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高士奇摇头道:“真是让陈大人笑话了,我哪里有什么稀世珍宝?好,书房请吧。”
书房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古董,书案上的钧瓷瓶里也插着字画。高士奇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幅卷轴,徐徐展开,原来是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
陈廷敬挑灯细看,赞不绝口:“士奇啊,您还说没有稀世珍宝。这么好的东西,宫里都没有啊!”
高士奇忙说:“不敢这么说!我把自己最喜欢的都献给皇上了,留下自己玩的,都是些不入眼的。”
陈廷敬望望高士奇,突然说道:“我想看看荆浩的《匡庐图》!”
高士奇一惊,却立即镇定了,笑道:“廷敬好没记性,《匡庐图》我献给了皇上,您也在场啊!皇上还让您看了哩!”
陈廷敬摇摇头,笑望着高士奇,不吐半个字。高士奇的脸色慢慢变了,试探着问:“廷敬,未必那幅《匡庐图》是赝品?”
陈廷敬并不多说,只道:“您心里比我清楚啊!”
高士奇仍是装糊涂:“如果真是赝品,我可就没面子了!世人都说我是鉴赏古玩的行家,却被奸人骗了!”
陈廷敬笑笑,低声道:“这上头没人骗得了您,您却骗得了皇上!”
高士奇大惊失色,说:“啊?陈大人,这话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啊!欺君大罪,要杀头的!”
陈廷敬冷冷一笑说:“士奇也知道怕啊!”
高士奇语塞半晌,小心问道:“陈大人明说了,您到底想做什么?”
陈廷敬没有答理高士奇的问话,只道:“您送给皇上的《匡庐图》,只值二两银子,而您手头的真品,花了两千两银子。”
高士奇心里恨恨的,脸上却没事似的,笑道:“陈大人,您一直暗中盯着我?”
陈廷敬也笑道:“我没有盯您,是缘分。缘分总让我俩碰在一起。”
高士奇哈哈大笑,说:“是啊,缘分!好个缘分!陈大人,您既然什么都清楚了,我不妨告诉您。我向皇上献过很多宝贝,真假都有。太值钱的东西,我舍不得。我高某自小穷,穷怕了,到手的银子不那么容易送出去,哪怕他是皇上。”
陈廷敬同高士奇同朝做官二十多年了,早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辈,可也未曾想到这个人居然坏到这步田地,胆子比天还大。陈廷敬脸上仍是笑着,说:“士奇今儿可真是直爽呀!”
高士奇道:“廷敬兄,不是我直爽,只是我吃准您了。不瞒您说,我知道您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那儿去。”
陈廷敬的眼光离开高士奇那张脸,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高士奇不慌不忙,招呼着陈廷敬喝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咱皇上是神人,文武双全,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皇上要是连假画都辨不出,他还神个什么?廷敬兄,您不打算告诉皇上他不是神人吧?”
陈廷敬慢慢啜着茶,叹道:“世人都说当今皇上千年出一个,我看您高士奇可是三千年才出得了一个。”
高士奇拱手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陈廷敬放下茶杯,笑眯眯地望着高士奇说:“您就不怕万一失算,我真的禀告了皇上呢?”
高士奇使劲摇着脑袋,道:“不不不,您不会。陈大人行事老成,不会因小失大,此其一也;皇上容不得任何人看破他有无能之处,陈大人就不敢以身犯险,此其二也。”
陈廷敬哈哈笑了几声,仿佛万分感慨,说:“士奇呀,我佩服您,您真把我算死了。但是,我告诉您,我不会把这事捅到皇上那里去,不是因为怕,而是不值得。”
高士奇问:“如何说?”
陈廷敬长舒一口气,说:“不过就是几张假字画、几个假瓷瓶,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我犯不着揪着这些小事,坏了君臣和气。”
高士奇又把哈哈打得天响,说:“陈大人忠君爱国,高某钦佩!不过反正都一样,我知道您不会说出去。”
陈廷敬笑笑,又道:“我现在不说,不等于永远不说。世事多变,难以预料呀!”
高士奇问:“陈大人说话从来直来直去,今儿怎么如此神秘?该不是有什么事吧?”
陈廷敬说:“士奇,我想帮您。”
高士奇道:“陈大人一直都是顾念我的,士奇非常感谢。可我好好的,好像没什么要您帮的呀?”
陈廷敬说:“您是不想让我帮您吧?”
高士奇有些急了,道:“陈大人有话直说。”
陈廷敬说:“您那钱塘老乡俞子易,他会坏您大事!”
高士奇故作糊涂:“俞子易?高某知道有这么个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呀,您就不必藏着掖着了,您我彼此知根知底。那俞子易公然游说廷统向您行贿,他是在害您!”
高士奇明知陈廷敬早把什么都看破了,嘴上却不承认:“原来是俞子易在中间捣鬼?”
陈廷敬说:“事情要是摊到桌面上说,就是您高士奇索贿在先,拒贿在后,假充廉洁,陷害忠良!”
高士奇假作惭愧的样子,说:“陈大人言重了!我也是蒙在鼓里啊!既然如此,银票您拿回去就得了。唉,我早就让您把银票拿回去嘛。”
陈廷敬笑笑,说:“不,银票您还是自己拿着。反正是您自己的银票,何必多此一举?您只把廷统立下的借据还了就得了。廷统有俸禄,我陈家也薄有家赀,不缺银子花,不用向别人借钱。”
高士奇说:“原来陈大人故意提起《匡庐图》,是想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别把廷统行贿的事捅到皇上那里去。犯不着这样嘛,我当初就不愿意把事情闹大。”
陈廷敬说:“不,事情别弄颠倒了。廷统本无行贿之意,是有人逼的!”
高士奇忙点头说:“行行行,我让俞子易还了借据,再把这银票还给俞子易!”
陈廷敬笑道:“我只要借据,银票您是自己拿着,还是交给俞子易,不干我的事。”
陈廷敬说罢告辞,高士奇依礼送到大门外。两人笑语片刻,拱手而别,就像两位要好不过的朋友。高士奇目送陈廷敬轿子走进黑暗里,脸色慢慢恨了起来。回到客堂,高夫人迎了上来:“老爷,奴家在隔壁听着,这位陈大人挺厉害呀!”
高士奇道:“呸!他厉害,我比他还厉害!他陈廷敬学问比我强,文名比我大,官职比我高,可又怎么样?我还比他先进南书房!我就不信斗不过他!”
高夫人劝道:“老爷,您别着急上火的,先把事儿琢磨清楚。奴家听着,陈大人好像还得找俞子易的碴,怕是对着您来的呀!”
高士奇说:“你当我是傻子?陈廷敬口口声声只说俞子易如何,其实就是想整我。他查呀!我就是要他查!”
高士奇突然高声喊道:“来人!”
高大满进来,问:“老爷有何吩咐?”
高士奇说道:“叫俞子易过来。”
没多时,俞子易同邝小毛进来了。高士奇闭上眼睛说:“子易,连夜把陈廷统的借据还了,再把该办的事办了!”
俞子易点头称是,便同邝小毛出去了。
高士奇回到书房,仍旧把玩他的那些宝贝儿。高夫人过来看看,见老爷没有歇息的意思,也不敢劝,悄悄儿退回去了。三更天时,高大满打着哈欠来到书房,说是邝小毛来了。高士奇甚是烦躁的样子,说:“天都快亮了,他来做甚?”
高大满说:“邝小毛说是老爷您吩咐他连夜回话的。”
高士奇说:“我几时要他回什么话了?这个狗奴才,让他进来吧。”
邝小毛让高大满领了进来,跪伏在地:“回高大人话,事情办妥了。”
高士奇诧异道:“什么事情办妥了?”
邝小毛说:“小的按高大人吩咐,把朱启杀了!”
高士奇大骇不已,一怒而起:“啊!你真是胆大包天!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杀人了?来人!快把杀人凶犯邝小毛押去报官!”
高大满跑出去吆喝几声,没多时拥进几个家丁,三两下就绑了邝小毛。邝小毛吓得面如土色,胡乱喊了半日高大人,说道:“俞子易说这是您的吩咐!”
高士奇怒气冲天:“大胆!你杀了人还敢血口喷人,诬赖本官!”
邝小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高大人,小的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呀!您就饶了我吧!”
高士奇正眼都不瞧他,只道:“你杀了人,本官如何饶你?”
邝小毛说:“这都是俞子易在害我!他要是不说是您的吩咐,给我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杀人呀!”
高士奇转过脸来,问:“果真是俞子易让你干的?”
邝小毛点点头,泪流不止:“他说这都是高大人您的意思。”
高士奇吩咐左右:“先放开他。你们都下去吧,我要问个究竟!”
高大满同家丁都出去了,高士奇来回走了老半日,停下来说:“我真是瞎了眼哪!没想到俞子易调唆你去杀人,还要往我身上栽赃!”
邝小毛仍被绑着,没法去揩脸上的泪水,脸上污秽不堪,道:“高大人,我中了俞子易的奸计,您可千万要救我!”
高士奇仰天而叹:“人命关天,叫我如何救你?难道要我隐案不报?我可是朝廷命官哪!”
邝小毛使劲叩头,没了手支撑,三两下就滚爬在地:“高大人,您好歹救我一命,我今生今世甘愿替您当牛作马!”
高士奇躬身把邝小毛提了起来,很悲悯的样子,竟然流了泪:“小毛呀小毛,我平日是怎么告诫你们的?只管好好做生意,干什么要杀人?”
邝小毛道:“俞子易说,高大人您住着朱启家房子,陈廷敬要查。他说只要杀了朱启,就一了百了。”
高士奇哼哼鼻子,道:“朱启告状,与我何干?这房子我是从俞子易手里买下的,要告也只是告他俞子易。邝小毛呀,你真是糊涂,你让俞子易耍了!你有了命案在他手里捏着,终生都得听命于他!”
邝小毛哀求道:“高大人,小的一时糊涂,您万万救我!”
高士奇哀叹不止,说:“你也不动动脑子!我一个读书人,一个朝廷命官,日日侍候皇上的,怎么会叫你去杀人呢?”
邝小毛后悔不已:“小的没长脑子!”
高士奇问:“我问你,俞子易手里生意,值多少银子?”
邝小毛说:“至少三十万两。”
高士奇又道:“我是为他生意帮过忙的,外头就有些闲话,说我从他那里得了好处。你听说过我同他是怎么分账的吗?”
邝小毛说:“小的没听说过。”
高士奇冷笑道:“你是他管家,半句都没听说过?”
邝小毛回道:“小的不敢说。”
高士奇问:“本官自己问你,也不敢说?”
邝小毛低头道:“不敢说,小的只知道高大人同俞子易生意上没干系。”
高士奇点点头:“好。邝小毛,本官会救你的。你起来吧。”
高士奇亲自给邝小毛松了绑,扶他起来。邝小毛却重新跪下,叩头半日,说:“小的感谢高大人再造之恩。”
高士奇问:“俞子易给你开多少银子?”
邝小毛回道:“月薪五两银子。”
高士奇说:“俞子易三十万两银子的家产已经是你的了!”
邝小毛慌忙拱手低头:“小的不敢!俞子易虽说把家产过到了我的名下,可那不是我的!”
高士奇逼视着邝小毛:“你真的想死?”
邝小毛再次跪下:“小的是被吓糊涂了,不明白高大人的意思!”
高士奇压低嗓子说道:“俞子易家产是你的,朱启是俞子易杀的!”
邝小毛不由得啊了一声,叩头如捣蒜:“高大人,从今往后,小的这颗脑袋就是高大人您的了!”
高士奇又说:“往后这三十万金,我八,你二!”
邝小毛顿时两眼放光:“啊?高大人,您可是我的亲祖宗呀!好!任他俞子易如何狡辩,任官府如何打屁股,我都按高大人吩咐的说!”
高士奇又流起泪来:“唉!俞子易同我交往多年,我虽为朝廷命官,却并不嫌弃他的出身地位,可谓情同手足!没想到他为着一桩生意,居然指使你去杀人,还要陷害我!我这心里头痛呀!”
邝小毛也哭了起来,说:“高大人,您可是菩萨心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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