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气的是其人读完还一副大义凛然无所畏惧的模样,见大家都对他怒目而视,曲端甚至耸了耸肩:“我这里难道做错了?王燮这种废物,便是后来张相公不也杀了?那我为了稳定大局,要杀他有什么问题?”
这还没问题?这问题大了去了!我杀和你杀能是一回事吗!对面的张浚都快忍不住在心里咆哮了,但偏偏侧头去看,官家还是一副面无表情宛若木雕的模样。
而李光作为御史中丞此刻也不得不出言以对:“张相公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没有朝廷命令,私自诛杀其他要员,意图兼并其部曲,这与谋逆何异?”
曲端只是冷笑,若是依照他平时的性格肯定早就还击开骂了,但一来此刻官家在场他不得不收敛一二,二来对面的几位相公和尚书先前也读了自己的传,就算在伪书里也还是不知兵的废物吧,但总归都是忠心耿耿、一心为国的好人,和他们争起来的确没什么意思。而他唯一有些心存不满的张浚偏偏也还没开口说话,他也不好直接刻意去找他的茬。
其实从明道宫跟随赵玖的几位对他这种故作深沉的姿态已经见怪不怪了,甚至有几次张浚都在暗想官家到底是真的在沉思,还是说只是不知道到底该摆出一副什么表情,乃至干脆就有些不知所措。只不过这种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张相公最后也只能是心里想想罢了。
赵玖这里倒的确陷入了沉思,他作为一个现代人其实对于曲端蔑视权威,乃至于经常做事不讲流程,不讲规矩的行为天然其实没有那种站在封建角度上维护帝王统治需要的反感,至少还没必要随便给人扣个什么意图谋逆的帽子。但就算本着就事论事的原则,哪怕是放在现代社会,那种大公司大企业里,也不是你有点能力就能鼻孔朝天对上司翻白眼的。
就算你再有能耐,难道天下事都要你来做才行?
但眼见其他人都很义愤填膺的样子,赵玖反而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便只好又抄起传统艺能装一只与世无争的可达鸭了。
而众人见官家没什么表示,议论纷纷了一通,便又催促曲端继续往下读,倒要看看他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三年九月,迁康州防御使、泾原路经略安抚使。时延安新破,端不欲去泾原,乃以知泾州郭浩权鄜延经略司公事。自谢亮归,朝廷闻端欲斩王庶,疑有叛意,以御营司提举召端,端疑不行。议者喧言端反,端无以自明。会张浚宣抚川、陕,入辨,以百口明端不反。(“这,我……”张浚赶紧用手捂嘴把剩下半句粗话给咽了回去,而众人尤其是岳飞都纷纷扭头去看他,赵玖只能赶紧继续喝可乐来掩饰自己快要憋不住的笑意)浚自收揽英杰,以端在陕西屡与敌角,欲仗其威声。承制筑坛,拜端为威武大将军、宣州观察使、宣抚处置使司都统制、知渭州。端登坛受礼,军士欢声如雷。】
“德远啊,”赵玖几乎是一边笑一边哀叹一声,“动不动用全家老小上百口性命赌咒发誓真的是一个宰执该做的事情吗?”
而张浚已经涨红了脸,既不敢去看赵玖,也不想去看对面的曲端,只好直愣愣地盯着面前白瓷盘子里的蜜饯,也不知道是能把一颗梅子看成两半还是如何。
胡寅这时候却忽又恍然大悟道:“那我之前的确说得没错,张相公你发了这么重的誓,但曲大最后估计是让你难堪了,你这个性子嘛,还不是睚眦必报,记仇得很?”
张浚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恨恨地把手里攥了半天的茶杯重重地嗑在了桌子上,若不是顾忌着官家在场,这个茶杯怕不是已经被他丢出去砸胡寅了。而赵玖此时也适时发话打断了他们:“好了,胡卿也无需这般咄咄逼人,张相公固然举止有失轻佻,但总不是你几句什么‘难堪’‘不给面子’之类的话就能当做借口处置领兵大将的,要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得继续往下读完才行。”
【浚虽欲用端,然未测端意,遣张彬以招填禁军为名,诣渭州察之。彬见端问曰:“公常患诸路兵不合,财不足;今兵已合,财已备,娄室以孤军深入吾境,我合诸路攻之不难。万一粘罕并兵而来,何以待之?”端曰:“不然,兵法先较彼己,今敌可胜,止娄宿孤军一事;然将士精锐,不减前日。我不可胜,亦止合五路兵一事;然将士无以大异于前。况金人因粮于我,我常为客,彼常为主。今当反之,按兵据险,时出偏师以扰其耕获。彼不得耕,必取粮河东,则我为主,彼为客,不一二年必自困毙,可一举而灭也。万一轻举,后忧方大。”彬以端言复命,浚不主端说。】
赵玖听完又是有些头疼了,你要说曲端说得完全没道理是胡言乱语吧,倒也不至于,人家说得挺井井有条的,但偏偏是对上了张浚这么个急性子。而且读了这么半天他算是看出来了,他曲端就算说得再有道理,也是个完全不看大局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凡事只讲究自己这处的利益得失,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关他何事。
好在这么些年下来经过自己的思想改造(?,这人眼睛里总算是有了点队友了,攻兴庆府的时候都知道去救张景了,那真是天大的进步啊,简直都要让人落泪了。
但不管怎么说曲端和张浚在宋史里的不合在这里算是埋下伏笔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会发展成那种结局,以他现在对这二人的认知,他还是更倾向于曲端真的做了什么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虽然张德远这性子看起来也不是个能容人的。
所以说果然还是赵相公做事情最正常啊!赵玖又一次发出了在南阳时候的感慨,不过比起当时,那些被他在心中挨个点名了的人其实都已经有了很大进步了。
【四年春,金人攻环庆,端遣吴玠等拒于彭原店,端自将屯宜禄,玠先胜。既而金军复振,玠小却,端退屯泾州,金乘胜焚邠州而去。玠怨端不为援,端谓玠前军已败,不得不据险以防冲突,乃劾玠违节制。】
好家伙,原来你们俩也有恩怨啊?
不光是赵玖,在关西一手提拔了吴家兄弟的胡寅也是带着讶异瞪了一眼吴玠和曲端。吴玠和曲端也是有些茫然地对视了一眼,就在曲端刚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吴玠先打断了他:“曲都统,根本没发生过的事情我就不和你争了,而且这种事情想来以后也不可能发生了,你说是吧?”
曲端显然对被他把话给生生噎了回去这事很不满,但上下打量了一番吴玠,也觉得其人说话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便也只是冷哼一声。
【是秋,兀术窥江、淮,浚议出师以挠其势。端曰:“平原广野,贼便于冲突,而我军未尝习水战。金人新造之势,难与争锋,宜训兵秣马保疆而已,俟十年乃可。”端既与浚异,浚积前疑,竟以彭原事罢端兵柄,与祠,再责海州团练副使、万州安置。】
“我就说……”“你闭嘴!”胡寅和张浚几乎是同时开口用手指着对方,而赵玖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倒是作为都省首相的赵鼎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个昔日的挚友这般互相攻讦,悄悄扯了扯张浚的衣角,然后心平气和道:“明仲,德远在这本伪书里的确对曲都统的处置有些苛刻,但直到这里也只是想罢他的兵权,贬黜他而已,总不能因为意见不合就将他下狱处死,那这和先前提到的什么‘莫须有’又有什么区别?这样荒谬的事情有一次就够了,还能有第二次的吗?!”
胡寅深吸了一口气,对上当日在太学里的老大哥他还是愿意给上几分面子的,哪怕明知道对方是在试图维护张浚,也只得称是。
【是年,浚为富平之役,军败,诛赵哲,贬刘锡。浚欲慰人望,下令以富平之役,泾原军马出力最多,既却退之后,先自聚集,皆缘前帅曲端训练有方。叙端左武大夫,兴州居住。】
【绍兴元年正月,叙正任荣州刺史,提举江州太平观,徙阆州。于是浚自兴州移司阆州,欲复用端。(张浚听到这里已经愣住了,然后去瞪了胡寅一眼,比了个口型:“我这不是还准备重新启用他吗?”)玠与端有憾,言曲端再起,必不利于张公;王庶又从而间之。浚入其说,亦畏端难制。端尝作诗题柱曰:“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庶告浚,谓其指斥乘舆,于是送端恭州狱。】
“吴大,王庶那厮向来是个废物小人也就罢了,你又是什么意思?!”读到这里曲端直接怒极就要拍案而起,“我就说,当日在胡尚书面前你们兄弟二人那般卖力,不就为了把我除去,关西便是你们掌兵权了……”
“曲大!以你这跋扈性子做下的那么多破事,想要寻个借口把你处置了再容易不过了,哪里还用得着我来挑拨离间!”吴玠也是一时有些气急,但最终又觉得有些理亏,在赵玖冷漠又严厉的目光注视下最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张相公本来就与你不合……”
而曲端继续往下扫了一行,原本就有些偏红的脸顿时更是气血翻涌。他怔住了片刻,先是对张浚怒目而视,之后又带着些许复杂的目光看向赵玖,不知是恳切还是哀伤,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失落?
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读了下去。
【武臣康随者尝忤端,鞭其背,随恨端入骨。浚以随提点夔路刑狱,端闻之曰:“吾其死矣!“呼“天”者数声;端有马名“铁象”,日驰四百里,至是连呼“铁象可惜”者又数声,乃赴逮。既至,随令狱吏絷维之,糊其口,熁之以火。端乾渴求饮,予之酒,九窍流血而死,年四十一。陕西士大夫莫不惜之,军民亦皆怅怅,有叛去者。浚寻得罪,追复端宣州观察使,谥壮愍。】
在场众人皆是寂静无声,曲端原本以为自己会出离愤怒,会去辱骂、攻讦张浚,又或是在官家面前哀叹自己的冤屈,但最后,他的声音竟然是出奇地平静。
“张相公,事情真的要弄到这个地步吗?”
张浚已是脸色惨白地跌坐在椅子里,几乎落下泪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而赵玖只是怔怔地盯着曲端,他感觉他似乎看见了别的什么人的影子。
那些在岳飞案中推波助澜的人,除了秦桧和赵构之外,是不是也有那么多人在置身其中的时候,也许仅仅是出于辖制大将的动机,而决不曾想到这是一张铺天盖地密不透风的罗网,以至于自己最后也不能幸免?
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些曾经不管是有恩还是有怨的人,最后都还是要携手共赴黄泉的。
尘归尘,土归土。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