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早,陈廷敬嘱咐刘景、马明等依计而行,自己赶去乾清门奏事。皇上上朝就说今儿只议宝泉局案,其他诸事暂缓。陈廷敬便奏道:“启奏皇上,臣会同户部侍郎科尔昆、宝泉局郎中监督许达等,在宝泉局衙门前别立炉座,看铸三炉,将铜料、役匠、需费物料等逐一详加查核,发现各项耗费过去都有多报冒领,应加以核减。一、每铸铜百斤,过去都按耗损十二斤上报,事实上九斤就够了。减掉三斤耗损,每年节省铜八万零七百多斤,可多铸钱九千二百多串。二、役匠工钱也给得太多,可减去一万一千七百多串。三、物料耗费应减掉一万一千八百多串。臣的折子里有详细账目,恭请皇上御览!”
科尔昆接过话头,道:“启奏皇上,臣虽参与看铸,但陈廷敬所算账目,臣并不清楚。”
皇上责问陈廷敬:“你督理户部钱法,科尔昆是户部侍郎,你们理应协同共事。你们算账都没有通气,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科尔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多年,铸钱的各种细节都应清楚,不用我算给他听。”
科尔昆说:“皇上经常教谕臣等体恤百姓,宝泉局役匠也是百姓。陈廷敬在役匠工钱上斤斤计较,实在有违圣朝爱民之心。况且,宝泉局有成千役匠,一旦因为减钱闹起事来,麻烦就大了。”
科尔昆说完,望了眼许达,示意他说话。许达却并不理会,沉默不语。皇上想想,道:“科尔昆讲得也有道理,一万一千多串工钱,也就一万一千多两银子。犯不着为这点儿钱惹得役匠们人心不稳。”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工钱算得太离谱了。宝泉局到户部不过六七里地,解送一百斤铜所铸的钱,车脚费得五十文,岂不太贵了?应减去一半!”
科尔昆说:“启奏皇上,我真担心核减役匠工钱,激起民变啊!”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事实上役匠到手的工钱,早被人减下来了!”
皇上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廷敬回道:“化铜匠每化铜百斤,核定工钱是一百八十文,其实化铜匠只得六十文。”
皇上又问:“钱哪里去了?”
陈廷敬奏对:“臣查访过,发觉工钱被炉头克扣了。”
皇上大怒:“放肆!这等炉头实在可恶!何不尽早拿了他?”
陈廷敬从容奏道:“情势复杂,容臣一件件奏明!臣这里还有一本,参宝泉局郎中监督许达,亏空铜料五十八万六千二百三十四斤!”
许达大惊失色,惶恐地望着陈廷敬。殿内立时嗡声一片,臣工们有点头的,有摇头的。皇上轻轻地咳嗽一声,殿内立即安静下来。
许达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陈廷敬所参不实呀!陈廷敬的确盘点过铜料仓库,但算账臣同科尔昆等都没有参与,并不知道亏空一事。”
陈廷敬道:“许达的确不知道仓库是否亏空!”
许达道:“启奏皇上,臣任宝泉局郎中监督至今方才半年,怎会亏空这么多铜料?臣的确不知道有无亏空,臣从科尔昆那里接手,只交接了账本,仓库没有盘存。”
科尔昆马上跪了下来,道:“启奏皇上,许达他在撒谎!臣同他账本、库存都交接清楚了,账实相符,并无亏空。臣这里有盘存账本!”
陈廷敬同许达都很吃惊,望着科尔昆把账本交给了张善德。皇上接过账本,说:“一个说没盘存,一个说有盘存账本为证。朕该相信谁?”
许达哭奏道:“启奏皇上,科尔昆欺蒙君圣呀!”
科尔昆却是镇定自若:“启奏皇上,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个假账本来!那上面有许达自己的亲笔签名。”
许达连连叩头喊冤:“那是假的!我没有签过名!我只在账本交接时签了名,并没有在仓库盘点账册上签名!”
陈廷敬道:“皇上,臣到宝泉局督理钱法几个月,从未听说科尔昆同许达盘点过仓库。”
萨穆哈终于沉不住气了,上前跪道:“启奏皇上,臣暂且不管陈廷敬所奏是否属实,只是以为,他督理钱法,就是要铸好钱,而不是去盘存仓库。此举意在整人,有失厚道。既然有失厚道,是非曲直就难说了。”
高士奇站出来节外生枝,道:“启奏皇上,臣听说宝泉局每铸新钱,都要给有些官员送样钱。不知陈廷敬把样钱送给哪些人了?”
原来自陈廷敬去了宝泉局督理钱法,高士奇再也没有收到过样钱,暗自生恨。明珠听了高士奇这话,知道不妙。
果然皇上问道:“送什么样钱?难道样钱还有什么文章?”
陈廷敬奏道:“高士奇讲的样钱,同皇上知道的样钱是两回事。臣到宝泉局之前,未曾听见有送样钱一说。皇上,臣可否问问高士奇收过样钱没有?”
高士奇顿时慌了,说:“臣从未收过样钱!”
陈廷敬说:“既然从未收过样钱,怎会知道样钱一说!”
皇上怒道:“你们真是放肆!只顾在朕面前争吵,为何不告诉朕这样钱是怎么回事?”
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以往宝泉局每铸新钱,都要往有些王公大臣家送样钱,每年要送出近两万两银子,打入折耗。臣以为这是陋习,已令宝泉局革除!”
皇上恼怒至极,却冷笑起来,道:“哼,好啊!朕看到的样钱是象牙雕的,是看得吃不得的画饼,你们收的样钱可是嘣嘣响的铜钱!宝泉局是替朝廷铸钱的,不是你们自己家蒸饽饽,想送给谁尝尝就送给谁!”
听得皇上斥骂完了,科尔昆小心道:“启奏皇上,臣有事奏闻。”
皇上瞟了他一眼,未置可否。科尔昆琢磨皇上心思,好像可以让他讲下去,便道:“新任徐州知府陈廷统,向京城全义利钱庄借银万两,按大清例律,应属索贿,其罪当诛!”
陈廷敬虽早已心里有底,听着仍是害怕。徐乾学站出来说话:“启奏皇上,全义利是钱庄,不管官绅民人,皆可去那里借钱。陈廷统问钱庄借钱,跟勒索大户是两码事。请皇上明鉴!”
皇上道:“刚才说到这么多事,你一言未发。说到陈廷统,你就开腔了。徐乾学,你是否有意袒护陈廷统?”
徐乾学道:“臣不敢枉法偏袒。刚才议到诸事,这会儿容臣说几句。”
皇上抬手道:“不,这会儿朕不想听你说。明珠,你怎么一言不发?”
明珠道:“臣正惶恐不安哪!”
皇上问道:“你有什么不安的?”
明珠低头道:“臣虽未曾做过钱法郎中监督,却督理过户、工二部钱法。宝泉局一旦有所差池,臣罪在难免。”
皇上点头道:“明珠向来宽以待人,严以责己,实在是臣工们的楷模。刚才陈廷敬等所奏诸事,牵涉人员甚多,得有个持事公允的人把着。明珠,朕着你召集九卿詹事科道,共同商议,妥善处置!”
明珠喊了声“喳”,恭恭敬敬领了旨。
皇上冷冷道:“许达不必回宝泉局了,陈廷统也不必去徐州了,科尔昆朕料他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做假账!”
皇上说得淡淡的,陈廷敬听了却如炸雷震耳。许达早已脸色青白,呆若木鸡。科尔昆且惊且喜,只愿菩萨保佑他侥幸过关。
乾清门这边唇枪舌战,宝泉局钱厂那边却正在闹事。一大早,役匠早早地起床生炉,刘元过来喊道:“今日不准生炉。”
役匠问道:“为什么呀?”
刘元说:“咱们不铸钱了!”
役匠又问:“好好的,怎么不铸钱了?”
刘元好不耐烦,说:“问这么多干吗?向爷说不铸了就不铸了。听你的还是听向爷的?”
役匠们听说是向忠发了话,谁也不敢生炉了。
苏如斋不知道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他的全义利记正在热火朝天铸钱。苏如斋拿起刚铸好的铜钱,道:“去,拿宝泉局的钱来看看。”
伙计跑进屋子,拿了串官铸制钱出来。苏如斋反复验看好半日,笑道:“你们谁能认出哪是宝泉局的钱,哪是全义利的钱?”
伙计道:“分不清,分不清!”
这时,一个伙计匆匆跑了过来,惊慌道:“东家,来了许多官军!”
苏如斋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却见百多号官军冲进来了。原来领人来的正是刘景,只见他厉声喝道:“都不许动!把这些假钱、铜器、块铜,统统查抄!”
苏如斋愣了半日,突然大喊大叫:“我朝廷里有人!你们不准动我的东西!”
刘景冷笑道:“哼,朝廷里有人?谁是你的后台谁就完蛋!”
苏如斋喊道:“陈廷敬、陈廷统两位大人,都是我的朋友!”
刘景喝道:“今日派人来抓你的正是陈廷敬大人!把这个人绑了!”
几个官军立即按倒苏如斋,把他绑得像端午节的粽子。
马明同宝泉局小吏们来到钱厂,见役匠们都歇着,便问:“怎么回事?”
一个役匠道:“我们不干了。”
马明又问:“怎么不干了?”
役匠道:“功夫手上管,干不干是我们自己的事!”
向忠正躺在炕上,眯着眼睛抽水烟袋。外头有人嚷嚷,他只当没听见。刘元慌忙跑进来报信:“向爷,有人从外头回来,说全义利记被衙门抄了,苏如斋跟伙计们都被抓起来了!”
向忠惊得坐了进来,问:“啊?知道是哪个衙门吗?”
刘元道:“听说领头的是陈廷敬的人。”
向忠摔了水烟袋,骂道:“奶奶的陈廷敬!”
刘元说:“向爷,同衙门,我们可不能硬碰硬啊!”
向忠站了起来,拍桌打椅道:“陈廷敬敢把咱一千多号役匠都抓起来?咱还不相信有这么大的牢房关咱们!老子就是要同他玩硬的!”
散了朝,明珠立马在吏部衙门召集九卿詹事科道会议。萨穆哈同科尔昆先到了,径直进了二堂。科尔昆说:“明相国,我琢磨着,宝泉局铜料亏空案,咱皇上可并不想按陈廷敬的意思办。”
明珠点点头,又摇摇头,谁也弄不清他的心思。
萨穆哈见明珠这般样子,心中暗急,说:“明相国,陈廷敬是想借铜料亏空案,整垮满朝大臣哪!”
明珠道:“我等只管遵循皇上意思办事,不用担心!”
科尔昆见明珠说话总是隔着一层,心中不快,却只好拿陈廷敬出气:“他陈廷敬总把自己扮成圣人!”
明珠道:“陈廷敬有他的本事,你得佩服!钱法还真让他理顺了。新钱铸出来,已经没有奸商毁钱了。好了,你俩先去正堂候着吧。各位大人马上就到了。”
萨穆哈、科尔昆从二堂出来,正好陈廷敬、徐乾学也到了。官场上的人,暗地里恨不得捅刀子,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萨穆哈拱手朝陈廷敬道:“陈大人会算账、善理财,我这户部尚书,还是您来做算了。”
萨穆哈这话虽是奉承,陈廷敬却听出弦外之音,轻轻地顶了回去,笑道:“我们都是替朝廷当差的,哪里是萨穆哈大人让谁做什么官,他就做什么官!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第1页/共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