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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章 桐花万里路(第2页/共2页)

略作沉思,就预备起身告辞。临去前,还不忘讨了一坛谢世玉亲酿的梅子酒。

清风动竹,寒气袭人。他慢悠悠地推开院门,却又忍不住回头,朝东侧的屋子好好看了几眼。那房间里,灯火依旧昏黄。他担忧地想,不知这个徐娘子要抄到几时方能歇息,真是辛苦她了。

是夜,除了徐妙戈一夜未眠之外,谢世玉亦是如此。她当初替她的叔父谢奄隐瞒行迹的时候,连同夫君桓丛浯也一同蒙其在鼓。王芝庭既来钟山打听消息,桓丛浯怎会还猜不出此中关节和他的妻子有关。于是待王芝庭一走,谢世玉就向桓丛浯坦白了谢奄的安身之地。

桓丛浯大惊之余,犹感不快。他暗中想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问待世玉尽心尽力,但岂知在谢氏族人的眼里,我始终是个外人,他们处处提防着我,唯恐我坏了他们的大事。

谢世玉瞧他神色有变,不难猜到他心中所想,不禁歉仄道:丛浯,此事非同小可,叔父的去处整个谢家也只有我知道,你勿要多心。

桓丛浯客套道:左丞一向多谋善断,如此安排定有他的道理。我清虑浅思,知晓得早或晚,其实殊无二致。

谢世玉叹了口气,问他:你可知我为何探问庾之廷和崔七郎的关系?你可知崔七郎有一挚友,出身琅玡王氏?

桓丛浯道:出身琅玡王氏有何稀奇?你们高门大户,不是最爱持禄养交吗?语气之中,已具讥诮之意。

谢世玉咳嗽几声,撑着身子道:那人若只是王氏的一个普通儿郎

也就罢了,偏偏他是王禤的儿子。

桓丛浯惊道:当今右丞王禤?!他与你叔父一向水火不容,若叫王氏一族知晓你叔父的去处,必定赶尽杀绝。而且在京城之外动起手来,自然容易得多你怀疑庾之廷是王禤的儿郎?

谢世玉见他忧心忡忡,反过来安慰他道:所幸从庾之廷的对谈来看,句句是肺腑之言,不似假模假样的,应该不属王氏一党。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前些日子我早派蓁儿送信去了京城,托兄长将王禤儿子的画像送来,相信不久将有驿差的消息。

桓丛浯还是不放心道:可是他孤身一人在那里,谁能护他周全?

谢世玉淡笑道:人多势众,却也容易惹人瞩目。一般人不知,我这个叔父曾经投身军伍,长达十年之久,舞刀弄枪,自不在话下。他毕生所愿本是当个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整军经武,为我朝大树声威,永绝边境之患。不料最后居然变成一个文臣,多年经营废于一旦我叔父常自宽道,能做到功高盖世而主不疑位极人臣而众不嫉,实是不可多得。白起被逼自戕,萧何计斩韩信,周亚夫呕血而死,殷鉴不远,皆陈于前,后人当思之再三。

这番话暗含的惋惜之意昭然可见,当年谢氏的宗主,也就是谢世玉的阿父因病故去,身为叔父的谢奄为了谢氏的满门荣耀,以及照顾兄长的几个遗孤,才不得不放弃沙场点兵的豪情,重回京都,主持大局。从此峨冠博带,执笔作戟,书生意气,谈古论今。

桓丛浯环住她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叔父半生凶险,看得比谁都透彻。如今琅玡王氏虽然威势极盛,似日之方中,可殊不知,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理固宜然。你叔父如今赢得安然自在,这不是最好的收场么?你我莫再趟这些浑水,保住室家之乐才是首要之事。

他对朝堂是非早就看得倦了,对王谢之争更是不屑一顾。这么多年来,他为名为利做了不少身不由己的抉择,如今只想木食山栖,过太平清静的日子。

谢世玉却想道:我叔父若当真想倒冠落佩,就不会特意来钟山寻我了。显而易见,他这是在揣度圣意,有意搅和分庭抗礼的局势,王氏越是权势滔天,圣上的龙目才会越倾向谢氏。不过她见桓丛浯意兴索然,也就不再多言了。

隔日课上,徐妙戈又不小心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抓她起来的自然还是王炎先生。王炎一反常态,并没有大发雷霆,而是平静地问道:老夫的课当真如此无趣?

徐妙戈闻着他身上一股酒气,皱了皱眉,但还是一动也不敢动,一声也不敢吭。前座的阿沅看不过去,替她说道:夫子昨日罚她抄写了一百遍《秋水篇》,她肯定抄到天亮才睡,今晨起得又早,那难免又要在课上睡,夫子倘若再罚抄,那她岂不是又要晚睡,又要晚睡,再早起,那明日还是得睡,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周围的女娘们都掩着嘴巴笑了起来。徐妙戈不知怎地,思绪一下子飞到天外。她想起了《秋水篇》中记载庄子钓于濮水的故事,楚王曾派两位大夫去延请庄子,以全境之务托付。可惜庄子连头也没有回,拿着钓竿说道: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了三千年,大王用锦缎将它包好放在竹匣中,珍藏在宗庙的堂上。可这只神龟是宁愿死去留下骨骸供大家瞻仰以示尊贵,还是更愿意活在烂泥里拖着尾巴爬行呢?答案自不言而喻。

此刻,徐妙戈就想做那只曳尾于涂中的王八。

她听得夫子苦口婆心道:你身为女子,却总喜欢在外游荡,视礼法于何物啊?而且这些女眷当中就属你的课业最差,你要是有你阿姊一半出色,夫子也不至于大失所望啊!子曾经曰过: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说完还朝着她大哥徐如松以及三哥徐如溪投去了鄙夷的目光,其用意就是兄长约束不当,不能以身作则,于是一并批评了。

她这个大哥嘛,脾性贪玩,不求甚解,这是有目共睹的。可三哥徐如溪,一向乖巧逊顺,纯真质洁,所以徐妙戈不解,为何夫子也那般瞧他。

其实她一直不知道,徐如溪自上山之时就不小心犯下个大错。他当时在途中赶路,因为天色向晚,视物不清,在桥尾不慎踩断了顾清竹的胞妹顾绘素的裙裾,挨了人家两个耳括子。但恰恰是这两个耳括子,令徐如溪对她一见倾心,从此整日里便像个跟屁虫一般粘着她,恨不得端茶送水,浣衣濯足,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用徐如锦的话来说,他简直奇哉怪也,把徐家上辈子的脸都给丢尽了。

固然两人之间也未有什么有碍大雅的事情发生,但士族子弟们都对徐如溪不假辞色,尖言冷语经常予之。江东士族向来以朱张顾陆为首,这些子弟们拉帮结派,后来不着边际地瞎说,竟把徐如溪传得如同采花大盗一般,久而久之,恶声无胫而行,很快就传到了师长耳中。徐如溪本人倒并不着意,每日价欢欢喜喜,照例忙前忙后地伺候顾绘素。

这些情况都是数月以后,徐妙戈从旁人的闲言长语中,揣摩出的个中就里。

此刻危坐在后排的卢逍,一颗心七上八下,握书的手,也紧了又紧。他现在单凭背影就能鉴

别出谁是徐妙戈了,纵使他从未与她说过话。

这时,他忽然听得徐妙戈冷不丁地问道:敢问夫子,像我这样的女娘若是学头悬梁锥刺股,果真在学业上挣得了第一,可否保举我入朝为官?

在场的女娘们全都默不作声,唯独儿郎们哄堂大笑起来。其中有个声音怪里怪气地叫道:一只母鸡也想颠倒阴阳,代公鸡报晓?真是蚍蜉戴盆,不自量力!倘若你真是才华馥比仙,爷们几个没准瞧上你,将你纳作小妾,让你世世代代不以洴澼纩为生,这却无妨!哈哈哈

说话之人正是出身陇西李氏的李巉,他自从来到钟山书院,便总是吹毛索诟,到处品头论足,因此得罪了不少人。但无奈他家世显赫,阿父李邀虔又是吴郡太守,众人恨他却又惧他,想趋附他却又不屑与之为伍。

他适才将徐妙戈譬喻成《庄子》中的一个世世代代免不了替人漂洗棉絮的笨人,徐妙戈气得脸色铁青,紧紧掐住自己掌心,才不让眼泪哗哗而落。

她很想转过身来与他理论一场,可转念想到自己的愤怒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分量毫无,而且因之再生事端,只会平白令师母为难。于是她强忍着不吭声,反复默念着阿母的闺名。

王炎捻着灰白的胡须,望向她溢满悲伤的脸庞,不知怎地,想起了几十年前住在昭明宫里,与一个刚出嫁的女子匆匆对视的样子,当时,那个女子亦是这般哀怨不甘地看着他

她们似乎都在质问他,为何在今时今世,身为女子,就好比刀俎之下的鱼肉,鼎镬之上的麋鹿,任人宰割,任人摆布

他沉吟了一会,然后语重心长道:天下之大,许多人以读书求高官厚禄,亦有许多人以读书求时望所归,只有极少数的人以读书求心安。

卢逍再也按捺不住,扶案而起,行礼问道:何谓心安?

刹那之后,他听到夫子铿锵有力地说道:他读到了自己,也读到了众生,更读到了天地。

这话犹如一阵穿堂风来,人人心中无不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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