的干枯时间里,甚至会幻听到某些细碎扭曲的呓语。但如果有意倾听,怪异的呓语便如同恶作剧的妖精一样消失不见了。
反正自己也没几天好活了,他们要问为什么,我就全部说出来。自己迄今为止的心路历程,痛苦和纠葛、暴虐和欢愉,以及现在对于过去的看法。也算是为自己的人生做个总结。
“你知道海妖吗?”审问官坐在方桌的对面向我抛来话语。当初就是这个人率领队伍攻入了我的藏身地,他看上去五十多岁,头发斑白,脸上有着明显的皱纹,姿态却格外挺拔,眼神更是如同鹰隼般具有洞彻的威压。他一边审视我的表情变化,一边把话说了下去,“在古代怪谈里,这是蛊惑人心的邪恶妖精,擅长利用蕴含魔力的美妙歌喉吸引过海的船员们,使其心甘情愿地沦为自己的盘中餐。”
我被动而又简短地接道:“有所耳闻。”
“我们解剖了那具尸体,最终得以判明其习性和天赋。”他继续说,“就和我原本推测的差不多,那是以蛊惑人心为特长的怪兽。虽然有别于已知的所有魔物,但许多特征近似于海妖这一种群,因此我们也以‘海妖’作为它的绰号。它最擅长的,就是诱惑接近自己的人类,催眠洗脑、肉体改造,将其化为好用的锋刃,为自己捕捉猎物、击退敌人。”
“我与它是真心相爱的。”
“被催眠洗脑的人一般都是这么回答的。”
“我没有被催眠或者洗脑。那些罪行,全部是我亲手所犯。我罪该万死。”
“这倒是个不一般的回答。之前几次审问你的时候,你也都是这么说的吧?而且仪器和法术都能够证明你的话语没有掺杂一星半点儿的虚假和演技。我们认为这是你仍然具有正常道德观念的有力证据。而且,我们也调查过你还在读书时的履历,也询问过你的双亲,你毫无疑问是个有着健全价值观的人。而你却说自己立刻就能够化身为心甘情愿为魔物提供人肉的大恶人,这反倒是叫人无法信服。”他说,“一个还在上学念书的、对于未来的人生满怀期盼的青春少年,有一天突然被邪恶的魔物从父母和朋友们的身边掳走,被迫接受了惨无人道的洗脑和改造,又情非得已地以杀人工具的身份历经数载地狱……我们组织可没有不讲人情到给你这样的‘受害者’判刑。”
“我是受害者?”我反问,“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受害者?”
“李同学,假设有一个擅长控制他者心智的超能力者存在,他从体育新闻网站上随机抽选一名‘幸运’的拳击冠军,并且以自己的超能力将其操纵起来,驱使拳击冠军惨绝人寰地杀害了十个自己在生活中看不顺眼的人,你会认为此事错在拳击冠军的身上吗?”
“这不一样。我没有被控制。”
“你之所以会这么坚持,是因为还残留着催眠洗脑的后遗症,就好像刚刚从梦里醒来的人有时会无法辨别真实和虚幻的差别一样。尽管是稀有案例,不过根据过往的经验,这种后遗症一般再过两天时间就会自愈。”他摇头,“虽说我们组织里私底下也有一些认为你有罪的情绪化声音,但你大可以放心,我们安全局是讲究律法的。律法说你有罪,你就有罪;说你无罪,你就无罪。”
我沉默。
“为了帮助你尽快回归社会,我们这里有个心理治疗方案。而且,你不是仍然认为自己是个坏人吗?这个心理治疗方案,同时也可以视为最后的心理测试。”他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届时定会水落石出。”
这个提议,以我的立场无法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相关的仪器设备和人员到位之后,我陷入了沉睡。
……好像,做了个不可思议的梦。
梦里的我像是虚构故事里的主角一样,忽然从充满常识的生活里被卷入了超常的事件,并且受到了回溯时间的特殊力量眷顾。而在这个过程中又结识了操纵雷电力量的美丽女子,与她并肩作战,共同抗击邪恶而又疯狂的魔人。
像是拥有清白良心的勇者一样因为无法对邪恶坐视不理而毅然行动,在得到伙伴的友谊和认可之后,又为了令伙伴远离危险而选择独自战斗。
本来连战斗的力量都没有,却奇迹般地得到了足以让自己参与魔幻战斗的强力武器,怀着好像真的英雄一样的自觉挺身而出,勇敢地战斗、落败、奋起……
最后在旅途的终点,接触到了自身命运的真相,经历了痛苦的内心纠葛,却没有一蹶不振,而是在纠葛之后选择了直面命运。
多么炫目的梦啊……
为什么就不能是我呢。
黑暗退潮之后,我睁开双眼,慢慢地坐了起来。
审问官站在旁边等候。
而角落里还有一个佩戴白色康乃馨发饰,穿着白色T恤和蓝色牛仔裤,似乎是大学生年纪的美丽女子。她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左边的胳膊从肘部被切断,用绘有大量红色经文般字迹的黑色绷带密不透风地缠住了。
审问官率先开口,“如何,李多,感觉好多了吗?”
我沉默。
“那么,重新确认一遍吧。同时,这也是最后的提问了。”他说,“你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帮助海妖,还是被海妖洗脑,迫不得已而为之?”
“我没有被洗脑。”我说,“全部是我自愿的。”
两天后,我被无罪释放了。
我仍然怀念那具黏滑而又冰凉的肉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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