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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十一(第2页/共2页)

似乎看出陈廷敬的心思,道:“陈大人,向师傅是个直爽人,说话不会绕弯子,请您多担待。”

陈廷敬只朝科尔昆笑微微点头,并不答理,只回头问许达:“许大人,怎么不听您说话?”

许达略显窘状,说:“卑职到任之后,忙着鼓铸一钱四分的新钱,别的还没理出头绪。”

陈廷敬望望许达,觉得此人稍欠精明,任钱法监督只怕不妥。他同许达平日不太熟悉,只听说此君写得一笔好字。

陈廷敬环顾诸位,道:“我以为宝泉局诸事,千头万绪,总的头绪在铜不在钱。朝廷对民间采铜、用铜,多有禁令和限制,天下铜料,大多都在宝、源二局。铜价或贵或贱,原因也在宝、源二局。”

许达拱手低头,道:“陈大人这么一指点,卑职茅塞顿开。”

陈廷敬起身说:“我们去仓库盘点吧。”

科尔昆忙说:“回陈大人,我已同许大人交卸清楚,请许大人出示账目。”

陈廷敬却道:“先不管账目,要紧的是盘准实物。”

科尔昆心里不由得暗惊。历任宝泉局钱法郎中交接都没有盘点仓库,他料定那里头必是一笔糊涂账。他刚刚卸任,如果盘出铜料亏空,自是吃罪不起。可是陈廷敬执意盘点实物,他也没有话说。

仓库为头的役吏唤作张光,他见这么多大人来了,只管低头站着,不敢正眼望人。进门处堆放着古旧废钱,科尔昆抓了些摊在手里,说:“陈大人,这些都是历朝旧钱,掺些新铜,就可铸钱。”

陈廷敬凑上去看看,点头不语。

科尔昆挑出一枚古钱,说:“陈大人,这是秦钱的一种,叫半两钱。”

张光忙凑上来插话,说:“佩戴古钱,可以避邪。”

科尔昆便说:“陈大人不妨佩上这枚半两钱。”

陈廷敬笑道:“我刚才指天为誓,不受毫厘之私啊。”

科尔昆道:“陈大人如此说,下官就真没有脸面了。督理钱法的官员,都会找枚古钱佩戴,大家都习惯了。”

陈廷敬看看科尔昆和许达,见他俩腰间都佩着一枚古钱。

许达也说:“就请陈大人随俗吧。”

陈廷敬不便推辞,说:“好吧,既然说可以避邪,我就受领了。”

向忠忙找来一根丝带,穿了那枚半两钱,替陈廷敬佩上。

张光依着吩咐,领着役吏们过秤记账去了。科尔昆很担心的样子,说:“陈大人,这么多铜料和制钱,盘点起来颇费周章,怕耽误了铸钱啊。”

陈廷敬道:“不妨,吩咐下去,这边只管盘点,另外让造母钱的师傅加紧刻出新钱样式,尽快进呈皇上。”

许达应道:“卑职这就吩咐下去。陈大人,库存制钱怎么办?”

陈廷敬说:“盘点之后封存,待新钱样式出来后改行鼓铸!”

许达领命,跑到旁边如此如此吩咐张光。

陈廷敬在仓库里四处巡视,发觉里头堆着的块铜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亦是同一颜色,暗自觉得蹊跷。他猜这些块铜只怕就是毁钱重铸的,不然哪会形制相同,成色无异?他心中拿定主意,吩咐道:“许大人,先把仓库里的块铜登记造册,从即日起,宝、源二局不得再收购块铜!”

许达只道遵命,向忠却暗自惊骇。

当日夜里,向忠把苏如斋叫到了家里。苏如斋在客堂里站了半日,向忠并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坐在炕上,咕噜咕噜抽着水烟袋。向忠抽完了烟,眼睛慢慢睁开了,苏如斋才敢说话:“向爷,不知您深夜叫我,有何要紧事?”

向忠脸色黑着说:“天大的事!”

苏如斋望着向忠不敢出声。向忠见苏如斋这副样子,冷笑道:“看把你吓的!还没那么可怕。告诉你,宝泉局往后不收块铜了。”

苏如斋顿时慌了:“啊?向爷,您不收块铜了,我可怎么办呀?”

向忠道:“苏如斋,现在不是收不收块铜的事了,你得摸摸自己的脑袋!”

苏如斋着急地说:“向爷,这可是我们两人的生意啊!您撒手不管了,只是少赚几个银子,我可要赔尽家产啊!您怎么着也得想个法子。”

向忠说:“逆着朝廷办事,那是要掉脑袋的!”

苏如斋又怕又急,额上渗出汗来。向忠缓缓道:“不着急,我已想了个法子。你就改铸铜器,然后损坏、做旧。民间废旧铜器,宝泉局还是要收的。”

苏如斋面呈难色,道:“重铸一次,我们的赚头就少了!”

向忠瞪了眼睛说:“少赚几个银子,总比掉脑袋好!新任钱法侍郎陈廷敬,看上去斯斯文文,办事却不露声色,十分厉害!好了,你回去吧。”苏如斋恭恭敬敬施了礼,退了出去。

萨穆哈知道陈廷敬去宝泉局并不急着铸钱,却先去仓库盘点,心里颇为不安。他也是任过钱法郎中的,知道铜料仓库的账是万万查不得的。他深夜跑到明珠府上,甚是焦急,道:“陈廷敬胡作非为,明相国,您可要出面说话呀!”

明珠缓缓问道:“陈廷敬如何胡作非为了?”

萨穆哈说:“皇上着陈廷敬赶紧鼓铸新钱,他却不分轻重缓急,去了宝泉局就先盘点仓库,用意在于整人,动机不良,此罪一也;未经朝廷许可,擅自禁收块铜,必使铜料短缺,扰乱钱法,此罪二也!”

明珠摇摇头,半字不吐。萨穆哈又道:“明相国,陈廷敬分明是冲着科尔昆来的,实际上就是冲着您和我呀!”

明珠虽未做过钱法郎中,却督理过钱法,铜料仓库真有亏空,他也难脱干系。可他见不得萨穆哈遇事就慌里慌张的样子,很有些不耐烦,说:“萨穆哈,您说的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萨穆哈没讨到半句话,仍直勾勾望着明珠。明珠只好微微笑道:“别着急,别着急!”

萨穆哈叹息着告辞,出门就气呼呼地骂人。他回到家里,见科尔昆已在客堂里候着他了,不免有些吃惊,问道:“科尔昆,这么晚了你为何到此?”

科尔昆说:“萨穆哈大人,陈廷敬日夜蹲在宝泉局,只顾盘点仓库,别的事情他概不过问。看来陈廷敬是非要整倒我才罢手啊!您可得救救我呀!”

萨穆哈安慰道:“你怕什么?你既然已向许达交了账,仓库亏空,责任就是他的了!”

科尔昆说:“仓库到底是否亏空,谁也不清楚。我从大人您那儿接手,就没有盘点过库存。”

萨穆哈作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把一个亏空的摊子交给你了?”

科尔昆说:“下官接手宝泉局的时候,听大人您亲口说的,您从上任郎中监督那里接手,也没有盘点库存。”

萨穆哈冷冷道:“科尔昆,你不要把事情扯得太宽了!”

科尔昆却说:“禀萨穆哈大人,下官以为,眼下只有把事情扯宽些,我才能自救,大人您也才能安然无恙!”

萨穆哈听了不解,问:“此话怎讲?”

科尔昆笑了起来,说:“万一陈廷敬查出铜料亏空,历任户部尚书、钱法侍郎、郎中监督,包括明相国,都跟铜料亏空案有关,我们这些人就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陈廷敬就单枪匹马了!”

萨穆哈怒道:“放屁!老夫才不愿做你的蚂蚱!”

科尔昆嗓子压得很低,话却来得很硬:“大人息怒!您不愿做蚂蚱,可陈廷敬会把您拴到这根藤上来的!”

萨穆哈点着科尔昆的鼻头,道:“科尔昆,你休想往老夫身上栽赃!我向你交卸的时候,仓库并没有亏空!”

科尔昆却不示弱,道:“大人,您不是没有亏空,而是不知道有没有亏空。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交接,都没有盘点库存,这是惯。只是如今碰上陈廷敬,我同许达就倒霉了!”

萨穆哈瞟了眼科尔昆,说:“那你们就自认倒霉吧!”

科尔昆叫了起来,说:“不行!只能让许达一个人倒霉!如果搞到我的头上,我就要把大家都扯进去!”

萨穆哈骂道:“科尔昆,你可是个白眼狼呀!”

科尔昆听着并不生气,慢慢儿说道:“萨穆哈大人,救我就是救您啊!请大人明白下官一片苦心!宝泉局已经着火了,大人您得让这火烧得离您越远越好。只烧死许达,火就烧不到您身上;我若是烧死了,您就惹火上身了!”

萨穆哈虽是怒气难捺,可想想科尔昆的话,也确实如此,便按下胸中火头,问道:“要是许达一口咬定没有盘存,你怎么办?”

科尔昆笑道:“萨穆哈大人,只要您答应救我,许达,我去对付!”

萨穆哈眼睛偏向别处,厌恶道:“好,你滚吧!”

科尔昆却硬了脖子说:“大人,下官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您得讲究官体啊!”

萨穆哈破口骂道:“去你娘的,官体个屁!”

科尔昆狡黠而笑,拱手告辞了。他知道事不宜迟,从萨穆哈府上出来,又径直跑到许达家里。许达还未睡下,正在书房里检视新式母钱。听说科尔昆来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忙迎了出来。许达领着科尔昆进了书房,吩咐下人上了茶。科尔昆看着桌上的母钱,却视而不见。他这会儿心里哪还有母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体谅许达难处的漂亮话。

许达慢慢就听出些意思来,原来是要他替铜料亏空背黑锅。许达惊恐道:“我不知道是否亏空铜料,倘若真的亏空很多,说不定要杀头的啊!”

科尔昆道:“我可以猜想到,仓库肯定是亏的。大清铸钱三十多年,历任宝泉局官员几十人,交接时都没有盘点仓库,哪有没人捣鬼的?”

许达更加害怕,道:“若是这样,我死也不会替大家背黑锅。”

科尔昆却只道替许达着想,苦口婆心的样子,说:“许达兄,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会亏空多少铜料,但我猜想亏空的数目肯定不会太小,都是历任钱法官员积下来的,不是哪一个人的罪过。那些钱法官员,如今早扶摇直上了,大学士、尚书、侍郎,最小的官也是巡抚了。你有本事扳倒他们,你就可以不认账。”

许达听了,垂头半日,哭了起来,道:“科大人,您这是把我往死里整呀!”

科尔昆拍着许达肩膀,说:“你认账了,大家都会记你的恩,保你免于一死,等风声过了,你总有出头之日;要是你想把事情往大伙儿头上摊,你就死路一条!”

许达怔怔地望着科尔昆,甚是恐惧。科尔昆摇头道:“许达兄,你别这么望着我。你要恨,就去恨陈廷敬!”

天色都快亮了。这时,科尔昆忽见墙上挂着些字画,连声赞道:“原来只知许达兄的字好,不想画也如此出色!”

许达叹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谈字说画!”

科尔昆笑道:“许达兄不必灰心,事情不会糟到哪里去的。老实同你说吧,原是明相国、萨穆哈大人有所吩咐,我才上门来的!”

许达便道:“也就是说,明相国和萨穆哈大人都想把我往死路上推?”

科尔昆连连摇头,说:“误会了,许达兄误会了!明相国跟萨穆哈大人都说了,只要你顶过这阵子,自会峰回路转的!”

许达如丧考妣,科尔昆却在细细观赏墙上许达的字画。突然想到许达在交接账册上的签字,科尔昆心中忽生暗计,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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